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澤爾

1

杜拉斯打開公文包，拿出一摞手稿來：“夏哀先生，這就是我的新作《白色講義》，請您不吝指教。”

他將手稿放在客房的小餐桌上，坐下來。有幾頁稍散亂在外的，杜拉斯就用手指撥弄回去。這件事情他做得非常細心，從上往下，一張一張地完成，并且只用食指。

夏哀先生一邊看著，一邊將寫字桌那側(cè)的扶手椅挪過來。椅子很重，杜拉斯專心于自己的事，也沒想到要過來幫幫忙，而且，當他感覺到對面有人坐下時，便也在身旁的餐椅上坐下了：

“在我看來，交給出版社的原稿就是尸體。當然，是藝術(shù)化了的說法。稿紙會變黃、字跡也逐漸淡化……但總不至于生出斑點、流出腐水來?！彼裎皇炀毜氖浙y員，數(shù)出最上面的五六張稿紙，放在夏哀先生面前，“文字的尸體，不再改變。作為盡職的謀殺者，我們只好想盡辦法，讓它能夠死得更加有趣一些?！?/p>

夏哀·哈特巴爾對這比喻漠不關心，他此刻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第一張稿紙的頁首上。

原稿竟然是手寫的!全白稿紙，齊整得近乎完美的字間距和行距，還有字體。那字體就和戰(zhàn)前的UnderwoodⅡ型(作者注：著名的老式打字機型號)打出來的一樣漂亮：

白色講義(初稿／提綱)，版本一

普魯斯特·杜拉斯

2

馬爾羅打開了那扇門。凌晨的溫度恰好合適，他希望，落在臉上的時候仍還是雪，等觸著地面，就都變成了水。

但不會的，看這里，雪就像匯聚過的燈光，灑在躺下的瑪格麗特四周，圍成一圈微扁的圓弧。在舞臺正中，她是唯一的主角，也是最后的謝幕。馬爾羅只看了第一眼，就知道她死在那兒了。

“鋪墊的部分被我省去了?！倍爬菇忉尩?，“那些詞匯，還有順序，您知道的，需要一些靈感，然后才談得上修改?！?/p>

“我也是這么做的?！毕陌壬铝搜坨R，“那么，有一具尸體了，或許是一樁謀殺，又或許……”

“我知道您所想的。首先，必須確認死者不是布里奇特小姐(作者注：阿加莎·克里斯蒂短篇《雪地上的女尸》中的女主角)。”杜拉斯搖搖頭，清出第二份稿件來，“那樣的詭計太不公平，我不會使用?！?/p>

他將這份和之前那份并列放在夏哀先生面前，想了想，又將它們合為一摞，這份放在上面：

“事實上，我還寫了這個系列的其他篇且?！彼丝痰谋砬榭雌饋砭拖袷莻€詭計得逞的小鬼，“我想讓您覺得，《白色講義》會是一個長篇，而實際上，它就只有那么十來張紙。剩下來的，我計劃下次再和您討論。如果您認為這一篇還有些意思的話，我是說，我不想將討論一次完成，還需要不少的修改?！?/p>

“寫作不是件容易事，杜拉斯，我十分理解。”

這位先生點頭，又戴上眼鏡，開始讀下一段：

她死在那兒，是的。但馬爾羅又開始懷疑了，因為，瑪格麗特的身旁，看不到一只腳印。

這是很奇怪的事——雪已經(jīng)下了一整晚了。

瑪格麗特的周圍已經(jīng)積滿了雪，她身上卻沒有多少。

這是又一件奇怪的事情。

“直接去掉‘腳印這個干擾項，便可以預先杜絕大量反復出現(xiàn)的可能性。比如倒穿鞋子的小伎倆，以及‘去時的腳印深，回來時腳印淺這類騙小孩子的玩意兒?！倍爬褂行┎缓靡馑嫉卮炅舜晔?，“很多寫作者只不過能夠簡單區(qū)分雪與冰，就嘗試著去寫雪地詭計，這當然是很不敬業(yè)的?！?/p>

“新雪的密度是很小的?！毕陌壬f，“我曾在某個案子中寫到過?！?/p>

“是《荒野獵人》!我都能背出那一段來!”杜拉斯興奮地接話道，“嗯，那個，我專門查過資料，五英寸厚、桌面大小的冰塊，可以輕易壓死一個成年人；和餐桌一般高的新雪，積在身體上，也不會覺得胸悶。”

“瑪格麗特的身上沒雪，一整晚下來，她周圍積下的新雪有多厚呢?”夏哀問道。

“我沒有寫么?”

