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泥鰍始終有一種敬畏心理。首先是它的長相,我覺得它有些像龍,像漢之前乃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龍的造像。那時期的“龍”被塑造的簡潔生動,一派自然天成,就像大自然中活著的一種生物。或者說那時的“龍”就像是泥鰍,龍的造像就來自于“能幽能明”的泥鰍。不像現在或者唐以后的“龍”的形象,過分地強調了裝飾性,弄得面目太過夸張,以至于有些猙獰可憎了!其次是泥鰍的秉性,它動作矯捷,在泥中在水中如鬼影如閃電,很不容易被捕捉,像是有著人一樣的智能。最讓我驚異的,還是它對氣候變化的敏感——甚至有人用來預報天氣。長時間以來我一直琢磨,小小的泥鰍身上莫非就有“龍”的血統(tǒng)?
“捉泥鰍”是最值得向現在的少年兒童推薦的一種游戲,那場面既緊張又刺激,可謂健身益智,充滿了與自然親近的趣味。像我這么大歲數的人,只要在農村生活過,大都有過捉泥鰍的經歷。那時候溝渠坑洼又多,“捉泥鰍”就成了鄉(xiāng)村孩童常玩常樂的節(jié)目。
在我十歲左右的時候,我就有過那么一次最難忘的“捉泥鰍”經歷。那年,正好趕上村里邊“翻坑”(那是有十幾畝水面積的大坑)——就是把坑里的水抽干,并清理出坑底的淤泥,以便重新蓄水的意思。隨著坑里的水越來越少,魚就顯得越來越多;隨著魚越捕越少,在坑底淤泥里鉆進鉆出的泥鰍就顯現出來了。像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們都被學校放了假,早就脫光衣服在岸邊急不可待了。我們看見泥鰍比現在的孩子們見了可樂和冰激凌還要興奮,一個個都爭先恐后地撲奔到淤泥中。淤泥深可齊腰,金黃色的泥鰍在烏黑稀薄的淤泥中稍縱即逝,它們的存在就像專門為了逗引人似的,它們的身影把我刺激得精神恍惚幾近陶醉又近乎瘋狂。現在回想那時的場景,整個泥坑完全變成了人與泥鰍的狂歡。泥鰍成了精靈,人則成了泥鰍。泥鰍“嘰嘰”叫著,人就“嗷嗷”喊著,在泥水中泥鰍和人相互打量又相互尋找。而人和人之間倒是誰也分辨不得誰了,岸上和坑中相互辨識的就只剩下娘呼兒叫的聲音。我的腰間掛著一只盛裝泥鰍的布袋,待我捉得滿了就得跑到岸上我姥姥身邊,倒在她守著的鐵桶里。那天,我和我小舅的共同戰(zhàn)利品就是半鐵桶另一洗臉盆泥鰍。
那次對泥鰍延續(xù)性的體驗就是吃——燉著吃了,也燒著吃了。對它的滋味并沒有給我留下更特殊更深刻的印象。不象后來人們所渲染的,說泥鰍又滋補又壯陽啥的,甚至還弄出什么爆炒干炸、紅燒清燉等名頭到各色菜譜上招搖。我最早還聽說過有一道菜名字叫作“泥鰍鉆豆腐”,聽起來就給人一種殘忍的刺激。具體做法還很講究,是說要將剛剛捉到的泥鰍先在凈水里養(yǎng)上三天——讓其吐盡肚中臟物;再在配制好的花椒大料水里養(yǎng)上三天——以讓其體內入味;然后再放到打好的雞蛋里面讓其喝飽。在烹制前,先取嫩豆腐一塊置于盆中,然后放入泥鰍,并上鍋中急蒸。泥鰍在鍋中遇熱自會鉆入豆腐,待泥鰍窒息后,豆腐也與泥鰍緊作了一處。這時,再取出油鹽佐料上鍋蒸以文火,待香氣溢出后這道菜就算成了。
