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棣

第一章：你

這年的夏天熱得早，幾個月后才是該熱的時候。龍泉寺小學(xué)在一片林子后面，操場緊接著深深的莊稼，抄近路，鉆過去是幾排教室。我們的最靠邊，高高的玉米稈刷刷地響，老舊的窗戶也不太通氣，風(fēng)在那兒是扭著身進(jìn)的教室。該考試了，一切都在猜測中，猜測夏天的天空是什么顏色的。猜測顏色與字母的關(guān)系，再從字母導(dǎo)出考試題目的答案。譬如，藍(lán)天是a，灰天是b。等等。這是小時候干的事。那時，還有些半大小子們愛蹲在操場邊的草窠里，托著下巴干另一件事。猜啊，今年到底是誰第一個穿裙子來？大多數(shù)女孩依然穿長褲上學(xué)的時候，就只有一個人穿上了好看的裙子。年年如此。

又是你。你跟其他女同學(xué)是不一樣的，用班主任馬老師的話來說：這么過分！你像只蝴蝶，帶著玲瓏的身材在校園里飛舞。走在校園里的時候，路邊男生的視線都粘在了你身上。你知不知道？也許你不會知道，因為看你腰肢輕扭，甩著馬尾巴一路走過。馬老師站上講臺，你又遲到了。我們扭過頭看你，陽光從你的身后鋪了進(jìn)來，那種強烈的逆光，幾乎照透了你的裙子，依稀看見里面的輪廓，你為什么能滿不在乎地站在那里？脖子還扭向一邊。太過分了！馬老師說，這個月遲到幾次了？看看你，學(xué)校里只準(zhǔn)穿平底跟你說過多少遍？你沒回答，馬老師就急了，讓你還是出去溜達(dá)！你身子一扭，真走了。當(dāng)我們擰著脖子目送你從窗口走過的時候，馬老師把書往桌上一摔：哪兒是來上學(xué)的這？

班里男生喜歡你，你是一個話題。他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議論你：譬如你的胸罩是粉紅的，還是米黃，那天見你坐在外校男生的自行車上，你媽又打你了吧。因為你脖子上有傷……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我把你的事情一字不漏地記載了我的日記本里。人卻從不參與這些議論，我想可能沒有人知道其實我喜歡你，他們想不到，因為我是馬老師最喜歡的好學(xué)生。就是這樣，我偷偷喜歡你，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是從來沒想過的。還記得吧？一天放學(xué)，我忘了帶家的鑰匙，就在學(xué)校操場邊看書，日頭西斜了很多以后，我收起書到車棚推自行車回家，出來的時候，你站在車棚對面的廁所前，我愣住了，你的臉當(dāng)時很紅，你沒說話，我推車從你面前過去，不知走了多遠(yuǎn)，我才回頭問你，有事？你不好意思的說，送我回家！我奇怪的問你是不是腳壞了啦？你臉紅了起來，管這么多的，送不送？怕你啥？送。然后，你坐上了后座，我漲得臉紅脖子粗地蹬上車，向那片林子騎去。我們到最后都沒有說話，我知道你家在一條河的旁邊，太陽漸落下去，夕陽照在那條河面上，河很明亮，一群小孩在河邊玩耍，婦女坐著小凳子，在路邊絮閑話。一條叫大米的狗，從一個人家走出來。自行車穿過長長的林蔭，你家就在前面，街邊幾個婦女見我送你回來都那樣的笑，你知道嗎？你媽是抬眼看見我，二話不說地就把你拽下去打。幾點了？到現(xiàn)在才回來，還跟個男的，干啥去了說？我嚇壞了，差點摔下來，頭都沒敢抬，趕緊騎上車子逃了。你知道我是膽小鬼，身后的打罵聲越來越遠(yuǎn)了，我始終沒回頭，一頭扎進(jìn)林子。第二天上學(xué)，我心緒不安。收作業(yè)的時候，你還輕輕朝我笑。第一節(jié)是馬老師的課。他又讓你把頭發(fā)給扎起來！你沒扎，馬老師道：較勁是吧你？要是不扎起來，你媽就得帶你回家！教室靜下來，你掏出手絹輕輕的把頭發(fā)扎成一束。啊，我倒吸了口氣，你脖子后面的傷都腫了。馬老師嚇一跳，問你媽打的？你平靜的說，校規(guī)規(guī)定有傷不讓上課？他瞪了一下眼。

