盧 嵐
新小說的教父格里耶(Robbe-GrilIet 1922-2008),在小說方面沉寂了二十年后,于2001年出版了《復興》《La reprise)。這部書著實使整個巴黎和批評界光火。他寫完《科林斯最后的日子》后,放出消息,說以后不再寫小說了,只寫劇本。到頭來還是寫了,且依舊一貫的做派,一落筆就惹怒一城人,就像他的《偷窺狂》等作品的出版。
這部書寫的是1949年的柏林,一個法國間牒被派往德國執(zhí)行任務(wù)。什么任務(wù)?好像是去殺一,個人,但不肯定。他一開始就迷失在夢境里,迷失在瘋狂和過去的記憶中,迷失在一個被分成兩個世界的城市里。一如他所有作品,筆下一切零零散散,互不相干,所有件塊不銜接,這里一個腳,那里一只手,這邊是鐵器,那邊是玻璃板,還有洋娃娃、鏡子,再加上兇殺、警察審訊等等。時間、地點。人物一概含混不清。問作者?我也不知道”這句話,經(jīng)常掛在他唇邊。你想知道匣子里頭的秘密,就自己找鑰匙去。為什么寫這一切7為填滿紙頁啦!你想找主題7想看風格7這只說明你對新小說一無所知。你驚詫于文學規(guī)則被棄如敝履,只說明你是個老古董。你覺得讀者、出版家,都被當成大傻瓜,然而,你出版,你去讀,你就是自愿成為大傻瓜。人家一早聲言:”這不是一個學派,而是每個人以自己的招數(shù),將它寫成一部不是真正的小說?!闭l跟誰上床?誰將誰殺掉?究竟誰是誰?你弄不清,這就很正常;你什么也不企圖弄明白,這就是你讀新小說的應有態(tài)度。否則你為什么要趕這個時髦7格里耶有言在先”毫無疑問,我是屬于那種類型的作家,他寫,并不因為他了解世界,而是因為不了解。”所以,你別以為自己一時打瞌睡,錯了眼,去從頭看一次,不,你就讓它見鬼去,不如找個腳踏實地的地方,以便從浮動著的世界中,從一無肯定的迷宮里,從你的暈頭轉(zhuǎn)向中恢復過來。
這部作者自詡為偵探小說的書,不知怎么一來就出了軌,闖進了性虐待狂的死胡同。誰說新小說沒有情節(jié)?這個間牒愛上了一個十三四歲的金發(fā)女孩Gigi,她在美國占領(lǐng)的那半柏林的一家酒吧里當吧女。這個燦若晨曦的女孩被巫告為殺人兇手。她被審訊,在地窖里被剝個精光,縛綁在墻壁上拷打。色情發(fā)泄和性虐待的道具很齊全:有未成年女孩的裸體,有火,有鐵鏈,有繩,有女孩子的哀號……批評界不禁大叫:”令人討厭,實在令人討厭!“而格里耶在2001年10月4日接受的訪問中,還肯定她是個兇手:“最初時候,第二個敘事者應該有最后一句話,但他被Gigi這個笑臉迎人的青年罪犯干掉了?!?/p>
他的《偷窺狂》曾使讀者提議將他送入瘋?cè)嗽?,或關(guān)進輕犯監(jiān)獄。這一次也不例外,大,中學生和讀者異口同聲,說格里耶使他們失去了對文學的興趣。這部書在大學里被沒收,引起廣泛指責、爭論,批評文章無數(shù)。在另一次電視臺訪問中,他老人家還要光火呢:”在一部小說里關(guān)系到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在今天來說就叫戀童癖。真滑稽可笑!”然后舉例說,莎翁的朱麗葉不也只有十三歲嗎?歌德最后愛上的,為她寫了《ElegieDe Marienbad》的女孩子,不也只有十三歲半嗎7等等。但如果你分不清其中的區(qū)別,你會再次被當成大傻瓜。
他曾經(jīng)對記者說:“我不是一個講一般真理的人。”他有自己的真理,有自己的生物時鐘和地圖。人家問他為什么老喜歡鬧丑聞,他說他喜歡丑聞那股味道。又說:“我政治上不對勁,性方面也不對勁,文學上也不對勁。”他說這句話時,躲在他的胡子后面瞇瞇笑。他喜歡笑,喜歡大聲笑,喜歡干笑。笑誰?笑自己?笑別人?他只管自己笑,你們喜歡怎樣說就怎樣說,”每一個作家都在自己的死胡同里走到底”,他說。
他曾跟人談起,在1990年12月那場大風暴中,他在諾曼底的路易十四古堡的大園子,如何被臺風揉爛,樹木怎樣倒得七零八落。談起那可怕的一夜,心里猶有余悸:“這個園子就是我,而一下子,我變成了廢墟?!彼麑懙? 949年的柏林,不也就是戰(zhàn)爭的廢墟嗎?從前的柏林,是世界的大城市之一,它顯得這樣堅固厚實,你相信它會千秋萬代存在下去,但一夜之間天崩地陷,變成了一片殘灰余燼?!把剑皇菃?,從Brest到華沙,多少城市變得無影無蹤!”他是在23歲時候,親眼看到這個被揉爛了的世界的?!拔覀冎荒軐憦U墟。古老的歐洲被炸彈摧毀了,它的過去在煙火里煙消云散,多少人的故居變成灰燼,歌德在法蘭克福的故居,華格納在Leipzig的故居,而我那座在Brest的可憐故居,都消逝得全無蹤影?!爆F(xiàn)實本身就這么荒涼,你又怎好指責他的作品荒涼,新小說就開始于這個戰(zhàn)后時代,還有新浪潮電影、新戲劇、卡繆的荒謬劇,再加上原籍羅馬尼亞的Ionesco,愛爾蘭的貝克特,如果說文學藝術(shù)是現(xiàn)實的反映,新小說、新戲劇不也反映了一個令人悲觀失望的時代嗎?
