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祺
中國首次大規(guī)模災后心理救援行動,在災區(qū)第一時間開展,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但缺乏有效預案的缺陷,也在救援中凸顯出來。
簡強的惡夢
這是簡強在地震以后度過的第六個上午。5月12日的地震,好像把簡強的生命剪成了兩段,此前,是五彩的青春花季,現(xiàn)在,他的生活被完全改變。
簡強是北川中學的一名初中生,“5?12”汶川大地震中,北川縣是傷亡最嚴重的地區(qū),而北川中學又是北川最大的傷痛——這所中學有1000多名師生被埋廢墟之下,大多數(shù)已經死亡。幸存的未受重傷的學生,被暫時安置在綿陽市長虹虹苑劇場,跟其他班級一樣,簡強的班級已經殘缺不全,他最好的朋友,也在災難中永遠離開。
長虹虹苑劇場墻上掛著幾臺大屏幕電視,畫面永遠是抗震救災的內容,聲音很大,門口喇叭不時有人用四川話喊“某某同學外面有人找”,安置點里非常嘈雜。同學們的地鋪整齊排列,有人捐助了一些雜志發(fā)給同學們,剩下沒有分到雜志的同學只能聊聊天打發(fā)時間。
看上去,大家都很好。簡強也一樣,他沒有受傷,家人也都無恙。在安置點,他有時候跟兩個好朋友聊天,有時候自己躺著發(fā)呆,吃的、穿的都有,還有老師管理,簡強應該沒有什么可煩惱的。不過,沒有人知道,簡強很不喜歡夜幕降臨,夜晚到來意味著要睡覺了,睡著就會做夢,做夢,他好害怕。
在程文紅醫(yī)生到來之前,簡強沒有告訴別人他的這個煩惱,這些天,他每天晚上都做惡夢,夢的內容都是同一個:渾身鮮血的好朋友要殺死簡強,叫簡強去陪伴他。
“你們好,我是心理醫(yī)生,我是到這里來幫助你們的。在我的醫(yī)院,很多小朋友心里有一些煩惱,都會來找我,你們有什么煩惱嗎?”程文紅坐在電視機盒紙板上,這是學生們臨時的“床”,幾個男孩看著程文紅,不說話,好半天,一個小個子的男孩回答:“沒什么?!?/p>
“比如說,這幾天你們晚上睡得好不好呀?”又是一陣沉默,幾個男生回答:“還可以?!敝挥泻啅?,始終嘴唇閉得緊緊的,雙手抱著膝蓋,腦袋枕在手臂上,表情嚴肅,歪著盯住程文紅看,一直沒有說話。程文紅注意到這個男孩,在繼續(xù)了幾個問題和一陣談話之后,她特意轉向簡強,問:“你有什么煩惱嗎?”
“我做惡夢?!焙啅娨琅f把下巴支在手臂上,聲音很小。
“什么樣的夢呢?”
“有一個人,要殺死我,身上都是血,我就跑?!?/p>
夢里的人是簡強最好的朋友,地震中遇難。地震已經過去6天,簡強已經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但是,夜夜惡夢中,他都能見到這個滿身鮮血的好朋友,睡覺變成了一種煎熬。
“哦。你的好朋友遇難了,你很傷心,你非常思念他,所以夢到他,這是很多人都會有的反應,很正常,隨著時間慢慢過去,你會好起來?!背涛募t先安慰簡強,這是心理治療最常用的手段,首先讓治療對象相信自己的反應是正常和普遍存在的。
程文紅是上海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兒童青少年精神科副主任,17日趕赴四川綿陽參與災后心理干預的工作。作為心理專家,程文紅知道,雖然這些中學生表面上看上去很正常,但遭遇如此慘重的災難,一部分學生心里一定有巨大的創(chuàng)傷。
簡強出現(xiàn)了典型的心理應急反應,他突然失去了好朋友,他很思念他的好朋友,這種強烈的感情化作惡夢表現(xiàn)出來。受時間和場所的限制,程文紅決定先實施一個簡單的干預,希望能夠幫助簡強。
“你的朋友遇難了,你很思念他,對不對?你夢到他,說明你真的很想念他。他現(xiàn)在去世了,你相信他也很思念你嗎?”
“相信?!?/p>
“你是他的好朋友,他也一樣很思念你,那么,你認為他會傷害你嗎?”
“不會?!?/p>
“好的。你夢到他,說明你很想念他,他是你的好朋友,所以他是不會傷害你的,夢里的情景都是假的,你相信這一點嗎?”
