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迪
媽媽的一生非??部?,可她從不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一絲軟弱。媽媽16歲從女子中學參加革命,因為家庭出身是地主,到了革命隊伍里也要背負政治壓力。比如入團、入黨,都不能和出身好的同志相比。可媽媽從不自卑,她說自己的路要自己走,而且要昂著頭。1949年,媽媽正在北京,參加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組織的學習,那年她最高興的事,就是參加了開國大典。她們的腰鼓隊就在第一排,媽媽說,她清楚地看見了毛主席。
后來媽媽到東風鐵礦去勞動改造,那時她才25歲。再后來,1960年的秋天,我就病了。那時,媽媽每天都要背我去醫(yī)院。至今我還記得有一次去醫(yī)院的情景,媽媽抱著我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聽醫(yī)生說我的病情。我靠在媽媽胸前,能感到她在微微發(fā)抖。媽媽后來說,那天她不是害怕,而是心疼我,她怕我動手術,可我還是做了手術。為了給我治病,爸爸媽媽借了同事很多錢。為了還債,媽媽把她的手表都賣了。我知道了,忍不住難過,可媽媽卻說,你的病好了,我和爸爸就高興了。
我的病沒能治好,盡管爸爸媽媽帶我去了很多醫(yī)院,花了很多錢,家里已經四壁空空。幾年后,我跟著爸爸媽媽到了魯西農村。開始的時候,在那透風漏雨的破土房里,我真不知道今后怎么生活下去。那年冬天,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在家,望著窗外白茫茫的大地,我感到很悵惘。我們什么都沒有,屋里冷得像冰窖,除了咸菜,我們幾乎沒有菜吃。記不清多少次,我總是偷偷掉眼淚,不是為自己傷心,而是為父母,生活這么艱苦,我還拖累著他們??晌覐牟蛔寢寢尶匆娢覀?,而媽媽更不讓我看見她有一絲失望,也從沒有聽見她抱怨過什么。她最喜歡說“將來”這兩個字,比如,將來這里有了電就好了,將來這里通汽車就好了。
夜晚,在昏黃的小油燈下,媽媽一邊納鞋底,一邊給我講很多往事。那個時候,我們已經買不起鞋了。媽媽自己做了很多鞋,我的鞋則是我自己做的。她給我講,她小時候,姥姥為了躲開日本鬼子,怎么帶著她逃跑。也講她中學時代的事,回憶她涂著口紅的女老師,還有她那群各種情調的女同學。她講的更多的還是她在文工團的事,她和戰(zhàn)友們怎么到火車上給志愿軍演出。在演話劇《第二戰(zhàn)場后方》的時候,為了扮演英國人,她怎么和女戰(zhàn)友用阿莫尼亞染黃了頭發(fā)。還有,就是她多少次說過見到了毛主席。媽媽還給我講她讀過的書,而我那時正沒有書可讀。她給我講張恨水的小說,巴金的小說,冰心的散文,郭沫若的話劇,徐志摩的詩歌,還常常給我講她喜歡的林巧稚大夫。透過橘黃色的燈光,我長久地看著媽媽,她低著頭,認真地納著鞋底,她的表情淡定沉靜。她說話緩緩的,完全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讓我全然忘了自己的傷感,覺得只要和媽媽在一起,不管生活多么苦,都是溫暖的。
此前,我?guī)缀鯖]見過媽媽穿新衣裳,我得病之后,她就總穿中式罩衫,那都是她自己做的。我一直盼望媽媽能有一件像我朋友的媽媽穿的那種制服,看起來很洋氣的衣服??蓩寢審牟蛔瞿菢拥囊路?,春節(jié)她卻盡量給我和妹妹做新衣服。讓媽媽穿一件好看的衣服成了我心底的愿望。
1973年的春天,我們離開了農村。在小縣城,我開始學畫畫,不久,我就試著畫素描。有一天,我對媽媽說,媽媽,我給你畫張像吧。媽媽很樂意當我的模特。她坐在那里幾個小時,一直保持著自己的微笑。那時,她依然穿著一件破舊的中式衣裳,可在我的畫里,媽媽穿著方格襯衣,外面是一件西裝。只可惜,我那時剛學了幾天,沒有把想象中的衣服畫好,可媽媽看了卻說,很好,真的很好,我終于穿上這么好看的外套了。那一刻,我的淚水流下來。我真恨自己為什么這么脆弱,我從不愿意讓媽媽看見我的淚水啊。多年以后,韓國邀請我去訪問,并參加我的長篇小說韓文版首發(fā)式,他們也邀請我的爸爸媽媽一起去。在那里,我第一次在商店為媽媽買了漂亮的服裝。
如今,媽媽老了,但是透過歲月朦朧的塵霧,我覺得她依然像我這張畫里那么年輕,那么自信。親愛的媽媽,雖然我一生經歷了45年的病痛,但能和你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
(摘自《浙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