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培寬
先父梁漱溟所寫讀書筆記一類文字,不時于標題之前冠以“勉仁齋讀書錄”數字。這樣做,最早見于上世紀30年代初,至70年代已屆暮年,也曾如此?,F在我們兄弟二人將他的讀書筆記一類文字重新整理輯錄成書問世,即沿用之以為書名。
“勉仁齋”三字首次出現在他所寫《思親記》一文:文末寫有“記于勉仁齋”數字。這是1925年春他借住于清華園時的事:當時他獨自一人在此整理編輯我們祖父梁巨川勞先生的遺書。所寫“勉仁齋”三字自然是指清華園內他的借住之處。
1921年,《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問世,書末先父提出“再創(chuàng)中國古人講學之風與近代社會運動結合為一”的主張,想要聚合一些朋友,試作一種類似于宋明古代書院式講學活動,而隨后就有人響應。于是若干青年朋友自愿與先父聚攏于一處,開始了同處共學的生活。他們“自起居游息以迄工作讀書常常都是在一起的?!?/p>
這種生活似最早起于1922年,當時先父尚任教于北大。他們同處共學之地為北平地安門內吉安所(街道名),賃屋若干間,歷時約兩年。此時已來北大任教的熊十力先生也參與其中。
1924年下半年,師友一度同往山東曹州(今菏澤)省六中高中部辦學,1925年下半年又同返北平,賃屋于什剎海附近的東煤廠(街道名);不久遷至西郊大有莊(頤和園外東北,今中央黨校東),租了一個宅院,又過起這種同處共學的生活。這時參加的有北大在學學生或旁聽生,有原山東省六中學生;籍貫有山東、山西、四川的,還有遠道來自海南島的。當時除熊十力先生,又多了一位德國人衛(wèi)中先生。由此可見“勉仁齋”曾是有址可尋的,只是前后多變,而且由原指個人讀書之處變?yōu)榉Q謂師友同處共學之處了。
師友們過的“雖然是一種團體生活,但沒有什么會章。大家只是以人生向上相策勵,每日只是讀書講一講學問。”他們這些人都是“很想求得自己的人生生活”,而“不愿模模糊糊地過下去的人。”他們“講學問”,自是講求那種“能了解自己,并對自己有辦法的學問”,即講求自身修養(yǎng)之學。此時以及日后,就有“勉仁齋諸友”一詞不時出現在師友間的信函中。這樣,“勉仁齋”三字又衍變?yōu)閹熡褕F體代名詞了。
師友以講求自身修養(yǎng)相互策勵,先父梁漱溟更是以“自身生活上自勉于自覺、自主、自如”為其終生的追求。這一點,讀書作為其生活內容的一部分,同樣也有體現。在閱讀本書時,讀者不難發(fā)覺先父梁漱溟對他所閱讀的內容,往往以“人生”這兩字為切入視角,或加以評價,或發(fā)表議論,或作摘錄等,以表述其心得體會。這或許是這本讀書錄與他人所著同類著作有所不同之處吧。
以本書中《讀廚川白村(東西之自然詩觀)》為例,他即指出廚川所說東西文藝觀點之殊異,印證了在其所著《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所作的“判論”:中國人與西洋人之“分異點”,在于人生態(tài)度之根本相異。
又如一本對青年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讀物《卓婭和舒拉的故事》,也引起他的注意。上世紀50年代出版不久他讀了一回,留有深刻印象,時隔七八年又借來重讀,并寫出數千字的筆記。是什么引起他如此關注?主要是卓婭的為人不凡。例如,卓婭十二三歲即表現出“內心明覺之強,不容一毫欺瞞”。而先父一向認為“人類之可貴在其清明自覺”,因而極為贊賞卓婭,說她“時時有其明強之內心活動,雖不知學(踐形盡性之學),而庶幾亦有吾古人所云自強不息之意。”
