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動物偶爾也會克服害怕心理,將人類看作友善的動物。它們?yōu)槭裁磁c人親近呢?
作為一名野外生物學家,30多年來,我每年都要前往秘魯的亞馬孫流域考察。在秘魯摩奴國家公園里,我們有一個生物研究工作站。我發(fā)現,有許多動物常常在工作站前面的開闊場地上漫游,有些動物甚至就棲伏在工作站窗戶前面的樹枝上,幾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它們。小小的工作站竟然成為一些動物可以利用的安全場所。
在遇見人時,野生動物并不總是退縮或逃避,相反,它們有時會靜靜地觀察人類,似乎是在努力判斷人類的意圖。如果人類對它們表現出某些善意行為,它們就會與人類親近。
經常走近工作站的有一種名字叫鷸鴕的小鳥,長得有些像鵪鶉,胖乎乎的。這種鳥兒通常都膽小、警覺,總是棲伏于密林深處,很難見到它們的身影??墒?,我發(fā)覺它們似乎越來越“目中無人”了。在工作站的兩座建筑物之間有一條小路相連,這條小路成為鷸鴕經常活動的一個區(qū)域。在看到來來往往的人類對它們并無惡意后,鳥兒們逐漸膽大起來,有時就站到小路的中間,即使人走到它們跟前也不移動半步。有一天早晨,我發(fā)現有一只鷸鴕竟然鉆到我的休閑帳篷里。它在帳篷里轉悠了好幾分鐘,然后才從門縫鉆了出去。
最不怕人的動物是一只鳴冠雉。鳴冠雉是一種只有小雞那么大的鳥兒,通常棲居在樹冠的最高層,很少下到下層樹枝上來。不過,這只鳴冠雉卻在離建筑物只有兩米遠的地方筑了巢,而且這座建筑物正在修建中。建筑工人們將柱子砸進泥土里,發(fā)出很大的響聲,但鳥兒卻始終平靜地趴在巢穴里孵卵,即使施工中發(fā)出強烈噪聲也沒能讓它移動半步。最終在這只鳥巢里孵出了三只毛茸茸的雛鳥,而這只鳴冠雉繼續(xù)留在巢穴里撫育它的兒女。
在工作站附近,鳥并不是唯一尋求與人類接近的動物。與我們走得最近的恐怕要數兩只亞成年紅吼猴。吼猴是新大陸熱帶森林里最奇特、最與眾不同的一種靈長類動物。成年雄吼猴經常大聲咆哮,吼聲攝人心魄,以至于許多第一次接觸這種猴子的游客會誤認為它們可能正面臨著被美洲虎攻擊的威脅。實際上,除了同類外,很少有動物能威脅到這些整天懶洋洋的素食者的安全,它們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樹冠上悠來蕩去,以消化吃得臌脹脹的肚子中的食物。
一天,靈長類學家帕特麗夏·賴特正專心致志地洗衣服,突然,一只毛茸茸的紅胳膊伸到她眼前。她吃驚地抬起頭來,看見一只吼猴正順著樹身往下爬。帕特驚呆了,她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不一會兒,這只猴子就下到了地面上,開始抓吃浸泡著洗衣水的土壤,而對站在跟前的帕特女士似乎視而不見,并時不時地將手放到她的鞋面上。
靈長類學家很早就知道吼猴有食土癖,個中原因至今也未搞清楚。一種觀點認為,土壤能提供吼猴食物結構中缺乏的某些礦物元素。另一種觀點認為,黏土礦物有助于減輕動物食用樹葉時不可避免地攝入的某些毒素的副作用。
從那以后,這只吼猴就經常在工作站附近游蕩,它常常鉆進帕特的帳篷里,或爬到帳篷頂上去休息。帕特雖然從不給它喂食, ,但它卻像跟屁蟲似的不離她的左右。當晚上帕特回帳篷過夜時,它也緊跟在后面要進去。帕特實在討厭一只猴子與她一起在帳篷里過夜,于是,她在它不注意時迅速閃進門,然后趕緊插上門閂。對此,它顯然感到有些沮喪。它會在門外溜達一會兒,然后爬到一棵小樹上睡覺。幾天后,另一只亞成年雄吼猴也加入進來。帕特和這兩只猴子幾乎形影不離。直到有一天,兩只猴子突然消失于密林中,再也沒有回來。
在兩只猴子離去后不久,又發(fā)生了一件事。一只西趪離開它的群體,獨自來到工作站附近活動。
西趪是一種長得非常像豬的哺乳動物,棲居于新大陸,有我們常見的野豬的一半大。它們常常以非常密集的隊形(往往有數百頭之多)穿梭于密林中,遠遠看去就像一片移動的黑地毯。西趪活動時,各種雜亂無章的聲音——嗚嚕聲、哼哼聲、劈啪聲充斥于樹林中。
看上去,這只西趪是病了,走起路來腿跛得很厲害。連續(xù)幾天,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這只西趪都在離工作站很近的一條路上站著,如果有人走近,它就蹣跚著向路邊走幾步,然后又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我和我的同事試圖將它趕到一個僻靜地方去,以免它傷人,但它對我們的大聲喊叫根本不予理睬。
這只西趪為什么在身體極其虛弱的情況下還要靠近我們呢?我想,它大概是想靠近人類。