“相信的?!?/p>
“好的。你現(xiàn)在做惡夢,只是一種正常的反應,但你要相信,做惡夢的這個現(xiàn)象,慢慢會減弱的。而且,你身邊還有其他的好朋友,你也要多想想他們,對不對?”
“嗯。”
“你的好朋友已經去世了,你應該把腦子里這些不好的景象,慢慢縮小,然后把它放在心里一個角落,珍藏起來,用心里更大的空間,去想想身邊這些朋友,他們也很需要你去關心,好不好?”
“嗯?!?/p>
簡強還是沒有抬起頭,但表情看上去放松了一些。程文紅很清楚,像簡強這樣的心理反應,并不是一次干預就能解決的,簡強說這些天做惡夢的現(xiàn)象是越來越強,而不是越來越弱,這說明他的癥狀比普通的應急反應還要嚴重一些,他需要長期持續(xù)的心理干預。
可能是最艱巨的任務
這是中國第一次大規(guī)模災后心理救援行動。
5月14日,汶川大地震發(fā)生后第二天,作為衛(wèi)生部心理危機干預專家的趙國秋,就從杭州出發(fā)抵達地震重災區(qū)平武縣,他是國內第一時間到達現(xiàn)場的心理專家之一,在中國重大災害救援歷史上,這也是心理干預行動反應速度最快的一次。在趙國秋之后,像程文紅這樣的心理專家和精神科醫(yī)生,陸續(xù)從全國各地到達四川,截止目前,已經有超過1000名專業(yè)人員在四川災區(qū)參與心理干預工作。
當心理專家們到達災區(qū)現(xiàn)場,他們立即發(fā)現(xiàn),災區(qū)心理干預工作將是一個復雜而浩大的工程,等待心理救援的人數(shù)太大,心理問題的種類太多,人群種類又如此不同,遠遠超出了之前的預料。
趙國秋最早看到的景象,是一片悲傷和絕望。在平武縣南壩鎮(zhèn),隨處有倒塌的樓房、遇難者的遺體、哭天搶地的親人,醫(yī)院里全是重傷員和他們驚恐的家人。事實上,這里每一個人都需要得到心理撫慰,但趙國秋和同事們只能尋找那些最急待干預的人群進行工作。
平武縣人民醫(yī)院從地震發(fā)生后,就成了當?shù)刂貍叩木让兀鶕?jù)趙國秋粗略的了解,在醫(yī)院里,大約有三分之一的人已經存在符合診斷標準的心理疾病。傷者、痛失親人的人當然最容易引起關注,但當一位護士闖入趙國秋的視野,他發(fā)現(xiàn)這些醫(yī)務工作者,更讓人擔心。
一位女護士已經三天三夜沒有休息,一刻不停地忙碌著,表情木然。趙國秋從其他人那里知道,這位護士原本失去父親,與母親相依為命。地震中,母親也遇難,并且有10多名親屬都已經在地震中喪生。災難對這名護士的打擊可想而知,但她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痛哭流涕,卻是每天為搶救傷者不停工作。
在趙國秋看來,這位護士的行為并不能僅僅用犧牲精神來解釋,她是在用工作來回避現(xiàn)實,這樣做,可能會給她自己帶來危險。趙國秋特地找護士談話,一開始,護士不愿意說話,在小心的疏導以后,她開始表達自己的悲傷。趙國秋說,讓遭受打擊的人面對現(xiàn)實而不是逃避,是心理干預的第一步。
在地震災害發(fā)生十多天以后,趙國秋特別提醒,一定要重視救援人員的心理問題,包括醫(yī)護人員、解放軍官兵、消防人員。趙國秋說,從他接觸到的救援人員看,最早參與救援的消防人員、解放軍官兵體力透支到了極限,而且他們接觸了太多死亡、傷殘的景象,他們中出現(xiàn)嚴重心理問題的可能性很大。他的建議是,一部分已經非常疲憊的人員應該撤回,換新的隊伍到災區(qū),而撤回當?shù)氐木仍藛T,應該馬上安排心理干預。
實戰(zhàn)演習
在汶川地震救援中,災后心理干預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胡錦濤和溫家寶等黨和國家領導人視察災區(qū)時,多次囑咐注意災后心理疏導,鄧亞萍等體育明星,也以“心理輔導員”的身份到災區(qū)慰問。
事實上,在全國各地派往災區(qū)的醫(yī)療隊中,部分救援隊里就已經加入了心理醫(yī)生。積極組織抗震救援隊伍的遼寧省衛(wèi)生廳廳長姜潮,自己就是心理學專家,對災后心理救援非常重視。在第一時間派出以外科醫(yī)生為主的地震救援醫(yī)療隊后,遼寧省第二批增援的醫(yī)療隊里,就安排了30多名心理醫(yī)生。
