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雄
他想努力活好他剩下的每一天,卻什么都干不了。
深秋的豫南平原籠罩在一片氤氳中,冬小麥剛從泥土中稀稀拉拉地抽出青苗。新舊墳三三兩兩地散布在地里,旁邊的蔬菜長得駭人的茂盛。
從現(xiàn)在起到明年春末,和所有文樓村民一樣,孔金強將在等待收獲中,度過一年里最為漫長的農閑時光。
孔金強抿著嘴畢恭畢敬地站在他的新屆前接受拍照,他嚴肅的姿態(tài)充滿儀式感,讓人不忍心把照片拍壞。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平淡而充實的笑容,巨大的滿足感使他看起來充滿活力。
三個月前,不惑之年的孔金強完成了一個中國農民的人生工程——蓋房。這棟總面積達到200平米的兩層小樓耗費了家里的所有積蓄,為此還背上了幾萬元的債務,這相當于這個家庭數(shù)年的收入。坐在這間充滿裝修味道的大房子里,夫妻倆顯得有些寂寞。
這是他給兒子準備的婚房——盡管兒子現(xiàn)在才13歲??捉饛姳仨毜迷谒€折騰得動的時間里,竭力完成作為父親的最后三件義務:把兒子撫養(yǎng)成人,幫他找個媳婦,給他蓋房?,F(xiàn)在可行的,只有最后一件。時間到底還剩多少,十年?三年?五個月?孔金強自己也不知道。
孔金強,男,生于1968年,河南省上蔡縣文樓村人。2002年被檢測出感染艾滋病毒。以下為其口述實錄:
賣血史
我20歲那年賣了第一次血。
我在家里排行老四,是最小的。家里的境況其實不算太差,我小時候成績其實是還不錯的,十三歲就考上初中,還是重點中學呢。到了初中,就開始貪玩。畢業(yè)了,沒考上高中。我老爹最疼我,他老人家說,小爺嘛,年紀這么輕,不如再上一遍吧?于是我就把初中又上了一遍。三年之后還是沒考上。我也感覺挺沒臉見老爹的。
我念完第二遍初中,那個年紀在農村也該談婚論嫁了。我得娶媳婦,可是我沒錢啊。你問我為啥不出來打工?沒路子,我也不習慣、不敢出去,害怕找不到活兒。現(xiàn)在想想,其實那時候去廣東打工,那不就不會得艾滋病了嘛。唉,河南人其實是比較戀家的。
賣血的事情很早就有了,80年代就有,叫有償獻血。那時候都宣傳獻血好,對身體新陳代謝有好處。袖子一卷,讓他們抽一點就有錢賺,干嘛不去啊。于是就跟他們一起去縣醫(yī)院賣了。
那個時候還叫“全采”,就是一次性抽走,跟后來“單采”回輸紅血球不一樣。而且條件也還比較干凈。他規(guī)定三個月只能獻一次,每次300cc就是70塊錢。我一年去個三四次,除掉地里那點東西,收入基本上就靠這個了。
我91年結的婚,92年蓋的房。我們的房子還真是手工做的,自己拉一點土,用泥巴做磚坯,自己拉到窯廠去燒成青磚,特別結實,小瓦也這么造的。房子蓋起來之后,我還跟在建筑隊后面當小工,每天5塊錢。
結婚之后兩年,我就有了兩個女兒,我是想著要個男孩的,就還想生。農村都這樣嘛。挺奇怪到第三年怎么就沒再生,是我老婆有毛病吧,或者是我賣血身體不好。那就出去掙錢吧,孩子放在她們姥姥家?guī)А?/p>
1994年我們夫妻倆一起跑到深圳。沒想到工資也很低,我們到了一家紙品廠,一天基本工資除掉吃住,才五塊五,跟在家里差不多。我原來在家里抽一塊五一包的煙,到了那兒改成七毛錢的。原來是一天一包,也變成三天一包了。三十塊錢的零花錢,兩個人一個月都用不完。其實在廠里面是吃不飽的,我們也逛街,看到街上那些賣小吃,油條、饅頭的,從來不買。但是我知道我老婆其實挺想吃的,她也是舍不得。有個小吃店,我倆每次出去都要路過,走了幾個晚上,一狠心,就買一個饅頭吃吧。居然要七毛錢,南方的饅頭好貴。
