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其濤
2007年高考湖北卷現(xiàn)代文閱讀材料選用了軍旅作家楊聞宇的《日月行色》,那是一篇文質(zhì)兼美的好文章,語言拙樸而又充滿情趣,情感濃烈而又含蓄。但許多同學是初次接觸這位作家,筆者在這里推薦他的另一篇散文《春水一畦轆轤聲》,以增加對這位作家作品的了解。
《春水一畦轆轤聲》首先花了大量的筆墨為我們勾畫了兩幅農(nóng)家汲水澆灌圖。
一幅簡圖。暑天旱季,萬里平川上,綠云高樹下,轆轤吱吱,井水嘩嘩,青紗帳里老者引水灌溉。雖然暑氣蒸騰,但是勞作的人只有對勞動之美的享受和對豐收的企盼,全無暑天勞作的厭倦。
一幅詳圖。作者細筆描摹了夫妻汲水澆灌圖,把勞動之樂、勞動之美描寫得淋漓盡致。在這勞動場景里,我們可以看到四大樂: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何況新婚燕爾,夫妻手中的轆轤絞起的不是澆灌禾苗的井水,而是滋潤心田的甘露瓊漿,此一樂也;頭頂樹蔭,腳浸井水,微風吹拂,無暑氣熬人,此二樂也;水聲嘩嘩,蟬鳴陣陣,鳥語聲聲,天籟盈耳,此三樂也;渴有甘甜井水,饑有鮮美瓜果,此四樂也。在作者筆下,能在田邊井旁勞作,可謂“寧作農(nóng)人不羨仙”。
井水還能滋養(yǎng)萬類。你看,井臺周圍的花草樹木,總是早榮而后凋,生長時蓬蓬勃勃,枯寂時“仍遲遲地挑著幾串黃葉兒”,因為“龐大的根系糾結(jié)盤錯在井臺地底,廣攝養(yǎng)分,先汲活力,新陳代謝中與眾不同,春秋換季時也便自樹一幟”。
作者還將景物描寫上升到哲理的高度,認為人生應如淘井,人越是勤快,人生之井也越淘越旺。“有志者愈勤奮、愈努力,愈是探測不來自身蘊有何等厚重的能量、多么雄渾的潛力”。
這種親近泥土、親近自然的生活方式都是半個世紀前的,而今天,河已不是那條河,山已不是那座山。河枯,井不存,水質(zhì)無味,農(nóng)家樂不再,“好景流散,人口驟增”。讀到這里我們才了解作者的全部心思——前文對汲井澆灌的勞動美津津樂道,是為后文失去家園的感傷哀嘆張本。越是對田園生活贊賞、眷戀不已,越是反襯出失去樂園的深深感傷。欲抑先揚,倍增哀樂。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世界各個角落早已是無處不商,那些古老的農(nóng)耕之地也已喧嘩一片,與自然相依相偎的古樸寧靜的生活方式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對鄉(xiāng)村自然的粗暴甚至是失去理性的開發(fā)掠奪。這個時候,有人想再回到從前花果飄香、鳴禽滿園的鄉(xiāng)村農(nóng)舍,去體驗汲井水澆園、握鋤頭翻地的生活,多半會成為奢望。所以作者才有文末的擔憂:“我在異鄉(xiāng)工作幾十年,年逾花甲,落葉應當歸根,而故鄉(xiāng)水位跌落,好景流散,人口驟增,我還能回歸到那兒去嗎?”