杜拉斯將稿紙拿過來，前前后后翻了翻，又放了回去：

“好像確實沒寫。反正，大半天的時間，由氣溫、雪強、風速、濕度、地面材質(zhì)來調(diào)節(jié)的話，將一具放在雪地里的尸體埋沒，當然沒有任何問題。”

“按你所寫的，她身上沒有積多少雪?！毕陌壬挚戳艘槐槟嵌?，問道，“給人的第一印象似乎是她來了沒多久；而她周圍沒有腳印，又暗示她來了很久。你將這兩件奇怪事情組合成一個矛盾，作為交給讀者們的任務?！?/p>

“它們放在一起才顯得奇怪。先生，您不知道?！倍爬褂珠_始顯得有些激動了，“每個推理作家都會試著寫寫雪地詭計的，這是個優(yōu)雅又有趣的挑戰(zhàn)。”

杜拉斯將話題拉回到桌面上的案件里：

“設立謎題的初衷，先生，我記得您說過：‘一個作家在寫作中，第一個滿足的一定是自己的好奇。”

“我在一次訪談中說過那樣的話?！毕陌壬Φ?，“不過，我沒有給出更多的解釋了?！?/p>

“您接下來說的是‘公式化那些謎題，抽取其中最關鍵的要素，用邏輯符號、或者顯而易見的分類來辨別看似復雜的情況……然后，要么找到癥結(jié)所在，要么得到詢問的方式和切入點?！?/p>

夏哀·哈特巴爾，這位知名的杰出的小說家收起笑容，透過鏡片，仔細看了眼前的年輕人一眼。杜拉斯·普魯斯特，他的外表并不和他的年齡相符——或許他謊報了。

“當然，了解表象，卻是了解真實的第一步。”他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為了掩飾，他將這句話和目前的具體情況聯(lián)結(jié)了起來，“杜拉斯，既然你這樣說，那你一定就這樣做了?！?/p>

“是的，先生。沒錯?！倍爬勾鸬溃耙勒漳壳暗木€索，來推斷犯罪者所使用的詭計，大致來講，可以將這些詭計分作三類?！?/p>

他用拇指靈巧地翻過兩頁稿紙，抽出一張來，疊放到這摞稿紙的最上端。

杜拉斯用手指向其中的一段那里寫著：

雪地尸體，窮舉的基本分類：

1)不踩上去

2)踩過之后掩飾

3)留下了腳印，不過你沒有看到而已

“第一項的重點是選擇道具，適當進行空間轉(zhuǎn)換的類型，那個版本我寫在……第6頁的樣子?！倍爬菇忉尩?，“這里的順序是，雪地首先存在，然后才出現(xiàn)尸體。”他馬上挑出了那一頁

在體育館的天頂上，那里有吊繩摩擦的痕跡。兇手選用了高密度聚乙烯制的登山繩，這無疑是聰明的：結(jié)實、耐用、便宜、輕巧，而且耐低溫，那當然比聚丙烯強得多了。直徑接近半英寸的18股線粗辮繩，懸掛女人尸體是綽綽有余。

他或許真是個登山愛好者，但一定不是職業(yè)選手，因為他忘了使用護繩罩。他肯定使用了八字環(huán)下降器，卻隨隨便便地打了一個曼特結(jié)(作者注：一種登山結(jié)繩方法)。因為經(jīng)驗不足，他的纜繩糾結(jié)起來，耽誤了他不少時間。

但無所謂，這件事他可以做上一整晚。大致的情況是，馬爾羅鎖了門，他利用了這點。他從維修梯道去到體育館的天臺，想利用這個

雪天做出一個天然的密室。他沿著傾斜一側(cè)的屋檐行走。因為他知道，明早的東北風會拉扯那脆弱不堪的塑料棚頂，積雪抖下來就能徹底掩埋他走過的那串足跡。每年下雪都是這樣。