然而,戰(zhàn)后的歐洲人,不曾停留在廢墟里,而是加倍努力,以美和善來超越災難,在廢墟上重建了一個新世界。從這個意義出發(fā),文學藝術(shù)也可以重建。來自蘇維埃深冬的馬金尼的《等待的女人》等一系列作品,都充滿了善和美。前《Elle》雜志的主編布彼,疾病使他的身體成了廢墟,全身癱瘓,失語,只有左眼受控制,就通過這只眼,以特殊方法寫下《潛水銅人與蝴蝶》。他將人的精神抬得很高。但格里耶從廢墟中重建起來的世界,還是廢墟。他不曾從廢墟中走出來,而是繼續(xù)留在破破爛爛的磚瓦里,繼續(xù)做他的噩夢,給讀者一個使人顫栗,惡心、喘不過氣來的世界。新小說的成員之一薩羅(N,Sarraut),幽默地自認新小說派是“作惡者協(xié)會”(association demalfaiteurs)。文學經(jīng)過他們過激、過火的筆,以放肆輕浮的態(tài)度,加上掩眼法,拌上小小招數(shù)和怪誕,一部速成作品就出來了。比如《復興》,大家一眼就發(fā)現(xiàn),他自己也承認,是從他以往的著作中抄集而成。這個”協(xié)會”雖然成不了學派,也非有意識的組織,但不能說他們不夠喧天嘩地。新小說一出爐就被發(fā)現(xiàn),被強烈批判,批判得來,作者馬上找到立足點,名聲鵲起。須知正面反面的評述,都可以造就名聲。作者本人經(jīng)常像文娛節(jié)目的鼓動者,大吹大擂,將場面搞得活色生香。他們也有自己的“新批評”,批評家之間一爭吵,局面更加熱鬧了。讀者的好奇心變成書的銷路,每人好奇一次,就足以他們受用。格里耶不就這樣,一邊被批評,另一邊就發(fā)了財,出版商Jerome Lindon,不就以一座在諾曼底的古堡作為稿酬贈送給他嗎?名聲、利益,就這樣一下子掉到頭上來。
但法國文學畢竟被破壞了。戰(zhàn)前,美國讀者和出版商,對法國作家總懷著熱忱,讀的都是他們的翻譯作品,但新小說將他們的熱忱掃蕩殆凈。你的東西人家讀不懂,甚至不可讀,還讀來做什么?主題死了,風格死了,故事情節(jié)也死了,還
算什么書?他們干脆不再冀望從法國翻譯什么作品,這一竿子就打了一船人,其他作家也身受其害。而美國的??思{那批作家趁機崛起,尋找自己國家的故事,寫自己國家的人和事,另一爿文學風景,就在大西洋的彼岸出現(xiàn)了。法國文壇從此變得清冷,直到如今,沒有幾個作家能撐得起局面。就連法蘭西學院,也不斷接受原籍外國的作家。就近期而言,有俄國的丹科斯(c.d'Encausse)、中國的程抱一、阿爾及利亞的Assia Djebar。
半個世紀之前,格里耶從他的故鄉(xiāng)諾曼底來到文學藝術(shù)活動中心巴黎,有意“快速地”搞一番文學事業(yè)。他把第一部作品送到午夜出版社,被拒絕,第二部,接受了。新小說從此出爐,后來他還創(chuàng)立了新小說的理論,法國文壇就有了那番熱鬧,就有了所謂“marketing litterai re”,有“知識恐怖主義”。到現(xiàn)在,新小說還剩下些什么?如果說只剩下新小說派成員1959年在午夜出版大樓前面那張著名的集體照片,就只剩下“當你談到新小說時候就有新小說”,這也不盡然。格里耶本人,因著他一生不忘挑釁,拒絕一切妥協(xié),變得永遠“不可回收”而名成利就,按他自己說,“名聲使我變得著名”。《復興》一面被批得狗血淋頭,一面被列入龔古爾的評選名單,2004年還入選法蘭西學院。他也像杜拉斯,凡事不吵鬧一番就不成其為事。得到進入學院的機會,卻拒絕穿院士禮服發(fā)表演說,那個例行的就席儀式?jīng)]有舉行。新小說派其他成員,也按照計劃中的程序成了大作家,成了某些青年在某一人生階段盲目崇拜的偶像。薩羅的作品得到認可,她的《陌生人肖像》由薩特作序,《世界報》為她開設(shè)專欄;貝克特和西蒙(claude Simon)分別獲得1 969年和1985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杜拉斯更是名滿天下。有一天,她與密特朗見面,竟不無得意地說,嘻,我的名聲好像比你的還要大哩!弄得密特朗也有點酸溜溜。
就以上事實而言,新小說派也算得上績業(yè)斐然。以半個世紀時間取得聲勢,這番文學事業(yè)果然是“快速地”搞成了。但是否后繼有人?是否繼續(xù)有讀者感興趣?“作家是沒有承繼人的?!备窭镆f。那么,讀者也不會有承繼人,這場時髦早已趕到了盡頭。隨著他本人于今年2月1 8日的逝世,新小說時代就宣告結(jié)束。日后大家談到法國文學史,也許會有人像敘述一個遙遠的故事:“從前,在法國,曾經(jīng)有過新小說……”
責任編校孫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