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話梅起床時見霧懸浮在窗,到美國十七年了沒見過這東西,老話梅跳到客廳,見后院也是籠罩在寧靜的霧中。
老話梅跳到前門,一條大街都是近地面大氣中的大量細微水滴的可視集合體。
鄰居家門前高大聳云的紅杉樹不見了,霧淹沒了樹頂,僅剩半側樹身隱約;遠處街中的一棵巨大的玉蘭樹,真是后現(xiàn)代之景:樹不存在了,拳頭大的紅花卻飄浮在天空,一朵一朵一朵,左右浮,上下動,還隱約在笑。
云不接觸地面,它僅給老話梅一種精神的想往。而霧是從地而起,它使老話梅心生殺機。一股力量從霧中傳到老話梅的身上。
老話梅跳回屋里,飛快刷牙,不梳頭,看鏡子,穿衣服,套鞋子,最后,天使大隊長老話梅穿上制服:一件發(fā)亮黃衣,一塊禁行牌,一頂紅帽子,沖出門去。
老話梅跳進車,發(fā)動,倒退,上居民區(qū)街,右拐,上社區(qū)大道,再右,上歷史悠久的爾爾砍米娜大道,開,開開,沖沖沖,還有十幾英里……再轉一個彎……殺人者在路上。霧不斷地出現(xiàn)在車前方,導致眼睛水平所見都是一片模糊,前面的車速顯然降低,幾次幾乎撞到別人的車屁股上。收音機里KQET臺用一個夸張的女聲說:世界氣象組織通知,令能見度降低到1公里以下的稱為霧,能見度在1-10公里的稱為輕霧。常見的霧多為乳白色。在城市及工業(yè)區(qū),因空氣中污染物的影響可導致霧呈土黃色或灰色……今日灣區(qū)所見是冷霧,請大家不用緊張,到九點左右霧就會消失……
老話梅見到的霧是暗灰色。
約是三個月前,拉斯阿脫斯鎮(zhèn)警察局將屬下的一個學區(qū)天使交警隊賣給了老話梅所在職的“眾城服務管理公司”。從此老話梅開始管理這個有十三個天使的交警隊。他們都是有十多年工齡的老天使,有很多舊習慣,老想法,這些都無所謂,與時俱進,可以慢慢改。但是,有一位女老天使,拒絕戴上交警必戴的紅帽子。
她說:“傻X紅帽子。傻X才戴這種帽子。”
這番話是開會時當著眾人講的,眾人哈哈大笑,讓老話梅下不了臺,面子丟盡。
老話梅事后去找她,叫她戴上。她不戴。
老話梅不敢動她,因她走了,沒人頂班。交接手續(xù)沒辦完,很多事只好懸起來。但是,老話梅發(fā)現(xiàn),一個接一個的天使都學著不戴帽子了。美國人天生蔑視權威,只服法。如果不殺雞儆猴,以后誰也不會聽話。
老話梅又去找她,哄,騙,恐嚇,武力,驚叫,吹捧,趕,哭,拍,贊美……統(tǒng)統(tǒng)用上,沒用。老話梅滿面淚水,老天使面無表情。還說:“你再講講講,我煩了,我連這傻X制服也給你脫掉!”
她真的脫掉了,穿上了舊時代警察局發(fā)給她的制服。也是黃的,但顏色稍深,帶條子,稍好看。
老話梅:“(想著美國人服法治)你不能自己制訂法規(guī)。你已經(jīng)屬于我們公司,你就要聽我們公司的?!?/p>
她大罵一句:傻X公司。
老話梅氣得揮袖而去。
公司對她的壓力巨大,幾乎每天都來電話問,你手下的那一位困難戶解決了沒有?你必須今天就解決,你要跟她講,她不是制訂法規(guī)的人,我們才是!她最后只好打電話給公司問怎么辦?公司說,先警告,停工兩天,再不戴,只能開除。
她又打電話給老天使,老天使說:“你不整我,他們就要整你,是吧?我懂。但是,那個殺人帽,又傻又熱,我一戴,渾身不舒服,脖子冒汗,有昏倒之感。還有,我這頭發(fā),花那么多錢做出來的,每次都要花三小時才做得好。戴上帽子,會壓得歪到一邊,難道你要我出這種洋相么?”
