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起，就知道，平?jīng)龀抢铮幸患译娪霸?，有一家劇院。都在城門坡上頭。城門坡在，城門早就消失了。平?jīng)龀?，就一條街，去哪里，說名字，就說去電影院，去劇院，意思卻不一定是去看電影，看戲。這兩處，往往是很熱鬧的。

劇院很少演戲，雖然劇院對面就是一個秦劇團，進出的女的，腰細腿長，身段軟和，常有人停下看。我進劇院的次數(shù)，數(shù)也數(shù)得過來。電影院隔上三五天，就會放電影。我多么喜歡看電影啊。

都是放了無數(shù)次的電影，我依然看不夠?！吨侨⊥⑸健肺铱戳耸宕巫笥?；《渡江偵查記》我看了二十次不止；《紅燈記》、《杜鵑山》、《紅色娘子軍》這些電影，每一部，我看過不下十次。大約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能看到《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小兵張嘎》《雞毛信》這些老電影了，每看上一次，我都能激動許多天。

和伙伴玩游戲，也模仿電影里的情節(jié)。經(jīng)常被我們改造再現(xiàn)的，有《地道戰(zhàn)》里鬼子進村的場景，嘴里哼著電影上的音樂，有節(jié)奏地說“松井的大褲襠，大褲襠一一松井的大褲襠，大褲襠——”，覺得很有趣，很過癮。也給《地道戰(zhàn)》里高老鐘前面跑，鬼子后面追這一段，依照旋律，配上解說：“高老鐘——快跑!高老鐘——快跑!”至于電影里的一些對白，那更被我們在平時使用?！岸际亲约喝?，別來應(yīng)付鬼子那一套!”“張軍長，拉兄弟一把!”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我雖然年少，但是，看了《上甘嶺》，我也在夢里把唱《一條大河波浪寬》的衛(wèi)生員夢見過。《紅燈記》里的鐵梅，則沒有讓我產(chǎn)生別的想法。

外國的電影，我也看了許多?！读袑幵?918》中的“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特別觸動我。其中一個人在劇院吃燒雞的畫面，每一次看，我都會流出口水。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好吃的，是最大的誘惑，雖然銀幕上的燒雞，我吃不上，但我能聞見燒雞的香味兒。還有一部阿爾巴尼亞的電影，名字我忘了，但一個情節(jié)我牢牢記著，就是母親讓孩子吃飯，孩子不吃白糖，要吃蜂蜜。我當時就想，只要給我吃白糖，我也是幸福的。另一部羅馬尼亞的電影，名字我也想不起了，說的是一艘輪船，裝滿化肥，著火了，輪船要爆炸，人員都撤離了，有一個被留在了船艙的底艙，逃生無望，人在無助和絕境中的神態(tài)，讓我產(chǎn)生了對于死亡的強烈恐懼。

看電影要花錢，一張票兩毛錢。我問我爸要，要十次，只能給一次兩次。有時我就編謊，說老師要求買本子，這個錢我爸給，我拿上就看了電影了，心里會有所不安，但很快就過去了。我還制作過假票。把廢電影票收集起來，顏色有黃的，綠的，紅的，按顏色組合黏貼成一張完整的票。有電影時，看是什么顏色的票，手捏上往進走。檢票的一個人，模樣兇惡，我膽怯著，裝出心正的樣子，有時就沒有被識破，就進去了；有時被發(fā)現(xiàn)，一把揪到一邊去，我有些難堪，也十分泄氣。

如果演電影，電影院外的售票窗口前，擠滿了人，人多的像要爆炸一樣。頭擠爛，身子擠扁，為了買上一張票。平時，小窗口關(guān)著，就冷清了，沒有人來。我和伙伴在售票口外的鐵扶欄上玩，冬天，就騙一個用舌頭舔鐵扶欄。不知道的，舔一下，舌頭被黏住，取不下來，著急了，用力拽，舌頭取下來了，一層白膜留在了鐵扶欄上，舌頭也鉆心疼，滲出了血。我們都幸災(zāi)樂禍，吃虧的也記下，下次騙別人。