廣播室修建的位置恰到好處，在它的庇護下，天臺圓頂?shù)哪蟼?cè)不會積雪，那里就是魔術(shù)表演的后臺。

他取下腰間的繩索，將預先放置好的尸體懸吊上來。他在運動會掛旗的銅圈上用了三只防倒轉(zhuǎn)滑輪，以及兩只標準登山滑輪，這令菜鳥探員們感到匪夷所思的搬運，就立即變得輕而易舉、毫不費力。

另一個魔術(shù)道具是2.5米的維修用三角折梯。那結(jié)實家伙一直都放在廣播站的門口，為了維修天線，他用過一次，這給了他不少靈感。

天頂上圓孔的直徑是4.25米，管理員瑪盧浮事先當然沒有準確量過。他只是憑直覺，斷定梯子橫過來，一端固定在圓孔邊緣的話，就能做成一個不錯的懸吊用支架。事實證明，他是個天才。

借助廣播室的結(jié)實窗柱，以及天頂圓孔外沿的溝回部分，他僅用了一組登山鉤和兩條粗絞繩，以及一捆保險用的尼龍扁帶，當然是三個彩條的(作者注：在歐洲，登山扁帶上的彩條數(shù)代表了繩子在拉伸試驗中能夠承受的負重強度：三個彩條的扁帶，標稱一萬八千牛頓的承力)，就出色地完成了拉索吊橋的結(jié)構(gòu)。

他做過一次實驗：用一組四個的滑輪組(兩個是帶變向開關的，組成一個保險裝置)，將一個雙人沙發(fā)放到瑪格麗特的尸體此刻所在的位置上。他成功了!除了沒有雪而已。

當然，在那時候，他將沙發(fā)當作了尸體，雪早就開始在他的想像里飄舞了。

“我喜歡這段，杜拉斯?！毕陌з澷p道，“如此地注重細節(jié)。對了，我猜，你所選參考書中的一本，應該是克萊德·索利斯(作者注：美國的戶外運動專家和結(jié)繩技巧研究者)的《戶外結(jié)繩手冊(The Outdoor Knots Book)》。你會提到如何解開繩結(jié)的，不是么?”

“我認為兇手一次也不會背負尸體，我也是這樣寫的?！倍爬裹c點頭，“他曾經(jīng)喜歡這個女人，或許是單戀，這點我還沒有確定。他，或許依舊喜歡這個女人。但是，但是，我的意思，照我的道德邏輯，如果我是兇手，我不會再去尋求這種親密的感覺，而是用虐尸的方式來滿足報復的快感。

懸吊是方式之一，雪地則是殉葬的場所。我曾為此專門設計過一個滑輪組系統(tǒng)，但我沒有將它寫出來。利用它，可以將尸體吊上天頂，懸空運到三角梯的頂端，再緩緩運送下去，輕放進白色的漂亮墓穴之中。

兇手要做的事情，除了不費力氣地拉拉繩子以外，就是輕松觀賞那美妙的一幕：心理上能夠得到極大的滿足。您知道，將謀殺變成享受，而不是頗為勞累地忙來忙去：一切都準備妥當了?！?/p>

“《虐尸方式和謀殺快感》，有這么一本書。意大利人愛用‘道德同謀這個詞，不過，它在某些時候會增加犯罪者心理畫像的成功率。”夏哀先生評價道，“你說到‘墓穴，而我記得，那具尸體周圍的雪和它一般高。那么，是否還需要另外一個滑輪組呢?”

“我想將這部分和繩結(jié)放在一起講?！倍爬箤⒆钕旅娴囊粡埜寮埑榱顺鰜?，放在最上，“我現(xiàn)在想討論一下尸體?？梢悦?，先生?”