從寫作特點上看,細膩生動的景物描摹、欲抑先揚的結(jié)構(gòu)安排、濃烈熾熱的情感抒發(fā)是文章的三大特色。
另外,關(guān)于葉落歸根,我們還可以作如下解讀:異鄉(xiāng)可以有兩種理解,一為實一為虛,實指為生計工作需要而客居他鄉(xiāng),虛指是為了虛名浮利,拋棄自我,身體與靈魂離異。幾乎是所有的人在青壯年時投身到滾滾紅塵中打拼,到了人生暮年,才逐漸醒悟,那種本真的生活方式才是自己最想要的。但明白過來,卻又回不去。這種人生理想與現(xiàn)實的悖離,怕是會永遠存在下去的。
(作者單位:湖北巴東一中)
附原文:
春水一畦轆轤聲
楊聞宇
山里人靠泉水生活,我們平原上的人靠井。
半個世紀前,八水仍繞著長安,井水水面離地表才五六尺,秋雨時上升三四尺,有的人家浣衣洗菜,伏在自家井沿伸長手臂,就能拎一桶清水上來。
無垠的田野上,綠樹井臺合,哪兒若是聳起一團綠云似的高樹,其下必有一口橢圓形水井。青草茸茸的井臺位于地畝中央,遠看是處于一馬平川之內(nèi),實際微微上凸,是四周田畝無形的一個制高點。
我家在村東有一口井,井臺周圍植有七棵杏樹,最粗的一抱合不攏,更粗些的槐樹、柳樹,間雜于杏樹之間。暑天旱季是井臺上最紅火的時日。平常人家,是用臨時撐架起來的轆轤絞水澆地,牛皮繩在直徑九寸的轆軸上纏繞十余匝緊相排列的圈兒,空桶“哧溜溜”下放,吃滿水時“吱扭扭”上絞,每桶水百余斤重,“嘩”地一聲倒下箍好的水池,任它由渠口沖入渠道,踅進高可沒人的青紗帳里。青紗帳里有老者持锨看水,一畦一畦逐次灌溉。綠禾似海,密不透風,暑氣蒸騰,看水之人大汗淋淋。
在我成家半年時,曾與二十來歲的妻子在水井兩端各守一架轆轤,面對面絞水,她那水桶比我的略小一圈,我這桶水翻倒進池時,她那空桶正好放至井底汲水。兩只桶一起一落,需搭配有序,速度恒穩(wěn),長長的渠道里才不會斷流,畦垅之水也才能緩緩漫進,讓禾苗潤透飲足。偌大井臺上只有我和她,她著一襲淡紅碎花薄衫,我則赤膊上陣,一邊絞水一邊隨意說笑,配合默契,兩只水桶交替均勻,上下若飛,桶粗水滿,我倆額頭、鬢角淌著汗水,褲管高挽,兩雙赤腳浸在沁涼的水池中。頭頂有蔭涼遮蔽,微風輕輕拂動著樹梢,池里泡著祖母從園子里摘來的西瓜、黃瓜、甜瓜與蟠桃。池里每進一桶水,瓜果們便要歡舞慶賀似地忽上忽下,翻轉(zhuǎn)沉浮一通,天宮王母娘娘宴會上的仙苑珍品,也比不上這些池中物碧脆鮮美。“嘩”然而有節(jié)奏的水聲里,笑語陣陣,高蟬鳴于樹,小鳥飲于渠,不知不覺便澆過一二畝莊稼。勞動可以為人生編織出最美的花環(huán),勞作本身就是塵世間最生動的畫圖,不是七夕又勝于七夕。
歲歲年年,轉(zhuǎn)動不已的轆轤顯示著人們的意志和力量。人越是勤快,足下這滋養(yǎng)萬類的水井越是不會干涸,反而愈淘愈旺。只因連續(xù)取水,水位下降,井內(nèi)水壓減弱,底部那泉腺會受到四方地下水勒逼之威,沖壓而后暢達,暗泉自動疏通。這樣的水井酷肖人的生命,有志者愈勤奮、愈努力,愈是探測不來自身蘊有何等厚重的能量、多么雄渾的潛力。
我家院落里的小圓井與田野水井是溝通的。小圓井旁供有尺許高的龍王爺拓像,每逢春節(jié),祖父、父親都要點燭進香,叩首禮拜,那一縷細細香煙裊裊起升,逸過房檐,飄往田野那井臺方向去了。老輩人說是井底的水眼水脈與大海龍宮相通著哩。
地下水脈遼遠,流動而鮮活,井臺之花早綻于東風,別處花樹才孕春蕾,這里的杏花已經(jīng)粉弄弄濕潤潤地像一團從天際卷過來的水紅色的煙霧。同時栽于異處的同一種樹,三年以后,井臺就近的明顯生機勃勃,茁壯許多。秋風落葉,別處已落凈了,井臺之樹仍遲遲地挑著幾串黃葉兒……龐大的根系糾結(jié)盤錯在井臺地底,廣攝養(yǎng)分,先汲活力,新陳代謝中與眾不同,春秋換季時也便自樹一幟。樹猶如此,長飲井水之村野人家豈能例外呢?
半個世紀過去,關(guān)中地下水位降落得厲害。繞長安之八水中曾有灞水,我們家就居住在灞水邊上。麥收天的傍晚,辛苦一天的人們經(jīng)常下河洗澡,洗去風塵,也洗去疲乏與勞累。后來是洗不成了。先是上游有了工廠、電廠,水面上漂動著顏色怪異的一綹綹油膩,而今索性萎縮成臭不可聞的一股馬尿……河已不成其為河,長安八景之一的“灞橋煙柳”早已煙消云散,兩廂那綠云掩映的水井還能設想嗎?人們吃用的已經(jīng)是自來水了,名曰“自來”,實際是從地下數(shù)百米處鉆出來的,是從龍王爺?shù)难芾飶娦谐槿〉?;至于水質(zhì),只恐怕也不能與當年的鄉(xiāng)井之水相提并論了。
我在異鄉(xiāng)工作幾十年,年逾花甲,落葉應當歸根,而故鄉(xiāng)水位跌落,好景流散,人口驟增,我還能回歸到那兒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