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軍
官民之間暴力相向而不能和平理性地對話,暴露了我們這個表面繁榮、貌似現(xiàn)代化的社會的原始劣根性。當沖突發(fā)作之時,社會瞬間所面臨的巨大壓力以及社會本身表現(xiàn)出的脆弱性,令人震驚和擔憂。
面對今年連續(xù)發(fā)生的警民沖突,我們沒有理由再把它們僅視為個別的、地方性的、警民關系上的矛盾,我們需要反思其中的深層問題。否則,我們將再次錯過糾正錯誤的機會。
深圳摩的事件中,警方的克制和政府善后處理時的溫和姿態(tài)得到了輿論的肯定。用冷靜對話的方式結束尖銳的對抗局面,當然是一種進步。但是,遠遠不夠。對話和理性應該走在沖突的前面,應該貫徹始終。理性對話不僅應作為解決極端事件的應急手段,更應該成為社會運行的基本準則。
深圳的查禁“摩的”(客運摩托車)以及由此引發(fā)的連鎖反應實際上是在拷問立法和執(zhí)法本身的正當性。一個行業(yè)能夠生存并且在政府查禁多年后依然活躍于人們的生活之中,說明它一定迎合了某種市場需求(用時髦的話說就是“民生所需”)。符合市場需求的這種服務一旦被法律規(guī)章宣布為非法,它就立即變成了一個“非法產(chǎn)業(yè)”,成為警方查禁、打擊的目標,不管人們?nèi)绾涡枰@種服務。法律這種“點金成石”的力量是神奇的,也是危險的。因為,它的每次運用都關乎普通百姓的生存和發(fā)展,牽涉法律與國家本身的正當性和尊嚴。
政府宣布一種人們需要的服務為非法而又無力真正取締的后果是什么呢?首先,這種營業(yè)將喪失合法性,轉入“地下”,變成“隱形產(chǎn)業(yè)”。它的服務質量和經(jīng)營者承擔責任的能力(如賠償能力)將不受法律和政府監(jiān)管的“管轄”。消費者與服務提供者之間的合同也因非法而無效。消費者的正當權益難以得到維護。其次,非法產(chǎn)業(yè)的產(chǎn)權不受法律保護。它們常常成為滋生黑社會勢力的溫床:要么主動尋求黑社會保護,要么被迫接受黑社會的盤剝。黑社會的“保護”實際上填補了法律和政府留下的空白。第三,這種服務的價格不會像人們想象的那么低。因為,逃避查禁、繳納“保護費”等都增加了它的經(jīng)營成本。從社會角度看,這造成了難以估算的資源浪費。
這次事件還暴露了一個更加值得警惕的現(xiàn)象。有關報道顯示,在深圳向摩的收取“保護費”的不是黑社會勢力而竟然是各類有權查扣摩的的執(zhí)法者。查扣摩的、收取罰款后釋放摩的、再查扣、再罰款——“禁摩”運動成了某些執(zhí)法機關和人員取之不竭的財源。如果事實果真如此,我們不得不承認:不恰當?shù)姆山钜约皥?zhí)法權的濫用不僅損害百姓權益,而且可能導致國家權力與黑社會勢力界限模糊,侵蝕國家本身的正當性和尊嚴。
地方政府頒布“禁摩令”,當然有其政策考慮。諸如:摩的不安全,摩的難以管理、影響市容,甚至其他客運產(chǎn)業(yè)對政府施加了影響。但是,無論有什么理由,當局都有義務通過透明、公正的程序讓不同的利益群體表達訴求、闡述理由,以公開的辯論、理性的協(xié)商,尋求共識、達成妥協(xié)。理性應該是最高的權威。這就是前文所說的“理性機制”。不幸的是,在我國,法律規(guī)章和政策的出臺普遍缺乏理性機制的過濾:理性不是最高權威,相反,權威壓過理性。
一方面,許多關涉民生的政策、規(guī)章只是行政當局的單方意志,沒有納入民意機構(如各級人大)的程序。民眾和民意代表沒有機會參與表達和辯論。例如,稅收涉及人民的基本權利,但主管部門的一紙“通知”就可以改變稅收規(guī)則,而每次規(guī)則的變動又會導致市場波動、財富再分配。另一方面,即便民意代表或民眾有機會參與政策討論,理性對話也因缺乏程序支持而難以展開。我們有代議制度,但人民代表就議案的辯論過程和辯論記錄秘而不宣,人民無從判斷人民代表是否盡職盡責,甚至不知道是否發(fā)生了辯論;我們有行政聽證程序,但聽證會代表常常缺乏代表性,聽證會總是“聽而不證”“聽而不辯”,僅僅是“走過場”。盡管公開、民主的立法程序不能絕對避免不合理的法律和政策產(chǎn)生,但是,它至少為社會建立了一套理性的糾錯機制。
不僅立法和政策制定過程欠缺理性機制,糾紛解決程序也是如此。我國有行政訴訟制度,但原告無權對法律規(guī)章本身的合法性提起訴訟,因此,只要是依照規(guī)章進行的政府行為,其合法性都難以撼動;我們的法院系統(tǒng)每天都審理和判決大量案件,但大多數(shù)判決書缺乏判決理由的闡述,缺乏法律論證,也不顯示合議庭法官的不同意見——判決書不是試圖以理性方式展示判決本身的正當性,而僅僅是一個判決結果的公告;我們還有信訪制度,但作為一種救濟機制,它缺乏必要的透明度、及時性和確定性。中國人有句俗語: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遺憾的是,我們的社會恰恰沒有養(yǎng)成“講理”的風氣。
“講理”如果不是規(guī)則制定和糾紛解決的基本準則,那么,理性對話就不是最優(yōu)的問題解決方案?!爸v理”如果不是政府對待人民的基本態(tài)度,那么,有冤屈的百姓就會以各種“不講理”的原始手段尋求他們心目中的公正。
國家不是人類理性設計的產(chǎn)物,但國家一旦產(chǎn)生,它就必須以建立理性的社會基礎和治理機制為自己的最高職責。法律應該取代原始的“以牙還牙”式的糾紛解決手段。國家不僅要為人民提供和平申訴的渠道,還要建立理性的程序確保裁決過程能夠以理服人、取信于民。
從這個意義上看,國家能力的最重要的衡量指標并不是國家擁有多少外匯儲備、GDP的增長速度等,而是國家在多大程度上建構和維護了理性生活的社會基礎和機制。在現(xiàn)代國家機器的強大外表之下,如果人民仍然傾向于以復仇方式伸張冤屈,則國家治理就是低效的——非理性的官民對話實際上暗示了國家能力的實質性的欠缺。
深圳摩的事件是一個悲劇,同時也暴露了地方治理的制度性缺陷,但政府以理性而非高壓態(tài)度解決沖突后,當事人和民眾便報以相應程度的諒解。這種“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的理性互動本身就是富有啟發(fā)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