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遠行客
有些人讀紅樓,是以看超女的方式,選定其中一位女生做偶像,就赤膽忠心地圍繞在她身邊,隨時準備替偶像出頭。這種熱情令人感動,但有時似乎過了頭,跟自己偶像合不來的,一概被視為壞人,比如擁黛者看寶釵,擁釵者看黛玉,都有一種敵視的目光。
有一位紅學老專家,在擁黛擁釵之外,另立一個門派,擁湘,他的偶像是史湘云。史湘云天真爛漫,很可愛,老頭子粉她也是應該的,他的問題在于,他對另外一位女生林黛玉,極盡攻擊之能事,乃至代曹公立言,認為曹公就是要以林黛玉的小肚雞腸陪襯史湘云的開朗豪闊,林黛玉不過是史湘云的陪襯人。
黛玉、湘云身世相近,是有一定的可比性,想贊揚湘云,拿黛玉說事,也是一條捷徑,但老先生自認為并不像八十后的小青年那么狹隘,不單是為了湘云而討厭黛玉的,他不待見她,是在看到她罵劉姥姥是母蝗蟲之后。
黛玉這個尖俏的比喻,曾經(jīng)博得大觀園眾女孩的解頤大笑,還引起了寶釵的高度贊美,小出了一把風頭,但出了大觀園,在許多讀者心中,卻是她不可原諒的人生污點。人家劉姥姥,一個受苦人,可憐巴巴地跑到榮國府來,出乖露丑,丟人現(xiàn)眼,混兩個表演費,也是為了活下去,何至于對她這么刻薄?寶玉還知道讓妙玉把不要的杯子送給劉姥姥呢。
大家都能設身處地去想劉姥姥,為什么就不能設身處地地去想林黛玉呢?林黛玉比別人都要反感劉姥姥,原因有二:一是,她和劉姥姥一樣,都是榮國府的外來人口,她當然是比劉姥姥尊貴得多,但以黛玉之敏感的心性,對于寄人籬下這一點,特別有感覺,總覺得別人嘀嘀咕咕地多嫌著自己。
黛玉的清高、孤傲,何嘗不是自我保護的身段,劉姥姥的到來,像是一面哈哈鏡。別人也許沒有感覺,但對于黛玉來說,卻是照出了外來人口的本質嘴臉。劉姥姥丟的是大家的臉。
其二,劉姥姥單是想討好賈母也就罷了,還要巴巴地去說什么美女月下抽柴的故事,躁動得寶玉馬上就想按圖索驥,自然也會惹得黛玉老大不高興。
不過,換一個成熟的人,一定會心中有數(shù)而口中不言,黛玉所以那樣放肆地予以諷刺,在于她正處于一個不成熟的時期。
那會兒,她不過十四五歲,我們都是打這年紀過來的,應當知道,那時候,臉上心頭一股子桀驁之氣,看誰都不順眼,尤其要與庸俗為敵,對老爸老媽尚且橫挑鼻子豎挑眼,那么,黛玉對于這八面玲瓏的屁顛屁顛地打秋風的劉姥姥斜睨一下,也就可以理解了。
黛玉的確對人世悲苦缺乏同情,但是,我們是從一開始就懂得那些的嗎?總是自身在人世風霜中穿行幾回之后,再驀然回首,才能懂得,他人的無奈和自己的輕佻。那種心情,卻也不是懺悔,倒更像是一種懷念,在經(jīng)過了、懂得了、升華了之后,才懷念起那些蒙昧的時光,而那種與世俗勢不兩立的勁頭,只有青蔥歲月幸福人生里才有。
劉姥姥每次出場,都很喜感,但我靜靜地看她,總覺無盡悲傷。她是一個見證人,見證了繁花似錦到眾芳蕪穢的全過程,作為旁觀者,她有一個更寬廣的視角:作為外來客,那變化在她眼中更加分明,當曹公通過她的眼睛重溫大觀園的一草一木時,該是怎樣一種痛楚?而當大觀園的公子小姐們和她的距離被取消——不是富貴與貧苦的距離,是蒙昧與懂得的距離,目下無塵與和光同塵的距離,當他們終于能夠懂得她的時候,已經(jīng)是從黃金時代來到黑鐵時代。
這時,曹公再回望,黛玉眉目上揚伶牙俐齒的一刻,是否也如同回到了薄脆的、透明的、最好的時光,滄??畤@中,呈現(xiàn)出人生的景深。
對劉姥姥不恭了,我要說,曹公所以不“為愛者諱”地寫出“母蝗蟲”事件,不僅僅只是一個寫實主義的良心,更有他深刻的愛和痛,這些,大約不是那位正義感十足的紅學老專家能夠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