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湖南農(nóng)村一個貧苦農(nóng)家,祖祖輩輩靠租種地主田地維持生計。在我出生的時候,正值日本侵略者鐵蹄踐踏,江河破碎,民不聊生??箲?zhàn)勝利后,爺爺奶奶帶著全家從逃難地返回家園,家已不復存在,眼前是一片焦土和瓦礫,所有人都驚呆了。等緩過神來,才如夢初醒,家真的是被日本人燒了。全家人仰天痛哭。生活的煎熬使奶奶落下耳聾的毛病,她什么都聽不見,但心里什么都明白。我也哭了,從記事起,這是我的第一次哭泣。爺爺強忍悲痛慢慢說話了:“都莫哭了,人活著就好,活下去,辦法總會有。”
我到了上學的年齡,母親親手給我縫制了一個書包,說是書包,其實就是一個布袋子,但我知道那書包的分量。直到如今,我都佩服母親的膽識。
我背上母親親手縫制的書包,開始了我的學生時代。日本人雖然走了,但依舊兵荒馬亂。我們?nèi)乙荒晷量嘞聛?,除了給地主交租,給官府交稅,已所剩無幾,還得小心提防兵匪的劫掠??粗改傅钠D辛,我哪能全身心的讀書。我的學生時代,除了課堂和書本,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牛背上,稻田里,在河、湖、港、汊渡過的。雖然父母親沒有要求我做什么,只是督促我把書讀好,但我必須幫他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哪怕能分擔他們艱辛之萬一。
正當父母親為全家生計苦苦撐持,難以為繼的時候,家鄉(xiāng)解放了。沒有了地主的剝削,家境好了許多,加上這時又有了助學金制度,既是天時,也是人和,讓我把學業(yè)繼續(xù)下來??墒呛镁安婚L,一場天災,又把我們推向貧困的谷底。
一九五四年,長江遭受幾十年不遇的大洪水。當時抵御自然災害的能力很差,洞庭湖區(qū)一片汪洋,顆粒無收。剛剛出現(xiàn)的轉(zhuǎn)機頃刻化為烏有。無奈之下,為了盡早就業(yè),初中畢業(yè)后,我考入成都氣象學校。
考試過后,在家等消息。有一天,我正在屋后堤坡上割草,忽然聽到一陣呼喊聲,起身往遠處望去,原來是姑奶奶。他一邊手中揮舞著什么,一邊喊著我母親的名字,“翠兒!大兒考上了!大兒考上了!”我明白了,是姑奶奶給我送錄取通知書來了。那時的通訊很落后,鄉(xiāng)下不通郵路,填表時通訊處一欄就填上了家住城里的親戚家。等我到家時,全家人都沉浸在喜悅中,村里人也奔走相告。
多年的辛苦沒有白費,母親當然很高興,但他的喜悅里卻隱含著片片疑云。靜下來后,她問了我一連串的問題:成都在什么地方?遠不遠?夏天熱不熱?冬天冷不冷?…… “兒行千里母擔憂”,這是母親在她的兒子將要遠行時內(nèi)心深處的種種憂心和關(guān)愛。那幾天,我發(fā)現(xiàn)一向干練堅定的母親變得坐臥不寧,寢食不安了,走路、做事都似乎若有所思。好久沒有進城了,這次她特意進了趟城,買回來一些新布、新棉,一個帶拉鏈的帆布包。之后的幾個晚上她在昏暗的油燈下,為我趕制棉衣。我躺在床上,看著燈下母親飛針走線的身影,不禁想到唐代詩人孟郊的《游子吟》。眼前的情景不是比詩中描繪的意境更加真實感人嗎?這時我才真正意識到,我要離開了,離開我的家鄉(xiāng),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爹娘了。一陣酸楚情不自禁涌上心頭。
到了報到的那天,母親起得很早,給我準備好了行裝。一床棉被,包著枕頭,用棕繩捆好,帆布包里是她給我新趕制的棉衣,還有一雙新布鞋,一些換洗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早飯也準備好了。我發(fā)現(xiàn)我的碗里,米飯下蓋著一只煎雞蛋。家里的雞蛋,除非有客人,我們自己是不吃的,很多日常開銷都指望那幾個雞蛋。這個雞蛋我是拌著淚吃下去的。半個多世紀了,每逢吃煎雞蛋的時候我都會想起那一幕,想起我的母親。
吃過早飯,就要走了,父親突然說要親自送我去報到。這幾天,他和往常一樣,只是悶頭干活,一言不發(fā)。父親一向不善言表,但他內(nèi)心卻十分善良,有時甚至善到軟弱的地步,這使他飽嘗苦頭。如今兒子要離他遠行了,那份難舍難離之情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用一根竹扁擔,一頭挑著背包,一頭挑著帆布包前面走了。我告別奶奶和弟弟妹妹,走到母親面前,見她已扯起衣角擦著眼淚,邊擦邊對我說:“大兒!你要學會照顧自己。好好讀書,為劉家爭光?!蔽业臏I珠也情不自禁從眼角滾落下來。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我的母親,離開了那個很窮,但很溫暖的家。攆上父親后,我回頭看時,母親還站在那里望著我。
那天的天氣特別晴朗,陽光灑滿原野,灑滿那即將成熟的大片水稻,灑滿那我走過無數(shù)遍,異常熟悉的鄉(xiāng)間小路。我跟在父親的后面,看著與眼前的景象,似乎生疏了起來,也格外地親切起來。父親走得很慢,他好象是刻意的,好讓我多看看家鄉(xiāng)的美麗景色,多留下幾份牽掛……
走過那片田野,進了城,穿過幾條街道,就到了成都氣象學校的招生辦。辦好各項報到手續(xù),老師介紹完學校的情況和注意事項,又發(fā)給我十五元錢。學校一切免費,每月發(fā)十五元零用錢,這是進校第一個月的。我聽了十分高興,心想,這下可好了!我隨即將十元硬塞進了父親的衣兜里,這是我頭一次為我的父母親所做的貢獻,我興奮極了。隨后,父親幫我把行李搬進學生宿舍,不少同學已先我而到了。父親起身要走了,我送他出了校門。他回過頭來,說了句:“你回去吧,到了那邊就來信?!边@時,我看到他的眼眶禽著淚水。站在校門口,我一直目送父親到拐彎處,他轉(zhuǎn)過身向我揮了揮手,示意叫我回去,他走了。父親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別,竟成了我們父子的永別……
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父親去世了。他死于饑餓,更死于屈辱。土改的時候,有人利用他的軟弱,公報私仇劃成分時硬把他劃成了上中農(nóng)。當時他并沒有意識到這成分有什么意義,但就是這個“上中農(nóng)”給他帶來了滅頂之災。土改時,階級斗爭是斗地主、富農(nóng)。地主富農(nóng)成了“死老虎”,該輪到“上中農(nóng)”了。饑餓加精神的摧殘和肉體的折磨,奪去了他壯年的生命。雖然以后平了反,但他已在地下長眠多年了。父親沒照過相,他留給我的最后印象,是那個遠去的背影。
父親去世后,母親的日子更艱難了。我在遙遠的新疆工作,收入很微薄,雖然在竭盡全力接濟著母親,也只是杯水車薪。靠著她的堅韌不屈,把孩子一個個拉扯成人。我不敢想象,那些年,她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不過同父親比起來,她還是幸運多了。畢竟她度過了一個幸福的晚年,一直活到八十多歲。
別夢依稀,親人故去。父親、母親留給我的記憶已經(jīng)久遠。但記憶越是久遠,似乎輪廓就越是清晰。以至每每想起的時候,越讓我動容不已,也愧疚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