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文舉 楊民青
總政的借調(diào)通知
1933年2月,我出生于吉林省九臺縣,1950年11月,從學校參軍參加抗美援朝,1953年4月,在朝鮮火線入黨。1965年,我在沈陽軍區(qū)后勤部七六七倉庫政治處任宣傳干事,被抽調(diào)參加社教工作團,在黑龍江通河縣搞了一年多的農(nóng)村社會主義教育。
1966年9月,“文化大革命”風起云涌,社教運動告一段落,我返回原單位。
回到倉庫,政委南蔭堂告訴我,沈陽軍區(qū)后勤部來電話,通知借調(diào)我到北京總政工作。沈陽軍區(qū)后勤部的干部處長和保衛(wèi)處長一起來到我們倉庫,找我談話說,組織調(diào)你到北京去,工作非常重要,你一定要好好表現(xiàn),現(xiàn)在正進行“文化大革命”,是組織考驗你的時候,一定要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線一邊。
說實話,聽說要借調(diào)總政,我深感受寵若驚。我當然無法料到,此行雖然只有十六個月的時間,卻影響和改變了我的后半生。
名義上的“欽差大臣”
1966年9月9日,我從沈陽乘火車到北京,除我們沈陽軍區(qū)三十多人外,還有來自北京、濟南、廣州軍區(qū)的同志,共約二百人。人員到齊后,便召開了會議,總政副主任劉志堅講話說,中央調(diào)部隊同志參加“文化大革命”,到新成立的“中央文革”做記者工作。接著,“中央文革”成員王力講話。王力說,調(diào)你們到“中央文革”工作,任務是到各地觀察“文化大革命”情況,你們一定要緊跟毛主席,緊跟“中央文革”,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領導講話后,“中央文革記者站”負責人徐學增說,我們是“中央文革記者”,到各地是以《解放軍報》記者的名義公開活動,主要任務是觀察“文化大革命”,反映各地情況,向“中央文革”報告,站不站在造反派一邊,是立場問題,是對毛主席的態(tài)度問題。
“中央文革記者站”為我們照相、辦證,我們就算是《解放軍報》記者了,但實際是為“中央文革”提供報告情況。辦公地點設在北京花園村。后來又增加了一批人,他們的身份是《紅旗》雜志的記者。陳伯達、江青、康生、王力、關鋒、戚本禹等人,曾多次接見我們。
集訓和學習結(jié)束,沈陽軍區(qū)205醫(yī)院政委禹福春、23軍某部教導員鄭鈞亭和我三人被分配去江蘇省,住南京軍區(qū)。禹福春被指定為“中央文革”南京記者站負責人。
我們的火車是早上到的南京,南京軍區(qū)派人來車站接我們。令我感到吃驚的是,軍區(qū)政委杜平在華東飯店等候我們,并親自陪同我們,下榻飯店四樓的高級房間。杜平是我們的老首長,在朝鮮,他是志愿軍政治部主任;在沈陽,他是沈陽軍區(qū)政治部主任。
華東飯店被南京人稱為“AB大樓”,據(jù)說過去是美國顧問團的房子,后被南京軍區(qū)用來接待高級干部。我們被安排住在一個套房里,外面有會客廳,安裝了紅機子保密電話,可直接和“中央文革記者站”通話,也可和中央一號臺通話。
杜平交代南京軍區(qū)司令部管理局,給我們配備了車輛,隨叫隨到。我們在華東飯店就餐,每人每天交六角錢,每餐四個菜,不足部分,由南京軍區(qū)補貼。
經(jīng)過“導演”的常委會
早在我們這些“記者”到各地前,各省、直轄市、自治區(qū)黨委都收到了“中央文革”的通知,今后,將有“中央文革記者”列席黨委常委會。
到達南京第二天,禹福春讓我聯(lián)系列席省委常委會。我用紅機子直接要省委辦公室,接電話的是省委一位姓姚的秘書長。聽得出來,他們已接到通知,并不感到突然,還代表省委領導,對我們表示歡迎,希望我們今后多幫助、多指導。
