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鞭炮還在猖獗地響著,耐心而持久,但不影響我此時坐在電腦前,享受靜靜的孤獨。
女兒花朵一樣,嫻靜地蜷在她的小屋,并不年邁的母親,默默地在廚房打轉(zhuǎn),忙著她喜歡忙的一切。我是多么喜歡這一刻,喜歡這種難言的幸福感受。
而我,已不想混進街上的人流去派送祝福。我只想和自己待著,將新春的第一天完整留給自己。陀螺一樣沒日沒夜的忙碌,在除夕凌晨2點劃了個句號,當從印刷廠轟鳴的車間拿出兩張油墨鮮亮的新春特刊,突然就很難受。默默踱到院中,望著漆黑夜空的繁星,我對自己說,你累了。累是雙重的,分別來自肉體和思想,我知道橫臥其間的種種疲憊與勞頓。
能感到累,何嘗不也是一種美好的生命體驗,就像饑餓感的偶爾寶貴造訪,能提醒我自己還擁有著怎樣一只健碩的胃。但我分明知道,年越來越新,我越來越舊了,我在一步步走向蒼老。
米開朗琪羅說,躺下是多么幸福。如果有一天倒下,我要在墓碑上刻下這樣的文字——親愛的,請不要把我叫醒。
享受母愛
似乎是欠了半生的覺這幾日都登門索賬,困極。于是,關(guān)掉手機,一頭栽進枕頭里,睡地汪洋恣肆。一覺醒來,就瞥見母親疼愛的眼神。知道她要嘮叨了,果然,“你不能太累著了?!蔽覠o言,只用愚蠢地打著呵欠和傻笑,回敬她。
察覺到被庇護,被關(guān)愛,心里總會陡然一柔。時光沒有磨損一絲從我源頭投來的凝望,那是史鐵生搖著輪椅走到街角回頭看時,寒風中雕塑一樣母親的身影。
我是她的枝枒,她是我的根。哪怕一片樹葉的枯黃,都會引發(fā)根系痛苦的痙攣。隨著年齡漸長,我知道我讓她越來越操心了,而你卻控制不了,阻止不得。你欣喜時,她因被忽略而隱身了,你痛苦時,又會因主動偎依而使她清晰察覺到你的變化。你情緒紋理的每一絲細微不安,都會在母親的神經(jīng)末梢上產(chǎn)生放大數(shù)倍后的震顫。她會因你突然的默然或黯淡而忐忑不安起來,想小心翼翼探尋,卻又找不到合適的入口,就背轉(zhuǎn)身輕輕嘆氣,然后心事忡忡地下樓,沉浸在她的痛苦之中。
屹立在社會,你是個強大的男人,臂膀結(jié)實,頭腦豐盈,但你在她眼里卻永遠沒有社會身份,沒有年齡阻隔,你永遠是毛茸茸的,是那個噙著奶頭酣睡的孩子,她的心中始終平鋪著曾包裹你的襁褓。忽然就想起從哪里讀到過的一個場景,約翰·克里斯朵夫剛出生時,他母親柔憐地望著兒子,然后說,“你多么丑,我又多么愛你!”
只有母親這里,愛才永是單向的,是純輸出的,從生命的臍帶斷裂那刻起,她就因你的離開而造成的巨大空落,在心里騰出一間專供你休憩的暖房,不管你走多遠,不管你在何方,不管你是否知道,她都執(zhí)意在這間屋里鋪上干凈的碎花床單,燭光搖曳里定定地瞅著想象中的你鼾聲漸起。
我操起久違了的薩克斯,用布擦干凈,然后沙啞地吹響。女兒用重重的關(guān)門聲表達不屑,我喜歡她這份嬌憨。母親卻在沙發(fā)里眼睛亮亮地看過來,我更喜歡她這份慈祥。我知道,她不是在欣賞音樂,她是在欣賞兒子,雖然那么丑,她始終欣賞著她的作品。
音樂聲中,我的思緒飄得很遠,是熟悉的背景。想到終有一天我會失去她,或她會失去我,我的《望春風》里竟有一抹凄然的味道。是的,任何事情都別去想下次,都將之視為最后一次,你便會珍惜一切,感恩一切的。
沉浸在C大調(diào)的旋律中,薄暮的窗外,我看到天使在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