電影院側(cè)門出去，是廁所，有一堵高墻，還插著碎玻璃。我曾經(jīng)冒險翻墻跳下去，混進電影院看電影。總害怕，猶豫，但看電影的愿望占了上風(fēng)，大著膽子去翻墻，有四五次這么多吧。一次翻墻，不慎把一支新鋼筆遺失，讓我難受了好多天。

當然也看露天電影。聽說哪里放，約上朋友，多遠都走過去。一個地方，支起桿子，掛起銀幕，很快就傳遍四方，路上都是趕路去看電影的人。有人還帶上小板凳，小腳老太婆也急匆匆地走。這是看電影，也是過節(jié)，也是趕集。用人山人海形容是不過分的，喧嘩聲不斷，嗑瓜子的聲音下雨似的。我擠不到跟前，就搬上半截磚頭，坐在銀幕后面看，太靠前，得仰起頭看，脖子都酸困了。

青年男女談對象，一起看電影，往往是關(guān)系深入的表現(xiàn)。有些私底下相好的，看電影被發(fā)現(xiàn)，就傳開了，瞞不住人了。實際上那時候人的規(guī)矩，心里再咋想，頂多挨得近些，拉個手都偷偷摸摸的。一家子看電影，是經(jīng)過計劃的，是一項重要的聚會，全家人，眼睛都盯銀幕，笑一起笑，驚嘆一起驚嘆，能增加和睦，能密切親情。一個人看電影，也有快樂獨享的快感。我小時候偷著抽煙，坐在電影院里，點上一根，隔一陣，咂一口，火苗一閃一亮，也很是舒坦。

在我四五歲時，我爸帶我看過一回電影，名字沒記住，但那天下雨，在電影開映前，我爸和我在電影院門外等著進場，我身上冷，心里熱，我真真的記著。我哥參加工作后，買上電影票，請全家看了一場電影，印象里是《巴黎圣母院》，丑陋的敲鐘人卡西莫多和美麗的愛絲美拉達，多么叫人心酸啊。這場電影，是在我哥廠子里的俱樂部電影院看的，我也真真的記著。

對了，在1978年前后，平?jīng)龀抢飵准掖蠊S，都把俱樂部電影院對外開放，看電影的地方多了，電影的種類也增加了，許多以前的老電影，也能看了。像《劉三姐》、《阿詩瑪》，讓我了解到了另一種奇異的美，對女主人公的動心也是必然的?；厝?，一晚上都睡不安靜。

坐在電影院里，感覺人在另一個世上，雖然只有短短一個多小時，但也是幸福的體驗。電影上苦的，不是我苦，電影上甜的，把我安慰。電影也是一味藥，即使我才十多歲，也能收到療效，我也有我那個年齡的煩惱和失意。在沒有其他精神生活的年代，看電影不僅僅是消遣，心里也不是想著去接受教育。看著電影，生命懸空，電影結(jié)束，又落在地面上，在真實與虛幻之間往返一次，感到踏實了許多。

毛驢車

上世紀七十年代，平?jīng)龀抢?，毛驢車極多。一驢，一車，一人，上路運輸重物。

車是架子車，裝石頭，沙子，磚頭，車槽增加了能拆卸的擋板，可以多裝。載重行進時，驢在前，吃住力，拉直了韁繩，人在后，兩手分別緊攥車轅，肩上還斜背著和車體連接的繃繩，勾著頭，曲著上半身，撅著屁股，也使足勁頭，和驢一起讓車子前進。最艱難是上坡，稍稍松懈，車、人、驢都后退，極其危險，人死命扛住，腳跟下都摳出土坑來，嘴里還吼叫著，鼓動驢使出全力。

驢只管拉車，人還得操心，吆喝驢行走的方向，用手臂扶住扶穩(wěn)車轅，上坡壓，下坡抬，該抬高了抬高，該壓低了壓低。如果掌握不當，架子車翹得過高，后部拖地，人都隨車轅升上去了，驢有可能受驚而變得狂躁，那是很危險的。

