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正是夏天，白天有灼熱的日光，晚上有清風習習。這正是蝎子繁殖成長的季節(jié)，它們的長勢跟山頭上茂盛的草棵子一樣，壯實，蔥郁，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里都傳出微弱的成長的呼聲。白天，它們蝸居在森涼的地穴里，潮濕陰涼的地氣潤濕著它的盔甲，洞穴出口那里，有銳利的日光射進來，白亮得像一把剛開刃的刀子，它懼怕這把刀子，就像懼怕強大的人類。晚上，它們爬出洞穴，在玉白的月色底下乘涼，覓食，或者交配。它們用帶毒刺的尾巴相互勾連，用它們強大有力的觸肢招呼問候，它們緊挨著地畔、墻縫、樹根、沙石逶迤而行，月亮就掛在天上。可是，它們從不抬頭看月亮，就象它們本能地拒絕日光一樣，似乎這樣就能把自己跟人類隔離開來，人類應(yīng)該在日光下潛行，蝎子應(yīng)該在夜幕下潛行。然而，這個世界本就沒有絕對的分界，更無所謂什么潛規(guī)則，就像月亮的薄光一定要借著太陽光芒的反射一樣，白天和黑夜就這樣混沌著糅合了。

婆婆家在一個叫馬崖坳的小山村里，這個小山村正像它的名字一樣，周圍是不高的一環(huán)一環(huán)的矮山，正中心的旋渦處零散地分布著人家，半山上有，山底下有，河邊的平灘上有，翻過一個斜坡冒出的稍微寬敞些的溝卡里，也插針樣地塞著一戶人家。當你站在山頂俯瞰時，你會覺得這個村落是上帝不小心撒落的一盤棋子，錯落無致地分布著，那些人家要比最茂盛的草棵子顯眼些，但卻隨時可能被連環(huán)層疊的山洼吞沒。這里的人家，因為沒有便利的大路跟外界相連，所以他們很難有莊稼以外的收入，但是，他們有蝎子，一年中3月到9月這段時間里，野生的蝎子跟萬物一起復蘇，這村落里的人家也像是突然從冬眠中蘇醒過來，他們白天在地里勞作，晚上傾巢而出，夜晚的山洼被恍惚的人影和凝聚的燈光點亮了。他們在脖子上掛著一只深口的玻璃瓶子，一手提著礦燈，一手拿著筷子或者鑷子，他們悄悄入侵蝎子的世界，眼里有貪婪的光亮，這光芒，既不來自太陽，也不來自月亮，這是生活的壓迫給予他們的一種本能，要生活，要用蝎子換錢。一斤蝎子70元人民幣被山外來的收蝎人收走，再由那些人轉(zhuǎn)手到外面，用一百五六甚至二百出頭的價格賣出。

這些山里人是知道這驚人的價格懸殊的，但他們從沒打算改變現(xiàn)狀，70元人民幣似乎就是自己既定的命運一般，至于多出來的那一倍，自己是沒有福分得到的，因此，他們?nèi)匀粴g天喜地的去跟蝎販子交換，從不抱怨。山里人這一點不開化的忠厚，跟那些蝎子的秉性有些相似。夜幕下的山洼本該是蝎子的天下，但人類闖進來了，帶著讓它們畏懼的一束束強烈的光線，還有冰冷有力的鑷子。每一個有月亮的夜晚，都會有成百上千的同胞失蹤，有的蝎子甚至還躲在土坷垃縫子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伴侶被人類夾走。但它們不會因為人類來犯而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它們照樣在夜晚出洞，照樣焦灼地尋找可以交尾的伴侶，照樣心懷叵測地接近一只忘我吟唱的灰蝗，照樣在突然割裂夜幕的一束強光中茫然定住身體，然后被緊緊地夾住尾巴丟進瓶壁光滑的玻璃瓶子里去。