老話梅:“這樣好了,你去醫(yī)生那里搞個證明,證明您對戴帽子過敏,體溫上升,影響健康,這樣一來我能跟公司交代,二來我能說服別的職工。不然大家都不戴帽子,這是違法的。你是帶孩子過馬路的交警,是孩子們的安全重要,還是你的形象重要?!?/p>
老天使:“屁,別來這一套!我?guī)е@些孩子過馬路十六年了,沒戴過一次帽子。他們有過因為我不戴帽子被車壓碎的嗎?你去問問,一次也沒有!半次也沒有!這些孩子,現(xiàn)在離開了,上大學了,還來看我,帶圣誕禮物給我,我懂我在做什么?!?/p>
老話梅對公司說,這位職工的腦袋有健康上的特殊要求,頭上不能戴帽子。
公司斬釘截鐵,那就出醫(yī)生證明。
老話梅又打電話強令她:“必須出證明!一月份開始上班時,我要看見你那個證明!”
新年一月眨眼就到,她的證明一直沒寄來。老話梅等了一兩個星期,沒有。老話梅開車悄悄去巡邏看她,衣服是穿了,但還是沒戴紅帽子。
老話梅一直沒有勇氣再去當面找她,甚至沒有勇氣打電話再跟她談。沒有可談的了,剩下的應該是行動。新的職工也找好了,只消通知老天使回家永遠休息即可。
老話梅一直沒有勇氣,直到這個大霧天。
大霧消除了她的虛弱,殺人者上路了。霧波舞動,拐彎,上爾爾門提街,老話梅放慢速度,瞇著眼睛小心開,因為車子多起來了,面前一片模糊的剎車燈。
前幾天,她已經(jīng)為這一天做好了準備。她招了一個講法語的阿爾及利亞女人。這女人不會講英語,是丈夫陪著來的,她穿著一件紅毛衣,胸脯大大的,香水味很濃,表情很壓抑。男的是賣二手車的,穿皮夾克,扎一個小馬尾,英語講得還不錯。見到老話梅,第一句就是:“你一定要把這工作給我老婆,她太缺錢了!”
老話梅皺了皺眉頭:“這工作肯定是她的。但是你們有沒有孩子?知不知道孩子的安全比大人的安全重要?任何時候?”
丈夫:“有有有,有孩子,大了,他的安全他自己負責了!哈哈哈。我老婆不會講英語沒關系,她很聰明,你不用擔心,只要錢給得好,她就會做得好!”
老話梅心事重重,把工作給了她,叫她等通知上班。
一股勇氣夾帶著殺氣,老話梅到了現(xiàn)場。她今天要給老天使一個厲害,開除她還是輕的,讓她走之前還得羞辱她幾句,報一箭之仇。
老話梅停下車,熄火。用腳頂開車門。出去了,身子在大霧中隱約著,走向老天使工作的十字路口。
老遠就看見那個挨殺的老天使──高大的老太太有一顆銀發(fā)整齊漂亮的腦袋,她邁著一雙大腳,高舉著一塊紅色菱形禁行牌,跟在她的后面,是一堆推著自行車圍著圍巾的白人黃人黑人小孩,她高聲地說著:“孩子們,左右看,別相信我,你們要自己判斷。這霧太大了……別只顧走……你們要自己保護……”
十六年!她在這個街口來來回回,帶無數(shù)的孩子們過馬路,從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學生……畢業(yè)一批又迎來一批……十六年!
一個沒見過幾天世面的年輕女人老話梅,僅僅因為一頂傻X紅帽子,要用手中那點權力,將她開除,讓她回到家中無所事事,傷心憤世,而讓一個為了錢來周轉人生的女人來頂替?不會講英語的交警,不會跟孩子們講話,木頭人一般舉個牌子……
老話梅回到車中,坐在駕駛座上,望著老天使被霧隱約的身影,聽著她被霧隱約著的聲音,發(fā)呆,噬咬著她自己的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