后來聽江蘇省委常委、統(tǒng)戰(zhàn)部長高嘯平說,在我打電話給姚秘書長后,江蘇省委第一書記江渭清向湖南省委第一書記張平化通報“中央文革記者”要參加省委常委會。張平化說,他們也得到了通知。高嘯平后來向我泄露了“天機”,原來,省委要記者列席的常委會,事先都經(jīng)過“導演”,是專門“表演”給我們看的。
禹福春是我們的負責人,省委常委會由他列席參加。不久,他被調(diào)回部隊,便由鄭鈞亭和我輪流列席。時間長了,我們的知名度逐漸高起來,不僅江渭清等人對我們客客氣氣,就連南京各大學的造反派頭頭也對我們另眼看待。
乘“子爵號”專機
1966年底,“中央文革記者站”通知各地記者返回北京,參加集訓和整風。此時,南京發(fā)生了“一·三事件”?!凹t總”頭頭提出要脫產(chǎn)鬧革命,動員一批工人和群眾,到浦口堵截火車赴京見毛主席,有的還要求中央支持他們到各地鬧革命。中央命令南京軍區(qū)部隊緊急出動,將這些人接到江蘇飯店,要求他們“就地鬧革命”。但是,“紅總”部分群眾對南京軍區(qū)強烈不滿,在少數(shù)人的挑動下,把江蘇飯店砸了。社會上紛紛傳聞,解放軍與工人、群眾間發(fā)生流血事件,形勢一時嚴峻起來。
1967年元旦前后,中央在開會解決陶鑄問題。聽說南京發(fā)生“一·三事件”,周總理派“子爵號”專機送江蘇省委領導火速返回南京。鄭鈞亭和我同機回南京,參與調(diào)查和處理這起“流血事件”。
當天早上,我們趕到機場,機艙內(nèi)總共只有四人:江蘇省委書記處書記彭沖、許家屯和我們兩名記者。我和許家屯熟悉,許家屯在南京,經(jīng)常代表江渭清出面應對造反派。一次他被學生圍困,我曾到場幫助解圍。
回到南京,我立即找到“紅總”,有人激動地對我說,“一·三事件”十分嚴重,已死了許多人了,這是階級敵人向革命造反派報復,血債一定要用血來還!然而,凡造反派說有死人的地方,我一一走遍,卻沒發(fā)現(xiàn)一件死人的證據(jù)。
得知我們回到南京,江渭清專程來到華東飯店,說:“邢記者啊,請你幫幫忙吧,一定要調(diào)查仔細,如實向中央報告啊……”我說:“據(jù)我調(diào)查,‘一·三事件一個人也沒死,……請江書記放心,我們會妥善處理?!苯记迓犃宋业脑?,似乎松了一口氣。
不久,南京軍區(qū)司令員許世友見到我說:“你說,那么多人不生產(chǎn)、不干活,非要進京鬧什么革命,我們不出動軍隊,行嗎?”許世友對“文革”不滿,而且毫不隱諱,但不管怎樣,許司令在大家眼里,絕對是忠于毛主席和受黨中央信任的戰(zhàn)將。
“一·二六”奪權風暴
1967年初,上?!耙辉嘛L暴”吹向全國各地。在上海、山西奪權后不久,江蘇省造反派多次開會,準備效仿上海、山西,奪江蘇省委的權。
“奪權”前,我從梁輯卿那得到確切消息,知道奪權行動的時間。按當時口徑,黨中央要求奪權地區(qū),一定要實行革命造反派之間的“大聯(lián)合”,新生政權一定要“三結(jié)合”,必須有領導干部、革命群眾、軍隊的代表。
然而,據(jù)我所知,這次奪權主要由“紅總”一方組織,他們將江蘇省的其他造反派組織排斥在外。一次,他們邀請我參加研究奪權的會議,我看到,造反派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奪權日期、奪權形式以及奪權后如何發(fā)表公告、如何讓中央承認等問題上,對如何實現(xiàn)大聯(lián)合、抓革命促生產(chǎn)、穩(wěn)定江蘇局勢等不感興趣。對此我
保留自己看法。1月26日深夜,“奪權派”開始行動。造反派要求南京軍區(qū)出動一個營的兵力,保護他們的奪權行動。南京軍區(qū)經(jīng)請示上級同意后,派出兵力保護了奪權行動。于是,這成了“奪權派”的一大政治資本。