時間很快就過去。沒幾天，你媽到學(xué)校來。馬老師讓人通知的。你媽在辦公室跟馬老師說了好久，我去送作業(yè)給另一個老師的時候，偷聽見說：也不能怪閨女，我閨女漂亮，好多男孩跟在后面攆著。他爸當(dāng)年和他一樣，小伙俊……那天有個男的送她回家，天快黑都，是班干部呢。

班干部？馬老師警惕地問。

鄰居說是你班上的，瘦高個，見了能認(rèn)出來。

跟我認(rèn)認(rèn)去，這不得了。

馬老師帶著你媽起身，我不敢吭聲轉(zhuǎn)身要出去，馬老師說，辛子，去把其他班干部叫來，找他們有事兒。你媽回頭道：就他。老師詫異，嘴唇抖動著：怎么可能？有啥不可能，就他，那天比兔子跑得快。她說著朝我走過來，馬老師還不信，說去叫馬丫來，咋回事？你來了，老師問你是不是我送的。你說是。又問我咋回事？送她回家？我臉紅紅的。你抬起頭搶著說，是我搶他書，他要不送我回家，我都給他扔了。怎么天快黑了才回？那天，我忘了帶鑰匙在操場上看書。和她一起看書？我說不是。車棚碰見的，我等他，你們不都知道我這樣？我趁他開車鎖的時候，搶了他書，纏著他送我回家的。是這樣嗎？我沒吭聲，你還是搶著說話：問什么問呀？你們不都知道我不要臉嗎？你媽一巴掌把你打倒在地上，馬老師拉住了，馬老師讓我回教室去。回到教室，你直到放學(xué)也沒有回來，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在學(xué)校里見你。聽說你跟那個不要你媽的父親，趕在秋后到了不遠(yuǎn)的某個鎮(zhèn)。此后的日子，你的消息還是能順著那條河漂來，河畔的樹林愈發(fā)茂盛。有人說你跟某個小老大好上了，關(guān)于你的這些事情，我都寫在了日記本里。無數(shù)個夜晚，人們睡去，我蹲在路燈下，為你寫這些東西，甚至不去想真假，與你有關(guān)的就是好的。是后來，在林子盡頭的火車站里。我和同學(xué)去接他的那次，看見了你坐在男的車后唰的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那個男的嘴里含著煙，后面還跟著好幾個自行車，一幫人迎著落日呼嘯而去，你應(yīng)該沒看見我。

那是一個明亮的夜晚，我和他躺在一張床上發(fā)呆，那女的真賤！他突然說。我看看，不知道為什么，突然他臉上掛起了一抹陌生的微笑。那是沒幾天之后的事，我順河去二舅家就碰上了你。去二舅家要路過的那個壩子上，當(dāng)時只有我和你，你還記得你笑著說的話嗎？你說：“辛子，我想你?！蔽铱吹氖悄慵t紅的嘴唇，為什么會想起他的笑容？我本想說對不起的，不該說你真打算永遠(yuǎn)不要臉？你還是笑，笑凝在唇邊，河水帶著夕陽朝東，幽幽逝去，我沒再看你，大步從你身邊走過去。你在那里站了多久？你的消息漸漸少了，那時候，我也沉下心來準(zhǔn)備考鎮(zhèn)上最好的中學(xué)。才能有以后，才能出去闖闖，才能找個比你好的。

第二章：我

以前，我也住在這個南方小鎮(zhèn)。真考上了鎮(zhèn)里最好的中學(xué)。大學(xué)在北方城市上的，一晃十年，畢業(yè)娶了一個那里的女人，這個女人如花的笑容，在第五年的時候凋謝了。我離婚前，曾以為這是更好的。緊接著辭職，帶筆錢坐上火車，回到了這里等待。

我和她的分別是在一處偏僻的小站上。那天是該熱的時候了，幾天的雨都悶著。她穿著一身很薄的紗裙走到了我們的結(jié)局里，說，這么走了就？我摸了摸口袋，還怎樣？拿好了。她指的是我分得的錢。嗯。我說話聽了聽。隆隆聲還未響起。是她把我叫到車站邊的一個小園子的，來，來。趁著火車的鳴叫還撂在遠(yuǎn)處，一把拿住我下面，我聽著一種嗚咽，慢慢閉上眼。其實，我嚇住了。新婚之夜是這樣，最后一次也是這么干凈利索。她說這叫前后呼應(yīng)，得小說似的完整點兒。這讓我坐上南下的火車時，還不知所措地想到上個話題里的那個詞：賤人！