李曉白是這30多名醫(yī)生中的一員,他是中國醫(y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精神科的醫(yī)生。和其他醫(yī)生一樣,李曉白懷著滿腔急切來到災區(qū),希望用自己的專業(yè)能力,為災后心理受到重創(chuàng)的人們服務。當他到達綿陽市安置災民人數(shù)最多的九洲體育館內,他才真切地意識到,心理疏導的任務比他之前的想象要復雜和艱難。
九洲體育館內的籃球館,現(xiàn)在用來安置災區(qū)學生,少部分北川中學的幸存學生也安置在這里。李曉白發(fā)現(xiàn)了一名初二的男生,他仰面躺在地鋪上,雙手把被子緊緊抓在胸前,目光直直地盯住天花板,一聲不吭。李曉白得知,這名學生的父母至今沒有消息,很可能已經遇難。李曉白說,這樣的孩子急待心理干預,現(xiàn)在緊急的任務是把像這個孩子一樣的人分辨出來。但是,綿陽市各個安置點,每一個都安置了幾百或者幾千災民,怎樣發(fā)現(xiàn)那些情況嚴重的人,是個艱難的工作。
來自同一家醫(yī)院的湯艷清醫(yī)生,同樣靠自己的眼睛,從九洲體育館上千災民中發(fā)現(xiàn)了一位失去孩子的母親。
“我剛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翻孩子的照片,也不哭,沒有表情,我覺得一定有問題?!边@位母親在失去兒子以后,根本就沒有睡過覺,湯艷清問她是否需要一點安眠的藥物幫助睡眠,她拒絕了。湯艷清知道這是一種自我懲罰的表現(xiàn),這位母親覺得兒子的死她有責任,深深的自責糾纏著她。湯艷清開始跟這位母親交談,引導她面對現(xiàn)實,慢慢地,母親開始流下眼淚。
“她的情況比較嚴重,需要持續(xù)的干預,但我不知道明天是否還能到那里去。”晚上總結時,湯艷清憂心忡忡。作為專業(yè)醫(yī)生,她知道持續(xù)的治療非常重要,但他們的隊伍在四川究竟怎樣開展工作,還沒有具體的計劃,一切都還處于摸索的狀態(tài)。
“對于中國的災后心理救援,這次只能算是實戰(zhàn)演習?!崩顣园渍f。中國的臨床心理學在最近幾年中快速發(fā)展,但是,災后心理救援尚沒有成熟的應急預案,汶川地震以后,從最高級別的救災指揮部到普通心理醫(yī)生都意識到心理干預的重要,但具體怎樣調配全國的專家資源、如何開展工作,卻沒有詳細的計劃,專家們只能互相協(xié)調,摸索工作模式。
趙國秋已經在重災區(qū)平武縣南壩鎮(zhèn)堅守10多天,每天夜里在馬路邊休息,他最能體會一線心理干預的難處?!拔覀冞€缺乏全國性的、可操作的災后心理干預預案,能派到一線工作的心理專家太少,很多資源難以調配,都浪費了?!?/p>
缺乏整體預案導致的后果不僅是災區(qū)缺乏心理專家,無序的心理干預還可能帶來負面的效果。程文紅與心理專家們到北川中學安置點工作,校長一開始并不是太歡迎他們。校長并非不支持心理干預工作,災后這些天,不斷有心理干預工作者進入安置點與學生們接觸,校長擔心管理上的問題。
心理專家們同樣擔心,不同的人去干預,不能維持持續(xù)性,如果有不具備專業(yè)能力的人也加入這個工作,不僅起不到疏導的效果,反而帶來負面的影響。
趙國秋認為,如此慘重的災害以后,首先要區(qū)分各種程度的心理問題,按照不同程度的癥狀安排心理干預人員。“如果僅僅需要傾聽,那么不是非常專業(yè)的人也可以做,但如果是比較重的心理問題,就必須讓受過專業(yè)培訓的有資質的醫(yī)生來做?!钡诒敬蔚卣鹁仍?,由于災害范圍太大,缺乏操作預案,趙國秋所說的這種規(guī)范的干預,還未能實現(xiàn)。
在直接參與心理干預工作的同時,包括程文紅在內的衛(wèi)生部心理衛(wèi)生專家,也在不斷地總結災后心理干預的經驗,為下一步制訂災后心理干預預案做準備。
持久戰(zhàn)
