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清明還有一周時間，我和妻子就去大山深處的陵園，去憑吊母親的亡靈了。

行前，我們買了幾束白菊花，還特意挑了一盆綠葉紅花的“天堂鳥”，去祭祀遠行了13年的母親。之所以選這種花，因為傳說中這種形象如同鳥冠的花兒，在天堂里能與亡靈對話；此外，我母親名字叫張鶴蘭，而“天堂鳥”的別名叫“望鶴蘭”，這花兒似乎是為我們遠在天堂中的母親而開，沒有比它更能充當(dāng)我們表達思念之情的心靈天使了。

站在山巒之間母親的墓碑之前，要對母親傾吐的心聲實在太多：我父親年輕時和幾個北洋大學(xué)的同學(xué)，在重慶機場工作期間，因為精神上崇尚抗日的陜北延安，被關(guān)進重慶國民黨的監(jiān)獄，肺癆復(fù)發(fā)而亡。含辛茹苦的母親把我拉扯成人后，我又繼承了父親之率真，遭受了被流放20個春秋之難。這樣的生命災(zāi)難，對母親說來可謂是致命的打擊。可是當(dāng)中國春回大地，我重返京城老巢時，母親不僅沒有被極端艱辛的生活擊倒，反而把落生于1957年的孫兒，培育成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雕塑系的學(xué)子。在那個時代，這幾乎近似一個童話，但卻是我苦難母親的生命寫真!她大字識不了幾個，兩只纏過足的小腳，我真是難以想象，那么多年她是怎么走過漫長的冰雪之途的。因而當(dāng)我把花擺在母親陵墓前時，眼淚一滴滴地滑落到“天堂鳥”的花葉上。也好，就讓“天堂鳥”這個精靈，傳遞我對母親的思念吧!

這是我在北京的祭祀。當(dāng)清明節(jié)來臨時，她老人家遠在美國的孫兒和曾孫們也在對老祖進行感恩的祭祀。1995年老祖與世長辭時，他們曾把骨灰的一半空運到了美國家中，與老祖每天近距離的交談。2006年我去美國探親時，出于恪守中華民族“入土為安”的古訓(xùn)，我把那一半骨灰?guī)Щ毓释梁隙橐恢?，老祖的孫兒和曾孫兒，每到清明節(jié)前便也買來“望鶴蘭”，擺在大廳上對老祖進行祭悼，以寄托第三代和第四代人對老祖的思念。孫兒在電話中對我說：“爺爺，我記得小時候，曾祖母將我攬于她懷中的時候，有一天夜里我把一泡尿，撒在了曾祖母的臉上，她不但沒有怪罪我，反而咯咯地笑個不止。今天想起，我應(yīng)當(dāng)向老祖道歉?！蔽艺f，“那是她難以享受到的四世同堂的天倫之樂，可惜那日子太短太短，你們就飛往美國讀書去了?！敝?，我告孫兒中國有“春蠶到死絲方盡”的古詩，老祖就像是一生吐絲的春蠶，為子孫后代耗盡了自己的一生。他們真摯地感恩老祖，每到清明便也用一株“望鶴蘭”，傾吐他們的感恩之心。

提起花語，還有不能略去的一筆：前兩年暮春我去掃墓時，突然看見在青松綠柏之間，母親的墓地旁比其他陵墓多了兩株紅色月季花樹。我找到了陵園管理處，想得知這花樹的由來。管理處把一位看管陵墓的老人找來，我才明白了其中的故事：這位看守陵園的老人，因為巡看陵園眾多陵墓時，偶然讀到刻在我母親石碑上的墓志銘，便對我老母親的一生升騰起一份敬意。他說：“九泉之下的靈魂，生前各有各的人生；但是像你老母親這樣，生前活得實在太清苦了。我讀了碑上的墓志銘以后，為了表示對這位堅強母親的尊敬，特意為她栽種下兩株紅色月季花，讓她在天堂過得紅火一點?！蔽耶?dāng)即向老人表示了謝意，先掏出一百元錢，被他婉拒了；我看他是個煙民，便又拿出一包剛剛開了盒的香煙，強塞在他的手掌里。他沒有拒絕這包香煙。我們坐在管理處的屋子里，吞云吐霧之際，他對我說了一番有關(guān)花兒的品格。他說：“花是有靈性的東西，你每年擺在墓前的‘天堂鳥’，自然就不必多費唇舌了；這月季對比其它花兒，特點就是沒有一點嬌氣，脾氣堅強挺實，不管單雙月、也不管刮風(fēng)下雨，它都照常開花。這不正像你母親的一生嗎?”

此次去看望母親，墓前那月季花已長出花蕾，正待綻放。我把百合、白菊放在陵墓之上，將“天堂鳥”端放在陵墓中央——讓這些花兒精靈們的祝?；ㄕZ，一齊飛向天堂吧——其中不僅有我，還有遠在大洋那邊孫兒后代們，深情的凝視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