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的一個陰冷的午后,記者在源來巷對面的共與咖啡屋里見到了袁秋。本以為一個經歷過婚變的中年女人會顯得黯然神傷,可袁秋卻笑著告訴記者,在這條一眼就能望到頭的老巷里,到處都印刻著她和唐峰的記憶,他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需要對方。
一
1994年,劉德華到重慶舉行了個人演唱會。那一年袁秋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這輩子沒崇拜過哪個明星,就只愛聽聽劉德華的歌,她喜歡那種極富磁性的嗓音。恰好那天金德坤送來了兩張演唱會的門票,袁秋就和丈夫唐峰手拉手去了大禮堂。在人群的擠壓中,唐峰緊緊地拽著袁秋的手,那一刻他們誰都沒想過這個共同經營了15年的家,會說散就散了。
1992年秋,袁秋經營著一個規(guī)模不大的皮革店,主要是皮鞋定做和翻新。丈夫唐峰是當地一個工藝美術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實際上主任也只是用來撐門面的幌子,每個月發(fā)到手里的鈔票數來數去也不到三百塊?!绊斄褐贝蚪Y婚起就沒發(fā)揮過功效,唐峰一肚子的憋屈。
他拍著袁秋的臉,嘆氣說:“要不,干脆我辭了工作和你一起做生意算了?!逼鋵嵲锸莻€外強中干的女人,結婚十幾年從沒打消過跟丈夫朝夕相對的念頭,于是拼命點頭。
那個年代只要敢闖遍地是金子。袁秋沒太大野心,想著踏踏實實地把皮革店經營好,至少一家人的生計就不在話下了。這天,店里來了個廣東口音的顧客說要做雙皮鞋,三天后提貨,匆忙地付了100元,還沒找錢就不見了蹤影。于是袁秋按著登記簿上的地址找到了這個叫金德坤的廣東商販,如數找補了72元錢。
按說離了店就算了了賬,有點信譽的老板保證質量也就不錯了,可哪還有主動上門補錢的道理呢。當時金德坤就被感動了,開始隔三岔五地給袁秋介紹生意。袁秋為人耿直正派,很快便交了一幫像金德坤這樣的朋友,她并沒有把與這群人的交往跟資源利益掛鉤,可鞋店的生意的確逐日興旺起來。
不到兩年的時間,唐峰就發(fā)覺幾個人圈在小作坊里日夜趕工已經滿足不了顧客的需求了,皮鞋翻新的活也老早就擱下了。唐峰本來想擴大生產規(guī)模,卻迫于資金有限不得不跟袁秋提出轉做皮鞋批發(fā)貿易的思路,直接從溫州或者廣東進貨到重慶賺差價,而且連路子都打聽好了。
袁秋見丈夫拍胸口保證絕無閃失,默想著只要唐峰能像條真漢子意氣風發(fā)地打拼事業(yè),就算失敗她也認了。
二
2000年,掌上明珠唐姍考上了北大??粗畠和现欣钕г跈C場檢票口,袁秋感到一陣說不出的難受。她恐懼離別,哪怕只是暫時的。
當時唐峰已經在西南最大的鞋城里做起了皮鞋批發(fā)生意。兩年前龍湖地產一期工程南苑開盤的時候,唐峰硬是眼都沒眨一下就買了兩套。自從前一年跟一個叫李炳權的臺灣商人合作之后,唐峰就像海綿一樣貪婪地吮吸著這個商人身上的特質。
李炳權開口閉口就是女人不適合做生意,談話時總要鬼鬼祟祟地關上門。而對于唐峰這樣沒讀多少書的人來說,李炳權嚴肅謹慎不打馬虎眼的大男子做派,就像一副難以抗拒的毒藥。
日子過得悠哉悠哉,可袁秋卻在不知不覺中被“排擠”了,她的心越來越不踏實。一次半夜袁秋突然醒來,她習慣性地把手伸向唐峰,皎潔的月光映出的竟是一張蒼老而陌生的臉,袁秋驚寒著在一陣胡思亂想中又睡了過去。
之后,唐峰和李炳權來往更加頻繁他的生活中出現了應酬。唐峰怕被李炳權嘲笑“妻管嚴”,從不帶袁秋出席。夫妻之間越來越多地猜疑和冷戰(zhàn),讓袁秋愁苦得再也沒心思打理鞋店,于是成天往茶館里鉆。
唐峰已經連續(xù)很多晚喝得酩酊大醉了,他搖搖晃晃地回到家,一把拽住袁秋的手腕說:“媽的你就一點不心疼我,”袁秋不作聲,等他發(fā)完酒瘋之后再躲到廁所里心碎地流淚??粗直凵仙钌顪\淺的瘀青,袁秋賭咒發(fā)誓絕不繼續(xù)忍受一個醉鬼,她恨不得把李炳權暴打一頓,是他改變了自己老實巴交的丈夫。