“奪權派”將江蘇省委十三級以上干部全部押到一個大房間,查封了省委、省政府有關部門,將公章收羅起來,裝在一個大袋子里。
第二天,南京街頭出現(xiàn)鋪天蓋地的標語、漫畫、大字報,兩派尖銳對立?!皧Z權派”說,“一·二六奪權”好得很!被稱為“好派”;沒有參與奪權的“八二七”和“東方紅”說,“一·二六奪權”好個屁!于是被稱為“屁派”
平時我對“八二七”有好感,但是我也參加過“奪權”會議,因此,這兩派都說我是他們的支持者。
周總理的批評
1967年2月中旬,江蘇“奪權派”組織“匯報團”,到北京向黨中央?yún)R報情況,以求得認可和支持?!皡R報團”到達北京后住在西苑旅社。他們在向周總理和“中央文革”匯報時,說他們的情況《解放軍報》記者邢文舉知道。幾乎與此同時,“八二七”等組成的“告狀團”也來到北京,住在煤炭部招待所。他們在匯報情況時,也說《解放軍報》記者邢文舉了解他們的情況。
聽說我對這兩派的情況都知道,總理當即指示,讓《解放軍報》邢文舉馬上進京匯報。很快,南京軍區(qū)司令員許世友打電話給我說,剛剛接到周總理通知,要你立即趕到北京,不得有誤,已經(jīng)安排軍區(qū)的“伊爾14”飛機,明天上午保證趕到。
我記得很清楚,那架“伊爾14”上就我一個乘客。那天氣象條件不好,飛到濟南上空,氣流造成飛機劇烈顛簸。上午9時許,飛機在北京降落,有人安排我住在西苑旅社。“奪權派”的“匯報團”看到我專程從南京趕來,以為我肯定是支持他們奪權。
住下后,“中央文革記者站”通知我,國務院副總理譚震林要接見我,當面聽取江蘇省的情況匯報。
我按時趕到譚震林住處,那是中南海的一處四合院,大屋檐,畫棟雕梁,古色古香,但光線很暗,感覺黑糊糊的。我說,江蘇省的奪權行動不成熟。奪權的一派不讓“八二七”等革命造反派參加,所謂奪權實際就是搶公章。接著,據(jù)我所見所聞,匯報了江蘇省奪權的前前后后。我的結(jié)論是,這次奪權既沒有“大聯(lián)合”,也沒有“三結(jié)合”,不符合中央對奪權的要求。譚震林聽了,跺著腳說道:“這是什么奪權!這是什么奪權!你趕快把剛才說的情況,寫個材料上報周總理。”于是,我按照他的要求,寫了份簡要報告。
晚上,周總理在人民大會堂江蘇廳接見江蘇省領導。我先在另一個房間等候,夜里十點多,女服務員送來一盤小包子,我邊吃邊等,心里很緊張。畢竟,這是我第一次接受周總理召見。不一會兒,服務員來到我房間,說周總理讓我馬上到江蘇廳。
我記得非常清楚,總理一看我進來,立即從沙發(fā)上起身,健步上前足足有五六步,沒等我敬禮的手放下來,便緊緊地和我熱情握手。我的兩眼禁不住立刻濕潤了。
我們坐下后,周總理拿著我寫的報告,對旁邊的江蘇省領導們說道:“你們說,這叫什么奪權!怎么能這樣搞派性呢?要搞好‘大聯(lián)合,搞好‘三結(jié)合嘛!”說著,他用力跺著腳。
接著,周總理對江蘇省領導說,我們和少奇同志共事多年,毛主席說他錯了,我們就站在毛主席一邊嘛,他有什么錯誤,我們按主席指示,批評他的錯誤嘛。你們是黨的高級干部,怎么能這么做?怎么能支持一派,反對一派!你們知道這給黨和國家?guī)砹硕啻髶p失嗎?
說著,周總理又坐在沙發(fā)上跺起腳來。在我的記憶里,周總理與江蘇省領導談話時,至少五六次跺腳。批評過后,周總理又囑咐他們說,你們一定要接受這次奪權教訓,回去以后,把江蘇省的問題解決好。
江蘇省領導離開后,周總理將我留下,就我寫的那份情況報告,一一仔細詢問。周總理的這次接見,一直持續(xù)到下半夜兩點多才結(jié)束。臨別時,周總理還關切地問我來自哪個單位,多大年紀,有什么經(jīng)歷,我一一回答。此情此景雖已過去四十多年,仍歷歷在目。
受周恩來和譚震林多次召見
第二天,譚震林副總理第二次召見我,地點還是他在中南海的住處。譚副總理問我,你們看,下一步,讓江渭清出來工作可不可以?江蘇的造反派和廣大群眾能不能通過?
