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對日本近代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學界一直有文明啟蒙和侵略啟蒙兩種評價。這一狀況需要從對福澤思想全盤分析加以統(tǒng)合。在福澤思想的深處,由于接受西方國家條約體系,所以形成了其作為后進國啟蒙主義特征的思想體系。為了完成國家“獨立”,即日本國家的最高利益,在主張全盤接受西洋文明的同時,蔑視亞洲文化傳統(tǒng)并強調(diào)模仿西歐的亞洲政策,是其自然的歸宿。
關(guān)鍵詞:福澤諭吉 文明啟蒙 侵略啟蒙 日本主義
雖然人們都認為福澤諭吉是近代日本最有影響的啟蒙主義者,但在同一個“啟蒙”字面之下卻存在著截然不同的兩種評價——文明啟蒙或侵略啟蒙。這兩種主張經(jīng)常處于對峙狀態(tài)。戰(zhàn)后審判時,當人們反省日本為何會遭致國際社會的普遍譴責時,大多數(shù)學者都異口同聲地批評福澤,并將其于1885年3月16日在《時事新報》上發(fā)表的一篇短文《脫亞論》,作為日本選擇侵略路線的思想背景,特別地指摘出來,以為“脫亞論’的脫亞,否定了日本同亞細亞諸國的連帶,主唱的是帝國主義”。而最近數(shù)十年來,上述觀點在日本學界的影響逐漸減弱,贊成福澤思想在主要層面上具備文明啟蒙的意義或作用的學者增加,他們主張福澤精神引領(lǐng)近代日本擺脫傳統(tǒng)主義,完成了向近代價值體系的轉(zhuǎn)換,福澤諭吉是一位“偉大的啟蒙運動家”。這種狀況的存在,雖然正好說明了國際國內(nèi)政治局勢的壓力,是怎樣借助學問研究的方式予以宣泄的,但也確實引人深思。在福澤諭吉這樣一個以向社會透露自己思想主張為職業(yè)的學者身上,存在著兩極背反似的思想評價,這不能用“奇特”或“不可思議”加以解釋。尋找兩極之間相互聯(lián)系溝通的渠道,是本文自命的責任。
通讀《福翁自傳》,很難得到福澤是作為一個政治學者而展示其社會活動的印象,而事實上,福澤一生從事的事務,就是一個專門為國家政策設(shè)計方向的“政治診斷醫(yī)”。福澤在21歲時成為洋學塾緒方塾的內(nèi)塾生,遍學西洋理學。24歲時從學習荷蘭語轉(zhuǎn)向?qū)W習英語。25歲時受幕府派遣,搭乘軍艦“咸臨丸”,隨幕府使團訪問美國。據(jù)長尾憲政考察,福澤訪美時的公開身份是使團的翻譯,而實際上卻還擔任看“探察實務”的責任。
福澤由緒方塾出塾后,因其優(yōu)秀的外語能力,為幕府翻譯方所雇傭,早早便翻譯校正了81篇外國文書,多涉及國與國之間的外交。由此可以說,在緒方塾所習外國語言及外國各類知識,奠定了福澤的學問基礎(chǔ)?!皩W以致用”伊始,首先接觸的是國際政治。待他隨“咸臨丸”赴美后,又將在洋學塾所習的書物知識同耳聞目睹的親身實踐結(jié)合起來,引發(fā)了其獨特的思考。
從幕府方面來講,向美國和歐美派遣使團,最直接的目的,并不是讓使團成員采集西洋文明之花,用以說服國內(nèi)人們接受西洋事物,而是讓使團去考察海外各類事項,提出排除外壓的對策。作為使團中的一個普通角色,福澤深切地感受到了幕府的信任,不辱使命地完成了“探察”活動??峙抡l也沒有想到,幕府在幕末年間派出的訪美使歐使團造就了一個唯西洋文明馬首是瞻的福澤諭吉。