看過災區(qū)的景象,每一位心理干預工作者都強烈地意識到,汶川地震災后心理救援,將是一場艱苦的持久戰(zhàn)。
張行也是北川中學的幸存學生,他的教室在五樓,地震發(fā)生后他被壓在水泥板下面,直到當天晚上9點多,他才被救援部隊挖出來。地震中,他的左腿和胸部肋骨骨折,被搶救以后,在綿陽市第三醫(yī)院接受治療。張行躺在病床上,腿和胸部纏著繃帶,身體的創(chuàng)傷已經開始慢慢恢復,但心理的創(chuàng)傷,卻依然嚴重。
地震之前,張行是個電腦游戲迷,父親經常因為張行通宵打游戲而教訓他。但現(xiàn)在,就算打著手機上的游戲,張行腦中還是不時出現(xiàn)地震當時恐怖的畫面,玩一會就不想玩了。
12日地震以后,綿陽市區(qū)經常能感覺到余震,住在醫(yī)院七樓的病房里,能感覺到余震帶來的輕微搖晃。每次搖晃,張行都極度驚恐。在一次稍微明顯的余震發(fā)生時,張行大叫著要求父親把他背下樓。還有一天,張行一覺醒來,正好同室的病友、護士和家人都不在病房,他嚇得大叫,以為發(fā)生地震,大家把他遺忘在病房里了。
精神衛(wèi)生博士李衛(wèi)暉醫(yī)生,開始針對張行的表現(xiàn),進行疏導。經常想起地震時的景象,在心理學上叫做“閃回”,張行存在“閃回”、驚恐這樣的急性應急反應,這些都是災難經歷者常見的心理問題。但隨著談話的深入,李衛(wèi)暉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陰影留在張行的心里。
地震的瞬間,張行和同學摔倒在走廊上,一名老師從他們身邊跑過,他們對著老師喊救命,但老師沒有去拉他們。這位老師是張行平時最喜歡的老師,得救以后,張行感到很傷心?!拔矣X得,他很虛偽?!?/p>
在李衛(wèi)暉看來,如果不進行干預,對老師的怨恨,可能比恐懼等等應急反應會更長久地給張行帶來陰影?!澳愫髞砀@位老師核實過嗎?你知道他為什么沒能救你嗎?”張行并不知道這位老師現(xiàn)在在哪里,李衛(wèi)暉建議他,盡可能找機會跟這位老師談談,在那樣的情況下,也許他也沒有辦法救別人。
李衛(wèi)暉很擔心,如果老師沒救他的陰影長期留在張行的心里,他會因此失去對別人的信任。像張行這樣的情況,李衛(wèi)暉認為同樣需要長久的干預,幫助他解決心理的陰影。
在過往的重大災害以后,一部分親歷者和幸存者,會出現(xiàn)嚴重的創(chuàng)傷后心理障礙(PTSD),“9?11”事件后,已經發(fā)現(xiàn)有很多幸存者和參與救援的人員,存在PTSD。而這種嚴重的創(chuàng)傷后心理障礙,有可能在災害1個月甚至半年、一年后才表現(xiàn)出來,程文紅表示,汶川地震心理干預,必須維持很長很長的時間。“所以必須建立起一個長期有效的心理干預部門,全國的專家要輪流到這里來工作。我們還必須依靠當?shù)氐牧α?,培訓大量當?shù)氐男睦砀深A專業(yè)人員,只有他們才有可能把心理干預工作堅持下去?!?/p>
汶川大地震,不僅震塌了房屋,也震碎了人們的心,太多的心靈,因為恐懼、悲傷而變得異常敏感,整個社會,還需要學習怎樣保護這些脆弱的心靈。
5月20日深夜,成都和四川省的電視臺,突然一遍又一遍播報余震預報通知,播音員表情肅穆、語調悲涼,聽起來更像“訃告”。沒有任何科學的解釋,也沒有指導市民躲避和疏散的知識,播音員單調冰冷的聲音,把本來就深陷余震恐懼的成都市民,拉到更加恐慌的深淵,整個成都市的市民紛紛慌忙涌向室外。
“我當時聽到收音機里通告的感覺,就好像在說:我們沒辦法了,自己逃吧,沒有人能救我們了。我是精神科醫(yī)生,我也感到這樣無助和恐懼,更不要說普通人?!背涛募t當時正在綿陽,她說,災后心理干預,并不僅僅是針對災民,公眾的心理反應也要重視。“媒體應該怎樣播報信息,才能讓大家既了解真相,又能對事實有一個正確的判斷,不至于引起恐慌,這些都是今后應該注意的災后心理問題。”(文中部分未成年采訪對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