對譚副總理的問話,我有些茫然,我第一次遇到中央首長向記者征求人事問題,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可能是“文革”特殊時期的特殊做法吧。
我想了想,只好如實回答譚副總理的問題。我說,如果現(xiàn)在就讓江渭清書記出來主持工作,可能困難太大了。因為在江蘇,不管是“好派”,還是“屁派”,他們都將江渭清視為“走資派”和劉少奇在江蘇的代理人,即使中央想保護江渭清,現(xiàn)在造反派和革命群眾也通不過。我建議,請中央領導最好再找一下江蘇省兩派,征求一下他們的意見再決定。
譚副總理沒有回答,好像若有所思的樣子,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后來我得知,他果然找到江蘇兩派征求意見。據(jù)說,兩派都強烈反對江渭清出來工作。
兩天以后,“中央文革記者站”負責人徐學增通知我,要我第二天早上準時到中南海,周總理要再次聽取我的匯報。第二天早上,我乘“中央文革記者站”的轎車來到中南海西門,看見里面開出一輛轎車,車上走下一位穿軍裝的干部,要我上了他的車子。車子開到西花廳前,工作人員請我在會客廳等候。
大約兩三分鐘后,周總理夾著一包卷宗,從另外一個房間進來,我向總理敬禮,總理與我熱情握手,對我說:“請坐,坐,坐?!蔽覀冊阡佒G絨毯子的長條桌前坐下。周總理讓我詳細談談江蘇省委老干部在“文革”中的表現(xiàn),問我對他們印象如何,囑咐我一定要敞開談。
于是,我根據(jù)平時的了解和印象,向周總理匯報。我說,陳光是書記處常務書記,也是老書記了,他人很穩(wěn)健,一般不多說話;省委書記處書記李士英,屬于造反派“紅總”觀點,我感覺他有點激進;省委書記處書記包厚昌,人忠厚老實,有時隨大流,也不多說話,沉默寡言,對各派的態(tài)度不明顯;省委常委、統(tǒng)戰(zhàn)部長高嘯平是江蘇省老干部中最早起來造反的,他反對江渭清,認為江渭清忠實執(zhí)行了劉少奇的資反路線……
周總理聽取我匯報期間,不時批閱秘書送進來的急件。周總理思維極為敏銳,一邊聽取我的匯報,一邊批示那些急件。我記得,他身邊的工作人員曾乘機走到我身邊耳語,還站在總理背后打手勢。于是,我盡量簡明扼要,甚至停下不再說話。但每逢如此,總理便抬起頭望著我,示意我繼續(xù)說下去,還詳細詢問許多細節(jié),致使匯報一再拉長。
我的匯報從上午8點多,一直延續(xù)到中午,長達四個小時。這是我單獨同周總理在一起時間最長的一次。匯報中,周總理還問起過南京長江大橋的建設情況。
時隔數(shù)日,周總理辦公室通知我再次前往西花廳,這是周總理第三次聽取我的匯報。這次的召見時間不
長,總理說,現(xiàn)在看來,江蘇的問題一時難以解決,如果真有必要的話,可能在全省軍管,你從記者角度看,南京軍區(qū)哪位領導出面合適?
面對人事問題,我感到無所適從,覺得難以回答。但是,總理誠懇征求我的意見,我不能不回答。我對周總理說,許司令是軍事干部,處理復雜問題,面對造反派和群眾,有時容易急躁。我個人認為,杜平政委比較合適,他政治經(jīng)驗豐富,對造反派工作很有耐心,性格也很溫和,善于處理棘手問題,既能服眾,又能穩(wěn)定江蘇局勢。
“密殺令”
周總理第三次召見我十多天后的一天深夜,徐學增把我從睡夢中叫起。我來到會議室,見王力和戚本禹已在那里等候。
我看到,王力、戚本禹的神情與往日大不一樣,會議室里彌漫著一派緊張氣氛。他倆拿出兩封匿名信的影印件,嚴厲質(zhì)問我:“這兩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不知道?”我緊張地接過影印件,看過之后,心里一塊石頭才落了地。原來,這兩封信我早在南京就看過。那是1966年12月的一天,高嘯平說,有人在江蘇省公安廳的檔案里,發(fā)現(xiàn)兩封神秘信件。信紙是老式的豎寫紅格宣紙,上面寫著流利的毛筆字。我記得,那封信的大意是:渭公:林彪要篡黨奪權,請速派人去北京,秘見胡服(筆者注:劉少奇的別名)夫人,號召一、二、四方面軍,直取北京,消滅肉體后,報告周總理。
關于這封信的來歷,有人似乎十分肯定地認為,能寫這封信的,在江蘇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江渭清的小舅子,一個是南京軍區(qū)副司令員郭化若。當時,我們曾將上述情況寫成簡報,上報“中央文革記者站”。
