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然
1938年初,日軍相繼占領武漢、長沙。大批難民流離失所,蜂涌來到陪都重慶。在逃難的人群中,有一體態(tài)清瘦,身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長衫的老者,在一名年輕女性的攙扶下,步履蹣跚地擠上長沙到重慶的輪船,他就是曾被共產(chǎn)黨宣布開除黨籍、又被國民黨關押多年剛被釋放不久的原中國共產(chǎn)黨總書記陳獨秀。陪伴而行的年輕女性,是自愿在南京獄中照料他生活起居、出獄后成為他妻子的潘蘭珍。7月2日,陳獨秀由長沙逃難到了重慶,住進石板街15號川原公司一個姓黃的熟人家里。幾個月的飄泊流落,他顯得有些疲勞不堪。在他到達重慶之前,親母和三兒子陳松年已先期到重慶。
此時正是重慶酷熱難忍的夏天,陳獨秀患有高血壓,感到非常不適,加上日機空襲頻繁,白天黑夜都不得安寧,國民黨特務又多,雖然自己已經(jīng)脫離了共產(chǎn)黨,但國民黨仍不放心,處處監(jiān)視他的行動,使得他非常沮喪。于是,陳獨秀產(chǎn)生了離開重慶的打算。8月3日,他遷到了江津。
陳獨秀在江津生活四年,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四年。在這四年中,他離不開江津的鄧蟾秋、鄧燮康叔侄和安徽懷寧同鄉(xiāng)、世交鄧仲純、鄧季宣兄弟的傾力相助。
同鄉(xiāng)相助
安棲碧山
陳獨秀來到江津與安徽懷寧同鄉(xiāng)鄧仲純、鄧季宣兄弟有關。鄧氏兄弟與陳獨秀兩家祖輩關系很好,是世交。而且鄧季宣與陳獨秀的兒子陳延年、陳喬年是法國同學,關系很好。
鄧仲純和鄧季宣一家從安徽遷居江津后,人生地不熟,舉目無親。他們與江津鄧蟾秋、鄧燮康叔侄本不同嗣,但是“家門”,就認作同宗。在江津鄧氏叔侄幫助下,鄧仲純在黃荊街開辦了“延年醫(yī)院”,生意很好,鄧季宣任國立九中(安徽公學)總教務主任兼高中部第一分校校長,終于在江津站穩(wěn)腳跟。他們與江津鄧氏關系很好,當時人們稱鄧氏叔侄和鄧氏兄弟為“江津四鄧”。
早在陳獨秀到重慶前,鄧氏兄弟就通過各種渠道邀請他到江津居住。鄧仲純的邀請信非常有誠意:“如果你及嫂夫人潘蘭珍愿意來津避難,我及家弟熱情歡迎,其住所和生活費用,均由我們承擔。我們盼等著你及嫂夫人的到來……”當時在江津居住的安徽人很多,這里的國立九中(安徽公學)里很多師生都是陳獨秀的同鄉(xiāng)同學或?qū)W生。但陳獨秀當時考慮到江津是個小縣城,交通不便,消息閉塞,就有些猶豫。這時,鄧氏兄弟再次竭力勸說,想到鄧氏兄弟的熱忱,加上鄧是名醫(yī),陳獨秀體質(zhì)不好,問醫(yī)號脈方便,所以就來到了江津。先住在江津東門的郭家公館,不久就搬到黃荊街83號“延年醫(yī)院”內(nèi)與鄧氏兄弟一同居住。
鄧蟾秋、鄧燮康叔侄在江津也很有名氣。陳獨秀在江津時,鄧蟾秋已68歲,鄧燮康31歲。他們是有名的儒商,聞名巴蜀的聚奎書院(后改名為聚奎中學)就是其祖輩創(chuàng)辦的。鄧蟾秋能詩善文,好學奮進,主貿(mào)鹽業(yè),又創(chuàng)辦江津農(nóng)工銀行,后改名為四川商業(yè)銀行,積資達六十余萬。他樂善好施,熱心公益,被稱為厚德之人。