在出訪期間,福澤隨時隨地將見聞所感記錄下來,寫在一個叫做《西航手帳》的筆記本里。這個手帳是他日后寫《西洋事情》的藍本。北海道大學教授松澤弘陽最早接觸并對此進行了分析,認為手帳所記內(nèi)容真實地反映了福澤對西洋事物最初的認識。雖然記錄中有關(guān)于文明(自由、法及安全保障、信仰、教育、藝術(shù)科學)的內(nèi)容,但主要記載的是有關(guān)英國、法國政治形態(tài)(國王、議會)、政治團體、議院構(gòu)成及議員身份、軍費、自由主義、保守主義、政府及內(nèi)閣組成、財政及歲入出、稅收、國債、社會生活、政治文化等有關(guān)國內(nèi)政治諸種事項的細節(jié),以及福澤對此所下的定義或簡扼解釋。此外,對國際上的對立、沖突、國際政治現(xiàn)狀亦有大篇幅的記錄。
由此,我們基本能夠斷定,福澤諭吉兩次出國訪察之后奠定的思想基底,是對西方國家體系的全盤接受,這一體系對內(nèi)在政治上強調(diào)均衡和國際法,在經(jīng)濟上則由自由貿(mào)易主義向相互保護主義轉(zhuǎn)動:而對外則強調(diào)擴張合理原則(諸如先占原則、國家對私人資本的保護原則、領(lǐng)事裁判和協(xié)定關(guān)稅等),以及要求后進國對自己從屬的原則。毫無疑問,西方世界的這種內(nèi)外原則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反差和正義缺損的矛盾。怎樣才能填平這一隔閡呢?最普通的做法是通過“文明”與“野蠻”的區(qū)分,來為這一極端無視公正平等原則的體系張目?!拔拿鲊敝g有其習慣性默契;“文明”與所謂“野蠻”之間,亦有其公認的處置慣例。而所謂“文明”在這一體系制造者們的眼中,亦恰如其分地履行著屬于自己的內(nèi)外區(qū)分的機能,是由外入內(nèi)的階梯。從福澤諭吉自1866年直至1901年去世近半個世紀間發(fā)表的著作及雜論來看,他可謂不遺余力地向日本國家和民眾解釋應當如何理解和利用西方國家體系。為此,他認為必須首先提高民眾的“文明”意識。在福澤60歲誕辰的慶賀晚會上,他坦言:將長年在無知識狀態(tài)中昏睡的“無氣力的愚民”變貌成洋洋大觀的“新社會”的擔當者國民,將奉行鎖國主義的“東洋小國”變化為充滿活力的獨立國是自己一生的“作業(yè)”。
《西洋事情》、《勸學篇》和《文明論概略》,成篇于1866年至1867年10月間。構(gòu)成了福澤諭吉文明論的三重奏。《西洋事情》著力于全面介紹西方事物文化,奠定了福澤作為一名洋學者的名聲。書中尚沒有全面系統(tǒng)地展現(xiàn)關(guān)于文明論的主張。
《勸學篇·初編》在廢藩置縣實現(xiàn)的當年12月寫就,翌年2月公刊。人所周知,福澤為了宣傳天賦人權(quán),以“天不造人上人,亦不造人下人”開卷,給當時人們以沖擊性的警示,并長久流傳,一直進入了當代中小學課本。福澤接著寫道:“基于天理人道而相互結(jié)交。為理,非洲的黑奴亦應敬畏:有道,英吉利、美利堅的軍艦亦不必恐懼”?!冻蹙帯返娜ぶ?,在于主張從生而平等的前提下,不問貴賤貧富,都可以通過學問使自己獲得文明。以下《二編》抨擊了舊時代的身份制,提出“至于權(quán)理,地頭百姓無有厘毛輕重之分”?!度帯纷⒅貒衿降龋毟粡娙醪豢勺笥覈业摹皺?quán)義”,“一身獨立”才能做到“一國獨立”?!端木帯贰段寰帯窂娬{(diào)“國家之文明不可從上由政府而起,而應當由下從小民而生”。《六編》以《論國法之貴》、《七編》以《論國民之職分》為題,從坂垣退助等7人提出召開民選議會之日開始執(zhí)筆,向政府呼吁立法以維護秩序,向民眾呼吁為“真理而殉死”的精神。