掐指一算,袁秋和唐峰經歷了又一個七年之癢,可她感覺自己從來都沒癢過,還是如此害怕失去這段感情。
秋后的一天,袁秋一如既往地打麻將。牌桌上唐老三的老婆張淑芬叼著煙,像個十足的包租婆。她說跟唐老三早沒了感情,若不是考慮到一家有老有小,早把他踢了。袁秋定睛一看,張淑芬左邊臉上的粉粒成塊狀,聒噪起來的嘴角就像黃七高坡上的裂縫讓人膽寒。
袁秋從沒想到一個女人可以如此丑陋,卻又幻想著或許變成張淑芬就能好受一點了。
然而世事無常,女兒走后不到半年,唐峰就開始吆喝袁秋,曾經那個憐香惜玉的丈夫已不復存在。終于,唐峰徹夜未歸了。她心里很明白,也不想與唐峰發(fā)生正面沖突。兩天后,袁秋留下簽了字的離婚協(xié)議書,帶著兒子回娘家去了。
過了一周,袁秋意料之中地接到了唐峰的電話,她聽見唐峰清了清嗓子說:“協(xié)議我簽了,我已經搬出去了,你和兒子就回來住吧,以后每個月我會打兩千塊錢到你賬上……”這是袁秋有生以來接過的最沉重的一個電話,精明的A型血白羊座女人料到了開始,卻沒料到結局。
那晚,癱瘓在床的母親艱難地坐起身,抽了張餐巾紙遞給袁秋,說:“這只是婚姻中的插曲,你就當放任他體驗一回吧。你還有很多選擇,可別苦了自己,”袁秋猛地想起了6年前那雙緊緊拽著自己的手,她早該察覺到那早已沒有當初的溫度。
三
唐峰離開以后,袁秋和鞋店也斷得干干凈凈。那年秋天,袁秋把龍湖和源來巷的房子租了出去,帶著兒子唐曉上了南山,租了間兩室一廳的房子打算重新觸摸生命的湛藍。她在郵電大學門口開了一家名為TY2000的酒吧,千禧年為袁秋的人生撒滿了荊棘,她再也不會幼稚地以為能夠談一輩子戀愛。
TY2000很小,但五臟俱全。沿著掛滿酒杯的吧臺頂部往下,壁柜里陳列著若干檔次的名酒,人頭馬、杰克丹尼、百威……吧臺正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暖心的母嬰圖,劉德華的《天意》在重復地播放著。袁秋早已習慣在這不搭調的場景里倒上一杯波多爾干紅,看著一個個顧客隨性而來盡興而歸,她喜歡用這樣的方式來抗拒孤獨。
四年來,唐峰和袁秋沒有任何聯系。好幾次兒子哭著找爸爸,弄得袁秋傷心欲絕。她恨他的無情,除了每個月按時到賬的2000元生活費,難道就沒有一點兒骨肉分離的牽絆嗎?又或許唐峰已經有了另一個兒子了吧。每想到此,袁秋就會撕心裂肺地哀嚎,她接受不了這樣殘酷的現實。
一天,袁秋為了簽訂租賃合同回了趟源來巷。臨走時隔壁老黃無聲無息地湊到她身邊,神色詭異地說:“你知不知道唐峰的生意做垮了?”
袁秋非常震驚,但她不確定老黃的話外之意,于是定了下神,說:“然后呢?”
“好像是被合伙人整了,串通廠家壓貨。據說他拿了合伙人強行給的‘散伙費’,之后就不知去向了。”
“你怎么知道的?”
“你忘啦,街口李三也在交易市場擺攤。唐峰是樹大招風,壞消息當然使勁傳咯?”
李炳權那張罪惡的嘴臉在袁秋腦海中一晃而過,她下意識地決定到鞋城去看個究竟。這是她四年來第一次去鞋城,她邊走邊把李炳權從上到下地唾棄了一遍。去到鞋城,已沒了唐峰,只見那斑禿的臺商坐在店里,沖著伙計指手畫腳很是威風。袁秋恨不得沖上去扇他兩個耳光,可想了一下之后又駐足了,她找不到立場。
袁秋失魂落魄地回到TY2000,她不知道該不該去打聽唐峰的消息,似乎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xù)守在酒吧里看人來人往。
直到2005年的一個傍晚,已經半年沒去銀行查看生活費的袁秋,心血來潮地將牡丹卡塞進了工商銀行的自動取款機里,這才發(fā)現唐峰已經有四個月沒有打款了,袁秋心里立刻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她的直覺一向很準,她覺得唐峰出事了。
袁秋回到家翻出電話簿,對著唐峰之前那些哥們兒一陣狂轟亂炸。終于,從唐峰的發(fā)小黃施東那兒得知了一個讓她差點兒暈死過去的消息:“嫂子,這么多年我就只當你是我嫂子,這事我不能瞞你?!泵腿婚g,袁秋的心像被老鼠鉆咬般難受,她已經壓抑到了崩潰的邊緣:“唐峰到底怎么了?”
