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綜觀巴金的整個文學翻譯歷程，他經(jīng)歷了從對無政府主義理論的迷戀到最終成為堅定的無產(chǎn)階級戰(zhàn)士的思想發(fā)展過程，帶有鮮明的社會功利性。巴金對外國文學的接納并不是一味的“拿來主義”，而是辯證、理性地吸收，為他所用。

關(guān)鍵詞：巴金 文學翻譯歷程 翻譯選材 翻譯功利性 文化解讀お

巴金通曉英語、法語、德語、俄語、西班牙語、日語和世界語，在將近60年的翻譯生涯中，巴金先后翻譯了約50種文學作品和社會學論著，共300萬字左右，包括俄、英、德、波蘭等十幾個國家的幾十位作家的作品，在中國文學翻譯界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巴金是從文學翻譯走向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的，譯介外國文學的工作始終貫穿他的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本文擬從文化學派翻譯觀的視角來探討巴金的文學翻譯思想。

一、 翻譯研究的文化轉(zhuǎn)向

傳統(tǒng)的翻譯研究一直把翻譯活動理所當然地看作是兩種語言之間的轉(zhuǎn)換過程，因而也就把語言分析和文本的對照視為其主要任務。事實上，翻譯活動不僅僅是單純的文字轉(zhuǎn)換過程，它還涉及到兩種語言所負載的文化。尤其是在世界文化格局向多元化轉(zhuǎn)變的過程中，翻譯被作為文化交流與傳播的必要手段，它不僅是語言轉(zhuǎn)換方式，更是文化構(gòu)建的方式。因此，文化批評和文化研究在西方學術(shù)理論界崛起，并逐漸上升到主導地位。20世紀70年代后， 西方翻譯研究出現(xiàn)了多元系統(tǒng)論、目的論、解構(gòu)主義、后殖民主義以及女性主義等翻譯理論，這些理論突破了傳統(tǒng)的美學或語言學的模式而上升為一種文化的反思。

文化研究對翻譯研究所產(chǎn)生的最引人注目的影響莫過于70年代“歐洲研究派”的興起。該派學者如巴斯內(nèi)特、勒菲弗爾、霍姆斯等主要討論譯文在什么樣的文化背景下產(chǎn)生，以及譯文對譯入語文化中的文學規(guī)范和文化規(guī)范所產(chǎn)生的影響，故該派又稱文化學派。該派代表勒菲弗爾認為，翻譯并不是在兩種語言的真空中進行的，而是在兩種文學傳統(tǒng)的語境下進行的。翻譯為文學作品樹立何種形象很大程度取決于譯者的意識形態(tài)，這種意識形態(tài)是社會的、政治的思想或世界觀，它可以是社會的、上層的，也可以是個人的，它可以是譯者本身認同的，也可以是贊助人強加給他的。1990年，以巴斯內(nèi)特和勒菲弗爾為代表的文化學派提出了“翻譯的文化學轉(zhuǎn)向”這一口號，對翻譯和譯者的地位與作用做出新的認識，并將翻譯研究的重點“從作者轉(zhuǎn)向讀者，從源語文化轉(zhuǎn)向譯入語文化”。Susan Bassnett，Andre Lefevere．《文化構(gòu)建：文學翻譯論集》，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6頁。

隨著文化學派的影響進一步加深，1993年，斯皮瓦克提出了“翻譯的政治”命題，這一命題是指翻譯在兩種不同文化碰撞與交融過程中顯現(xiàn)或隱現(xiàn)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主觀因素涉及譯者的能力、身份、操縱策略與組織方式，客觀因素則是含媒體、出版者、期刊等在內(nèi)的贊助人制度、作為成果的譯作以及暴力與挪用等層面。此后“翻譯是一種政治行為”逐漸為人所共知。從此，翻譯研究與文化研究緊密地結(jié)合起來了。