通覽全篇,福澤在文中貫徹的核心思想,是由一身獨立而臻于一國獨立的境界。很明顯,不論是時代變遷所致,還是福澤本人的關(guān)心所致,這同西方啟蒙主義的最終指向是有差異的。后發(fā)后進國家在采納西方文化作為近代化樣本時,是被動的,但在進行吸納什么或拋棄什么的選擇時,卻是主動的。幕末政治的核心問題,并不是先進生產(chǎn)力受壓制而導致階級之間的斗爭,而是面對西方的外壓,國家要不要改革和由誰來領(lǐng)導改革。無論是倒幕勢力抑或幕府勢力,在如何排解外壓,保持民族獨立的問題上,并未見有大的矛盾沖突。簡言之,諸如福澤諭吉這樣的倒幕派,只是因幕府的改革措施遲滯且不得法,產(chǎn)生失望情緒而主張推倒幕府。他們焦慮國家和民族命運投身政治,目的在于救亡圖存。反對幕府和忠誠于民族、國家是不相矛盾的。
由此,后進國日本的啟蒙運動中,甚至出現(xiàn)了如加藤弘之流官僚型啟蒙。在他們的著說中,要求民眾將政府和國家不加區(qū)分地無條件服從,提倡國家和政府是民眾“追求幸福的基礎(chǔ)”。以巨大的熱情,號召人們自發(fā)地擁護國家秩序。在他們眼中,國家是由天而降的,政府是為保護天賦人權(quán)而存在的,而人民自身并不具備統(tǒng)治能力。福澤自然不屬于這類啟蒙。在談到政府時,他明確地表白:“本來人民和政府間的關(guān)系是同一體的,唯職分有所區(qū)別。政府以人民的名義實施法令,人民則必守此法接受約束”,但由于是人民將統(tǒng)治“委任”于政府,故人民可以以法和“守護正理乃至獻身”的行為“制御”政府。西方啟蒙主義的社會契約思想在福澤這里得到了極為充分的詮釋。但同時,福澤還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誡人們:“國家一旦遭受恥辱,日本全國人民哪怕一人不剩丟棄性命也不能使國家的威光蒙塵”。。培養(yǎng)教導人民的愛國心,本來是啟蒙主義關(guān)注的重要問題,但對國家絕對服從的內(nèi)心想法,卻也在不知不覺之中泄漏了出來。
《文明論概略》是福澤系統(tǒng)闡發(fā)自己思想的巔峰之作。在此書中,他期待全體國民變革精神,對《勸學篇》中有關(guān)文明與智德的闡述進行了更深入的論證。但同時亦必須指出,由自由民權(quán)運動帶來的社會不安和動蕩使福澤對政情的發(fā)展有些不安,福澤作為“診斷醫(yī)”開出了藥方。《概略》的公刊雖可謂近代日本啟蒙主義登峰造極的象征,然在筆者看來,亦是其文明論思想破綻畢露的表現(xiàn),因為福澤在《概略》中闡發(fā)了下述思想。
其一,首次系統(tǒng)地提出了國體、政統(tǒng)和血統(tǒng)概念及三者間的關(guān)系。國體乃同一種族的人們的集合體;政統(tǒng)即國家,是人民所普遍承認的政治的正統(tǒng);血統(tǒng)乃君主主義血緣相傳綿延不斷的意思。政統(tǒng)時常處于變化狀態(tài)中,但日本自有史以來,從未改變過國體,皇祚世代相傳從未間斷。國體仿佛一個人的身體,血統(tǒng)仿佛一個人的眼睛,日本人當前的唯一任務就是保衛(wèi)國體。保持皇統(tǒng)的綿延,就該為皇統(tǒng)綿延增光。全身沒有生機,眼睛必然失去光輝。知道眼睛可貴,就必須注意全身的健康。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想方設(shè)法保持“政府的實威”。
