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鳴
中國歷史上的昏君,其實不見得個個都是昏庸之輩。樂不思蜀的阿斗和“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畢竟是少數;其他即使如成天和嬪妃玩買賣游戲的南齊東昏侯、整日只知道做木匠活的明熹宗,其實也就是心思沒放到大事上去而已,要論智商,恐怕也未必很差。他們中間的某些人,恰恰是因為太聰明了,結果倒成了昏君,而且是比上面提到的諸公更有知名度的大個昏君,比如隋煬帝楊廣。
楊廣之聰明多才,恐怕放到中國歷史上所有明君行列中也不會遜色。他自己也認為,就算是跟士大夫們比才學,他也應該做皇帝。話雖有點浮夸,但此公確實有才學。還在當皇子的時候,他就跟士大夫詩賦唱和。從流傳下來的詩作來看,多少有點意思,至少不像現在名氣很大的清朝乾隆皇帝的御筆那么俗氣?!端鍟飞险f楊廣“好學,善屬文,深沉嚴重,朝野屬望”,應當說有點道理。楊廣文才不錯,武功也有那么點:隋平南陳,他是行軍元帥;北卻突厥,他還是出征的主帥,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至少沒有給將士們添亂。即使是痛貶他的史家,也不得不承認他“爰在弱齡,早有令聞,南平吳、會,北卻匈奴,昆弟之中,獨著聲績”??墒?,造化就是這樣弄人,被聰明所誤的人,在聰明人中十有八九,楊廣就是一個典型。
如果不聰明而且沒有才,恐怕楊廣也不會有那么多大手筆的動作,讓后來的唐朝占了那么多年便宜。中國沿用了上千年的行政、科考、法律制度,多半出于這個被后人罵為“煬”的皇帝。特別是著名的科舉制度,正是這個制度,讓中國的帝制有了世界上最完備和最發(fā)達的官僚結構,被后世史學家許倬云譽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三原色之一,連法國著名的史學家布羅代爾都驚嘆,怎么中國那么原始的帝制,卻有一個現代化的官僚制度相伴。當然,調動幾百萬民工修東都洛陽、開鑿大運河,以及興百萬大軍屢次征伐遼東,也是他的大手筆。只是這些大手筆,最終讓他丟掉了江山社稷。
歷史上沒有哪個皇帝像他那樣,做了如此多惠澤后世的大動作,然而卻因此身死名裂。不僅科舉制讓后來的皇帝把天下英雄盡數納入彀中,而且大運河也讓后來的王朝盡享漕運之利,然而他得到的只有千古的罵名(秦始皇與他有點類似,但秦朝的江山不是丟在秦始皇自己手里,史家對秦始皇的評價也是有貶有褒)。毋庸諱言,在當時,這些大手筆的施展對于社會生活的破壞是災難性的。中國雖然有著發(fā)達的商業(yè),但卻從來沒有形成過統(tǒng)一的市場,發(fā)展出成型的商業(yè)社會,國家也沒有對應的制度和稅收策略;中國也不完全是一個內陸國家,但海洋經濟由于受到商業(yè)發(fā)展的限制,更是進不了國家戰(zhàn)略的視線。所以,歷代王朝都只能以小農經濟作為立國的基礎,而小農經濟是經不起國家大手筆動作的。修建東都和大運河,成百萬人耽誤農時,消耗儲備,一已為甚,何況再乎?農業(yè)民族,從本質上講是不宜擴張的,對外戰(zhàn)爭,最高的限度是防衛(wèi)性的。以秦始皇那樣的雄才大略,挾滅六國之勢,在擊走匈奴之后尚且要修長城,可見進攻態(tài)勢之不可取。百萬兵上陣遠征,百萬人沿途饋糧,若有幸戰(zhàn)勝,尚且難以預后,何況戰(zhàn)敗!說到底,當時的中國不是一個商業(yè)國度,需要靠武力維持商路的暢通;當時的中國也不是一個海洋國家,沒有海洋運輸之利,也想不到出海謀取更多的資源。在自己限定的框架里,只能量體裁衣,量入為出,否則就要出大麻煩。
當然,在史家眼里,這個亡國、之君跟他的同類一樣,有著雪崩式的道德敗壞的經歷,矯情作假、荒淫無恥、揮霍無度、任用奸佞等等。野史小說更是把楊廣說得像惡魔一般:弒父殺兄,淫母奸嫂,殺人取樂,甚至還近乎色情地描寫他坐著羊車在眾多宮姬住處之間游走,為了能得到他的臨幸,宮姬們競相在門口堆滿羊愛吃的食物。盡管這些荒誕得有點像后現代先鋒派小說,但實際上兩者都是在暗示隋朝二世而亡的原因,就在于隋煬帝的品質和道德的敗壞。事實上,隋煬帝的奢費并沒有耗盡國家的儲備,而使隋朝從倉儲滿盈到餓殍滿地的轉換,恰是因為他那動機看起來還不算壞的大手筆。
“無為而治”、“治大國若烹小鮮”,言外之意就是不能亂折騰、大折騰,老是翻鍋。老子的這兩句真言,估計隋煬帝讀過,以他的高智商,肯定也懂,但肯定沒有貫徹執(zh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