陳獨秀在鄧仲純家住了一段時間,因生活習性與鄧仲純妻不盡相同,就有了一些磕磕碰碰,鄧仲純對陳獨秀仍然很好,他雖“懼內(nèi)”,但仍在背地里勸說妻女要大度包容。陳獨秀非??鄲?。為了緩解這種矛盾,鄧燮康出面專門將陳獨秀請到“康莊”去住一段時間,“康莊”是當時鄧氏叔侄一家為防日機轟炸而修在江津城西門外艾坪山下橘林中的一處住所,環(huán)境清幽,橘林茂密,背倚青山,前臨江水。因此時鄧家有人外出,正好暫空一房間。陳獨秀來到這里,非常喜歡。他曾多次在此吟詠李白的《山中答俗人》——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一次,陳獨秀對陪同他的鄧蟾秋、鄧燮康說出了一句話:“得此佳景,平生足矣”。
身居僻鄉(xiāng)不忘讀書
回到黃荊街83號“延年醫(yī)院”,陳獨秀仍感到鄧仲純妻子有臉色,他不聽鄧氏兄弟的再三挽留,執(zhí)意要搬出。鄧蟾秋、鄧燮康叔侄又幫忙進行尋找,費了好大功夫才在縣城西30余里遠的施家大院找到一處住所。陳獨秀一家住了30多天,感到這里太吵太鬧,無法靜心讀書和寫作,又想換地址。他先了解到鶴山坪楊家的石墻院,最后在鄧氏叔侄的協(xié)調(diào)下,以幫助楊家整理父輩遺著之名于1939年5月27日搬去。在石墻院,他直住到1942年5月27日逝世,整整三年。
石墻院離江津城雖有30多里的繞道山路,但有水路相通,客船非常便捷。
陳獨秀雖然住在鶴山坪石墻院,但“江津四鄧”仍少不了對他進行關心和照顧。當時陳獨秀無固定薪水,艱難困頓,經(jīng)濟窘迫,生活一靠北大同學會的接濟,二靠一點微薄的稿費,常有斷炊的危險。鄧氏叔侄就有意無意中給他一些幫助,陳獨秀是一個文人,時常礙于情面而拒收,鄧蟾秋就說:“鄙人和侄兒雖然從商不言政治,但慕陳先生之名已久,你竭力宣傳抗日的愛國精神更令我們敬佩不已,請務必收下我們盡地主之誼的一片心意……”對此,陳獨秀也盡其所能進行回報,常幫當?shù)匕傩諏懘郝?lián)、喜聯(lián)或書信。他與鄧家人一起起參加一鄉(xiāng)鄰的婚禮,晚上鬧洞房,大家在新房里不分老幼尊卑,不分男人女人,一個勁瘋鬧狂鬧,語言近乎庸俗低下,動作近乎粗野鄙蠻,對這民俗他好生奇怪,口占了《鄉(xiāng)間鬧洞房》一詩:
老少不分都一般,大家嬉笑賦關關。
花如解語應嗤我,人到白頭轉厚顏。
1939年7月和1940年8、9月份,鄧氏叔侄三次邀請陳獨秀到風景優(yōu)美的白沙鎮(zhèn)松林坡和黑石山小住療養(yǎng),這是鄧家的老宅。時值聚奎中學六十周年校慶和鄧蟾秋七十壽誕,陳獨秀又應邀在聚奎中學“鶴年堂”(禮堂)對師生進行四十分鐘的演講。他從匡衡鑿壁偷光入題,勸勉學生珍惜光陰,為民族崛起而努力讀書。同時他痛斥日本侵占中國國土之罪行,疾呼一致對外,爭取抗戰(zhàn)勝利。在鄧蟾秋的壽典上,他盛贊鄧蟾秋疏財辦學之義舉。陳獨秀在席間說:“一個人聚財不難,疏財實難,像蟾秋六十萬家財,就以十五萬贈聚奎(中學),五萬辦圖書館,自留五萬度晚年,其余分贈親友子侄留學用,真不易矣……”。陳獨秀、鄧仲純等還具名撰寫了《鄧蟾秋先生七十壽序》。陳獨秀還在黑石山鷹嘴圓石上為鄧蟾秋留刻了“大德必壽”等頌詞。
陳獨秀在江津仍受到國民黨特務的監(jiān)視,但他沒有忘記讀書和進行政治研究,他帶來了很多書,大多是馬克思、考茨基、列寧、托洛斯基等的政治書籍。由于特務對他監(jiān)視得非常嚴,他只好將這些書全都藏匿在城郊鄧燮康的“康莊”樓上墻柜內(nèi),每本扉頁上都蓋有“獨秀文存”紅章,不想被鄧燮康的兒子鄧介曾偷了考茨基的《階級斗爭》等好幾本。這個少年知道這些書會“惹禍”,但又相信肯定有用,就將其私自進行藏匿,直到解放后1955年他入黨,因書上有“獨秀文存”紅章,才主動交給了組織并進行了“交待”。對此,現(xiàn)已耋老的鄧介曾后悔莫及,這是多么珍貴的文物呀!不知現(xiàn)在這些書落在何處?