其二,從中日歷史比較入手,對中國歷史文化進行直接批評。這些批評散在于全篇。專制的中國還有改朝換代的改革,而日本卻是萬世一系。有人因此而認為日本人的思想必然是頑固閉塞的。這是一種流于表面而不能深入本質(zhì)的認識。自從中古武士執(zhí)政以來,至尊未必至強,至強未必至尊的理念,在人們心目中已有認識。中國人擁戴絕對君主,深信只有君主才是至強至尊的。而日本則已是將至尊至強區(qū)分開來,只有一個因素的中國,思想貧瘠而單純,擁有兩個元素的日本,思想豐富而復雜。此乃日本之幸而為中國之不幸?,F(xiàn)今之中國,已被滿清統(tǒng)治,國體喪失殆盡。儒學的功德,雖教化了舉止文雅的知識才智,卻使獨立精神完全喪失。古代堪稱禮儀之邦的中國,如今人情風俗卑鄙低賤,徹底暴露了亞洲國家的原型。而所謂金甌無缺,就是說能保全國體,故日本政體從未落入外人之手,阜祚世代相傳,從未間斷。
其三,文明有先進與落后之分。先進的就要壓制落后的,落后的就要被先進的壓制。日本文明落后于西洋諸國,就有可能被西洋諸國壓制。國與國之間的關(guān)系,只有兩類。一是貿(mào)易競爭,一是開戰(zhàn)。人民善于經(jīng)商,政府善于作戰(zhàn),叫做“國富民強”。凡力圖伸張本國權(quán)利,使國富民強,提高人民智德,發(fā)揚本國榮譽的人,才是愛國的人,具備愛國的精神。
將以上3點同“天不造人上人,亦不造人下人”相對照,不難看到,其與純粹意義的文明論已經(jīng)相去甚遠。首先,在國體、政統(tǒng)和血緣的論述中,福澤已經(jīng)如加藤弘之流一般,向國家政府實為一體的官僚型國家觀倒退,力主保衛(wèi)國體;其次,對中國儒學乃“虛學”的批評,向?qū)χ袊拿鳌⑽幕驼蔚娜媾u升級;最后,不僅原封不動地套用了“優(yōu)勝劣敗”庸俗進化論觀點,而且還將此同愛國心與“經(jīng)商”、“作戰(zhàn)”的國富論相結(jié)合,暗示著日本文明一旦先進起來就可以壓制其他遲滯文明。以“診斷醫(yī)”自詡的福澤診斷的對象是日本國家,為之看病,為之服務。這是他的文明論的“破綻”,或許是他的文明論命定的歸宿。可見在福澤腦子深處,最重要的認識是對西方國家條約體系的全盤認可,在純粹的精神啟蒙逐漸褪色的同時,其實用主義型啟蒙的功能卻在放大。
近代日本的對外政策中存在著三重性判斷標準。其一,在文明與非文明這一標準前,日本認為自己屬于歐美一方,甚至遠遠強過歐洲的后進國,屬于文明一方;其二,在“人種和宗教”這一標準前,日本還沒有將自己劃入西洋一側(cè),還不敢完全放心地說歐美列強不會再侵略自己了;其三,以西洋與東洋來區(qū)別世界時,日本認為自己雖然還屬于東洋一方,但認為自己是東洋的文明國,因此愿將圍繞朝鮮問題形成的東洋內(nèi)部的國際紛爭,硬性劃入文明與非文明的對抗這一組矛盾體之中。對于這種三重性的對外關(guān)系論,福澤諭吉是怎樣看待的呢?
大量文獻表明,19世紀70年代以后,就對外政策政略發(fā)表議論,是明治知識人最熱衷的話題。1881年9月,福澤諭吉發(fā)表《時事小言》一文,闡述了自己對亞細亞——中國政策的觀點。福澤認為:朝鮮、中國等非文明國家沒有力量來阻遏西洋文明國的殖民擴張,同處東洋但已是文明國的日本,應以東洋盟主的身份,幫助中國、朝鮮來實現(xiàn)文明化,從而防止東洋被西洋殖民地化。西洋主導的文明化就是亞洲的殖民地化:日本主導的文明化,就是亞洲的獨立化。因為日本自身也是被西洋壓迫者?!爸劣诹⒄摰闹髁x,在于嚴我武備,伸張國權(quán)。武備不止于獨守日本一國,兼而保護東洋諸國,治亂而為其首,根據(jù)其目的,規(guī)模亦必遠大。”
《時事小言》是福澤在發(fā)表《脫亞論》之前關(guān)于日本對外政略最重要的文章。在人種與宗教這層關(guān)系上,福澤依然承認東洋與西洋的差別。福澤將這種差別當作了警戒西洋的理由,同時亦當作了“保護”東洋的正當性的根據(jù)?!皷|洋盟主論”就是福澤這類論者的對外主張。