事實上,這是動物為尋求所謂“數量安全”的一個有說服力的例子。西趪的主要天敵——美洲虎從不正面攻擊西趪群,因為成年西趪長著長長的劍一樣鋒利的牙齒,能輕易地刺穿大型貓科動物的身體。美洲虎常將小西趪或在西趪群外圍游蕩的單個西趪作為捕食目標。它們在靠近西趪群時,悄悄地潛近小西趪或單個西趪,這樣就可以在其他西趪做出反應之前迅速殺死獵物。在美洲虎眼中,一只孤立無援的西趪無疑是一頓美餐。因此,一只離群的西趪是非常容易遭到攻擊的。
我想,這只西趪在走近我們之前,一定權衡了靠近人類與獨自留在森林里哪一個風險更大?;蛟S它已經注意到,美洲虎很少到工作站附近活動。它的決定無疑是正確的——它的體力和精力漸漸恢復。有一天,一群西趪路過這里,我們的“客人”就消失不見了。
動物為什么要親近人類呢?動物并非對人類具有天生的親和力,但是,在面臨食肉動物的威脅時,許多動物的確可能對其他動物產生親近感,無論是同類還是其他動物,也包括人類。
幾年前,鳥類學家皮特·邁爾曾對一種叫做三趾濱鷸的鳥類的行為進行研究。這種淺灰色的鳥兒經?;钴S于北美海灘上,撿食被海浪沖上岸的各種小魚蝦。
在開始研究的第一年,邁爾發(fā)現,三趾濱鷸在不覓食時,經常以大集群形式聚集在沙灘上,相互之間很少發(fā)生爭斗。但是,當潮汐適宜時,它們就會沿著海岸線散開,各自劃分自己的領地范圍,它們會瘋狂地追逐那些試圖進入其領地的同類。三趾濱鷸的這種行為符合流行的最佳覓食理論,即維持對某一覓食區(qū)域獨占權的個體可以獲得最高覓食效率。對三趾濱鷸來說,這個覓食區(qū)域就是一條100多米長的狹長海灘。
但是,在第二年,邁爾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情況。這些鳥兒在覓食的時候不再分散開,也不相互敵視,而是以緊密的小群的形式聚攏在一起。如此一來,鳥兒往往會很快耗盡覓食區(qū)域內的食物,得不斷地尋找新的覓食地。顯然,這些鳥兒為集體覓食付出了代價。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它們改變了原有的覓食方式呢?
邁爾很快找到了答案:是一只灰背隼改變了這些鳥兒的覓食行為。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讓鳥兒們感到了威脅。雖然灰背隼通常離得較遠,但它們知道這個殺手隨時會飛臨自己的頭上。如果組成一個群體,在群體里覓食,那就意味著將會有更多的眼睛和耳朵來監(jiān)測危險。
我用了幾十年的時間觀察野生動物,最終得出一個結論,許多鳥類和哺乳類動物非常敏感,它們能權衡高度抽象的風險概念,能根據對這些風險的評估得出結論,然后采取最有利于自己的行動。
有一天,我在一棵高大的無花果樹下觀察一群猴子進食。猴子剛開始進食不久,許多果子便掉落在了地面上,落在地上的果子與猴子吃掉的幾乎同樣多。這時,守候在樹下的一群喇叭鳥開始撿食掉落地面的果子。喇叭鳥有雞那么大,靠撿食地上的落果為生。不一會兒,一只刺豚鼠出現了。在上下左右觀察了一會兒后,這只刺豚鼠很快便竄入喇叭鳥群中,也津津有味地吃起地上的果子。對這位“不速之客”,喇叭鳥視而不見。又過了一會兒,幾只西趪也加入了進來,喇叭鳥也沒有做出什么反應。
這些陸地哺乳動物為什么喜歡與喇叭鳥一起覓食呢?我認為,這些動物大概是感覺到它們能在安全上得到好處。喇叭鳥對美洲虎、叢林狗、鷹和蛇等食肉動物具有很高的警覺性,甚至在覓食時還常常派出“哨兵”執(zhí)勤,一旦發(fā)現異常情況,便高聲鳴叫,聲如喇叭。而對于喇叭鳥來說,只要不構成威脅,任何動物都可以接近它們,即使是塊頭碩大的人類,它們也可以熟視無睹。
在亞馬孫熱帶雨林里,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到處都充斥著各種食肉動物。除了位于食物鏈頂端的食肉動物外,沒有哪一種動物敢于忽視無處不在的被捕食的危險。如果動物能講出自己的思維活動,它們首先要說的一定是采取哪種生存方法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與食肉動物遭遇。
每種動物都有自己的行為特征,然而,為了應對危險,它們也會改變自己的行為特性。三趾濱鷸在遭遇灰背隼時,會改變單個覓食的行為而選擇群體覓食;鷸鴕在察覺到危險時,會跑到雞群中去覓食以降低風險;兩只吼猴選擇與帕特呆在一起,因為它們認為帕特能夠為它們提供某種程度的保護……
我在孩童時代就被告知,幾乎所有的動物都本能地躲避人類,但現在我驚奇地發(fā)現,動物偶爾也會克服害怕心理,將人類看作友善的動物。動物為什么要親近人類呢?動物并非都對人類具有天生的親和力,但在面臨食肉動物威脅的情況下,許多動物的確會對其他動物產生親近感,無論是同類還是其他動物,也包括人類。當與我們共棲一片森林的鳥類和哺乳動物選擇接近我們時,即使這種接近也僅僅是將我們當作抵御食肉動物的盾牌,我們也應該由衷地感到高興和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