——嗯？

——咚。

她在車窗上敲了幾下，我抬頭看看，這張臉是這夏天里最沉悶的花呵。我知道我的比喻很無聊。所以，還是愿拿回憶里的某些話題來排遣寂寞。玻璃的響聲中，咚，咚。我就這樣離開了北方。直至火車駛?cè)肽戏降挠昙荆?，咚還在隱隱地響。對南方現(xiàn)在的皮膚，我失去了知覺。我背著行李邊走邊想。那個小站通向這個小站，之間是多少世事飄去如煙。

此時，我已住下，窗外一直下著雨，我的夏天積在潮濕里，沉，沉，沉，沉到底兒，再漂上來，又是一個霧蒙蒙的早晨來臨了。外面是吵吵鬧鬧的孩子的聲音，潮濕對于我這個北方人已經(jīng)算是不好承受的了，尤其這種每天很準(zhǔn)時的叫聲搞得我缺覺，人是松松垮垮的。更氣的是有個孩子每天經(jīng)過的時候，總是會敲我的窗戶，我能聽得出是中指彎曲后使勁彈出的那種，只一下。沉靜的一天，我在南方的那段歲月，就是這樣開始每一天的。幾次都想爬起床，氣勢洶洶的跑出去，嚇唬嚇唬他。我記得曾設(shè)計過很多話，譬如在露出瞪眼狀時，就得沖他吼：小兔崽子你閑的？找揍是吧？滾蛋！等等有些不雅的話，我后來都沒用上。

是小孩開始敲兩下窗戶的第三天，我忍無可忍了，媽的。那是一個陽光有些晦暗的清晨。窗戶響了，我在等著第一聲的響起。我爬起床，穿著短褲跑出屋，媽的——屋外那條小河，朝西悠緩地淌著，幾只烏篷船晃蕩在那兒，看得見慢慢遠(yuǎn)去，拐入了盡頭的河道里。水里倒著兩爿的舊屋，波起了，屋的影子也就斜了。

我把那群孩子稱為小南方，他們這會兒一點影蹤都沒有。

第二天，我坐在窗戶對面的椅子上，等著他們，我他媽非瞧瞧哪個小兔崽子和我的窗戶過不去。我承認(rèn)自己被敲窗戶的聲音，搞得心力憔悴了。前晚，我就早早地洗洗睡了。我要坐在這里，仔細(xì)看他是用哪只手的中指敲響窗戶的，如果左手，就廢掉他左手，右手，就砍掉他右手。我很快覺察到自己很殘忍。老婆跟我離婚之后，我覺得作為一個男人不應(yīng)該再那樣了，我的溫柔，一年四季無休止地踏實肯干，都被一個把她在床上伺候個半死的男人，輕而易舉地置換了。我他媽是不是該在那孩子出現(xiàn)以后，一巴掌扇死他？想著，我看看表，孩子上學(xué)的時候已到，那孩子呢？因為見我坐在這兒繞道了？

半天過去，窗外水聲聽起來像小手拍動。站起來，船兩三條靠著經(jīng)過，我還不見他們過來。房東在我坐下時走了過來，揮著手招呼我說：呦，星期天，起這么早？我恍然大悟，只說：我都是這個時候起的。星期天。我在臉上盡量的消融掉此刻的氣惱。你大可想像，這將是種什么樣的表情?。∥抑栏鷭寢尣晦o而別是不對，可是你可曾想過那種一躺在家里就想吐的感覺嗎？就是在身底下，這張媽媽送我們的大床上，是另一個男人和我的老婆。媽的，你星期一得上學(xué)吧？第二天，我又一次坐在了老地方。對著窗戶，心里有些焦急。

孩子們來了。說著小南方們特有的語言。我不懂，管他呢，反正今天我要捉住敲我窗戶的。孩子們笑著經(jīng)過我的屋子，這時候天空來了云，云很厚，我低頭看著，其中一個小男孩走近了我對面的窗戶，習(xí)慣性的舉起手，彎曲中指，嫻熟的敲響了我的窗戶：咚——咚——我捋了捋衣服，走了出去，孩子們一下都驚慌了，眼睛慌亂地看著，我四周看著，瞇著眼說，就你小子，天天敲我窗戶？敲窗孩子點頭，毫不掩飾地告訴我：是，我每天都敲。我說那很好！知不知道現(xiàn)有人在睡覺？小孩又點頭。你點什么頭！我提高了聲，知道睡覺，還敲？敲窗的小孩好像有點驚。伸出小手指向門口，我看去，是房東養(yǎng)的狗在門前轉(zhuǎn)悠，已是盛夏，小狗的舌頭長長的垂在外面，接著小孩告訴我：每天過你這兒都見它快渴死了，每次敲你窗戶只是提醒你，它可憐。