1882年3月11日,福澤在《時事新報》上以《論朝鮮交際》為題發(fā)表社論,明確主張:“亞細亞全洲以協(xié)心同力防衛(wèi)西洋人的侵凌”,并主張通過對朝鮮施加軍事壓力而構(gòu)筑日本在朝鮮遠遠超出各國勢力的優(yōu)勢地位。為此,日本有必要加大對朝鮮內(nèi)政關(guān)心的程度:諸如軍艦之常系、警官之增員、海底電線之架設(shè)等等,總之要為隨時應付朝鮮政局之變,做好最必要的物質(zhì)準備。
《論朝鮮交際》是福澤關(guān)于朝鮮政略的最重要的文章,在《時事小言》發(fā)表之半年后面世。若將前后相隔半年發(fā)表的這兩篇文章進行比較,前文涉略內(nèi)政外交諸多事項,是在宏觀角度展開論述的,而后文則是具體地提出了經(jīng)略朝鮮的對策。更重要的是,在后文中,福澤明確地將中國和朝鮮區(qū)別開來對待:“擔憂支那的形勢,又干涉朝鮮的國事”??梢娫诟尚哪恐校幢恪皷|洋盟主論”包含中國在內(nèi),中、朝兩國在其內(nèi)的地位亦是不同的。對中國是“擔憂”,對朝鮮則直接“干涉”。這至少說明,半年之隔,福澤諭吉的“東洋盟主論”就已經(jīng)具體落實到了對朝鮮的“盟主論”,而對中國清朝雖仍然在“人種宗教”上承認“同屬性”,而在文明與非文明問題上,顯然是“分屬的”。“在東洋列國之間成為文明之中心、彼等之魁首,抵擋西洋諸國者,乃日本國民?!薄耙晕淞ΡWo之,以文明誘導之,務必以我為榜樣進入文明之列,不得已場合,可以力量脅迫其進步?!背蔀闁|洋盟主即成為中國朝鮮文明指導者的信念,前后卻是一致的。
由此,福澤這兩篇文章及同時期散在《時事新報》的社論中關(guān)于“東洋盟主論”的許多闡述,同明治政府的要員們所持的三重性對外關(guān)系論,在理念上是極其接近的??梢哉f,明治維新之后不久,日本自以為自己已經(jīng)文明化,故應當在東亞任領(lǐng)袖,是當時日本社會上下一致的看法。
1882年7月末發(fā)生朝鮮王午兵變。7月31日,福澤主張大規(guī)模派遣陸海軍進駐朝鮮,一旦中國介入則立即決戰(zhàn),似乎用日中決戰(zhàn)論替代了東洋盟主論。但他在8月1日的社論中又說:“事既已平,以花房公使兼任朝鮮國務總監(jiān),監(jiān)督該國萬機政務,始終輔翼保護開國主義之人,可委其國家政府。至于斥和鎖國黨人大院君等不容寬赦,不假私法譴責懲罰,令其退出政治社會。而朝鮮人心不足憑恃,必須以兵力維持眼下之約定?!睂Τr政略仍然堅持“東洋盟主論”立場不變,亦是明白無誤的。
至此,大致可以看出,即便是“東洋盟主論”,對朝鮮、對中國所指其實是不盡相同的。福澤諭吉在《時事小言》中就表示:中國并非“近鄰合璧之糟板屋”,而是“石屋”。在1882年11月發(fā)表的《兵論》中,福澤進一步認為:“清國近年來實施陸海軍改進,惟其一局部而言,其實數(shù)以幾等同我日本國陸海軍,而其海軍則多于我國近一倍?!?。在福澤內(nèi)心,李鴻章所主導的洋務運動導致的清朝軍備實力的增強,是他所密切關(guān)注的。因此,《時事小言》表達的“東洋盟主論”中,因出于對“西洋”的不信和警戒,期待朝鮮和中國能在文明的進步上對日本俯首貼耳,在日本的指導下同處“東洋”以對抗“西洋”。但由于中國清朝的軍事實力在義和團被清政府“剿滅”之后有長足進步,所以想成為“盟主”的日本對清朝在軍事上并沒有什么優(yōu)勢可言,日本并沒有讓清朝心悅誠服的實力資本,故他只對朝鮮做二些能夠體現(xiàn)其“盟主’’愿望的具體論策,而對中國清朝,則從來不作具體政策的討論。所以,福澤的“東洋盟主論”,其核心是“朝鮮盟主論”,因為隱含著對中國軍事實力的擔心和警戒,對中國的“東洋盟主論”是有條件的:即如果中國清朝在軍事力量上并不居日本之下的情況下仍然能“感佩”于日本文明開化之“日新月異”,是可以成立的,否則,對中國的“東洋盟主論”則必向“日中決戰(zhàn)論”轉(zhuǎn)換。