3

瑪格麗特小姐，她是凍死的，毫無疑問。失蹤的這幾天里?？梢哉J為她曾躲在體育館的某個角落，馬爾羅沒看見她。不過，按理說來，她也可能藏在別處，這里面沒有太多沖突；或者，她其實是在等待下雪，好制造她夢寐以求的童話場景。

誰知道呢?想和她的舊情人死在同一個位置，但又不愿血流遍地、死得丑陋。龔谷爾的自殺和她無關，但她自責。這是復雜的感情，這個詞應該也可以用在其他那些對龔谷爾傾心的女人們身上，但她堅信，他不會為她們所動。

這就值得她的堅貞，構(gòu)成此刻自殺的動機，同時也為其他女人感嘆一句“荒唐”埋下禍根。

還有比這更荒唐的呢!復雜的感情，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了!

“瑪盧浮是個男人名字，這會讓人對動機浮想聯(lián)翩?！毕陌壬f，“但看到最后一句，我又想到一個喜歡男人的男人。杜拉斯，我曾經(jīng)寫過這樣的類型，對你的描寫有少許先入為主的錯覺。”

“我使用了帶著嘲諷意味的暗語，這是和您那部《枯萎的月亮花》照應的?！倍爬够貞?，“瑪盧浮可以愛瑪格麗特，這是倫理的：可以愛龔谷爾，這是離經(jīng)叛道的；可以兩個都愛，這是柏拉圖式的；可以誰都不愛，這是唯心的……動機碎片千姿百態(tài)，也可以統(tǒng)統(tǒng)粘合在一起。

我想將這部分放在最后來完善。您知道，動機設置得扣人心弦，往往能給案子帶來畫龍點睛的作用；而這一步最好只是在開始時計劃好，在最后才去完善取舍。這也是您教我的，動機得從全局上看?！?/p>

夏哀·哈特巴爾取下眼鏡，用微笑表示贊同：

“那么，我們暫且將動機放下——你說她是凍死的?！?/p>

“這是很不錯的死因，虛弱，加上穿得單薄，她會死得很快。”杜拉斯答道，“如果是自殺，符合涂爾干(作者注：法國社會學家，著有《論自殺》《社會分工論》等)設立的定義，無可非議；如果是他殺，那么，少許的乙醚、速溶的迷藥、過量的安定……等到她在冷庫中恢復意識。

或者，更準確點說，等待體溫的降低取代藥物的位置。藥物的痕跡通過足夠時間的代謝，就如同放在飄雪天氣里的足印，早已消失不見?！?/p>

“這需要一個空間稍大的冰庫?！?/p>

“我寫下了這些的?！倍爬惯@次抽出了倒數(shù)第二張紙，“您可以讀讀這段?！彼噶艘粋€位置

學校現(xiàn)在正放著寒假，連食堂的廚子都休息了?？上ВR爾羅玩牌失利，要負責清理食堂的冰庫，那里面有幾塊凍了30多年的牛肉。廚子安德烈，他曾說那些是猛犸象的凍肉，因為顏色深到發(fā)紫：而這是在嚴寒地帶生活動物的標志之一。

這個論據(jù)居然得到幾位生物老師的肯首。他們中的某位，也就是那個極度吝嗇的艾爾莎小姐，竟然想去偷出那塊肉來，到博物館去賣個好價錢。這個荒唐想法被管理員瑪盧浮及時阻止了。

“有部分是在暗示，瑪盧浮有冷柜的鑰匙?！毕陌壬@樣說，“但并不太引人注意?！?/p>

杜拉斯說，“反正，我們有冷柜了，使用也不受多少限制。大型冷柜能輕易達到零下40度左右的低溫，在如此的高寒溫度下，人的體溫會迅速下降?！?/p>

“為了避免尸檢的危險，就算精心調(diào)整迷藥的用量，瑪格麗特也至少得在冷柜里待上半天。在低溫的情況下，人體循環(huán)也會變得緩慢起來。”

“他需要用一個人先做實驗。您可以看看前面一段?！?/p>

夏哀先生便開始讀前面一段

學校附近還有一個可憐的老乞丐，自從學校放假、食堂收工，他就在考慮應不應該換一個地方扎營。這位老童軍究竟有多久沒有討到一頓豐盛的晚飯，沒有一個人有確切的數(shù)字。

