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英
說起古鎮(zhèn),人們往往想到江南“小橋流水人家,市列珠璣不嘩,名宅深深幾許,篷船槳聲咿呀?!?/p>
其實北方在中華民族發(fā)展史上不僅歷史悠久,文化積淀也極其豐厚,建筑素以博大厚重見長。只是由于戰(zhàn)事頻仍,古跡名勝包括城鎮(zhèn)建設破壞甚烈。所幸的是,在一些稍為偏僻之處,還有一些原汁原味、尚未來得及修葺、絕非風行一時的假古跡可比的歷史遺存。
那是在冀西蔚縣參加一次作品研討會之后,會方組織參觀,上午去小五臺峽谷流泉景區(qū),下午西行數十里至冀晉兩省交界處的西古堡關門。進去之后是一圓形小廣場,周圍皆為壁立厚墻,可謂水泄不通,外有牌子說明甕城的特殊作用,關門打狗是也。真正的“城門”坐北朝南,進門后即為古鎮(zhèn)的市街,雖不甚寬,但嚴整。看得出,當年兩側市肆井然。從門窗格局和磚瓦形狀上判斷,當以明代建筑為多。房合一般不算太高,但敦厚結實,且造型亦有變化??偟纳{是暗灰色,漫長的時光抽走了鮮亮,無情的風雨卻無意間銘刻上無年份的印證。明時,這一帶已屬邊隘,北方的瓦刺等部落經常侵擾攻擊邊地平民,當局在這一帶設關筑堡,地方民眾也樂于參與,以保衛(wèi)商旅百業(yè)及平民生活。
中軸線通衢大街被橫街攔腰切斷,我估計橫街上多以住戶為主,而以市肆店坊為輔。東道主領我們進了幾戶典型院落,果然都是明朝中后期的建筑,有的房檐和瓦壟破壞嚴重,有的椽木近于朽腐,文物保護單位不得不適當加以修整,但大都能做到“修舊如舊”,如果不是當事人指點,我還真的是難以分辨呢。在幾戶敞著的門前,三五位婦女在編織此地傳統(tǒng)的工藝活計,有的是蟈蟈籠,有的是飾物之類,都做得很精巧,手頭異常麻利。她們帶著淳樸的笑容,雖希望來客賞識她們的產品,卻絕不像時下一些旅游點的賣主們,死氣白賴地糾纏。我問她們是否這里的老住戶,答曰:“幾百年了,老輩就在這兒。”那么,是古堡兵丁的后代,還是都司、守備們的后裔?
再往前走,有兩處建筑最引我注意。一是一處五進院落,旁側還有一拉溜的倉廩堆棧般的廂房。據說這是當年的一家“大企業(yè)”所在。因暖泉鎮(zhèn)當時地處東西南北要沖,江南綠茶、山西煤炭來往販運均自此經過。這西古堡也不總是刁斗金戈,廝殺竟月,也有算盤撥拉,徹夜聲聲,不僅有甲胄在身,血染戰(zhàn)袍,也有長衫馬褂,恭喜發(fā)財。還有一處建筑是保存完好、氣派恢宏的戲樓。它不禁使我想起我故鄉(xiāng)縣城西閣外的戲樓——它始建于明隆慶年間、清嘉慶年間重修,每年正月和五月端午必演數日“大戲”,我幼時就是在父親肩頭上開始接觸京戲的。但在1945年間卻無端被拆掉。想不到60年過后,在比較偏僻的冀西一隅,無意中尋找到幾乎是同一規(guī)格的戲樓!
在堡城靠北的左首,一處大四合院是本鎮(zhèn)的辦公機構。只見院內地磚縫隙和厚重房合的瓦垅上,皆有青綠的雜草叢生,這真是一種別致的情景,像是有意保持年深日久“原汁原味”的感覺。我只有一點兒也許是多余的擔心:似此常年居于蒿萊之中,是否會減損古建的壽命?
出城時,我沿著南北主干通衢南行,自度全城居民縱在當時也應以千計,除了守城兵員及其家屬,大小戶平民在敵寇兵臨城下時恐也不會安之若素,勢必形成全體護城抗敵的局面。那么,數百年間,也必會演出一幕幕悲情壯烈和退敵共慶的真實故事。城小,彈丸之地是其弱勢,但轉化為金剛鉆更為齊心,便于組織調度又成為一種強勢。假如我生在當時,倒樂于成為這堡城不屈抗爭的一員。
接近關門時,遇一村姑,雖不白皙,但眉眼俊樸;衣著雖欠時尚,卻也干凈合體。她顯然看出我們是外來者,遂大方爽快地做了指點:“你們登上城墻,可以看到全城。”我們幾個人依言攀上關門左側殘破的城垣,舉目扇掃全城,果然在青蒼中微含迷蒙,櫛比中又有起伏。很靜,靜得使人稍覺肅穆。再向甕城下看,剛才那位村姑還在向我們輕輕揮手。不知怎么,恍然間我覺得她是一個古時的小女子,有那時的心地,那時的情態(tài)……
(選自《中國作家》200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