文化轉(zhuǎn)向是備受廣泛關(guān)注的國際性學術(shù)思潮，表現(xiàn)出巨大的活力和學術(shù)創(chuàng)造力，它能為我們提供比傳統(tǒng)研究更為廣闊的學術(shù)視野和新的研究模式，因此，各種學科的研究對此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偏愛和興趣。這種從譯者和譯入語文化的角度研究翻譯的方法為翻譯研究打開了新視野，提供了新的理論闡釋，也為我們從文化角度討論巴金的文學翻譯思想提供了理論依據(jù)。

二、 巴金的文學翻譯歷程

1904年，巴金出身于一個封建官僚地主家庭，他少年時期閱讀了世界文學史上各個時期的經(jīng)典性名著，并從中吸取了巨大的精神力量和豐富的藝術(shù)養(yǎng)料。1920年他考進成都外國語專門學校后，直接攻讀英國、美國的文學原著，理解了各樣人物，并領(lǐng)略了新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為他迎接新的思想和新的文化活動準備了條件。

青年時期的巴金并沒有想當文學家或者文學翻譯家，而是立志做一個社會革命家。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fā)了，他接觸到《新青年》、《每周評論》、《少年中國》、《星期評論》、《新潮》、《實社自由錄》、《進化》以及成都出版的《星期日》、《學生潮》等。這些刊物所介紹的思想是相當復雜的，其中有社會主義思想，有資產(chǎn)階級民主主義思想，也有無政府主義思想。他開始最感興趣的是無政府主義者克魯泡特金的《告少年》。

1923年，巴金從封建大家庭出走，到上海、南京等地求學，開始吃力地翻譯克魯泡特金無政府主義的論著《倫理學的起源和發(fā)展》。1927年，巴金離開上海到法國巴黎留學，在法國，他翻譯了著名無政府主義者薇娜·妃格念爾的《獄中二十年》，并開始著手翻譯克魯泡特金的無政府主義名著《人生哲學：其起源及其發(fā)展》等著作，也更加堅定了他對無政府主義的信仰。但是，1927年4月的中國大革命失敗，中國無政府主義運動分崩離析，巴金開始重新審視他的社會理想模式。

1928年巴金離開巴黎回國后，繼續(xù)翻譯無政府主義作品。30年代初，巴金開始正式從事文學活動。這是巴金文學翻譯的黃金時期，到1949年建國前，他在外國文學的譯介方面做出了卓越的成績。他先后翻譯了俄國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父與子》、《處女地》、尤利·巴基的中篇小說《秋天里的春天》、高爾基的短篇小說集《草原故事》、奧多爾·斯托姆的短篇小說集《遲開的薔薇》、托爾斯泰的劇本《丹東之死》、秋田雨雀的劇本《骷髏的跳舞》、亞米契斯的劇本《過客之花》、普希金等人的詩集《叛逆者之歌》、屠格涅夫的《散文詩》、赫爾岑的《一個家庭的戲劇》、司特普尼亞克的《地下的俄羅斯》(后更名為《俄國虛無主義運動史話》)、克魯泡特金的《我底自傳》、美國柏克曼的《獄中記》(節(jié)譯)、王爾德的童話《快樂王子集》等。這些作品涉及到了近現(xiàn)代社會的種種矛盾和下層人民的苦難生活，具有較為鮮明的民主主義、人道主義精神。

1949年10月至1966年6月的近17年間，他先后翻譯了俄國作家迦爾洵的短篇小說集《紅花》、《一件意外事》、《癩蝦蟆與玫瑰花》，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說《蒲寧與巴布林》、短篇小說《木木》以及高爾基的《文學寫照》等。

“文革”期間，巴金雖遭受“四人幫”的殘酷迫害，被完全剝奪了寫作的權(quán)利。但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他仍然成功翻譯了他所喜愛的赫爾岑回憶錄《往事與隨想》(第一、二部)，重譯了屠格涅夫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處女地》。