唯一知道的是，他在乞討時所

使用的臺詞，已經(jīng)從帶著中氣的“從上周開始就沒碰過盤子”變成有氣無力的“我的胃已經(jīng)空了一年多，里面都要長草了”。

沒人去考證這些話的真假，因為早在瑪格麗特失蹤的前一周，他就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他去尋找我們的廚子先生了?！惫芾韱T瑪盧浮對馬爾羅開玩笑道。

“很好的鋪墊。在快結(jié)尾的時候，這個‘被凍死的可憐乞丐應該會在校園附近的某處出現(xiàn)，比如，操場南側(cè)、平?？倹]人去的樹林里，為了前面的鋪墊，是他存在的理由。”

“還可以加上兩只打不開的沙丁魚罐頭。這就添加了一些感情因素，以及上帝視角下的黑色幽默。”杜拉斯興奮地回應道，“我覺得，他應該叫馬塞爾，再配上一個貴族的姓氏，這就更戲劇化一些。我甚至可以考慮讓他在系列的下一本小說里出場!”

“對于尸檢部分，你是打算詳寫細節(jié)，還是用對話略過呢?”

“先生，我還在猶豫。”稍微偏離的主題被及時拉回了，“先是確認死亡，這很輕易。然后是18攝氏度的室溫化凍，為了防止溶血，不能在火爐旁邊。這部分要設置一段對話，少許的顱裂，作為一個迷惑項，可以用兩到三段帶過?！?/p>

“她穿的什么?”

“這是個重點!藍白色的細碎花連衣裙，但不太合身，是兇手給她穿上的。他或許還應該給她拍照，一種稍許的不正常，描繪變化帶來的惡果?！?/p>

“作為文藝性的需要，有時候并不太能在尸身的恐怖上費太多筆墨?！?/p>

“不呢!我認為這點上倒必須極力渲染。一方面是為了真實，一方面也有助于讀者的道德批判。”

杜拉斯低頭想了片刻，接著說道，“比如鮮紅色的凍死者尸斑、比如胃中的維斯涅夫斯基潰瘍，瑪格麗特，她的尸體上會有一些可怖的水皰、大腿和頸部的皮膚壞死。即使凍傷并不嚴重，我也要用些夸張的手法，這正是女人作為死者的好處，可以特別強調(diào)生前的美麗，以及死后丑陋之間的對比，同時也成為人性極端的外在隱喻?！?/p>

他停住了。夏哀看著他，這個年輕人正拿出一支短鉛筆，將一些新的內(nèi)容記在隨身的便函紙上。

“先生，這就是討論的好處，理性的討論總能夠掘開一些你原本想象不到的東西?！?/p>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手中的便函紙，短鉛筆正飛快地書寫著，字跡潦草，和手稿上的完全不同，“這是思考的奇跡!”

“哈，沒錯呢!語言是思考的五官，理性則是一把鋤頭?！?/p>

“我喜歡這個類比!”杜拉斯停下了筆，“我也能用這句話么?”

4

天氣預報準確無誤，這點無需懷疑，它已經(jīng)準確了20多年，很少失誤。如果它經(jīng)常失誤，這案子也就不會這樣發(fā)生。

他很早就等在體育館的天臺上了，直到馬爾羅鎖門離開。不過，那時候雪還沒開始下，天只是剛剛開始陰起來?，敻覃愄匾琅f安靜地躺在冰庫里，他卻要最后檢查一次那值得驕傲的吊車和滑輪組。

瑪格麗特，她在冰庫里躺成一個十分自然的姿勢，但造成這個姿勢的過程卻并不自然。

他趁著她新鮮死去，尸體還沒來得及變得僵硬的時候，為她精心擺出了一個合適的、因為虛弱而昏倒，經(jīng)過少許抽搐，最終因為寒冷而在睡夢中被奪去生命的造型。這是藝術(shù)，他欣賞這過程，以及這個絕妙的主意。

沒錯，這是照著一個模板來擺放的。在瑪格麗特還活著的時候(當然，她已經(jīng)被迷藥奪去了知覺)，他就這樣擺過一次，連裙擺的位置都精心設計好。

他準備了兩塊硬紙板，疊起來，瑪格麗特放在最上面，精心擺好。或許還好好地撫摸了她一番(這取決于他一個人時的道德標準)。然后，他用馬克筆描了輪廓，將人放進冰庫之后，用大號的裁紙刀裁下兩個一模一樣的模板。