蝎子從來都不明白人類為什么對自己充滿可怕的敵意，當自己很偶然地闖進他們的視線時，無一例外地聽到人類的驚叫，然后就是窮追不舍地襲擊，直到置自己于死地。蝎子可能反思過這些問題，也許是因為自己長得過于可怕，九節(jié)鞭一樣的長尾，末端上還彎回來一勾刺，強壯的觸肢在前面揮舞著，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挑釁。也可能是人類畏懼自己尾部的毒液，一針刺中，灼人的疼痛和紅腫迅速由一點蔓延開來，刺在手上，會紫腫一條手臂?？墒?，邪惡的外表不過是威嚇天敵的手段，能輸出毒液的勾針不過是在覓食戰(zhàn)斗時要使用的武器，這一切，都是用來對付敵人的，而不是用來對付人類。蝎子從來不把人類當作對手，它知道自己應(yīng)當謹慎地繞開這些大驚小怪的龐大物種?？墒?，能繞開嗎?這個世界似乎被人類統(tǒng)領(lǐng)著。一年暑假，我回娘家去，父母把我從前住的小房子收拾干凈了讓我住。晚上，我把身體裹在滲透著太陽味道的棉被里貪婪地呼吸，夏天的悶熱突然間被什么驅(qū)散了。房間里是我熟悉的少女時代的印記：一張貼在床頭的雪山女郎油畫，一串已經(jīng)失色的淺紅色風鈴，一圈紫色碎花的床圍，床頭柜上的瓶子里，甚至還原樣盛放著上初中時收集來的鵝卵石。我把腦袋深埋在有同樣陽光味道的枕頭里，心里充滿喜悅。這時，我聽見床底下傳來清晰的殼哇聲，細碎但清脆，一聲連一聲，似乎是一樣脆硬的物體在觸碰一件擱置起來的瓷盤。這聲音就來自我身體下面的床底，那脆弱密集地摳挖幾乎要接觸到我的身體。我緊張地抓緊燈繩，輕輕一拉，燈亮了，那殼哇的聲響戛然而止，我屏住呼吸，那制造聲響的東西也屏住呼吸。啪嗒，我又拉滅了燈，不出兩分鐘，聲響如故。我在黑暗中拉開床頭柜的抽屜，摸出里面的手電筒，然后輕悄地下了床，在床下安靜地蹲了片刻確定了一下聲響的來源，猛地打開手電筒。在一束強光的光圈里，一只成年的大蝎子慌張地定在半墻上，尾巴堅挺地豎立起來，它下面的地上放著一只蒙了很多灰塵的痰盂，那殼哇的聲響便來自那里面。過了片刻，墻上的蝎子似乎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手電筒的強光，不再像剛才那樣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它很快沿著墻裙的窄臺爬走了，消失在手電筒照不到的黑暗中。我小心地把那只痰盂拉出來，往里一照，里面竟然有一只稍小一點的蝎子，它身邊，還有一只殘缺的但看來是新鮮的螞蚱的尸身，顯然是剛才那只大蝎子投進來的。在痰盂底部，鋪著一層跟塵土蛛網(wǎng)混在一起的昆蟲的肢爪，看起來絮絮連連的，像一團被丟棄的破魚網(wǎng)。蒙了灰塵的痰盂四壁也布滿了細碎的爪痕，顯然是這只蝎子試圖爬出牢籠付出的努力?？雌饋恚@只蝎子已經(jīng)被幽禁很長一段時間了，它一直靠那只大蝎子的喂食生存了下來。我舉著手電筒發(fā)了半天呆，終于把痰盂歸于原位，爬上床睡到了被窩里。不久，那聲音又響起來，我卻不再恐懼了，我一直在揣摩那兩只蝎子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母子?還是夫妻?第二個晚上，當殼哇聲如期響起的時候，我再次故伎重演，果然，那只大蝎子也如期而至，我把它罩在光暈的中心，然后伸手過去慢慢將那只痰盂傾倒，里面的蝎子靜默了一會兒，突然大悟了一般連滑帶劃拉地爬了出來，我看著張牙舞爪地解脫了桎梏的蝎子，卻恐懼起來，滅了手電筒，一蹦子跳上床縮進被窩里去。

可能，人類永遠無法跟蝎子親密相處吧，即使我救了那只蝎子，我依然對它心存恐懼。盡管我深深地被它們不屈不撓的愛打動，一個被禁錮，一個日日投食時時陪伴不離不棄，這樣的情景在人類身上又能上演幾出呢?對蝎子而言，不離不棄是一種本能，絕不更改。對人類而言呢?不離不棄只是一種語法時態(tài)，要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這樣看來，蝎子顯然要比人類高尚許多!可是，為什么?對這樣讓我敬畏的蝎子我仍然心存疑懼?我不懷疑它們對伴侶的忠誠，但我卻懷疑它們能否懂得我施加給它們的恩典，因此，我先是救了它，然后驚慌地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如此看來，我似乎很善良?