三、 巴金的文學翻譯思想

勒菲弗爾認為翻譯必定受到譯者的意識形態(tài)或思想意識的控制。根據(jù)文化學派的觀點，譯者對翻譯作品的選擇，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個人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及藝術(shù)審美傾向。譯者首先要愛原作者，與原作者產(chǎn)生共鳴，才能更好地理解原作，把握原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更好地再現(xiàn)原作的風格。

巴金只選自己喜歡的作品翻譯?！胺橇钏袢恍膭又髌匪婚_譯，非令他心儀之作家他不譯介，非他力所能及之作品他不動筆，非令他生共鳴之作家他不眷顧”王友貴：《巴金文學翻譯初探》，載《巴金研究》，2000年第1期。

。巴金所翻譯的外國文學大都經(jīng)過他自己審慎的選擇，只介紹與他精神氣質(zhì)相吻合的，為他所喜歡的作品。也就是說，他翻譯的外國文學作品是他在思想感情上認同的、并能引起他心靈上共鳴的作品，這正體現(xiàn)了他作為一位翻譯家的鮮明主體性。同時，巴金的翻譯選材隨著他的思想變化而變化。1927—1937年間，出于對無政府主義的熱愛，他翻譯的大都是無政府主義者的作品，大力宣揚無政府主義；40年代，巴金開始翻譯大量俄羅斯等國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因為巴金清醒的認識到，無政府主義的虛幻思想，解決不了中國的現(xiàn)實問題。從此，巴金適應時代的要求，徹底地拋棄了無政府主義，毅然投入到爭民主、求和平的斗爭中去。

巴金對待文學翻譯的態(tài)度極為嚴肅，在動手翻譯一部文學作品之前，他總是對原著進行反復閱讀、背誦，不斷思索，竭力挖掘原作者的思想，力求對原文有深刻的理解。在文學翻譯實踐中，巴金反對歪曲原文，強調(diào)要準確、忠實地表達原作精神，而并非機械地要求“字對字”翻譯。巴金和魯迅先生一樣，是主張“信與順”的翻譯準則的，也就是說，譯文既要忠實于原文，也要流暢易懂。難能可貴的是，巴金從不滿足于他在翻譯中取得的成績，正如他在《巴金譯文選集》序中說過這樣一段話：“我并不滿意自己的譯文，常常稱它為‘試譯，因為嚴格地說它們不符合‘信、達、雅的條件，不是合格的翻譯?！俏蚁襁M行創(chuàng)作那樣把我的感情傾注在這些作品上面?！?/p>

同時，巴金強調(diào)保持原作的情調(diào)、韻味，希望“譯文還能夠保留一點原著的那種美麗的、充滿渴望的、憂郁的調(diào)子”。巴金也強調(diào)文學翻譯中譯者風格的重要性。在《〈我底自傳〉譯后記》中，他認為“翻譯里面也必須含有創(chuàng)作底成分，所以一種著作底幾種譯本決不會相同”，并強調(diào)“每種譯本里面所含的除了原著者以外，還應該有一個譯者自己”。這說明，巴金開始注意到譯者在文學翻譯中的重要地位，譯者除了要忠實地傳達原著者的意思外，還要能體現(xiàn)自己的風格，彰顯譯者的主體性。

四、 “只希望把別人的作品變成我的武器”

縱觀巴金的思想發(fā)展歷程，從1919年到1949年間，巴金經(jīng)歷了四個階段的變化，從初步接觸無政府主義，到系統(tǒng)地研究無政府主義，到形成自己的一套無政府主義理論，到開始動搖無政府主義的信念，到最終轉(zhuǎn)變成為一名無產(chǎn)階級戰(zhàn)士。最后，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使巴金清醒地認識到，無政府主義的虛幻理想，解決不了中國的現(xiàn)實問題。

