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切沉默之物中,墻與人的關(guān)系最為特殊。
無墻,則無家。
家墻是人的另一套衣,是使人感覺安全的甲。
衣貼身體,家墻在人的意識中貼著心。
建一個家,首先砌的是墻。為了使墻牢固,需打地基。因為屋頂要搭蓋在墻垛上。那樣的墻,叫“承重墻”。承重之墻,是輕易動不得的。對它的任何不慎重的改變,比如在其上隨便開一扇門,或一扇窗,都會導(dǎo)致某一天突然房倒屋塌的嚴(yán)重后果。而若拆一堵承重墻,幾乎等于是在自毀家宅。
人難以忍受居室的四壁骯臟。那樣的家,縱然煞費苦心擦得窗明幾凈也還是給人不潔的印象。人尤其憂患于承重墻上的裂縫,更對它的傾斜極為恐慌。倘承重墻出現(xiàn)了裂縫,人便會處于坐臥不安之境,因為它時刻會對人的生命構(gòu)成威脅。
墻尚未存在前,人可以隨心所欲在圖紙上設(shè)計它的高度、厚度、長度、寬度,和它的方向位置。也可以任意在圖紙上改變這一切。
墻,尤其承重墻,它一旦存在了,就同時昭告著一種獨立性了。
這時在墻的面前,人的意志受到了對抗。人還能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美觀它,加固它。任何相反的事,往往都會動搖它。動搖一堵承重墻,是多么的不明智,這不言而喻。
人靠了集體的力量足以移山填海。人靠了個人的恒心和志氣也足以做到似乎只有集體才做得到的事情。于是人成了人的榜樣,甚至被視為英雄。
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在自己的家里,在家擴大了一點兒的范圍內(nèi),比如院子里,又簡直便是上帝了。他的意愿,也仿佛上帝的意愿。他可以隨時移動他一切的家具,一再改變它們的位置。他可以把一盆花從這一個花盆里挖出來,栽到另一個花盆里。他也可以把院里的一株樹從這兒挖出來,栽到那兒。他甚至可以爬上房頂,將瓦頂換成鐵皮頂。倘他家的地底下有水層,只要他想,簡直又可以在他家的地中央弄出一口井來。無論他可以怎樣,有一件事他是不可以的,那就是取消他家的一堵承重墻。而且,在這件事上,越是明智的人,越知道不可以。
只要是一堵承重之墻,便只能美觀它,加固它,而不可以取消它。無論它是一堵窮人的宅墻,還是一堵富人的宅墻。即使是皇帝住的宮殿的墻,只要它當(dāng)初建在承重的方向上,它就斷不可以被拆除。當(dāng)然,非要拆除也不是絕對不可以,那就要在拆除它之前,預(yù)先以鋼鐵架框或石木之柱頂替它的作用。
而這樣做,承重墻縱然被取消了,承重之墻的承重作用,也還是變相地存在著。
人類的智慧和力量使人類能上天了,使人類能蹈海了,使人類能入地了,使人類能擺脫地球的巨大吸引力穿過大氣層飛入太空登上月球了;但是,面對任何一堵既成事實的承重墻,無論是雄心大志的個人還是眾志成城的集體,在科學(xué)高度發(fā)達(dá)的今天,還是和數(shù)千年前的古人一樣,仍只有三種選擇——要么重視它既成事實了的存在;要么謹(jǐn)慎周密地以另外一種形式取代它的承重作用;要么一舉推倒它炸毀它,而那同時等于干脆“取消”一幢住宅,或一座廠房,或高樓大廈。
墻,它一旦被人建成,即意味著是人自己給自己砌起的“對立面”。
而承重墻,它乃是古今中外普遍的建筑學(xué)上的一個先決條件,是砌起在基礎(chǔ)之上的基礎(chǔ)。它不但是人自己砌起的“對立面”,并且是人自己設(shè)計的自己“制造”的堅固的現(xiàn)實之物。它的存在具有人不得不重視它的忌諱性。它意味著是一種立體的眼可看得見手可摸得到的實感的“原理”。它沉默地立在那兒就代表著那一“原理”。人摧毀了它也還是摧毀不了那一“原理”。別物取代了它的承重作用恰證明那一“原理”之絕對不容懷疑。
而“原理”的意思也可以從文字上理解為那樣的一種道理—— 一種原始的道理。一種先于人類存在于地球上的道理。因為它比人類古老,因為它與地球同生同滅,所以它是左右人類的地球上的一種魔力。是地球本身賦予的力。誰尊重它,它服務(wù)于誰;誰違背它,它懲罰誰。古今中外,地球上無一人違背了它而又未自食惡果。
墻是人在地球上占有一定空間的標(biāo)志。承重墻天長地久地鞏固這一標(biāo)志。
墻是比床,比椅,比餐桌和辦公桌與人的關(guān)系更為密切的東西。因為人每天只有數(shù)小時在床上,并不整天坐在椅上,也不整天不停地吃著或伏案。但人眼只要睜著,只要是在室內(nèi),幾乎無時無刻看到的都首先是墻。即使人半夜突然醒來,他面對的也很可能首先是墻。墻之對于人,真是低頭不見抬頭便見。