壬午兵變,中國在朝鮮問題上對日本表示了不能輕易妥協(xié)或就范的外交姿態(tài)。事態(tài)表明:對朝鮮的“東洋盟主論”會因為中國清朝的不合作或者反對而成泡影?!皬妵袊睓M亙在日本與朝鮮之間,直接威脅對朝鮮的“東洋盟主論”的兌現(xiàn)。福澤諭吉表示:“重視和平主義,其目的在于東洋三國的文明開進。獨支那政府不悅此文明開進,或知曉與文明進步爭鋒非自國之所長,遂一意推行頑冥固陋之非,忘卻今日之東洋全面之利害,而經(jīng)營自國之一局部,其余毒已波及日本與朝鮮之交際,漸使雙方之間懷抱不快之念頭,我輩最不堪遺憾,不能不說我東洋之政略已為支那人所損害。”福澤甚至這樣寫道:“吾輩愚鈍,回想數(shù)年前,我政府一心注意內(nèi)治,花費巨額資本,從事礦山計劃、筑港等,出于勸業(yè)主義保護種種商賣工業(yè),又再三改訂法律等等,耗費國庫資金,勞傷當局者精神,實不容易……若數(shù)年前,花費此資本此精神,而用之于兵備之一方,今日之急可能不會形成,惟嘆既往之無意識而獨自懺悔矣。”曾經(jīng)贊成內(nèi)治優(yōu)先,反對軍備擴張的福澤,因為朝鮮盟主論的東洋盟主論遭遇困難,而后悔當初所采取的立場。這表明福澤已經(jīng)從文明啟蒙者開始向國權(quán)擴張者轉(zhuǎn)變。
中國軍事力量的加強威脅到日本東洋盟主的資格,因而在文明開化方面日本或許不會一直對中國保持優(yōu)勢,這是東洋盟主論的一個困境。1884年3月5日,福澤以《預期日本之名會被支那所遮蔽》為題發(fā)表社論,其中談到:中法之間的對立陷入膠著狀態(tài),中國已經(jīng)在軍事方面達成了西歐化。這種情況會影響中法之間的競爭以怎樣的形式繼續(xù)下去。為此,中國借此時機跨入“文明門檻”的可能性很大,這對于日本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過去西洋人一提到亞細亞,首先會想起中國,對西洋人而言,中國遠在日本之上,是個“光耀國度”。如果中國繼續(xù)加強其“文明化”的程度,“日本之名就會被支那所遮蔽”,這是“以東洋的文明國夸稱的日本人民所不喜歡的”。
這篇社論是以中法緊張、沖突為背景撰寫的,道出了福澤設(shè)計“東洋盟主論”所能夠適用或成立的限度。既然由日本來主導中國的“文明化”已不可能,以法國為媒介推進中的中國“文明化”對日本反而是威脅,更主要的是朝鮮的“文明化”明顯地遇到了中國的“干擾”,于是祈望法國來征服中國反而成了福澤的心愿。如果中國戰(zhàn)敗,其在朝鮮問題上的意欲及能力就會被削弱。由于希望法國打敗中國的心理作祟,1884年9月4日,福澤諭吉發(fā)表了《輔車唇齒之古諺不足憑恃》的社論。他說:“日本支那之關(guān)系與輔車唇齒同然,支那敗北則日本國喪失鄰援,法清交戰(zhàn)實非我國民隔岸觀火之尋常事……我日本國在地理上乃東洋之一列國,與支那為鄰,其關(guān)系甚密,然19世紀地理關(guān)系已不是評論事勢之標準……日本開國以來直至今日維持獨立保存金甌無欠之體面,全在于接納西洋文明之利器,不倦怠利用之……支那政府的東洋政略絕不能讓吾輩安心。觀其國三、五年之近狀,與外國構(gòu)亂動輒失敗,其累敗之余,仍無視我日本人對支那不勝恐慌之心情,日后仍復歸與西洋列國對峙擴張國權(quán)于四方之本性。故確定擔心唯西洋諸國,交際亦唯西洋諸國之決心,乃今日我國民之心事也。”