翻譯與政治的特殊關(guān)系，無疑是翻譯文學發(fā)展最為顯性的特征之一。在外國文學翻譯實踐中，巴金的思想發(fā)展歷程深深地影響了他的文學翻譯活動。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巴金個人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主宰、操縱著其文學翻譯的全過程，同時，他所翻譯的外國文學譯本也深深地打上了他思想發(fā)展歷程中不同時期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烙印。從巴金的文學翻譯之路和他的思想發(fā)展歷程可以看出，由于個人、家庭和社會的原因，他從一開始就把文學翻譯與政治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他曾一再聲明，他是“從探索人生出發(fā)走上文學道路的”，只是把寫作當作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寫作（翻譯）只是為了戰(zhàn)斗”，“向一切腐朽、落后的東西進攻，跟封建、專制、壓迫、迷信戰(zhàn)斗一樣”。正如他所說的，他翻譯外國作家的作品不過是“用揀來的別人的武器”幫助自己戰(zhàn)斗。

從政治、文化的角度考察巴金文學翻譯，我們可以更為清晰地看到巴金文學翻譯中的鮮明的政治功利性，這種功利性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為無政府主義思想?yún)群爸?；一是表達對被壓迫人民的同情，揭露社會的黑暗，激勵中國人民的斗志。郭著章教授在《翻譯名家研究》中把巴金的譯作分為兩類:第一類是俄國無政府主義者和虛無主義革命者的傳記和著作；第二類是反映被壓迫者的痛苦和反抗，揭露社會黑暗的作品。

在譯介外國文學作品的過程中，巴金特別善于吸收外國作家的長處，為他所用。他在《〈巴金譯文選集〉序》中就明確告訴讀者，雖然他的譯文“達不到原著的高度和深度”，但他“只希望把別人的作品變成我的武器”，這說明巴金譯介外國文學并非單純出于個人的興趣、愛好，而是有著鮮明的社會功利目的，這也繼承和發(fā)揚了新文學運動譯介外國文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這一點在譯介俄羅斯文學作品時尤為突出，因為，巴金認為它“寫出了新的人物和新的生活”，“已經(jīng)成為中國讀者所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糧的一部分”。因此，在談到托爾斯泰小說的人道主義精神、社會觀、道德觀和美學觀對其思想發(fā)展的重大影響時，巴金寫道:“現(xiàn)在我看到，作為一個浪漫主義作家，我后來的發(fā)展，在很大程度上是和這第一次讀托爾斯泰的作品分不開的。那時，我在他的作品里首先看到的是通向真理的道路。我沿著這條道路拿起了筆”。巴金對反映社會問題的外國文學作品的譯介對于身處水深火熱、面臨著民族存亡生死時刻的中國人來說，無疑是具有極為重大的鼓舞作用的，它激勵了中國人民為祖國奮勇獻身，喚起了全國人民抗日救國的熱情，這不正是“用揀來的別人的武器”幫助自己戰(zhàn)斗嗎？

當然，巴金對外國文學的接納并不是一味的“拿來主義”，而是辯證、理性地吸收。對于他所喜愛的外國作家，他也會辯證看待其文學作品中的優(yōu)點與缺點，吸收其精華，批判其糟粕。例如，對于他曾經(jīng)狂熱迷戀的無政府主義思想，他總結(jié)道“我得到的也只是空虛”；他在《〈處女地〉新版譯后記》、《〈父與子〉新版后記》中，在贊揚屠格涅夫“熱愛祖國，關(guān)心祖國的命運”的同時，也指出屠格涅夫“始終是一個資產(chǎn)階級自由主義者”、“他看不清楚人民的力量”；在《〈往事與隨想〉后記（一）》中，巴金也清楚地認識到赫爾岑的“思想是有局限性、甚至也有錯誤的”、“里面也有好些糟粕”等等。這一切說明了巴金在“只希望把別人的作品變成我的武器”的同時，辯證、理性地吸收外國文學作品中的精華，為他所用，展示了他掙脫“內(nèi)心煉獄”，追求完美人生的偉大人格力量。

（駱賢鳳：湖北民族學院外國語學院，郵編：44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