敲窗小孩和一幫孩子，就這樣沿著河道旁的小徑，走入了一片小林子，他們要在林子中走大約一刻鐘的路程，林子外是個小學(xué)校。我很清楚這條路，多年前我也走過，馱著一個女孩，林子盡頭是個小火車站。我離婚的第二天就從那里，穿越林子走到了這戶人家，住下。我站在那里看著孩子們消失，而后，木然地看著狗。我忽略了它，但不代表所有的人都能忽略了我。我進(jìn)屋攤開稿紙，在上面寫了這句話。從那以后，我的窗戶就沒有再響過。我也習(xí)慣了在清晨醒來，收拾衣裝，洗漱完畢之后，正是這群孩子經(jīng)過我屋子的時候，我提著一個小桶出去，邊喊“大米——大米——”邊迎著稀薄的陽光，和孩子們揮手。后來時間一長，我猛地一抬頭，就覺得那敲窗的孩子，長得有些像我的一個朋友。他是本地人，我很清楚這條路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他在這條路上和你出了點事。林子還是那么美。而我就住在它的旁邊。他也從我這呆過幾日，他常說，美個屁！

第三章：他

自那次壩子相遇以后，再一次得知你的消息是在那個雨天半夜。雨很大。他渾身濕漉漉地跑到我當(dāng)時的家，找我。入秋的第三場雨結(jié)束，那時的他已在附近的部隊當(dāng)了步兵。據(jù)我所知，他不停地違紀(jì)，和上級鬧不和。你知道他四歲被人從這條路上撿走。十六年后的他回到這里。養(yǎng)父不能白撿是吧？于是，要把他訓(xùn)練成一個武警，以接替他經(jīng)過多年磨難，換來的那個職位。他想上學(xué)，想和那個美麗的姑娘結(jié)婚，一切只是使他熱淚盈眶，他想了很多，那次失敗的私奔他沒和你說過吧？她已經(jīng)兩個月沒來月經(jīng)了。他進(jìn)門第一句話就這樣跟我說的，聽到這個消息，我張著嘴看著他，怎么回事？他看著院里此刻正瓢潑的大雨。一口一個：賤！

他說你不是來找他的。是我！我收到重點高中通知書的日子，你在林子里等我回家，他也是第二次見到你。當(dāng)時，你穿著那件馬老師不允許穿的漂亮裙子，站在憂郁的月光下面，遠(yuǎn)遠(yuǎn)地，他穿過林子，騎車過去。他停住，問你什么話了？你怎么回答的他，為什么之后會是那個樣子：他輕輕推到一個樹下，吻著你的唇。我讀不懂你想的什么。他更不想懂。如今，他什么也回憶不出來了。

你說過，你覺得那時的林子很美。

他“嗯”了一聲。

你還希望以后可以在林子旁邊有一個幸福的家庭。身邊有個給你講北方故事的人。早就說過的，你其實屬于北方。南方總是很小。你雖然不愿說出那個被你爸甩了的女人的故事，但是我可以猜測到你們都來自北方，你爸至今還在那里。他為什么離開了你們？你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覺的今天很奇怪。她一點沒想過回家，就是這樣他把你頂在樹旁，喘不過氣來。他不是我。接著，他說你們做了個游戲：她閉上眼睛，什么也不看。她真聽話，乖乖的閉眼，你他媽的干了什么？他說看見你笑了，甜甜地笑。游戲的結(jié)果是疼。你不能想到那天他找到我，恐懼地看著我，問我怎么辦？怎么辦？他給過你錢嗎？你把衣服穿上回家的時候，他說過“今天的游戲你可以掙到十塊錢”這樣的屁話？她為什么接過去？大約是兩個月過去了，你媽發(fā)現(xiàn)了你月經(jīng)的事，當(dāng)時沖進(jìn)廁所，還沒罵出話，人就暈了過去。你媽醒后，頓頓聲：我就是這樣被你爸知道，扔了的，你呀死丫頭為啥還……邊說邊哭。

你逃跑的那夜，風(fēng)很大，我把你送到了林外的車站，你跟我說，你說你當(dāng)時想起了我。當(dāng)火車慢慢駛出了我的視野，大雨又來了，他躲在林子里抹著后背的瘀青，最后看了你一眼。他后來在一封信里跟我說，其實我說的對，是挺美的。并愿我們忘了他。