這道菜有多少人吃過見過我沒有統(tǒng)計,但這道菜的菜名和制作方法卻是人們熟焉能詳的,而且版本還驚人地一致。由此可見,人們對泥鰍是始終充滿著饕餮欲望的。但就我自己來說,我不光沒有見過,更沒有這樣“刁鉆”地吃過。或者說,這也是人類獨有的一種生存(攝取各種維生素及蛋白質)法則,但是,這不也正好暴露出作為一種“生物人”所獨有的殘忍性嗎?像這種刁鉆的吃法,我當然還可以舉出一些,如人們津津樂道的廣東的“生吃猴腦”,如傳說中山西的“吃活驢”等等?!吧院锬X”的場面,香港電影《滿漢全席》曾經演繹過。而山西“吃活驢”,我是在文字記敘中看來的,據說一頭活驢全身以部位不同而標價不同,食客可以任意割取,被生割之驢三五日而能不死。又據媒體報道,不久前還曾有人打著“食文化”的幌子,想“挖掘”這一道“吃活驢”的盛宴,但剛一炒作就被取締了。
其實,不管是吃猴腦、活驢,還是“泥鰍鉆豆腐”,這里都涉及到了一個“生存尊嚴”問題。而這個所謂的“尊嚴”,挑戰(zhàn)的卻恰恰正是人類需要自己去認真體味的一種生命感受。
除此之外,泥鰍格外頑強的生命力也給我留下了不同尋常的記憶。那一次在吃之余,有些泥鰍還被我放在玻璃瓶里養(yǎng)了起來。我說用它來預報天氣,就是那個時候我通過觀察它們而得來的知識和經驗。要陰天了——泥鰍都上浮到水面;有暴風雨來了——泥鰍上下翻騰;天要晴了——泥鰍沉到水底去了……在我看來,這幾乎就像是呼風喚似的靈驗。更為讓我稱奇的還有,有一天那只盛養(yǎng)泥鰍的玻璃瓶被一只貓扳倒了,泥鰍乘機都跑了出來。到我把貓趕走,早已經少了幾條泥鰍。我還以為是被那只饞嘴的貓吃了,可是等過了幾天,我突然在墻角處又發(fā)現了一條已經干癟了泥鰍。我把它重又放到水里,哪知這只泥鰍竟又奇跡般地復活了!
讓我感嘆的是,在我少年時代這種最普通最尋常的小動物現在也難得一見了。無論城市還是鄉(xiāng)村,提供給泥鰍還有小魚小蝦生存的水坑都沒有了,即便是有也都成了臭水坑和污水坑。那些被我看作有“龍的血脈”的泥鰍,現在只能在花鳥魚蟲市場上作為一種“活的魚食”才能見得到了。
我突然覺得現在的孩子們光剩下了書本和作業(yè),真的是很沒趣的。
受傷的蜥蜴
蜥蜴——這是《辭?!分幸环N動物的名字。準確地說,應該是一個物種的總稱。在動物學上屬于爬行綱,是有鱗目的一個亞目。從習性上說,蜥蜴多生活在平原、山地、樹上、水中,以昆蟲、蜘蛛、蠕蟲等為食;從生態(tài)上說它多分布于熱帶和亞熱帶。從科屬上說又分為蛇蜥、草蜥、巨蜥、蛤蚧、壁虎等。在我最喜歡的一檔電視節(jié)目《動物世界》中,我還知道了在南美洲等處還有更稀奇的“鬣蜥”和“蚓蜥”等,它們都屬于蜥蜴類。但這里我要說的卻是在我少年時期與我有過“非常之緣”的“麻蜥”。這是在我國華北平原上尋常都能見得到的一種小動物,人們叫它“蛇虎溜子”(音),也有人叫它“地出溜子”、“蝎里虎子”等。之后,我到了外地,見到有人稱呼它為“四腳蛇” ——意思是生了四只腳的蛇——我立馬覺得這個名字好,既形象又傳神,不像“溜子”之類顯得土氣,而“蜥蜴”或者“麻蜥”又覺得多了些書卷氣。所以,我在自己一個較為得意的短篇小說《討封》中,專門寫到這種小動物,就稱它為“四腳蛇”。
我少年時在姥姥家,養(yǎng)著兔子養(yǎng)著羊還喂著豬,所以在上學之余,我得經常到地里為兔子羊和豬忙乎。地里一年四季都有干不完的活兒——春天主要是剜菜,夏天主要是拔草。到了秋天之后,除去拔草還要帶上筢子去收割后的豆地里摟豆葉,帶上鐵锨到刨過的紅薯地、胡蘿卜地或花生地里去翻“地漏”。四腳蛇是我經常遇到的老伙伴。春天它出來的最早,秋后它又走得最晚。所以,我一遇見它,就會順手捉到手里玩耍。