還有一本他一讀(1963年)再讀(1973年)的書——《河上肇自傳》。此書傳主自述其人生的內心體驗極為深刻,顯然深深觸動了他。又因為彼此的某些人生體悟有相似或相近之處,遂引起他的強烈共鳴,因而贊譽河上肇為“人生實踐上追求真理的勇士”,寫出的讀書筆記竟有七八千字之多。他十分注意河上肇不同于一般人那樣,“在世俗趣味中混過一生,而獨能在沒有外來打擊,生活平順中,自己觸發(fā)了人生疑問,失去了人生興味,陷入苦悶深淵,然后獲得了宗教經驗”。由此聯(lián)系到自己,他說:“此其事例上有類于釋迦牟尼感觸人生問題而棄家出走,下則如我愚劣,亦曾于人生煩悶中早年思求出家,皆有若同符?!?/p>
《甘地自傳》他早年讀過,晚年又重讀,并找了幾本論及甘地的著作來閱讀,做出筆記與摘錄多篇,共約有兩萬字。從這些筆記中可以看出,他最為關注的乃在甘地的為人和他的人生體驗。他指出甘地的生活“蓋本乎其內心真切的自覺的良知而動作著?!睂τ诟实厮I導的“不抵抗運動”,他也從這一點去認識和理解:“一任天理流行的人無所貪慕依戀,無所貪慕依戀而后能無所恐怖懼畏。甘地胸中正有中國古人所謂‘無以尚之的東西在,他當然不會屈服于任何勢力之前,同時他更不會以威武屈人,非暴力的根本在此?!?/p>
著名學者熊十力先生早在1919年即與先父相識,相交數十年,是“蹤跡至密”的朋友。先父將熊老所有重要著作讀過之后,肯定熊先生之所見“固有其真價值不容抹殺”,寫出《熊著選粹》一長文。同時又寫有《讀熊著各書書后》,批評了熊老,說了他老來竟“悔而不改”一類分量很重的話。先父不敢茍同于熊先生之處不少,例如指出熊老將儒家孔門之學“隨俗漫然亦以哲學稱之”,這便“模糊了儒家特征”。應知實際上“儒家身心性命之學不等同于今之所謂哲學”。它是“為自己生命上一種修養(yǎng)的學問”,“此學貴在力行,而不尚思辨;思辨乃為力行而用,舍力行而用思辨,曾未之前聞”,而熊先生恰是“舍力行而用思辨”。這是他所絕不敢茍同的。
除上述幾篇,從本書諸多讀書筆記中,也可以見出作者是就人生問題上作一種思考或發(fā)揮。如果只作摘錄或摘句,其所摘內容也往往是促人省悟或勉人向上奮進的??傊?,或直接,或間接,多有關身心修養(yǎng)之事。讀者讀過之后,是不難理會的。
先父一生讀書甚多,寫有讀書筆記者只限于一小部分。早年的多已無存,存有的多是上世紀50年代初以后所寫。但“文革”中遭抄家,筆記隨文稿與書籍全被收繳一空,今得收入本書者僅限于幸得發(fā)還的那些。這損失只能令人嘆息。
關于佛家的書,僅就他晚年而言,所讀者為數相當之多。但少見有讀書筆記,而多是一些摘句。因此收入本書中有關佛學的也就多限于此了。這或許是由于他一向認為的,佛學“貴在踐履實修”,而不在于思辨言說。
讀書錄自然是一個人讀書生活的反映,可由于種種原因,能留存并收入者相當有限,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因而僅能反映其讀書生活之一斑而已。然而從中仍然可有助于增加對他的了解。
末后須說明,應人民日報出版社編輯“百家叢書”的要求,1988年曾將讀書筆記14篇交該社,以《勉仁齋讀書錄》為書名出過一個小冊子(36開)。1993年又曾將讀書筆記36篇收入《梁漱溟全集》第七卷,也以“勉仁齋讀書錄”為總題。如今收入本書的有61篇,內容增加不少,同時為便于讀者查閱,編排上也作了改進。
現借先父梁漱溟《勉仁齋讀書錄》增補修訂后,并冠以“人生至理的追尋”為主標題,開始問世之時,特寫出以上介紹供讀者參考。
(《人生至理的追尋》,梁漱溟著,當代中國出版社2008年1月版,35.00元)
(本文編輯:李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