由此,當“甲申政變”事發(fā)后,福澤已完全摒棄了文人的沉篤與風雅,斬釘截鐵地表示:“對支那一步都不可讓”,“以口舌辨明理之舉”已斷不可取,“必須設(shè)法斷然訴諸兵力以終結(jié)此等局面”。隨著中日之間時局的變化,他已經(jīng)明白無誤地主張模仿西方條約體系的對外原則來處置中日關(guān)系。
由以上分析可知,明治維新后文明開化之際,福澤諭吉大力聲張文明之為何物,從事精神啟蒙:對外關(guān)系緊張時,福澤諭吉又不失時機地談論亞洲觀點,主張對中國開戰(zhàn)。再三聲稱自己一生不想做官的福澤,總是能夠急政治之所急,發(fā)表讓政府喜歡的言論。實際上,就在福澤將自己熱衷的話題由“對內(nèi)啟蒙”轉(zhuǎn)向“對外啟蒙”時,他的立論也由主張“民情一新”轉(zhuǎn)向“官民同調(diào)”。福澤一生的確沒有做過官僚,但他對充任政府口舌一事,確實是頗有心機的。他在自傳中披露,明治十四年政變之際,大隈、伊藤、井上曾找他談話,希望他辦個公報或官報之類的報紙。他一開始因不了解政府的意圖,有些為難,后來知道了政府是要為將來召開國會做準備,便認為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所以便接受了。要辦的這份報紙,就是1882年3月1日創(chuàng)刊的《時事新報》,包括《脫亞論》在內(nèi),后來福澤的所有文章議論,一律都在此報上發(fā)表,可見福澤對替政府說話、說明、解釋、辯解一類,是自認為天職的,所謂“政治診斷醫(yī)”就是這一意思。
1884年甲申事變之后,中日之間的軍事沖突似已不可避免。1885年1月,《天津條約》訂立,事件一時沉寂。但福澤不滿政府的做法,于1885年3月16日在《時事新報》上發(fā)表一篇題為《脫亞論》的短文。文章發(fā)表后數(shù)十年間,它并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石河干明于1935年、高橋誠一郎于1944年、小泉信三于1966年發(fā)表的福澤專論中,都沒有對《脫亞論》提到過只言片語。大正年間編輯出版的《福澤全集》。和戰(zhàn)后初期出版的《福澤諭吉選集》,也沒有將《脫亞論》收錄其中。是戰(zhàn)敗的事實和戰(zhàn)后重建時期諸般痛苦而冷峻的歷練,促使日本人對脫亞入歐型的近代化歷史及其思想源流進行反省時,《脫亞論》才突然被從故紙堆中撿出并迅速受到關(guān)注。服部之總于1952年提到了《脫亞論》同對外戰(zhàn)爭在思想上的聯(lián)系;遠山茂樹認為《脫亞論》在走向日清戰(zhàn)爭的路途中,也起著啟蒙般的作用;石田一良認為,為日本對外擴張“在思想上進行辯護的是脫亞論”。因此大致可以認為,上個世紀50年代以后,《脫亞論》才受到學者們的廣泛注意,“脫亞入歐”才成為思想界的流行語。
遠山等學者在追溯日本近代化遭受挫折的根源時,將《脫亞論》作為最典型的思想材料加以剖析,并指出其要害是脫亞入歐。這種觀點雖然沒有將文明意義上的脫亞和文化意義上的脫亞加以分別,忽視或過低評價了福澤及其同時代許多文化人對清朝中國和李朝朝鮮認不清世界大勢恪守舊體制不思進取而產(chǎn)生的失望感,以及追求文明開化的強烈欲望的正當性,但仍然是具備充足理由的。