“半年前,唐哥覺得胸悶又咳嗽,到醫(yī)院一檢查,結果是……是肺癌。但是你別急,醫(yī)生說……”袁秋沒能聽完電話便癱倒在地,對唐峰的怨恨頃刻間全都化為了烏有。
四
第二天,黃施東將唐峰的手機號給了袁秋,并告知目前唐峰身邊有一個叫王芳的女人。袁秋不顧尷尬地打了過去,是個女的接的,估計是王芳。袁秋剛表明了身份,王芳接著就說唐峰已經休息了。袁秋的千言萬語被這個女人的一句“休息了”封得死死的,就在她絕望地準備掛斷電話時,王芳突然說話了:“袁姐,我們能不能見一面?”
兩天后王芳找到了TY2000。袁秋趕緊掛出了“停止營業(yè)”的牌子,拉下卷簾門,與王芳對坐在沙發(fā)上。兩人相互打量了一番之后,袁秋單刀直入地問:“你覺得你能不能和他過一輩子?”王芳有些詫異,不過她給了袁秋最直接的回答:“不能,我在他身上浪費的不止是時間,還有金錢?!?/p>
原來唐峰被李炳權掃地出門之后,精神上大受打擊,拿著那二十幾萬的“養(yǎng)老費”成天在外面花天酒地。后來唐峰還染上了賭癮,沒幾個星期就將現金輸光,連他自己那套龍湖的房子也賠在了地下賭桌上,還欠了一屁股債。幾個月前又查出了這樣的病,王芳哭著說她實在是經不起折騰了,她的忍耐和付出已經到了極限。
袁秋沒有埋怨王芳,反而拿了三萬塊錢給她,當是精神損失費也好償還賭債也罷,袁秋只想趕快回到唐峰的身邊。
王芳把袁秋帶到了他們的住處,推開門看見蜷在床上的唐峰骨瘦如柴,想起幾個月前在鞋城看到的長得肥頭大耳的李炳權,袁秋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心如刀割,仿佛那里已經進裂成了碎片。唐峰神情呆滯地按動著手里的電視機遙控器,在看到袁秋的一瞬間,唐峰也呆住了。接下來他的眼神復雜,已經說不清是尷尬、傷感還是愧疚了。
袁秋直接把唐峰送到了腫瘤醫(yī)院。她知道唐峰患的是絕癥,卻依然固執(zhí)地哀求醫(yī)生一定要把唐峰治好。當得知眼前這個眼淚直流的女人只是患者的前妻時,一旁的護士也忍不住哭了。
唐峰的病急需用錢,可一時間很難找到愿意接手TY2000的人,再說幾萬塊錢轉讓費只夠做手術,據說更多的費用將花在術后的用藥和化療上。袁秋思來想去,只有有升值空間的好房子最容易套現,于是她不假思索地委托二手房中介以極低的價格出售了龍湖的房子。
一個月之后醫(yī)院為唐峰安排了腫瘤切除手術,緊接著是兩個月一次的化療。唐峰的身體倒是沒有繼續(xù)孱弱下去,只是原本稀疏的頭發(fā)已掉得只剩頭皮了。這一年里,袁秋除了回家給唐峰燉湯之外,幾乎寸步不離病房。TY2000也沒時間去打理和轉手,就這樣空在那兒了。
后來,醫(yī)生說唐峰的病情基本穩(wěn)定可以出院了,可袁秋卻非讓唐峰多住兩個月才安心。多兩個月就得多出幾萬塊錢的醫(yī)療費,于是袁秋心一橫把源來巷的老房子也賣了。她想反正唐峰這輩子是離不得藥了,手里的錢遲早會花光,留著TY2000說不定還能賺點回來。同病房的病號們都說2135床的家屬是個好女人,有的甚至八卦地問起了他們離婚的原因。唐峰只無奈地嘆了一句:“哎,都是我不好啊?!苯又亲右凰?,便躺下去拿鋪蓋蒙住眼睛。
11月21日是唐峰出院的日子,袁秋把唐峰直接接回了南山上的租賃房。晚飯過后,他倆沿著馬路散步,走到TY2000門口時袁秋停下來了,她對唐峰說:“以后,這家酒吧就是我們的口糧啦?!碧品逋^頂的招牌,他一眼就明白了TY2000的含義:“唐袁分手年”,霎那間眼淚就流下來。
袁秋笑著對唐峰說:“我們把名字改成TY2006如何?”唐峰一個勁兒地點頭,沒有言語。他們到底是誰更需要誰已經不再重要了,因為這兩個脆弱的生命如共生體般地,再一次纏繞在了一起。
編輯 章小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