這種毛驢車，驢和人都是壯勞力，有時人出力比驢出力還大。但空車時，人就比驢輕松了。人挪出來，車轅往前，和驢后半身齊平，用挽帶挎到驢脊背上，人呢，坐到架子車頭邊的空檔上，讓驢拉著架子車和人走，人還不時在驢屁股上扇一巴掌，驢趕緊加快速度。要是人丟盹，驢就慢慢走，小步走，脖子上的鈴鐺，響聲也舒緩起來。

驢天生就是受苦的，吃的只是麥草，添加豆子的機會極少。出力是驢的本分，經(jīng)常在出大力時，尾巴曲張，后門開裂，驢糞蛋蛋擁擠著出來，滾落一地。驢糞很快會被人拾走，是有耐力的燃料，燒炕最經(jīng)久。

驢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但是，驢也有驢的幸福，不然驢一定會難受的。打個響鼻，昂首嘶鳴，是驢在放松自己。卸下皮具和韁繩，驢在干土地上打滾，更是很好的享受。

隴東把公驢叫叫驢，母驢叫草驢，大概和別處的叫法一樣。進了城，不使喚驢的時候，就把驢拴在電線桿上。叫驢看見不遠處拴著草驢，就不安分了，有時，身子下面伸出一根硬物，胳膊粗細，黑亮黑亮的。我看見，就撿小石子丟著打，打準不易。打幾下，驢警覺了，有時能收縮回去，有時只是甩動著躲避——驢還是挺聰明的。要打上了，那東西會受驚，猛烈地擺動一下，嚇人一跳。

我小時候真壞。

在隴東，人們普遍不吃驢肉。只是在華池，出產(chǎn)驢鞭，日金錢肉，據(jù)說吃了可以壯陽。不吃驢肉，卻用驢毛搟氈，尤其是農(nóng)村，人家炕上鋪驢毛氈是尋常的。

騎驢是直接騎到驢身上，不套鞍子。我沒有騎過驢，很想騎一次。后來在董志塬上學(xué)，學(xué)校周圍都是農(nóng)村，見到一頭驢，是耕地的驢，讓同學(xué)幫忙，剛騎上去，驢一掙扎，就掉下來了，沒敢再嘗試。

毛驢車曾經(jīng)是平?jīng)龀堑膶こ?，如今，看見毛驢車，看見毛驢，都成了稀罕。

獨輪車

我們家曾有一輛獨輪車，是我爸做的。我爸是木匠。

印象里到了1979年，獨輪車才閑置到院子的角落，漸漸被遺忘。

在置辦下自行車、架子車之前，獨輪車被用來拉糧食、拉煤面，也拉磚頭和石頭。

獨輪車的樣式，和電影《南征北戰(zhàn)》上出現(xiàn)的差不多。一只輪子，木頭的，外沿裹一層膠皮。木條木方鉚在一起，成為車身，車轅在后部。使用時，要用手抬著車轅，抬起來，同時有一根皮帶，挎到脖子上，吃住一部分力，才能推著前行，才省力。如果裝載了重物，控制起來有難度，主要在掌握平衡。我開始推獨輪車，就發(fā)生過多次側(cè)翻。人跟著跌倒了，車上的東西傾落一地。

獨輪車行進時，吱扭扭，吱扭扭響。空車聲小，重車聲大。

我開始推獨輪車，還覺得丟人，最怕遇見女同學(xué)。我覺得自行車風(fēng)光。那時，許多人家，還沒有獨輪車呢。鄰居還經(jīng)常到我們家借用呢。

我一次次推著獨輪車，跟我爸到市場去，把一口袋一口袋玉米推回來。家里糧不夠吃，每月都要買兩次玉米。

我還一個人推著獨輪車，到?jīng)芎訛齑笫^。我爸讓撿的，撿回來蓋房子用。

一次我推著獨輪車走，拉的是白菜。在水橋溝口，把一個人的腳后跟給碰了，這個人轉(zhuǎn)身就罵，我火氣上來，上去就打。結(jié)果讓派出所帶走，我爸來，才把我領(lǐng)回去，記得被罰了兩塊錢。

都是很早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