戚本禹嚴厲地問我們:這么重要的事情,為什么不報告?徐學增說,當時因為沒有公安機關調(diào)查,在無法弄清真實程度之前,匆忙向中央領導反映,有些不妥。
接著,戚本禹問我:“你回北京干什么?是誰讓你回北京的?”我如實回答說:“是周總理讓我來北京,向他和譚副總理匯報江蘇奪權問題。”
聽完我的回答,成本禹顯得非常不滿,既像對我,又像對王力說道:“今后,江蘇的問題不要向他們匯報,江蘇問題我們得接過來?!?/p>
聽了戚本禹的話,我非常吃驚。我第一次感到,在他們看來,中央并不是一條線、一個陣營。既然如此,我作為中央派出去的工作人員,今后到底聽誰的呢?此時,我深感政治斗爭的險惡,大有伴君如伴虎之感。
我覺得,有些事情我必須解釋一下,我對王力和戚本禹說:“是總理找我們匯報的,我乘許世友司令員派的飛機來京,到北京的活動都是‘中央文革記者站安排,到中南海和人民大會堂接受譚震林副總理和周總理的召見,‘中央文革記者站的負責人都知道。”我的意思很明顯,我作為黨員,周總理和譚副總理讓我匯報情況,我必須忠實執(zhí)行。
“密殺令”事件一直是不解之謎,直到我離開南京,也沒調(diào)查清楚。
無法說明真情
回答完王力和戚本禹的問題后,我回到宿舍,剛剛睡下,徐學增又把我叫醒,說:“中央文革”領導讓你找到高嘯平,馬上趕到釣魚臺康生處,有緊急任務,越快越好。
“中央文革記者站”給我派車,我乘車來到高嘯平住處,接上他后,驅(qū)車來到釣魚臺康生住處。有人引我們來到一間大會議室。記得在場的“中央文革”領導,有陳伯達、康生、江青、王力、關鋒、戚本禹等人。
我和高嘯平在會議室的長條桌一邊坐下,會議馬上開始。先是高嘯平匯報“密殺令”以及江蘇“文革”情況。會上,王力的態(tài)度似乎顯得稍微溫和些,戚本禹則一臉殺氣,江青更是頤指氣使、陰陽怪氣,陳伯達的話我聽得相當吃力,好多話聽不懂。
匯報中,戚本禹說:“以后,江蘇的問題我們要接過來,你們記者今后要直接向我們匯報,你聽懂了嗎?”我只好點頭答應:“我們可以向你們匯報,但是通過什么方式匯報呢?”戚本禹說:“你們記者有情況可以直接打電話到‘中央文革,今后就不要向他們匯報了!”盡管他沒有說明“他們”是誰,我也聽明白了。
高嘯平又開始他的匯報,江青望了我一眼,不容置疑地命令我:“邢文舉,你做記錄,呆在那里干什么!”我不敢怠慢,連忙取出紙筆。江青并不老實坐著聽匯報,一會兒站起來走走,一會兒喝水吃藥,一會兒走到我的身后,查看我的記錄。每當她走到我身邊,我就緊張得連氣也不敢喘。
高嘯平匯報說,有人揭發(fā)江蘇省體委主任歷史上有嚴重問題。江青問康生,這個人不是30年代跟咱們后面的那個人嗎?康生馬上回答:就是那個人,我當時就覺得他是叛徒。
高嘯平的匯報結(jié)束后,“中央文革”的人七嘴八舌議論起來。有的說:“看來,事情發(fā)展嚴重,現(xiàn)在要把高嘯平他們保護起來!”有人說:“高嘯平是活口供,決不能發(fā)生任何意外。”有的說:“他們現(xiàn)在住的不安全,要立即轉(zhuǎn)移。”有的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車了,接邢文舉和高嘯平的車子回去了。”話音未落,陳伯達用濃重的福建口音高聲喊道:“用我的車!用我的車!”
戚本禹說:“我看還是把他們轉(zhuǎn)移到北京航空學院?!睍系娜送馑囊庖姟F荼居盹w快地寫了一個條子交給我:“跟澤東、韓愛晶(均為北京航空學院造反派頭目):請把江蘇這些同志留在北航保護起來?!?/p>
夜很深了,我們一行乘坐轎車和大客車,由陳伯達的司機帶路,順利地來到了北京航空學院。我讓學院值班的人找到造反派頭頭跟澤東,交上戚本禹寫的條子,他們很快便把高嘯平和“匯報團”的人安頓下來。
第二天早上,周總理的聯(lián)絡員打電話找我:“邢記者,你知道江蘇省的同志都到哪兒去了嗎?現(xiàn)在怎么找不到他們了?”我下意識地回答道:“我不知道啊?!痹拕傉f完,馬上后悔了,但是已無法更正,只好將錯就錯了。
此事令我終生悔恨,但是,如果我說明真相,“中央文革”肯定要追查我的泄密罪行,我將大禍臨頭。
然而,事情的發(fā)展并不像我想象得那樣糟糕。后來聽說,總理辦公室不知通過什么渠道,找到了在北航的“匯報團”的人,也沒有追查我參與連夜轉(zhuǎn)移“匯報團”的事情。
周總理在上海聽取我的匯報
