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話說春秋時期的某個冬夜，魯國第二號君子柳下惠(第一號君子是孔丘)在城門附近遇見一位凍僵了的少女，他油然生出惻隱之心、憐憫之情。那年月柳下惠可叫不到紅十字救護車，也沒有110報警電話可打，于是他趕緊脫下大衣給這位業(yè)已昏迷的女子裹上。眼見少女牙關(guān)緊鎖，氣息微弱，一時半會兒工夫緩不過勁來，救人心切的柳下惠便干脆將她攬入懷中，用自己的體溫為她驅(qū)寒。第二天，這條新聞(當年還不興叫“緋聞”)便傳遍了魯國的朝野上下。真是奇了怪了，眾人的口徑如出一轍，都堅信柳下惠不僅沒揩那位少女半滴“香油”，甚至不曾萌生絲毫淫念。柳下惠心地善良，以救人為天職，根本沒工夫去考慮那些嘴里淡得出鳥來的長舌男、長舌婦會不會因此嚼爛舌頭當晚飯，他堅決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全然不顧清譽毀于一旦的后果。過了200多年，這則故事被荀況十分鄭重地寫進了論文，他越是表彰柳下惠坐懷不亂的美德，就越是額外地添加出幾抹曖昧的色彩。原因只有一個，后代讀者不再像春秋時期的民眾那么單純，他們滿腦門子疑惑的是：柳下惠在夜色中與一位年輕女子袒肉相抱，居然連半點欲念都沒產(chǎn)生，他究竟還是不是男人?

柳下惠當然是男人，他坐懷不亂，倒不是說他的德行具有超越世俗的水平，而是他能夠把握事態(tài)，分清場合，不暗藏貓膩——借解衣救人之名以行偷香竊玉之實。后代的懷疑者坐擁“肉蒲團”，滿嘴酒氣議論這件事，譏笑柳下惠是典型的假正經(jīng)，遠不如魯國的頭號君子孔仲尼見到衛(wèi)靈公的美貌夫人南子便臉紅耳熱、語無倫次來得自然。說白了，他們這是在給自己砌筑臺階：坐懷即亂沒什么見不得光，這樣才符合人情和人性嘛，有油不揩白不揩。

孟子曾說：男女授受不親是禮，但嫂子掉入井中，小叔子不伸手援救，則是豺狼。為此，孟子挖空心思，特別強調(diào)了權(quán)宜對待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柳下惠將凍僵的少女抱在懷中，當然是權(quán)宜之計。由上面例子不難看出，頑固不化的封建禮教非常要命，關(guān)鍵時刻若不急中生智，從權(quán)處理，拘禮者就有可能墮落為禽獸。后世多如過河之鯽的假道學家智商并不低，他們熟讀圣人之書，時時背誦孔子告誡弟子的16字真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然而一有機會，就謀想著越禮從權(quán)，恨不得天下女子都掉入到深井中，凍僵在荒野里，由他們?nèi)ピ置撘?，一一解救。可惜這樣的機會少之又少，他們便只好站在井邊和野外干瞪眼，一點也使不上勁，很難貫徹圣人“從權(quán)”的二號文件精神。古代有則笑話，某花和尚逛窯子，有人斥責他這樣做是欺佛犯戒，他卻套用地藏菩薩的話為自己辯護：“地獄未空，我誓不成佛!”歷來的假道學家與那位花和尚頗有點像是孿生兄弟，只不過各有各的幌子，各有各的招數(shù)，用磐石樣的“禮”字去鎮(zhèn)壓別人，卻用“從權(quán)”的赦令饒恕自己，這方面的操作規(guī)程他們早已爛熟于胸。

在當代某些智者的心目中，道德仍是一件防彈背心，穿上它能夠擋住來自世俗社會的唾沫星子，免受傷害，但道貌岸然實在太累，倒不如脫下披掛來得輕爽。現(xiàn)如今大批少女急于登臺試鏡、出書成名，她們徒有獻身精神卻茫然無助的樣子比柳下惠當年解衣援救的那位少女也好不到哪兒去。面對這種情形，那些握有取合予奪權(quán)柄的男人本來只須斟酌一番，該給機會給機會，不該給機會一一謝絕，就行了?？伤麄兤桓C蜂地向柳下惠學習，急色色地“解衣救人”。不用說穿，最關(guān)鍵的一處完全走了樣，你可以指望外星人來地球打工，就是別指望他們坐懷不亂。這就難怪，藝界的性丑聞多到要用集裝箱去搬運。

讀中世紀西方宗教史，我更是大開眼界，一位紅衣主教曾在“唯靈論”的漂亮幌子下發(fā)表奇談。他說，一個信奉天主的牧師只要心不懷邪念，就盡可以撫摸修女的乳房，絕對不算犯罪?？墒恰拔`論”的純度大有問題，自教皇以下，私生子層出不窮，這些違規(guī)出軌的紀錄無疑是他們自抽耳光，幽默一點看，就叫打腫臉充胖子。其實，聰明人稍稍動一動腦筋，肯定會覺得不可思議，神甫無端讓足以亂性的年輕修女坐在懷中，雙手雙眼沒一樣閑著，天下哪有這邪了門的修行?他們吹噓的什么“真金不怕火煉”、“戰(zhàn)勝魔鬼即能接近上帝”，哄哄傻瓜還差不多。

回頭再看看現(xiàn)實世界，同樣好戲連臺。司法機關(guān)每次拎出一串欲壑難填的貪官就會同時拎出一串與之相，匹配的粉嫩香艷的情婦，二者早已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權(quán)色交易、錢色交易到處風生水起，熱鬧著呢。君不見胡長清、李大倫之流個個都是坐山雕，開“百雞宴”又有何難?可笑的是，他們還要裝出一副親民形象，在道德方面作秀，此如說去柳家老店買一件前襟印有“坐懷不亂”字樣的文化衫穿穿，等等。諸位看官可要多長一個心眼兒，瞧了正面還要瞧背面，柳家文化衫背面的字眼分明是“信不信由你”。

我不禁要懷疑：坐懷不亂究竟是人話還是鬼話?將充滿弱點的人性推至困境和絕境，然后再去觀察其成色，這可不是什么好辦法。天下沒有那么多圣賢，強求眾人做圣賢也是不現(xiàn)實的。

我個人認為，坐懷不亂若能成立，以下事實必居其一：一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必須忍耐著；二是怯懦，有賊心無賊膽，三是有病，有想法沒辦法；四是變態(tài)，故意折磨自己或折磨對方；五是作秀，為了在道德評價上獲得高分。除此之外，誰誰誰坐懷不亂，那都是騙人的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