他計算好了時間，為其中一個模板加了一圈紙沿，做成一個奇怪的盆子，他要用它來制造“她一開始就倒在那里，然后才開始下雪”的假象。

是的，他在紙沿上穿孔，用了五個單結(jié)和一個D型鐵鎖，做成了一個別致的秤盤。

“后面的承接我還要考慮一下?！?/p>

杜拉斯這樣解釋稍后的空白，“這里已經(jīng)解釋得很詳細了。兇手在剛剛下雪的時候，將秤盤放下去。等到雪積得有些厚了，大概接近紙沿的高度時，他就去完成替換。瑪格麗特凍死的溫度比體育館內(nèi)的溫度低，高明的兇手會用一些延時的基本方法，讓推斷出的死亡時間大體上一致?！?/p>

“尸體身上的積雪較少，也和很多因素有關?！?/p>

“首先是人的體溫，它會將一些六邊形的白色藝術(shù)品化為毫無美感的水，然后凍成冰。衣料的附著力也是另一個重要的因素，他必須注意到，人們應該認為，瑪格麗特是在體育館里被凍死的?！?/p>

“如果放過去的本就是一具尸體，體溫比冰點還低，衣料屬性也因為冰庫而發(fā)生了改變，那么，上面應該積滿了雪。為了制造這個假象，她的身上不應有太多雪，而那個估計出的減少量，就是秤盤上承載的那部分，必須從那個舞臺上移除。”

“但看你最開始現(xiàn)場描述的那部分，似乎有些太少。杜拉斯，你是將那一點歸入奇怪事件之一的。按照你的本意，如果那積雪變得再厚些，這就完全是一次自然的自殺事件了?！?/p>

“我的本意就是為了誤導?！倍爬剐α耍拔铱催^一些凍死者的檔案照片，在雪強不大，凍死時間不長的情況下，尸身上積雪并不明顯。而且，還有另一個比較重要的原因，因為這是在體育館里，我更愿意稍后再進行更詳細些的說明，那原因?qū)τ谄渌姹镜脑幱嫸裕线m一些。”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

“這樣，我就解釋了您之前提到的、‘是否需要另外一個滑輪組的疑惑。關于繩結(jié)。您知道，尸體已經(jīng)僵硬了。為了保障兇手的安全，我自然不能隨隨便便地用繩子綁住瑪格麗特，像對待貨品一般地運送她，并在她的身體上留下死后勒痕?！?/p>

“在運上體育館樓頂時也一樣。這點必須考慮?！?/p>

“沒錯。這次我使用了一塊大小合適的光面膠合板，在計劃前兩組模板姿勢的同時，我假設兇手也預估了這塊既結(jié)實又輕便的板材的大小。然后，為了平穩(wěn)，要固定八個受力點，長邊各三個，短邊各一個?！?/p>

“那么，瑪格麗特躺下時的樣子，應該不會太夸張?！?/p>

“先生，我并沒有那么惡趣味，一切都是為了疑兇的生還著想，要盡可能做得自然。”

杜拉斯繼續(xù)說道，“膝蓋微屈的那側(cè)，全部用結(jié)實的‘單稱人結(jié)(作者注：一種常見的結(jié)繩方式，被稱作“繩結(jié)之王”)，瑪格麗特側(cè)臉看著的那側(cè)，則使用有趣的‘滑雙半結(jié)。為了做成一個實用的機關，每個解結(jié)的繩頭都應與保險繩相連。當然，這不應該再叫做保險繩了……”

“是起到開關的作用。杜拉斯，你在小說里設計了一個十分靈巧的翻斗?！?/p>

“嗯，我正在找合適的詞，沒錯，就是這個!‘翻斗?！彼珠_始記錄了，“為了保護尸體的臉部，一只手必須伸向前方，這是一個經(jīng)典鏡頭，就好像在死前的最后

一刻，還不忘放棄生前所留戀著的某些東西一般。這是典型的身體語言、象征不舍的符號。必然會給警局、陪審團的大多數(shù)成員帶來一個良好印象?！?/p>

“頭部和腳部的兩個繩結(jié)，需要做成半活動的，才算是名副其實的‘翻斗。”

