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醒來,我在床邊打了第一個呵欠。出門,在三樓二樓之間,我打了第二個呵欠。從樓下到單位,不足一千米,我打了第三個呵欠。在辦公室,我感到困倦,身體仿佛被無形的繩索捆綁著。坐在桌前,面對色澤發(fā)暗的墻面,面對那把褪色的椅子,面對壁上業(yè)已泛黃的橫幅,我打了……一……二……三……四……至少二十個呵欠。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整個下午何以如此失態(tài),仿佛昨夜獨自弄走了太行、王屋二山……然而,沒聽說愚公打過呵欠。
在這種狀態(tài)下,我開始了對上午的回憶兩輛面包車,駛出縣政府大院,向西向北,穿過廢棄的地方窄軌鐵路,把二十多位同事卸在市中心血站的采血樓下。這之前,身體很棒的幾位男士,在未接受體檢的情況下,諾諾告退,宣稱不適宜獻血了!他們患有這樣那樣的毛病,高血壓,高血脂,甚至心臟也不好。我心生狐疑。一個個看上去牛一樣健壯的男人怎么一下子變成了病夫!我猜他們大概出于恐懼——傳統(tǒng)觀念認為獻血會傷害身體……這將影響他們的健康和家庭幸福。時因參與者超出了縣里分配的名額,單位沒再強調(diào),默許他們退出。畢竟不是戰(zhàn)爭年代。參與并最終獻了血的,多為女同志。她們顯示了獨特的生理優(yōu)勢,及基于母性的博愛。
我坐在被木隔斷分開的采血室外,褪去右衣袖,將裸露的手臂伸進去。一位三十多歲的女性嫻熟而有力地用一根軟膠管扎住我的上臂。她捏著一根粗大的針頭,在我的臂彎比劃著。我本能地緊張起來。當帶著我體溫的鮮血緩緩流進貯血袋時,我感到隱隱的眩暈。我不能斷定真是眩暈,還是貯血袋上下不停搖動,讓我產(chǎn)生了不適感,總之,我的身體有了微妙的反應。此時,在另一個窗口各采的女同事,突然毫無前兆地暈倒了。我聽到了身體和凳子砸在地上發(fā)出巨大而沉悶的聲響,隨之是一片嘩然和騷動的腳步……抽完血,我在下樓時看到了她。她已蘇醒過來,面白如紙,好像失血過多,而實際上,采血針不過剛剛觸到她的皮膚,尚未抽出一滴血來!
我輕松地走下樓梯,在血站大門口等待同事們出來。天氣寒冷,我內(nèi)心充滿喜悅。擁有青春并可以隨心付出是多么美好!
我破例提前離開單位。在和平路東頭的菜市場,我讓大胡子給稱了些豬肝?!对S三觀賣血記》里的許三觀,在賣完血后,總要喝些黃酒,吃些豬肝。今天我要以同樣的理由,享受這種待遇。我不僅需要補補身子,還將與我喜歡的文學人物平起平坐,親身體驗一次喝黃酒、吃豬肝的滋味。
我妻子中午在鄉(xiāng)下。如果她在家,她會給我熱黃酒、切豬肝。我會驕傲愜意地宣布:許三觀往后靠靠,酒店里的伙計除了服侍你,還得服侍別人,而我的伙計只服侍我自己……!
一年之后,我得到了姍姍來遲的“無償獻血證”。我覺得有沒有它無所謂,我壓根不是為得到它才去獻血,何況它來得也太遲了。我把它順手放了起來。
今年早春,縣里又一次組織義務獻血。讓人遺憾的是,我超過了年齡。雖然我不服氣,覺得身體還好,可以再獻一次,卻還是被剝奪了權利。我被打入另冊,毫無協(xié)商余地。我成了一個再與青春無緣的人!這是時間的輕慢和粗暴,是它的限制和排斥。
之后,我在辦公桌抽屜最底層,找到了當年的“無償獻血證”。這個再普通不過的證件,只是一片硬紙板,連塑料封皮都沒有,更別說什么平絨布面了。它由“邯鄲市獻血領導小組辦公室”頒發(fā),印有“中國紅十字會總會”的字樣和標志。那和血液一樣的紅色,讓人興奮和目眩。如果說當年獻血之后,我有的是高興,現(xiàn)在則被自豪和珍惜所取代!我以為它早弄丟了,想不到保存得如此完好。要說的是,歷年來積下各類榮譽證書,被我輕易處置掉,手頭甚至連一本都沒留,無意間卻保留下來這本證件。這是時間的耐心和誠意,是善的眷顧和撫慰。那些丟棄的證書凝聚著我的汗水和體力,而它浸染了我的鮮血!
我更加肯定了我的判斷——九年前那個下午以及之后的一個星期,我為什么打了數(shù)以百計的呵欠。獻血后我該休息,哪怕一天或兩天,而我連半天都沒有。我的身體沒有得到必要的休養(yǎng)和補給,沒有得到及時復元。那些呵欠便是它的吶喊和抗議!
如今,我被摒棄在獻血者之外,被摒棄在又一個早春的公益活動之外,讓我深感困倦的九年前的那個下午,想來如此美好,值得眷戀。那時,我擁有年齡優(yōu)勢,擁有無可比擬的青春資本,連打呵欠都是一場奢華,一種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