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選

我在5年前脫離技術第一線，一年來逐漸脫離管理的第一線，我已經(jīng)61歲了。我是屬于高峰過去的一個科學工作者，一個快落山的太陽。跟大家講的，更多的是自己一生奮斗過來的體會。所以我從我一生中覺得重要的抉擇中，引發(fā)出一些話題跟大家來討論。

我第一個抉擇，在大學二年級即1954年進入北京大學的數(shù)學力學系。當時北大非常好，教我基礎課的老師都是非常優(yōu)秀的老師。因此我受到很好的培養(yǎng)。北京大學應該繼承優(yōu)秀教師講基礎課的這種傳統(tǒng)，他們是把心思放在教學上的。這第一步很好的數(shù)學基礎是我終生受益的。

我們到了二年級的下學期分專業(yè)——那時候有數(shù)學專業(yè)，搞純數(shù)學的；力學專業(yè)；還有計算數(shù)學——剛剛建立的一個專業(yè)，同計算機是關聯(lián)的。好的學生當時都報到數(shù)學專業(yè)去，覺得計算數(shù)學這個專業(yè)跟計算機打交道沒有意義，很枯燥。我一生中第一個重要的抉擇，是選擇了計算數(shù)學，正好趕上了計算機迅速發(fā)展的年代，這是我一生中的幸運。

1961年，24歲時，做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就是在有了幾年的硬件的基礎上，投身到軟件，投到程序設計、程序自動化——就是編系統(tǒng)——這樣一些領域來。我專門投入到軟件領域，而且做硬件和軟件相結合的這種研究，它給我?guī)淼暮锰幏浅４?，我豁然開朗，似乎一下就找到了創(chuàng)造力源泉，很多新理論都提出來了。

第三個重要的抉擇呢，是在我二十多歲的時候，我決定鍛煉英語的聽力。在當時理科里頭沒有什么人來鍛煉聽力我為什么這么做呢，因為我看英文的專業(yè)文獻，有的時候，覺得每個字都認識，每個語法都懂，但是看不快。從1962年，聽了整整四年，一直聽到文化大革命。

第四個抉擇是１９７５年，從事照排這個項目，采用了與眾不同的技術途徑。由于我有數(shù)學的基礎，又有軟件和硬件兩方面的實踐，同時我又比較掌握英語。我從資料中得知美國當時流行的是第三代，數(shù)字存儲的，而中國隨便一家都是落后的、過時的，也看到正在研究的第四代——用激光掃描的方法。英語的快速閱讀能力在這里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用激光束掃描的這種系統(tǒng)，碰到一個很大的難題：激光掃描的精度很高，不同的字有不同的點陣，大的一個字要由900萬個點組成，這么多的字體這么多的字號，每一個都要用點表示，信息量大得驚人，需要幾十億字節(jié)的存儲量。在美國沒有這個問題，他是26個字母，在中國來講，兩萬漢字是非常突出的問題。

由于我的數(shù)學背景，很容易想到用一種信息壓縮的辦法，用一種輪廓的描述、一種特征的描述來描述巨大的信息量。當時的計算機，中型的，個子很大的計算機，速度還及不上286，如果用這種價格很昂貴的中型計算機把壓縮的信息恢復成點的話，要算幾萬個帕節(jié)，這幾萬個帕節(jié)運算量很大的，速度很慢，一個中型計算機只能一秒鐘采測一兩個字，而我們要求一秒鐘采測150個字以上。如果是一個搞純軟件的人呢，他就會望而生畏，就此止步。而我由于有軟件硬件兩方面的實踐背景，就會想到對這種關鍵性的操作、特別費時間的操作設計一個硬件，把它提高100倍以上的速度，對于非關鍵性的操作用廉價的軟件來實現(xiàn)。這樣用軟、硬件結合的方法，很容易就解決了這個問題。

可惜當時我是一個無名小卒，別人根本不相信。我說要跳過日本流行的第二代照版系統(tǒng)，跳過美國流行的第三代照版系統(tǒng)，研究國外還沒有商品的第四代激光照版系統(tǒng)。他們就覺得這個簡直有點開玩笑，說，“你想搞第四代，我還想搞第八代呢！”

我就從１９７０年自己動手做，一直做到１９９３年的春節(jié)。一直做，做了差不多１８年，１８年的奮斗。１８年里頭沒有任何節(jié)假日，沒有禮拜天，也沒有元旦，也沒有年初一。所以我能夠體會一句名言，“一個獻身于學術的人就再也沒有權利像普通人那么生活?！蔽壹依锉厝粫У舫Ｈ怂芟硎艿降牟簧俚臉啡?，但也能得到常人所享受不到的很多的樂趣。當然這個樂趣是難以形容的，看到我們?nèi)珖膱蠹?，９９％都用了北京大學開創(chuàng)的這種技術，這種既感動又難以形容的心情，是一種享受。

第五個抉擇是在８０年代初，致力于商品化、企業(yè)化，堅持不懈的走商品化、企業(yè)化的道路。這件事情我們是逆潮流而上，今天人們都講北大方正又有名又有利，不知道當時我們的艱難，到１９８６年也沒人這么講，說要把技術變商品，當時那種空氣下，看不見前景。但我們認為這是對國家有利的，堅持不懈的走商品化、市場化。到１９９０年才感覺到有了點成績，占領了市場。

下面我就要談到我第六個重要抉擇，在１９９２年，開始花大的力量來扶植年輕人，讓年輕一代出來逐步取代我的作用。

扶植年輕人我覺得是一種歷史的潮流，當然我們要創(chuàng)造條件，就是把他們推到需求刺激的風口浪尖上。在這方面我們要創(chuàng)造一切條件讓年輕人能夠出成果，特別要反對馬太效應，尤其在中國，我覺得在中國論資排輩的勢力還是有的，崇尚名人。我們打破這種風氣是需要努力的。

名人和凡人差別在什么地方呢？名人用過的東西，就是文物了，凡人用過的就是廢物；名人做一點錯事，寫起來叫名人軼事，凡人呢，就是犯傻；名人強詞奪理，叫做雄辯，凡人就是狡辯了；名人跟人握握手，叫做平易近人，凡人就是巴結別人了；名人打扮得不修邊幅，叫有藝術家的氣質(zhì)，凡人呢，就是流里流氣的；名人喝酒，叫豪飲，凡人就叫貪杯；名人老了，稱呼變成王老，凡人就只能叫老王。這樣一講呢，我似乎慢慢在變成一個名人了，在我貢獻越來越少的時候，忽然名氣大了。所以要保持一個良好的心態(tài)，認識到自己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人，而且正處在犯錯誤的危險的年齡上，這在歷史上不乏先例。

(節(jié)選自王選教授１９９８年１０月在北大的講座《我一生中的八個重要抉擇》)

摘自北京大學新聞網(wǎng)

推薦/師力斌編輯/麻 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