我干得挺賣力,老板也看得出來。他把我換了個更輕松點的工作,工資還漲了,一天9塊。我經常加班,有個月一共掙了350塊錢。這是最多的一次月工資了。
我們倆在那里干著挺好,本來不想回來的。到了春節(jié),家里打電話說,你快回來吧,計劃生育的太狠了,要扒房子了。我趕緊跟老板請假,說春節(jié)過后就回來。結果之后就再回不去了。
我到了家,找了人,少交了點錢把超生的事情擺平了。我老婆在深圳的時候,又懷上了第三個孩子,春節(jié)過后半年就生下來了,是個男孩,我的心愿也了了。是個兒子就得自己養(yǎng),就不出去了。
回來之后,沒了經濟來源,還得靠賣血。我發(fā)現(xiàn)血站變了法子,叫“單采”。就是把血經過離心機分離出血清,把其余的紅細胞還輸回身體里。好像95年的時候國家不準搞單采了,但是底下還是偷偷地搞,那些人還是原來在衛(wèi)生局、醫(yī)院干的人,帶個采血袋、天平秤、分漿機,租個幾間篷房。也不化驗,也不檢查轉氨酶,血糖指標合不合格。問了你的血型,拿棉簽在胳膊上擦一下就開始抽。
幾個人的血在一個分漿機里搖,清一半紅一半。只要其中一個人的血有問題,其他幾個人都跑不了。我現(xiàn)在想,這個病肯定就是那個時候得上的。
1995年,賣血真是賣瘋了。血站的人說現(xiàn)在半月就能抽一次,每次采800cc,提走400cc,給四五十塊錢,太賤(便宜)了。其實每個人都是在好幾個地方掛號,一個月下來賣了十幾次的我也見過。我還是算比較膽小的,也得有個五六次吧。賣了血就干不了重活,渾身沒力氣,臉色很難看,黃巴巴的,大家也都一樣。抽了那么多血,身體肯定不如原來啊。人的身體全靠血液,就跟機器靠油一個道理。
我老婆也去過,就一次。她背著我偷偷去的,因為賣血沒奶水孩子怎么辦,我肯定要怪她的。她躺下剛采了一袋還沒分漿,她妹妹跑過去跟她說:你還在采血啊,小孩哭得不行啦。她一聽,就暈掉了。人家趕緊把血給她回輸了。要是一分漿,就危險了。她到現(xiàn)在也沒得艾滋病。其實我是在2002年才開始用安全套的,奇怪這么多年怎么她就沒得上。后來聽醫(yī)生說,性傳播的幾率是千分之一。我們也算是萬幸吧。
這一年賣得最兇,后來第二年上面一下子就管得非常嚴。我記得好像就出去賣過一次就再沒有過了。所以之后的年輕人就沒機會賣血,感染艾滋病的,基本上就是我這個年齡比較集中,35到55歲。
從1998,1999年左右村子里就陸續(xù)開始死人,都是原來賣過血的年輕人。癥狀就是高燒不退、腹瀉什么的??瘁t(yī)生也不行,就是治不好,也搞不清病因。
發(fā)病
我是2001年春天開始發(fā)病的,那是我最難過的一年。我跟別人后面干裝修的活兒,拉肚子拉得不停,體重一下子減掉10斤,可能那個時候艾滋病毒就侵犯消化道了。我就在村里找大夫看,他給我開治腹瀉的藥,沒有效果,藥一停就重犯。進縣城去,我們村的一個大夫在縣中醫(yī)院上班,我去找他,他讓我去查下血,看是不是丙肝。一查果然就是。以前他看過我們村的其他人,也是丙肝,當時認為是霉菌感染,那時候還沒有艾滋病的說法。他給我開了中藥,說你回去慢慢治吧。