《脫亞論》的中心意思是:一、西洋文明之傳播,已經(jīng)蔚為風潮,如麻疹蔓延,隨春暖花開漸次流行。流行病有害而無益,其勢尚不可激,何況利害相伴而利多大于害之文明傳播?“盡力助其蔓延,使國民盡早沐浴其風氣之中乃智者所為”;二、在此風潮流行之際,日本國人“幸而有帝室之神圣尊嚴可憑依賴,斷然推倒舊政府樹立新政府,國中朝野無有區(qū)別,一切萬事皆采用西洋近時之文明,不僅脫卻日本之舊俗,而且在亞細亞全洲創(chuàng)出一個新的軸心,其主義所唯奉在于脫亞二字”;三、判斷仍在恪守舊俗的朝鮮、中國不出數(shù)年必為列國所分割?!拔彷呉暣硕荡爽F(xiàn)今文明東漸之風潮,全然不知尚有維持獨立之途徑……自今之后不出數(shù)年喪土亡國,國土歸世界文明諸國所分割,乃一絲疑問全無之事?!逼淅碛墒牵褐袊⒊r對文明事物并非不聞不見,但以耳目之聞見不足以撼動其心,仍迷惑于儒教之虛飾主義,殘酷不知廉恥,傲然而無自省之念:四、中朝日三國地理相接,宛若鄰居輔車唇齒。但在文明國眼中,卻容易用同等的目光看待此3個國家,用評價中朝的基準評價日本?!捌溆绊懸岩娭T事實,間或構(gòu)成我外交之障礙實在不少,可謂我日本國之_大不幸也。”因此,“為今之謀,不可再有等待鄰國文明共興亞細亞之猶豫,不如脫離其伍與西洋文明共進退。應對支那朝鮮之方法,不必因鄰國之故而特意作一解釋,正好按西洋人對待其之做法處理?!?/p>
凡這些意思,福澤在此文之前發(fā)表的各篇文章中,都有更為詳盡深入的分析闡述。這些文章除了《勸學篇》、《文明論概略》、《時事小言》、《朝鮮事變》、《輔車唇齒古諺不足恃》之外,還有《對我國施加不教損害者有己》、《若戰(zhàn)爭則必有勝算》、《通俗國權(quán)論》、《通俗外交論》、《帝室論》等百數(shù)十篇。例如,1884年10月15日即中法戰(zhàn)爭時他在《時事新報》上發(fā)表的《東洋的波蘭》一文,就繪制了一幅中國會像波蘭一樣,被包括日本在內(nèi)的其他列強分割占有的形勢圖。他還這樣描述中國的前景:“一狼既來尚可安,卻奈何數(shù)狼續(xù)來乎?數(shù)狼相群欲逞吞噬之勢,避之而無術(shù),唯畢竟已成俎上之肉耶!”應該說,洋溢精神啟蒙華彩的文明思想、主張對中國直接開戰(zhàn)的兇相、對歐洲列強徹底分割中國的期盼,以及對天皇神圣的信仰,都采用了內(nèi)斂的扮相,濃縮為一舉剪斷與東亞諸國文化因緣的渴求,集合在《脫亞論》之中。
在結(jié)束本文之前,有3個問題需要提請注意。其一,福澤諭吉的思想主張,譬如前期啟蒙文明,后期啟蒙侵略,不管哪一方面,若將其同政府官僚的思想或政策相比,都處于大大領(lǐng)先一步的狀態(tài)之中。這說明實際上政府方面的考慮,比福澤諭吉更為隱蔽因而更有算路;其二,在評價福澤的亞洲觀點時,也應當將當時中國在和日本交際時實際上仍具備主體資格這一點充分考慮進去。在這個場合,福澤不過是作為兩個對峙國家中某一方的論客,竭盡全力地表現(xiàn)自己的主張而己。其三,還應當兼及大正時代日本學者痛斥中國文化的風潮。
福澤的一生是為日本國家服務的一生。他自以為高明地為國家的政策設(shè)定方向,為“富國強兵”獻計獻策。在他心目中,日本國家的“發(fā)展”是超越時空的永恒話題。為此,他愿意殫精竭慮地做一名“政治診斷醫(yī)”。在日本國家至上這一核心思想之下,為何啟蒙、啟蒙何為等等,不得不降格為一種思想道具而已。他畢生追求的最高目標,即所謂“獨立”,是對國家安全的一種設(shè)計。既然已經(jīng)心悅誠服地接受西方國家體系,那夾在東西之間的日本,要完成“獨立”,則必然會向東西兩個方向?qū)で笸瓿伞蔼毩ⅰ敝馈?/p>
(責任編輯:韓東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