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是有預兆的。

一個秋天的上午，我心血來潮，和學生們一起到操場去上課間操。

是跑步。我跟在學生隊伍后邊，一圈一圈地跑。

學生們喊口號，一—二—三—四—聲音響亮，氣勢震天。

我想和著學生一起喊，一張嘴，竟然沒喊出來！心里想，有什么呢，不就喊個口號嘛。于是，暗暗給自己鼓勁，下一次體委喊的時候，一定要跟著喊出來。

一—二—三—四—體委又領(lǐng)著大家一起喊了，一——我的嘴都張開了，可是這個“一”卻卡在嗓子里，半天沒有出來。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老了。

老是什么呢？原來，老就是與年輕人在一起的時候，一種莫名的唐突，一種沒來由的惶恐，以及一種說不清的不合時宜，道不明的格格不入。

看來，人就是這么一點一點老下去的。就像一棵莊稼，開了花，結(jié)了籽，灌了漿，然后，歲月的鐮刀過來，“嘩”，一把把你收割了去。

誰都會老的。我在想，當我們老了，那所曾經(jīng)住過的春暖花開的大房子呢？它會不會像蟬蛻的空殼，因為我們的老掉，而發(fā)出寂寞的空響。房子里發(fā)生的一樁樁鮮活的往事呢？它會不會像家具上的光澤，被蒙上歲月的灰塵。

曾經(jīng)的戀情呢？是不是凋落得只剩下了回憶。那些悲辛，酸楚，苦澀，甜蜜，是不是都像風干的落葉，一切的一切，盡在葉脈里藏了，然后，在飄落中，說與秋風，說與流水，說與委身的土地呢？

或者，什么也都懶得去想了，懶得去說了。所有的事，要么讓它變成古董，在心底里珍藏起來。或者干脆一陣勁風，把它吹得一干二凈。

一切都隨它去吧。這就是老了之后的灑脫，這就是老了之后的逍遙吧。

老了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你曾追慕過的好多東西，那一刻，都不值得追慕了；你曾經(jīng)害怕過的好多人和事，那一刻，不必害怕了；你發(fā)現(xiàn)，你愛的人棄你而去那么多年，你的臂彎里，并不因此而多了寂寞；甚至，你想到了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諸多荒唐事，莞爾之余，你發(fā)現(xiàn)，經(jīng)歷這些，原本就是生活賜予生命的五彩的禮物。

老，讓你最終看清了一個人，讓你最終明白了一段情，讓你最終悟透了凡塵世事：

其實，人老了，就像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洗禮的戰(zhàn)士，硝煙散盡，你千瘡百孔地站起來，一下子懂得了生命，一下子懂得了人生。

我想起了父親。我上大學的那一年，父親已經(jīng)老了。我們爺倆坐在一起的時候，他總說，你還年輕，經(jīng)歷的事很少，等哪一天，（咱倆）喝喝酒，好好坐坐，我把我這多半輩子經(jīng)歷的事與你嘮叨嘮叨。我想，父親是想把他在這個世界上立身處世的一些體會與感受告訴我?？上В恢朗且驗槲覀儧]有單獨坐在一起的機會還是父親思量再三，決心讓我去獨自過完人生，總之，他并沒有與我長談，直到后來去世，都沒有告訴我什么。

我老之后，能不能體會到父親當時的心境呢。我是不是也會和兒子促膝長談，把自己人生的一些感受告訴他，譬如，什么人可以交，什么事不可以做，事無巨細，一一地教導給他呢？

我可以想見，說的人是如此感慨萬千，聽的人是如此心不在焉。老對于我的孩子，還是一件多么遙遠的事啊！

選自《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