1967年2月底,我從北京回到南京。4月底,徐學增來電話:“王力同志決定你去上海,加強那里的力量?!本瓦@樣,我離開呆了五個多月的南京來到上海。
當時的“中央文革”上海記者組,有鄭曉峰、蔣寶琪、孫樸芳、許志成等四個人,加上我共五人。作為“文革”重災區(qū),“四人幫”在上海的追隨者眾多,是非自然也多。我們住在上海延安飯店,這是一棟五層樓,我們住在第四層,這一層是延安飯店的高檔房間。
1967年夏天,周總理陪同贊比亞總統(tǒng)卡翁達及夫人訪問上海?!爸醒胛母铩鄙虾S浾呓M派我到機場采訪。那天到機場迎接的,除了上海市革委會的主要領導徐景賢、王秀珍等人,還組織了一些歡迎群眾,場面挺壯觀。這是上海奪權以后的首次外事活動,有關部門擔心缺少經(jīng)驗,生怕考慮不周出洋相,而結(jié)果偏偏如此。
專機在停機坪停穩(wěn)后,卡翁達總統(tǒng)首先走出機艙,接著是周總理,然后是卡翁達總統(tǒng)夫人及其他隨行人員。
開始,歡迎人群還能保持一定隊形,但等卡翁達和周總理走下飛機,前面的領導就先亂了套,在場的人,個個急著搶先目睹周總理,顧不上什么外事紀律了,人們把周總理團團圍住,將卡翁達總統(tǒng)和夫人拋在了一邊。
周總理撥開圍著他的人群,對工作人員人喊道:“總統(tǒng)呢?夫人呢?”說著,總理將卡翁達和夫人推到前邊,把前來歡迎的上海市的領導一一介紹給總統(tǒng)和夫人。徐景賢當時是上海的第三把手,人稱“徐老三”。徐景賢握著總理的手,不好意思地說:“總理,我們組織得太不好了,請總理一定原諒,一定原諒?!边@時,混亂的歡迎人群才稍稍平靜下來。
第二天晚上,周總理召我去他下榻的賓館匯報工作。事前,聽徐景賢說周總理已讓上海同志匯報了一次。
那時我對馬天水的印象不錯,我向總理匯報說,馬老是多年分管工業(yè)的老干部,對上海的工業(yè)生產(chǎn)很熟悉,上海電力緊張,每次開會分配用電指標,馬天水不用拿本子,哪個企業(yè)該給多少電,他都說得一清二楚。
我還向周總理匯報了青浦的武斗情況,周總理說,農(nóng)民和紅衛(wèi)兵發(fā)生矛盾,這是個新問題,一定要認真研究,吸取教訓,要教育好農(nóng)民,不能和紅衛(wèi)兵對立。
許世友將軍
我們所住的延安飯店四層有一個套間,那是許世友司令員來上海住的地方,他的夫人田普經(jīng)常住在那里。那時的王洪文,僅是上海“工總司”的造反派頭頭,后來為了工作方便,給王洪文在延安飯店的二樓安排了一個普通房間。
早在南京時,我就和許世友、田普熟悉了。那時的許司令,幾乎每個星期都要來華東飯店,到我們記者組坐一坐,嘮一嘮,既談“文化大革命”,也嘮家常。記者中,我算比較健談的,許司令性格豪爽,很愿與我交談。
在南京,許司令曾多次請我吃飯,有時一個星期請一次。許司令請我吃飯,其中有一個原因,是因為我也能喝些酒。許司令愿意交往能喝酒的記者。許司令請客,第一道菜是狗肉,然后是野鴨、野雞等野味。
許司令愛喝酒愛請客,為了表示支持“文化大革命”,他曾宴請在江蘇省和南京市搞“三支兩軍”的同志,要他們一定按毛主席指示辦事,搞好“三支兩軍”。許司令也宴請過江蘇省的造反派,但他請的都是擁軍派,對“反軍派”、“亂軍派”,他理也不理。
其實,閑談也離不開政治。1966年的冬天,聶元梓、蒯大富來南京,住在南京大學匡亞明的房子里,找我談江蘇的情況,我與他們談了一個鐘頭。事后的一天,許世友來到華東飯店,當時正好我一個人在家值班。
許司令員對我說:“那天,造反派在五臺山體育場開批斗大會,聶元梓、蒯大富他們,給江渭清戴高帽子、戴風箏,對革命老干部,他們怎么能這么做呢?那天我給周總理打電話了,周總理說,我們說他們不聽啊。你說,他們算什么東西?……什么造反派,我看不是好人。我給毛主席打電話了,我說,主席,我要把他們給干掉。毛主席對我說,你可不能給我動他們!我說,好,主席不讓動,我就不動??晌铱傆X得他們不像好人!”
在南京“紅總”準備奪權的日子里,許司令把我緊急叫到南京軍區(qū)作戰(zhàn)值班室,我進門一看,里面坐滿了人,都是負責作戰(zhàn)的高級指揮員。其中有我認識的張才干副司令,他后來調(diào)任總參副總長。許司令見我趕到,大聲對我說:“邢記者,你快去給我查一查,聽說今天晚上,造反派要抄江蘇省委所有十三級以上老干部的家,我讓作戰(zhàn)部下令了,只要他們敢抄家,我就下令開槍,我已經(jīng)請示葉帥了,他們同意!你趕快給我查查!要不然我就開槍啦!”