“我看了克萊德推薦的那本書《阿什利結(jié)繩手冊》(作者注：由繩結(jié)教父福德·阿什利所著)，里面有介紹一種俏皮的水手活結(jié)，那是一種高超技巧。”

杜拉斯用手比劃了一陣，發(fā)現(xiàn)并不太好看，就又拿起短鉛筆，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反正，是十分復雜的繩結(jié)。由數(shù)個基本繩結(jié)組合而成，可以自由控制繩索的滑移距離，用在‘簡易翻斗上是再好不過?！?/p>

“兇手總不可能是國際結(jié)繩協(xié)會的成員。”夏哀回應道，“不過，既然不求速度，掌握一兩個復雜技巧，也沒有什么不妥的?！?/p>

“在某些電視購物的節(jié)目上，為了推銷數(shù)百美金的高級繩索，他們會請來一些參加速度結(jié)繩比賽的高手?！倍爬裹c頭，“將那些耐心的花樣用錄相機錄下來，練習幾次，就能夠?qū)W會這些把戲。繩子對于華麗的殺人手法而言，自然是十分必要的?！?/p>

因此，他將多余的雪吊出來，再將瑪格麗特小心地放下去。借助這臺手制的精確吊車，瑪格麗特被送到了她的華麗墓室門口。為了滑落時的傾斜角度，他將秤盤的邊緣盡可能地靠近地面，只留下和水手活結(jié)相對應的滑動距離。

然后，他拉動保險繩。前面提到過，這保險繩和三個靈巧的活結(jié)相連。他一拉動它，它們就像花瓣一樣散開。得感謝繩套活結(jié)和繩索之間的摩擦力，在承受了一具尸體重量的情況下，那托起瑪格麗特的膠合板并沒有一下子垮下去；相反，遵照嚴謹?shù)脑O計，它以十分緩慢的速度開始傾斜；瑪格麗特，她正向著留有一個人形剪影的雪地滑落下去。那是她的墓穴，她側(cè)著臉，想看看那兒究竟夠不夠?qū)挸ā?/p>

但她那抬起的手臂，卻擋住了她的眼睛……

一個象征希望的姿勢。

5

“既然我們已經(jīng)討論過了無腳印詭計的第一種可能性，當然，這只是十分局限的一種情況。限定了太多的條件?！?/p>

“如果兇手有鑰匙，他也可以在體育館里做一個更簡單些的吊車，或許連翻斗都不需要?！毕陌гu價道，“我卻要贊賞你，杜拉斯，你設計了一個華麗且可行的詭計。”

“如果他有鑰匙?！倍爬箤@個假設反應強烈，“他會使用一個更華麗的詭計，哈，那被我歸在第二種可能性中。噢，您愿意討論那個，但我卻想再等等?！?/p>

“是因為第三種可能更加簡單么?”

“是的。正是如此?！彼卮鸬?，“留下不被注意的腳印，這只能算是小詭計。”

“第一個支類就是，腳印很小，小到不被人注意?！?/p>

“曾有人寫到使用高蹺。最早是法國人用這個詭計，然后被日本人寫進小說里?！倍爬拐f道，“削尖高蹺的腳端，再使用一根特制的拐杖，可以讓腳印變得比梅花鹿蹄還要小巧。如果兇案在森林中，這就還有一個變種，兇手使用矮高蹺，來模仿動物的足印。”

“但這需要技巧。足印越小，行走就越困難。而且，四足偶蹄類動物的腳印，老練的獵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前后腳蹄印的差別。想要模仿，并不容易?！?/p>

夏哀回應道，“一個較好的改進，是在鞋上下工夫。我的一位朋友，在作品中嘗試將足球鞋底的鋼釘延長。這樣一來，除了抬腿要高之外，在雪地上不留痕跡地行走，也不需要特別的技能訓練?！?/p>

