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尼,2008年1月。中國正天寒地凍。華文報紙說,中國湖南遭受數(shù)十年不遇的冰凍。那里,是我的第一故鄉(xiāng)。而我腳下踏著的土地,悉尼,乃熱乎乎的夏季。
這個夏天隔三岔五有雨,老牌悉尼人說,雨是上帝贈給澳洲人的最大福音。澳洲的干旱年年歲歲相似。今夏雨水滋潤,悉尼的花草樹木特茂盛,拈花惹草的鳥族也更興奮。
屋后有棵高高的桉樹,每個清晨和傍晚,必有不下50只鳥聚首,嘰嘰喳喳沒完。
澳洲的鳥有些怪,樂于扎堆,熱衷發(fā)言,還不愛分門第。雀,像麻雀但不是麻雀;鸚鵡,該養(yǎng)在閑人深閨的,在此淪為野鳥;烏鴉,勢力最大,和中國的一般黑,但肥,人近不驚;另有斑鳩,鴿子……有事沒事湊一塊,喋喋不休。它們,與澳洲移民仿佛,來自世界各地,人種不同,語言有異,卻和睦共處。
澳洲的鳥族與人也有大不同,如,不愛置房產(chǎn)。沒在澳洲見過一個鳥窩,我媽說:“它們晚上在哪睡呢?”更進一步擔心,“要是生蛋,孵小鳥,怎么辦?”我媽知鳥族居澳洲,衣食不愁,故從不過問鳥之吃喝,只牽掛它們的睡房和產(chǎn)房。
值得慶幸,我媽很快忘了心底憂慮,說:“快聽,小鳥在歌唱?!崩^而,指花草,指樹木,說:“快看,花花在笑?!贝藭r,我女兒朵朵正依偎在我媽懷里,隨我媽的指示頻頻動耳,動眼。我媽的話沒錯,澳洲的草木皆好色,穿紅著紫,開大大小小的花,日當午時分,花瓣盡情舒展,似笑臉綻放。
接下來,我媽欣喜地告訴我女兒:“春天來啦?!?/p>
我指正:“媽,您又錯了,現(xiàn)在不是春天,是夏天?!?/p>
我媽臉有愧色,更正:“朵朵,奶奶錯了,不是春天,是夏天?!备舭肴?,又犯錯。
更正一千次后,我泄氣,只好安慰自己說,我媽的話不算錯。吾輩初讀書,老師領我們唱歌:“春天來啦,百花開啦,小鳥在歌唱……”又進一步安慰自己說,我媽沒得老年癡呆癥,只是錯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
昨日晚上,全家坐沙發(fā)上看電視。女兒忽蹣跚著走近我,靠著我雙膝,仰頭,笑,指著自己的臉說:“爸爸,看,春天?!迸畠荷?個牙齒,上下各4個,泛珍珠光澤,好看。
我不懂。小女芳齡1歲3個月,所掌握的詞匯據(jù)統(tǒng)計,約65個。我不懂她所言何意。
女兒繼續(xù)演出,小舌尖伸出紅唇左右掃蕩,發(fā)嗚嚕嗚嚕嗚嚕聲。又笑,聲音更大,咯咯咯咯咯。笑畢,再指自己的臉:“爸爸,看,春天?!?/p>
妻坐我右側(cè),我扭頭看妻,她正看我,四目相接,原本狐疑的眼神頃刻間洞明透徹,我們,不約而同讀懂女兒的精彩演出。女兒是在寫詩。
若有選天下最年幼的詩人,我投女兒一票。她寫的詩是:春天,就是像小鳥一樣歌唱,還有歡笑。
我媽比世上最小的詩人厲害,她是詩人的老師。
選自《重慶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