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老輩人頗感自豪的事情是,雖居山村,不愁魚吃,因為池塘多。
池塘呈北斗狀分布:村南有門口塘,再往南有施塘;村西由北而南有細(xì)家塘、沙塘;村西南一線有長塘、張四塘;越過雞公山又有畈塘。前面四口塘為“斗勺”,后面三口塘為“斗柄”。這些塘除了出產(chǎn)魚蝦外,各有特色,門口塘水最肥,沙塘水最清,長塘水最淺,張四塘水最深,細(xì)家塘多浮萍,施塘多菱角,畈塘多蓮藕。
門口塘,原是村里最美麗的池塘。塘的周邊(除南邊外)長滿了各種各樣的果樹;李樹、杏樹、棗樹、桃樹、梨樹,中間還夾著梔子花樹。春天一來,村莊都被遮蔽了,綴著紅花綠朵的果木的影子在柔波上晃漾,景致殊佳。門口塘的水好,每年春節(jié)前家家打豆腐,不用沙塘的清水,都一例用門口塘的水。人們都說,門口塘的水打豆腐,豆腐多,豆腐嫩,這是一代代人傳下來的。門口塘的魚肥,鰱魚、鯉魚、胖頭、鯇子、鯽魚,應(yīng)有盡有。每年年底,村里請來會撒網(wǎng)的人捕魚。祖堂厚重的大門被卸下來,用粗繩、木杠把門板鑲在一起,捕魚的木排就成了。木排上擱著碩大的線盆,直徑三尺多,盆高近兩尺,要裝多少魚!漁人的網(wǎng)總是越撒越歡,不一會線盆就滿了,搬上岸倒空再捕。打過年魚是全村的節(jié)日,家家戶戶忙不停,一大筐魚抬回家,除了安排送給親友之外,余下的都要處理,剔鱗、摳腮、破肚、腌魚、做魚丸。人人雙手魚腥,滿身魚腥,整個村子都是魚腥。有一年,門口塘居然捕出一條三十多斤重的魚王,這個巨無霸躺在案板上比小孩都長。那時似乎很講公平,魚被剁成二十多截,每家分一截。凡有客來,當(dāng)成珍品端出。
門口塘特別有恩于我。那年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來后,父親就忙開了。他找了塊舊布和舊麻篩,做成一個簡易的浸魚工具,每天蹲在塘東頭刺樹下,守株待兔一般浸魚。浸魚遠(yuǎn)比釣魚容易,往篩內(nèi)放些剩飯粒或蚌蛤肉之類,壓塊石頭沉入水中,隔一陣把篩子拎起來,里面便有不少銀白的小魚、透明的小蝦。父親把逐日浸起的魚蝦曬成魚干、蝦米,在上學(xué)前招待親朋村人的晚宴上,它們成了一道最受歡迎的下酒菜。
沙塘與村人日常生活的聯(lián)系不亞于門口塘。像水位遠(yuǎn)遠(yuǎn)高過村里最高的屋頂,像一個巨大的水罐高高懸在村莊“右肩”之上,如果把村莊想像成一個女郎,那么,這就是安格爾的名畫《泉》了。沙塘之所以水清,一來水源來自山泉,二來塘床盡為沙底。村里大半人家都吃這口塘的水,因此,不許任何人污染。兒時伙伴中,有幾個“浪里白條”式的頑童,別的池塘差不多游遍,就是不敢到沙塘游。大人說,這口塘里有水鬼。一個伏天正午,誰從塘塍路過,突然看到塘中冒出一個全身黑毛的怪物,那人魂都嚇丟了,逃走時腳板貼到背心。估計,這是大人故意編排的故事,嚇唬那些玩水的小屁孩,怕污染滿塘清水,更怕淹死小孩子,沙塘水冰涼刺骨,一下水就會搐筋的,水中搐筋可就不妙了。沙塘的早晚都是熱鬧的,山村沸騰的白天都從這里啟幕和謝幕。清晨,塘東是挑水進(jìn)水缸的隊伍,有姑娘,有小伙,招呼聲、唧咯唧咯的扁擔(dān)聲在晨風(fēng)中飄蕩。傍晚,塘西是挑水上菜地的隊伍,一家一戶都趕著放工之后澆菜。全村的私家菜園都在西山腰東坡下,一戶連著一戶。山路上、坡地上,扁擔(dān)聲、潑水聲在暮靄中融成一片。
沙塘不僅是村人的“水罐”,也是塘下莊稼的“水罐”,這個巨大“水罐”中清涼的水,在干旱季節(jié)可經(jīng)門口垅一直滋灌到東南方的下陳垅,任何旱魔也奈何它不得。最讓人省心的是,塘里取水不用水車,在幾丈高的塘壩內(nèi)側(cè),村人用磚石水泥筑了一條斜斜的泄水管道,像一只巨大的簫,不過那串“簫孔”是方的,塘下莊稼不用水時,它們被方形的水泥板扣封著,一旦旱情緊急,扣板就自上而下隨著水位下降漸次打開,塘水就按人的旨意順孔而下,奔向田野最需要它們的地方。