從公路下來到我們村有一段小路。我一下公路,心里想了很多,我才33歲,還很年輕哦,
如果我死了怎么辦啊。因為在我之前就已經有“霉菌感染”死了的,得了這個病就很可能死得很快。我家里有三個孩子,老婆負擔這么重,怎么辦?這樣想著想著眼淚就出來了。很難過啊??爝M村的時候,我跟自己說,別哭了,不能讓老婆看見了。強裝笑臉進了家門,跟她說沒事,能慢慢治好的。
我按照大夫開的中藥,一天一劑,每天10塊錢。那時候很窮,煤球都燒不起了。我老婆給我熬藥,她就拿三塊磚頭在地上支起一只鋁盆,拾一點干柴來燒。火不好著,她就趴在地上吹。大夏天的,她弄得滿頭大汗,又拿扇子扇火,全是煙,熏得眼淚都出來了,我看著難受死了。
就這樣喝了半年藥,還不能吃一滴油,到10月份腹瀉就慢慢好了。我覺得真是奇跡。那么多人都病著病著就死掉了。我挺幸運的,也算是大難不死吧。
我有個侄子,他比我還大一歲,但是輩分比我矮,從小在一起玩著長大的,我們特別親。我發(fā)病那年他也病得厲害。一開始是浮腫,臉色發(fā)黑,像烏雞一樣,又像非洲黑人。說話有氣無力的,后來頭發(fā)掉了,胳膊變細,瘦得特別狠,真的是皮包骨頭啊。他有段時間心情很壞。不吃藥,我過去勸他,還說好好養(yǎng)病,肯定能看好的。6月份的時候他還是走了,見他最后一面的時候我什么也沒說,就站在他床前,拉著他手,沒什么可說的。
出殯的時候,我很難過,就在心里說:你走了,我送你一程吧!他們說我身體不好,可我非要抬棺材,誰也勸不動。抬了二三十米,我就不行了,只好讓別人把我換下來。一路上淚水止不住地流,哭得都看不見路了。他們把棺材埋到土里,我在旁邊看著,心情特別復雜,想到自己以后也會這樣死掉……
歧視
我侄子死了之后,村里其他人就在暗地里嘀咕:下一個就是孔金強啦。
那時候確實不停地在死人,有時候一天就埋掉好幾個。全村真的是人心惶惶,誰也不知道下一個誰會死掉,而且對我們這些得了病的人特別提防。村里有個人出去報名出海打魚,要化驗血,結果不合格,被退回來了,不知道怎么就傳到我們村,說是艾滋病。那時間對艾滋病一點也不知道,就覺得跟瘟神一樣。外村有過來賣熱豆腐的,他買了碗吃,走了。賣豆腐的人見他一轉背,就把他吃過的碗嘩地扔掉了。還有一次,他在小賣部跟人打麻將,走了之后老板娘把凳子用開水一遍一遍地燙。還有紅白喜事,一大桌子人如果來了個得病的,其他人就嘩一下全跑光了,要吃你一個人吃吧。就歧視得那么厲害。
我剛才說的那個在中醫(yī)院的大夫,一查我們這些人癥狀都差不多,就跟湖北的桂希恩教授聯(lián)系。他就來了采血樣,帶回去化驗,我也采了。結果就是艾滋病,10個里面有9個都是,我也是。這是2002年的事。
那時候真的有過很多次輕生的念頭,不想活。沒有希望,就覺得死是遲早的事。有很多人查出來是這個病以后,很快就死掉了。我能活到現(xiàn)在,真的是后來自己想得開,不然大概現(xiàn)在連骨頭都化沒了。
檢查結果一出來,賣過血的,基本上都感染了。那段時間大家什么事都不做,成天坐在一起聊天,診所旁邊像個小集市一樣熱鬧。誰都沒心思干活,什么都停了,很消極。大家想的都是活不到幾天了,無精打采的。然后就埋怨政府,想要不是你們縣醫(yī)院辦的這些血站,我們怎么會得上艾滋病呢。
后來都查出來了也好,誰有病誰沒病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了?;旧厦考叶嫉糜幸粋€,有的還是夫妻倆。這樣好,誰也別歧視誰了。再一個經過宣傳,大家也都知道了傳播途徑,歧視的問題好了不少。