我馬上隨保衛(wèi)干事前往各“造反司令部”,足足查了兩個多小時,未發(fā)現(xiàn)要抄家的跡象。我馬上趕回向許司令匯報。許司令說,還是你們調(diào)查的情況準確。宣布散會。
南京“一·二六”奪權后,許世友執(zhí)意住進大別山,遠離是非之地。我聽田普說,大別山生活條件簡陋,洗澡還得用木盆,很不方便。有一天,田普給我打電話:邢記者,還是你勸勸許司令吧,請他回來住吧。于是,我按照田普的要求,直接給在大別山的許司令打電話,請他到上海。
在上海,許司令住進劉伯承元帥住過的別墅。不久,許司令的秘書來接我,要我立即前去。記得那天赴宴的有徐景賢、王洪文、馬天水、王秀珍、王少庸等人。令我感動的是,盡管后來我被江青點名,關在“中央文革”的“小號”里接受審查,以后只要有政治運動,就要被審查一遍;許司令及夫人田普、女兒田小兵與我的友誼一直沒有中斷,始終沒有把我當壞人而疏遠我。
在劫難逃
1968年3月下旬,各地開展“揭、批、查”活動,“中央文革記者站”也不例外,各地記者被召回北京,集中開會整風,讓大家自我揭發(fā)或相互揭發(fā)問題。
一天,“中央文革記者站”通知我們,周總理、江青等人要在人民大會堂召開解決江蘇問題的會議,南京記者組的人也要參加。那天,南京記者組的負責人鄭鈞亭和我都去了。
那天的大會,周總理等中央領導坐在主席臺上,我們坐在下面觀眾席上。參加會議的江蘇造反派和領導干部代表約有三百多人,其中有許多認識我、或者我認識的造反派學生,有的還向我打招呼。
總理在講話中,總結(jié)了前一段江蘇“文革”的教訓,提出了下一步實現(xiàn)“大聯(lián)合”和“三結(jié)合”的要求,批評了造反派的一些做法。
接著,康生代表“中央文革”講話,點了江蘇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高嘯平的名,說他是“黑手”,同時提到高嘯平到“中央文革”是邢文舉帶去的。坐在旁邊的江青拿著筆,一邊寫一邊念出了我的名字——“邢文舉”。此時,在場的一個學生高聲對主席臺說道:《解放軍報》記者邢文舉也來聽會了,就在現(xiàn)場!
江青一聽,以其尖厲的聲音對我高聲喊道:“邢文舉!你站起來,我差點沒上你當!你在江蘇搞了那么長時間,什么都沒搞清楚!”我應聲站起來,如五雷轟頂,我發(fā)現(xiàn),全場的目光,像閃電一樣集中到我的身上。
江青繼續(xù)斥責我:“你欺騙我,欺騙黨中央!江蘇的問題就是讓你給搞壞了!”“現(xiàn)在,你調(diào)到了哪兒?”我回答說:“我在上海。”江青站起身說:“你給我留在北京,你要檢查交代,不要回上海了!”我聽著,緊張得冒了一身汗,心想,這下徹底完了。
關鍵時刻,周總理接過江青的話說:“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派出去的同志,有什么錯誤。就檢討什么錯誤,你不要緊張,要認真檢討錯誤嘛?!甭犃酥芸偫淼脑?,會場上鴉雀無聲。誰都明白,總理的這番話是在保護我。
災禍降臨
過了兩天,在釣魚臺的一個小禮堂里,陳伯達、江青、姚文元等人接見“中央文革記者站”全體人員。江青的講話經(jīng)常讓人摸不著頭腦,她習慣一會講這兒,一會兒講那兒。她說,王、關、戚的問題分步走,先解決了王、關,然后再解決戚本禹的問題。接著她話鋒一轉(zhuǎn),說:
“邢文舉,誰說你的問題我們不知道,一會兒我再講你的問題?!?/p>
接著,江青批判起了自己的秘書,說他竟敢私自打開首長的抽屜,又說戚本禹寫的某某文章是她給起的名字。現(xiàn)在,戚本禹野心膨脹……
姚文元說:“那天,江青同志點完邢文舉的名字,徐學增還敢庇護他,胡說什么中央首長不了解情況,邢文舉!你的情況我們早就了解,現(xiàn)在就給你講一講!”姚文元講完話,我以為江青還要繼續(xù)說我的問題,不知什么原因,江青宣布會議到此結(jié)束。
從1968年3月下旬開始,我被關押在全國總工會地下室的“小號”里六個月。里面潮濕陰暗,每人一張床、一套《毛澤東選集》,門上有個小窗戶。每天早上起床后,我們掏糞、種地、種菜、燒鍋爐,或者交代問題、學習毛選、接受批斗。