所以人美化居住環(huán)境或辦公環(huán)境,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美觀墻壁。為此人們專門調(diào)配粉刷墻壁的灰粉,制造專門裱糊墻壁的壁紙。壁紙從前的年代只不過是印有圖案的花紙,近代則生產(chǎn)出了具有化纖成分的壁膜和不怕水濕的高級涂料。富有的人家甚至不惜將綢緞包在板塊上鑲貼于墻。人為了墻往往煞費苦心。
然而墻卻永遠(yuǎn)地沉默著,永遠(yuǎn)地?zé)o動于衷,永遠(yuǎn)地榮辱不驚。不像床、椅和桌子,舊了便發(fā)出響聲。而墻,鑿它,鉆它,釘它,任人怎樣,它還是一堵沉默的墻。
墻啊,墻啊,永遠(yuǎn)沉默著的墻啊,你有著多么厚道的一種性格?。≌l要往你身上敲釘子,那么敲吧,你默默地把釘子咬住了。誰要往你身上掛什么,那么掛吧,管它是些什么,美觀也罷,相反也罷,你都默默地認(rèn)可了。墻啊,墻啊,你具有著的,是一種怎樣的包容性??!
盡管,人可以在墻上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想畫什么就畫什么,想掛什么就掛什么,想把墻刷成什么顏色就刷成什么顏色——然而,無論多么高級的墻漆,都難以持久,都將隨著歲月的流逝漸漸褪色,剝落;自欺欺人或被他人所騙往墻上刷質(zhì)量低劣的墻漆,那么受害的必是人自己。水泥和磚構(gòu)成的墻,卻是不會因而被毀到什么程度的。
時過境遷,寫在墻上的標(biāo)語早已成為歷史的痕跡,寫的人早已死去,而墻仍沉默地直立著;畫在墻上的畫早已模糊不清,畫的人早已死去,而墻仍沉默地直立著;掛在墻上的東西早已幾易其主,由寶貴而一錢不值,或由一錢不值而身價百倍,而墻仍沉默地直立著;戰(zhàn)爭早已成為遙遠(yuǎn)的大事件,墻上彈洞累累,而墻沉默地直立著……
墻什么都看見過,什么都聽到過,什么都經(jīng)歷過,但它永遠(yuǎn)地沉默地直立著。墻似乎明白,人絕不會將它的沉默當(dāng)成它的一種罪過。每一樣事物都有它存在著的一份天職。墻明白它的天職不是別的,而是直立。
墻明白它一旦發(fā)出聲響,它的直立就開始了動搖。墻即使累了,老了,就要倒下了,它也會以它特有的方式向人報警,比如傾斜,比如出現(xiàn)裂縫……
人知道有些墻是不可以倒下的,因而人時常觀察它們的狀況,時常修繕?biāo)鼈?。人需要它們直立在某處,不僅為了標(biāo)記過去,也是為了標(biāo)志未來。
比如法國的巴黎公社墻。
人知道有些墻是不可以不推倒它的。比如隔開愛的墻;比如強制地將一個國家和一個民族一分為二的墻……
比如種族歧視的無形的墻;比如德國的柏林墻。
人從火山灰下、沙漠之下發(fā)掘出古代的城邦,那些重見天日的不倒的墻,無不是承重之墻?。∷鼈兂聊刂绷⒅?,哪怕在火山灰下,哪怕在沙漠之下,哪怕在地震和颶風(fēng)之后。
像墻的人是不可愛的。像墻的人將沒有愛人,也會使親人遠(yuǎn)離。
墻的直立意象,高過于任何個人的形象。
宏偉的墻所代表的乃是大意象,只有民族、國家這樣莊嚴(yán)的概念可與之互喻。
一個時代又一個時代過去了,像新的墻漆覆蓋舊的墻漆;一批風(fēng)云際會的人物溶入歷史了又一批風(fēng)云際會的人物也溶入歷史了,像掛在墻上的相框換了又換;戰(zhàn)爭過去了,災(zāi)難過去了,動蕩不安過去了,連輝煌和偉業(yè)也將過去,像家具,一些日子挪靠于這一面墻,一些日子挪靠于另一面墻……
而墻,始終是墻。沉默地直立著。
而承重墻,以它之不可輕視告訴人:人可以做許多事,但人不可以做一切事;人可以有野心,但人不可以沒有禁忌,哪怕是對一堵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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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喧囂的時代,讓自己凝成一面承重之墻;在競爭的年代,讓民族佇立成一堵承重之墻。
(四川廣元中學(xué) 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