出了村子就不行了。媒體一報道,我們一下子在全國都出了名,招工的一看是文樓來的,就嚇壞了,馬上趕人。好多人辦假證,或者干脆找不要身份證的地方。在上蔡縣城人家都歧視。我們03年那會兒,村里好多人沒有生計,就買了摩托三輪去縣城做營運。我們那批買車的,為了保護車后門,在三輪后面綁了塊木板。不知道誰把這個事給捅了出去,結果人家一看三輪后面綁了個木板的車,就知道是文樓的車,不肯坐。村里的菜也賣不出去,全都倒掉了。
好多外面的親戚,也都不敢來我家了。我家有個親戚,關系本來很近的,也一直還來往。這幾年去他家,我發(fā)現(xiàn)每次他給我的碗和筷子都是一樣的。我還知道他把我的碗放在櫥柜里的位置,都沒有變過。
其實我也能理解,人家不了解有顧慮也很正常。我現(xiàn)在跟別人一起吃飯,夾菜就很小心,只夾盤子里的一個角,絕不亂動。我覺得自己自覺一點,對人家也是好事。
未來
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不是尊嚴不尊嚴,而是能不能生存了。你看像我們這樣,就沒法出去做事。你在村子里轉轉看,一個年輕人都沒有,他們都出去打工去了。我們出不去,首先人家不要,再一個干重活身體吃不消。平時就生怕得小病,比如感冒發(fā)燒的,其實再一發(fā)病起來,幾個月可能就死掉了。
你看我們三四十歲的,本來正是人生黃金的時候,就這么每天在家耗著,也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時候,隨時就會發(fā)病。我們這輩子就算是毀掉了??墒俏覀兩嫌欣舷掠行〉模麄冊趺崔k?我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我兩個女兒,今年才十五六歲,家里實在沒錢供她們讀下去了。她們也很懂事,自己提出來說不上了,就去了廣東打工。我愧對她們呀!我要是沒有這病,出去怎么打拼也不怕。
現(xiàn)在地里每年也就能收個2000多,政府給我們有一點補助,也有2000多塊錢。加上平時我去做些小工還能掙一點,吃飯是問題不大??墒巧w房子欠了那么多錢要還,兒子上高中,每年起碼也得要1萬。
我經常一個人躺在床上想,我死了孩子們怎么辦,想來想去,還是沒有個好辦法。我跟我老婆說,我死了你自己慢慢過吧,最好你再找一個算了。我在地下也贊成你找,至少你不受累了,也是好事情嘛,該找就找。她說她不會的。
唉,也不知道啥時間能結束。不過自己想,還是能活一天是一天。再活個十年二十年,兒媳婦至少娶了吧,該操的心都操完了,心里就沒啥遺憾了。總感覺自己生命是有限了,不像正常人,七十八十的,好像是無限的,我們不能那樣想?;钜惶焐僖惶?,轉一轉看一看,多開心一會兒是一會兒。
我現(xiàn)在已經很滿足了,從2001年到現(xiàn)在這幾年等于是多活的?,F(xiàn)在身體沒事,感冒不多,一個月兩個月來一次吧,暫時很好,以后可不敢說。發(fā)病很快,說死也很快。這次你來,咱們一起聊天,下次你再來,說不定我就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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