第四章：我們

我們的事還是讓我老婆給知道了。那是我們在那個北方城市意外撞見的第三天吧。這么多年你也不顯老，也許是注定的，我們躺床上的時候，我還不敢相信，穿粉色胸罩的是你呀。你走后，我一直沉浸了你在車站說那句話里。那天，她出差回來，進(jìn)門似乎就嗅到了以后的變故。她叫白雪，她就是這樣一個冰雪一般的，女人敏感而聰明。在把皮箱塞到床底下時，順便掃過一眼那是習(xí)慣，床下干干凈凈，擺著兩雙拖鞋。除此外，床底下空蕩蕩的。然后，邊擦手邊把屋子打量了一遍，伸出指頭捅了捅辦公桌上一個憨態(tài)可掬的不倒翁，那老頭兒開始奇怪地左搖右晃，她嚇一跳。我們相愛。大學(xué)時認(rèn)識的一直到現(xiàn)在過著平穩(wěn)的日子。畢業(yè)后，我到醫(yī)院當(dāng)了名大夫，她一直熬到了經(jīng)理助理，現(xiàn)在成天出差，出差回來我們倆就親熱一次，這次我和先前一樣，把門關(guān)上，把她卷在懷里，手上下游移，嘴巴跟著就咻咻地拱上來。我得說，也許是后來的事情隱隱地發(fā)生了，那次感覺真是很特別。她一下成了個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我們住的是她公司租的房。這幢樓有些年頭，四處露風(fēng)，陰暗，一個小房間是辦公室又是宿舍的那種。她抗不住，我漸漸粗重的呼吸，連連后退，嘴里嬌嗔：噯，人家聽到了。

人家還聽到了你的聲音。

人家自然也聽到了他的聲音。

他是白雪的上司，北方人，方臉，我見過一次，沒成想竟然會在那張床上見到了第二次。她也沒不好意思，只說你的事我知道，我的事你也該知道了。聽上去很劃算。我剛開始沒反應(yīng)過來，她指的是我們的事。后來，問她你們什么時候開始的？說你和你那個老鄉(xiāng)開始的前一天。我承認(rèn)她的確很敏感。這一點，我輸了。我們的事情和他們的事情都被墻后的人，一夜間互換了。還好這樣一來，我不至于感到太多的自責(zé)。我無法承受那種來自北方的壓力。太多的人指責(zé)我，太多人罵我：小南方，你缺德不缺德的！小南方在他們那里是一種很奇怪的發(fā)音，我和她被迅速瓦解成了三個字。并且，里面蘊含的鄙視與羞辱。我沒敢告訴我媽這一切事，只說我有人了。媽媽沒責(zé)怪我，說那離了吧？離婚在白雪那么北方親戚的眼里沒那么簡單，他們講拖，拖到手續(xù)辦下來，拖到我的房子，財產(chǎn)都沒了為止。結(jié)局是沒有再見。我先辭職臨走前給你發(fā)了條短信，內(nèi)容是：我把她扔在了北方，和來時一樣上路，回到窄小的南方。那里不下雪，也很冷。

第五章：你們

我本來想咱們在南方過日子的。我在那片林邊先住下等你，你來了，我就把房子買下來，再養(yǎng)條狗。林旁是那條河，我們小時候每天上學(xué)經(jīng)過的那條河。它是如此燦爛。陽光徑直地立在上面，風(fēng)聲圍著它旋轉(zhuǎn)。我等啊等，就像你在車棚等我。

可是，故事并不是這樣圓滿：你們在以后的不久，就都在那個北方城市扎下根。你嫁了如意郎君，他當(dāng)兵當(dāng)成了大官，每個月往家鄉(xiāng)寄五百塊錢。從來不曾回來。因為思想上進(jìn)，流行出作風(fēng)問題的年月，潔身自好，官銜逐年上升，最后當(dāng)上了我們相遇的那個城市的武裝部部長。

第六章：他們

我無數(shù)次地被敲窗聲吵醒。當(dāng)有一天，我逮住那個小孩，都晚了，一切還是醒了。我聽說我老婆他們也結(jié)了婚，公司搬出了那個破樓房，至于去了哪里，我不想知道。在這里，我祝他們小北方，幸福美滿。

我對南方逐漸恢復(fù)了感覺。窗外的雨還在下，夏天漂在河水上，一個霧蒙蒙的早晨，再次來臨。

一群孩子經(jīng)過我住的這所房子。

不用再次敲響我的窗戶，我都會早早地起身。孩子們扭頭看我院子的時候，我一定要提著水桶走出去，精神百倍，面帶笑容地來到狗窩邊，輕輕地給它倒水。人不能總是松松垮垮的。孩子們也不能老是歡天喜地的吧？想著就抬頭看，孩子們眼角都正掛著南方人特有的憂郁，蹦蹦跳跳的。

責(zé)任編輯：遠(yuǎn)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