是嗎?不是!我的善良不是原生態(tài)的，它有龐大的背景。對那一直讓我生畏的蝎子，只能是先有具體的情節(jié)來鋪墊，這情節(jié)讓人的心柔軟敏感，于是我感動，在感動中生出悲憫之心，內(nèi)心的善良也像漲潮一樣涌上來。我會釋放那只蝎子，在敬畏中，在被蝎子感動之后再制造一起感動，后來的感動是為自己，為自己大無畏的善良。而在一般狀態(tài)下，我可能會被畏懼扼住思想，消除畏懼的唯一方式就是讓畏懼的根源徹底消失。這，才是我，以及人類的本性。

母親去世的那些個日夜，我一直守護在她的身邊。那個漆黑的夜晚，母親原本艱難的呼吸突然平靜了。房間里安靜，院子里安靜，整個世界都安靜，安靜得讓我心里發(fā)慌。母親還在我身邊躺著，但她已經(jīng)不是可以讓我感到溫暖和安全的母親了，她躺在那里，生命的液體正在干涸。我?guī)湍赣H翻身，她的皮膚滾燙，似乎要把自己完全蒸發(fā)掉。我猛然看見炕角匆匆忙忙爬過一只大蝎子，我驚跳起來，先用掃炕的刷子一把將它拂到炕底下去，又著了魔障般的咚地跳下炕，使勁把那只大蝎子在鞋底揉捻著。我能感覺到它堅硬的殼和帶毒的尾在我鞋底有力但絕望地發(fā)出陰森的“殼哇”聲，我渾身的皮膚在那一刻緊繃起來了，我的腳掌發(fā)軟，額頭冒汗，恐懼鋪天蓋地，像不會游泳的人溺了水。我傾盡我身體的重量在那只腳上，我踩!我搓!我蹂!我捻!在終于不再感知到它的力量了的那一刻，我的眼淚奔騰而出。我趔趄著爬上炕，木然地看著母親，木然地看著地上不成形狀的蝎子的尸體，母親一點都不知道我的恐懼，她那樣安靜，安靜得跟那只肢體凌亂的蝎子一樣。房子中間隔著個大布簾子，簾子里面是母親的棺材。這時，一聲爆響，像瓶子炸碎了，像重物落地了，像炮仗燃放了……那聲音是從簾子后面?zhèn)鞒龅?，簾子后面只有母親的棺材，那是口空棺材。老輩人說，人該走了，板(棺材)響!我一時虛汗?jié)L滾。母親突然睜眼看我一下，很清晰地說道：“把東西拿來備著!”她說的東西是老衣!

母親去世已經(jīng)快三年了，這一幕卻在不斷地回想中越來越清晰。一個漆黑的夜晚，一只被我捻死的蝎子，一聲突如其來的爆響，母親清晰的語聲……一切都安靜了，世界，房子，蝎子，還有母親。我常常淚如雨下地回想，我為什么要殺死那只蝎子?如果我沒有殺死它，母親會不會不在那個夜里離去?可當時，我什么都沒有想，大腦空白，一切都被恐懼支配，所有的動作都是在恐懼的背景下本能地完成的。

那么，恐懼，就是惡之本源?就像一個小孩子，抓住了一只美麗的蝴蝶，他得意地到處給人炫耀，可是突然，蝴蝶柔軟滑膩的長腹彎翹起來一抬一點觸到孩子手上，或者蝴蝶細絲樣的腿爪凌亂地舞動著抓癢了孩子的手心，孩子驚叫起來，被這樣突然而且不大舒服地碰觸嚇著了，他猛地把蝴蝶投到地上，不管不顧得用腳踩了上去。成年人也是一樣，他們殺死蝎子其實并不證明他的強大，相反，他是畏懼蝎子然后才痛下殺手。

是這樣嗎?是?還是給人類的惡行開脫?我想不明白。

但我知道，此刻正是夏天的深夜，那個叫馬崖坳的小山村里正是涼風習習，蝎子紛紛出洞，有的去給孩子覓食，有的在無法按捺的熱情里積極地尋找伴侶，有的豎立著堅挺的毒尾猛地一甩刺中了獵物柔軟的腹部，有的藏在陰暗的縫隙里竭力打開生殖器讓幾十只大米粒一樣的小蝎子分娩出來，有的正疊加在一起歡樂地交尾。而那里的村民，正逡巡在蝎子的棲息之地，他們強壯的腿腳跨越在蝎子的世界里，如同肆無忌憚成長的森林。他們在蝎子的世界里大搖大擺地行走，蝎子在腿腳的森林里忘我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