陳獨秀蟄居江津后,在鄧季宣等人的幫助下,兒子陳松年終于在“國立九中”謀到了一份管庶務的差事,有了一份收入。
在江津,鄧仲純充當了陳獨秀保健醫(yī)生的角色,醫(yī)院也成了陳獨秀各類信函的中轉站。陳獨秀的傷風感冒,大病小病都由鄧仲純問診,全是免費。搬到施家大院、石墻院居住后,鄧仲純也是隔三差五去看望他或去看病治病,有時實再太忙,也會差人送藥。1940年2月初陳獨秀重病,6日到重慶石板街戴家巷寬仁醫(yī)院治療,20日回來后,鄧仲純強留他在“延年醫(yī)院”內(nèi)住下觀察了幾天。陳獨秀與鄧仲純的交往并不純是醫(yī)患之間的交往,他們的交往是情感上的交往,是心靈之間相互慰藉的交流。
陳獨秀是學者,是名人,書信往來頻繁,最多的是與自己的學生、時在成都任川康綏靖公署少將參謀的楊朋升和在國立女子師范學院任教授兼國立編譯館編輯的臺靜農(nóng)之間的往返信函,還有一些報刊寄來的樣刊樣報、稿費等,這些都是交“四川省江津縣城黃荊街83號延年醫(yī)院”轉,每一到,鄧仲純立即派院內(nèi)伙夫迅速送到石墻院,不得有半點延誤。正因為此,住在城外鄉(xiāng)下的陳獨秀才得以與外界保持著聯(lián)系。
敢緣厚德葬人杰
1942年5月12日,陳獨秀聽信胡豆花泡開水治高血壓的偏方,但因胡豆花發(fā)霉變質(zhì),飲后中毒腹脹,次日包惠僧來訪作陪飲了小酒,過量食用四季豆燒肉,造成嘔吐不止,虛汗如浴幾日。他立即叫回兒子陳松年,原準備去渝的鄧仲純得到信息,立即取消行程,趕到石墻院守候。鄧蟾秋、鄧燮康叔侄和鄧季宣等多次前往探病。27日晚9時,陳獨秀溘然辭世。
治喪是一件禮數(shù)煩瑣的大事,人死了不能久停家中,一有吉日得趕緊下葬,讓逝者早點入土為安。潘蘭珍整天傷心哭泣,根本拿不出主張,陳獨秀學生和鄧氏兄弟是外地人,地方上全然不熟。鄧蟾秋、鄧燮康自然成為治喪總指揮,成為大家的主心骨。凈身、著壽服、作道場、找道士擇日以至后來的找人抬高肩(棺材)等等都由鄧氏叔侄安排。鄧仲純、鄧季宣、何之瑜等負責接客和帳目,大家都忙得不亦樂乎。治喪中天大的兩件事就是棺材和墓地。陳獨秀一沒棺材,二無葬地,棺材是不能現(xiàn)打的,木料是濕的尸體會很快腐爛。他又是外地人,沒有土地,買地葬身價格昂貴……在這最為困難的時候,已是72歲高齡的鄧蟾秋主動讓出了為自己準備的四川上等香楠木棺。同時,鄧氏叔侄想到四年前陳獨秀在康莊小住時面對此處景致所說的一句“得此佳景,平生足矣”的話,就主動捐出康莊的地皮作為墓地。
1942年6月1日下午1時30分,在鄧蟾秋等的主持下,陳獨秀靈柩葬于生前曾數(shù)次“駐足游目之所”的康莊前,了卻了他的宿愿。
約半年后即1943年元月1日,鄧燮康的女兒鄧敬蘇和鄧敬蘭同時被家人從國立九中叫回“康莊”家中,她們看到院中有許多穿西裝或長袍的人,都很體面,還有國民政府的教育次長段錫明和陳獨秀兒子陳松年夫婦等,很感奇怪。鄧燮康告訴兩個女兒說,是讓她們參加陳獨秀葬禮中的“揭墓儀式”。她倆還小,不懂這些事,母親就將她倆叫到屋內(nèi)梳洗和換上長衫,外罩一件毛衣后說:“你倆就站在墓的兩邊,聽大人指揮,將碑上蓋著的紅綢揭下來就行了,不準笑。”大家都站在墓前,鄧氏小姐妹一左一右站好后,將紅綢揭下來拿在手中,人們都很嚴肅,她倆更不敢笑,照像后就散了。鄧敬蘇感到奇怪,石碑上豎寫了一排字:獨秀陳先生之墓1879—1942,怎么有人姓“獨”呢?她問父親,父親告訴她說:“他姓陳,是一個大學問家,獨秀是他的名字,叫獨秀是尊稱他。”她又問:“為什么葬在我們家?”父親感喟道:“唉,一個外鄉(xiāng)人,貧病交加,客死我鄉(xiāng),總不能讓他無葬身之地吧!”
國立九中歷史教師、陳獨秀生前聯(lián)系人何之瑜在1943年2月20日的《訪獨秀先生病逝始末記·后記》中說:“先生入葬后,芟蕪剔穢,豎碑砌道,蒔花草、藝果樹、敷布景物,差強人意,鼎山虎踞,幾江龍蟠,嵐光映耀,帆影出沒,先生之靈,可以安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