“對地面有嚴格要求。”杜拉斯搖搖頭，“體育館使用了大理石地磚，凡是要將腳印改小的方式，無論哪種，在雪融化之后，都會留下無法磨滅的劃痕。使用較粗的木高蹺或許可行，但終究要結(jié)合之前提到的、準備人型模板的麻煩方式，而且，感覺上也比較笨拙?！?/p>

“最自然的方法，當然是讓瑪格麗特真正凍死在體育館里，用低溫和降雪帶來的潮濕來奪去她的生命。但若按照之前的思路，對迷藥用量的控制就必須相當精確。這對于一個沒有做過測試的個體來說，困難是相當大的?！?/p>

“我在原始構(gòu)思中也想到過這點。為了達到實驗的要求，我曾將瑪格麗特設置為兇手的情人，但最后卻背叛了他，這能夠滿足動機。這樣一來，他就有機會測試迷藥的用量，抗藥性的修正則可以忽略不計，畢竟只是小說?！?/p>

“另一個支類是利用特殊的形狀?！毕陌⒅黝}推進了一步，“這個詭計我曾寫過，就是類似梧桐樹葉的形狀。”

“沒錯，也是《荒野獵人》中的詭計?！倍爬柜R上回應道，“算是高蹺詭計的一種改進，還是利用比較便于掌握的木高蹺，腳部不規(guī)則地敲上一些長釘，落地和起腳的時候都帶上少許旋轉(zhuǎn)，讓足印周圍松動的新雪陷落下去，使每一個腳印都不大相同，形似天然。”

“接著拾取一些新落的梧桐樹葉，如果雪還在下的話，就抖落上面的積雪，將這些葉子安置在雪地的空洞上，就像是一個個捕獵陷阱一般?！?/p>

夏哀補充道，“如果雪不下了，就按照原樣放上去，盡量讓它們顯得自然些，和周圍其他積了少許雪的樹葉沒有任何區(qū)別就是最好?！?/p>

“遠離尸體的路線也得小心選取，都得是多出一片樹葉也不會顯得突兀的地方：一大步、一小步；一會兒左，一會兒右……要走得像落葉一般，毫無規(guī)律?！?/p>

夏哀先生站起身來，走到房間的小吧臺那兒，開始打量起客房里的常備酒品：

“喝點什么么，杜拉斯?”他挑出一小瓶波本，“威士忌如何?冰柜里有碎冰。”

“如果有冰咖啡的話，就是最好?！倍爬古ゎ^答道，“我不喜歡在討論的時候攝取酒精，那會嚴重影響我的判斷力。”

夏哀先生取了兩只柯林斯杯，從小冰柜里夾出一塊整冰，給自己倒了少許波本，然后，又從冰柜里找到一盒軟包裝的冰咖啡：

“我的朋友，需要我?guī)湍愕沟奖忻?”他問道。

“您太客氣了，先生?！倍爬挂舱玖似饋恚班?，我看到吸管了，就用那個，沒必要那么講究的?！?/p>

他接過冰咖啡。夏哀·哈特巴爾呷了口威士忌，讓冰塊沿著杯壁緩緩摩挲：

“對了，杜拉斯。其實你之前提到的，那個利用自然下落的積雪來掩飾足跡的方法也不錯，只要預估好位置……但那個詭計也曾有人用過?！?/p>

他坐回到餐桌前，“還好，并不是太出彩的設計?！?/p>

“‘大自然是最好的謀殺道具，這是您那本杰作的核心思路。即使有人認為它太偏重于詭計了。我知道，很多人更喜歡《黑夜決定的罪罰》，社會派逐漸成為大眾的寵兒。但我還是堅持，人性始終不如智慧重要，前者是弱者的借口，后者則是生存的手段?！倍爬挂沧嘶貋?，“噢，我知道那個詭計有人用過：正如您所說的，沒有太大意思。”

“我們似乎開始偏題了?！毕陌дf道，“自梧桐樹葉起，我們就逐漸滑入到第二種可能性里了?！?/p>

夏哀·哈特巴爾看了眼自己柯林斯杯里的冰塊，它正被酒精和空氣腐蝕得愈加圓滑，這過程是漸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