捉到四腳蛇,一般是要它玩“刷鍋”。四腳蛇有一個特別的本領,就是它一遇到危險,自己的尾巴就會自動脫離身體——“身體”逃跑了,尾巴留下來做了掩護。四腳蛇的尾巴是格外靈動的一個部位,“它”脫離了身體以后,就仿佛又變成了另外的一個“身體”,仍然能扭來扭去地跳動。所謂“刷鍋”,就是先在地上挖好一個小坑,然后尿上半泡尿,再將這一截尾巴放進去,看它在尿泥中亂蹦。
之外,我處置四腳蛇的手段大致還有兩種。一種玩法是向其口中塞土;另一種玩法是將其在后腿中間直接撕開一道口子,然后擠出里面的卵。向其口中塞土的后果是引起四腳蛇的憤怒——把它放到地上后,它會跳著腳向人示威。那模樣,那架勢像是要和人決斗,和人拼命似的,看起來能使人生出一種譏笑和蔑視的趣味。而將其肚子中的卵擠出,卻是什么目的也沒有,只是純屬一種無聊和殘忍。這樣的“無聊和殘忍”我做的多了,后來都能分清它們的雌雄——兩后腿和尾巴中間呈淡紅色的是雄四腳蛇,兩腿和尾巴中間呈灰白色的是雌性。雄性擠出來的是黃顏色的卵,只有兩粒。而雌性擠出的卵則呈白色,多則四五枚的樣子。擠的出卵毫無用處,隨手一扔,很快就成了螞蟻們的美食。
被我擠過卵的四腳蛇,我一般都給以“包扎”處理——在它們的傷口上撒上一把干土,就當是給它“止血和消炎”,或者以草蔓將其傷口縫合,然后“放生”。被放生后的四腳蛇還真有活下來的。因為幾天后,我會到處找尋那些手術后的四腳蛇。有的行動緩慢重新被我捉住,見其傷口似是愈合了。像這種“愈合”了傷口的四腳蛇有多少?死了的又有多少?我不知道。
而那些口中被我塞過土的四腳蛇,我卻再也沒有遇到過。是它們找到一處水坑,將自己口中的泥土清洗干凈然后逃生去了,還是因為不能進食都已經餓死了?我也不得而知。但是,它們那種在受到“侮辱”以后敢于以一種憤怒向人面對的姿態(tài),卻讓我每每想起來都會有一種別樣的思量。
到后來,在我上了學,讀了書,有了文化,并學會了“反思”以后,我甚至對那些“憤怒”的四腳蛇有了許多敬畏和憷惕。再后來,我讀書讀到了“士可殺而不可辱”這句話,我甚至還想起了它們——面對敵人的屠刀能處之泰然,但不可能承受對“人格”的凌辱。對那些“憤怒”的四腳蛇來說,它們表達的恐怕其中也是有這個意思的。
知道了蜥蜴是益蟲,它們專門捕食蚊蠅,飛蛾等害蟲,是農田里衛(wèi)士,這都是后來的事了。但在知道這些事之前,我還捕捉過大量的四腳蛇拿回家去喂雞。我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腰斬了,切成小段,扔給雞吃。雞吃了這些富含營養(yǎng)的高蛋白高脂肪,于是就努力地天天下蛋,下大個的雙黃蛋,那些雞蛋的營養(yǎng)成分當然不是現在養(yǎng)雞場里的雞們所能企及的了。
我吃過那樣的雞蛋,那種營養(yǎng)也在我身上產生過作用,甚至滋養(yǎng)過我野蠻、蒙昧時期的那種無聊和殘忍。是的,我確實那樣做過,反省也好,追悔也好,這都是后來的事了。只是我現在知道了自己曾經給“四腳蛇”的傷害都是無端的,但至今我卻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話語向那些無辜的生靈們說一聲道歉的!
選自散文集《物語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