實事求是地說,在我的問題上,姚文元和江青的態(tài)度不一樣。據(jù)說姚文元講過:“我對邢文舉了解一些,對他不要太過分?!睆摹爸醒胛母铩钡摹靶√枴狈懦鰜硪院螅一氐健爸醒胛母镉浾哒尽?,繼續(xù)反省和交代問題。在不少人看來,我的問題似乎從“敵我矛盾”變成了“人民內(nèi)部矛盾”。
1969年4月底“九大”結(jié)束后,“中央文革記者站”解散,從全軍借調(diào)來的人員全部返回了原單位。我終于回到了闊別近三年的部隊。
躲過意外一劫
我回部隊后,聽說我的檔案里有類似“不能重用”的文字。1970年夏天,組織上審查“五一六”分子,我被列入審查對象;1971年9月,“林副統(tǒng)帥”摔死在溫都爾汗,我又受到審查。我記得,“九一三”事件后傳達中央文件,上級特意安排我?guī)ьI十名勤務連戰(zhàn)士下鄉(xiāng)種稻子。組織對我的審查,長達二十年。
1973年,王洪文在黨的“十大”上當選黨中央副主席,成為風云人物。當年王洪文剛造反時,上海警備區(qū)為保護王洪文,讓他住進了延安飯店。王洪文的老家是長春市二道河子,我的老家在九臺縣,彼此相距不遠。作為老鄉(xiāng),我們來往得多些。
我們都住在延安飯店,經(jīng)常見面嘮嗑,相互還比較投緣。我有時坐他的車,他有時也坐記者站的車,我們還同坐過曹荻秋的車。
王洪文任中央副主席后,我曾給他和張春橋?qū)戇^信。我回到原部隊后,聽說組織上一度想讓我轉(zhuǎn)業(yè),心里有些急。
我給王洪文和張春橋?qū)懶诺哪康?,是想請他們說句公道話,讓我先留在部隊。開始我只想寫給王洪文,又想到張春橋當上了總政主任,所以就分別給他們兩人寫了信。
沒想到“四人幫”倒臺后,有關部門從王洪文和張春橋住處抄出了我寫給他們的信,按當時的說法,屬于“效忠信”,我因此被懷疑是“四人幫”的“黑爪牙”。
1976年9月底,我所在倉庫要買電視機,考慮到上海生產(chǎn)的電視機質(zhì)量較好,上級就讓我與倉庫政治處干事田玉民一起,從大連乘船赴上海。南京軍區(qū)司令部管理局王局長的愛人是延安飯店的會計,她安排我們住進了延安飯店。
王秀珍派秘書來延安飯店看我,告訴我說,要買電視機可找陳阿大。但是,我怎么打電話,也無法找到陳阿大。直到粉碎“四人幫”后,我才知道當時上層斗爭相當激烈,華國鋒、葉劍英正準備解決“四人幫”,在上海的“四人幫”死黨緊張得很,哪里還顧得上幫我買電視機?
沒有辦法,我只好打電話與南京軍區(qū)司令部管理局王局長聯(lián)系,說翌日到南京看看許司令。王局長回答說,你坐哪次車,明天我到車站接你。
我記得那是10月上旬的一天,我們乘火車到南京,左等右等不見王局長來接。我們乘上了南京軍區(qū)的另一輛接站車,在車上,接站的干部說:“你知道不知道?‘四人幫被抓起來了!”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決定立即回沈陽,絕不能在這是非之地久留。從南京坐火車回沈陽,要到北京轉(zhuǎn)車,票很難買。于是我們又從南京返回上海,下車后直奔碼頭,經(jīng)大連回沈陽。
從1959年到1979年,我當了二十余年干事,這在全軍恐怕也是極為罕見。不過,沈陽軍區(qū)后勤部認識我的好心人,對我都挺不錯,我基本沒有受到什么嚴重歧視。特別是我們倉庫的很多同志同情我、鼓勵我。我這個人天性開朗、健談。我覺得,天無絕人之路,是非自有曲直。
1979年,沈陽軍區(qū)后勤部作了為我平反的決定,調(diào)我到七六七倉庫被裝修理所任教導員。經(jīng)過多年努力,被裝修理所被評為全軍先進單位,總后在我們所召開了現(xiàn)場會,我個人立三等功一次??偤笄诓坎块L洪學智,沈陽軍區(qū)司令員李德生、劉精松和沈陽軍區(qū)政委劉振華曾多次蒞臨視察。1988~3月,我由副團職晉升為正團職,同時宣布退休。
(摘自《老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