畈塘離村最遠(yuǎn),是村里最大的藕塘。畈塘的淤泥烏黑幽深,最適于蓮藕繁殖,蓮藕的豐富和肥美遠(yuǎn)近聞名。附近的村子,誰家要辦婚宴、年貨,都要到我們村協(xié)商買藕,自己村里遇上紅白喜事,打聲招呼就下塘盡本事采去。這藕不像湖中的藕那樣瘦筋多肉粗,一支支肥壯如碩人臂膊,白嫩如嬰孩腿肚,甜爽如冷脆雪梨,做藕丸,炸藕夾,炒藕片,煨藕湯,都成席中上品。在家務(wù)農(nóng)時,幾乎每年秋冬,我都被派去畈塘起藕。不親身采藕,絕不會知道畈塘淤泥競分三層,藕也分三層,淤泥鍬不贏,藕也采不贏。采藕當(dāng)然是個辛苦活路,但在泥窩中完好無損地挖出一支鮮藕,性格內(nèi)向的會偷著樂一陣,外向的會舉起向同伴炫耀一番,那高興勁就和長白趕山人采了一株極品人參差不多。
盛產(chǎn)蓮藕的畈塘,也盛產(chǎn)蝦子和泥鰍。記得大饑荒過去兩年后,弟弟出世了。母親奶水少,父親就帶我去畈塘撈蝦子,蝦子是發(fā)奶的。當(dāng)時畈塘的水不是很滿,我們脫了鞋子直接下到塘里去撈。父親舉著撈兜撈,我挎?zhèn)€篾簍裝,每當(dāng)父親撈起,我就用瓢把捕獲物舀進(jìn)篾簍。蝦子和泥鰍撈不勝撈,我們越撈越起勁,泥水漫過腰也不歇手。收獲太豐富了,整整一滿簍子,曬了幾簸箕。務(wù)農(nóng)那些年,我去畈塘起藕總是雙載而歸:于公,滿擔(dān)蓮藕;于私,滿盆泥鰍。路人碰見,自是羨慕不已。
細(xì)家塘面積最小,確為“半畝方塘”,位置最高,堪稱“小村天池”。它暗泉多,活水不斷,是村里山地抗旱的主要水源。當(dāng)年我們一幫小青年,白日挑水上坡,夏夜車水灌苗,忙碌而快活。游魚唼喋的長塘,菱藻浮波的施塘,甲魚狎浪的張四塘,也都是村人掛在嘴邊夸耀的,可惜筆墨難以盡述。
離開鄉(xiāng)村后,與村邊那些池塘已很少打照面了。前些年,畈塘就賣給人家做堆鐵礦石的站臺,早被填埋掉,那里永遠(yuǎn)不再出產(chǎn)魚蝦和蓮藕。雞公山北的張四塘,因礦山井下開采,地表水滲透,已枯干多年。西山東南的長塘,被采礦板車推倒的亂石廢土,堙埋得無影無蹤。地勢最低的施塘成了藏垢納污之所,被污水、垃圾、廢渣填塞并污染,很久以來不長魚蝦,不長菱藕,只長水蟲和穢草。細(xì)家塘也蓄水無多了,近年村人多外出打工或撿鐵為生,山地盡皆拋荒,塘已棄置不用,被瘋長的菖蒲和密密的浮萍遮沒。還能養(yǎng)魚的只有門口塘和沙塘,不過,同樣受地底挖礦影響,就是連降暴雨也難得池平水滿。魚塘已承包給私人,不再屬于公眾,不像從前那樣塘里打魚家家有份了。沙塘塘泥至少有十余年沒人起,水常年只有小半塘,大大小小的泥丘獸脊似的露出水面,丘上水草蓬生,枯葦橫亂。被分割的水面浮著淺綠、褐紅的碎萍。塘水早已渾濁不堪,近年漸漸烏黑發(fā)臭,連家畜都不敢亂喝。門口塘變淺的同時變丑了,“丑得像睫毛掉光了的眼睛”,那些美麗的“睫毛”——塘周的樹,一棵也看不見了。去年臘月,村里接回太祖。雪夜,門口塘兩頭和外側(cè),環(huán)擱數(shù)十箱禮花。燃放持續(xù)一刻多鐘,火光沖天,尖響嘯空,花雨紛落。我卻心中黯然:“火樹銀花”何能替代“綠樹繁花”?它不過給了門口塘一次短暫而虛幻的“美麗”。
當(dāng)年,有機(jī)會上后山頂或西山頂,喜歡俯視山村旁側(cè)的田疇,除了鋪滿荷葉的畈塘,總會看到其他幾口塘的倩影,它們嵌在成片不斷變換色彩的麥子、油菜、谷物之間,像一面面閃爍的明鏡。這時,心中就涌起老輩人同樣的自豪,甚至暗以“魚米之鄉(xiāng)”自封,感到落生在這樣的山村,是很幸福的事情。而今地上“北斗”風(fēng)光不再,能見水面的也就兩口塘——真正的“剩水”!恐怕無人再有登巔俯瞰的興致了,望什么呢?兩口塘不就像一對昏濁的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