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士釗(1882—1973)字行嚴。湖南省長沙縣人。1903年5月在上海任《蘇報》主筆，1905年赴日本留學，1908年赴英國愛丁堡大學學習。辛亥革命后，曾任北京大學教授、廣東軍政府秘書長、南北議和南方代表等職。1924年任段祺瑞執(zhí)政府司法總長兼教育總長，參與鎮(zhèn)壓學生愛國運動，造成“三一八”慘案。1949年4月作為南京國民黨政府代表團成員，參加在北平的和平談判。國民黨政府拒絕簽字后留北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曾任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委員、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常務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1973年7月1日在香港探親期間病逝。著作有《柳文指要》等。

一

1945年8月28日，重慶的九龍坡機場烈日當空，時年63歲的章士釗汗流浹背地立在機場上，和重慶的一些著名的民主人士在迎候著毛澤東從延安的到來。朋友在熱切地交談著，章士釗卻在一旁回憶著往事。他想起自己與毛澤東的多次交往，更想起自己的好友、毛澤東的岳父楊昌濟先生。楊昌濟多次向他推薦毛澤東，使他終于在楊昌濟的寓所見到了這位樸實英俊的青年。交談中，這位青年關心國事、胸懷天下的襟懷，給他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楊昌濟將自己寫的關于毛澤東的詩“強避桃源作太古，欲栽大木柱長天”給他看，他連連稱是，說：“潤之這樣的熱血青年，將來一定會成為柱天長木?！蹦酥梁髞項畈凉鷾蕚鋼衩珴蓶|為女婿，都征求他的意見。章士釗聽了后，十分肯定地說：“昌濟先生真有眼力，潤之君有天目之表，龍鳳之姿。這樣的女婿是舉世無雙的呀!我舉雙手贊成!”楊昌濟終于將小女楊開慧對毛澤東終生相托。楊昌濟臨終前，還在病榻上用抖顫的手寫信給他，極力推薦毛澤東和蔡和森，信中說：“二子海內(nèi)英才，前程遠大。君不言救國則已，救國必先重二子?！崩嫌褩畈凉媸腔垩圩R珠啊!他要是能看到今天的場面，該有多么高興!

章士釗正在全神貫注地想著，天空傳來了隆隆的馬達聲。少頃，一架軍用飛機降落在機場。毛澤東第一個出現(xiàn)在機艙門口。下機后，喬冠華向毛澤東介紹著重慶各界知名人士。毛澤東從眾多的歡迎人群中，一眼就看見了章士釗，不等喬冠華介紹，毛澤東便急忙走到章士釗面前，伸出堅實的雙手，和章士釗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親切地說：“行老好!”接著上下打量了一下章士釗，張開手指，說：“我們25年沒有見面啦!”章士釗激動異常，毛澤東還記得他們分別的時間。他連連搖著毛澤東厚實的雙手說：“潤之先生好!歡迎你來重慶!”毛澤東緊拉著章士釗的雙手，回頭對周恩來說：“他鄉(xiāng)遇故人?！?/p>

9月3日，毛澤東邀請章士釗等到他下榻的張治中公館桂園作客。毛澤東走進客廳首先走上前來，笑著與章士釗緊緊握手。

章士釗上下仔細打量身前魁偉的略顯削瘦的毛澤東，問道：“潤之，你比以前瘦了一些，是不是太累了啊?”

毛澤東風趣地答道：“我這個人呀，用我們湖南話說，就是‘生得賤’，在家有吃有穿，常生病；拿起槍上山當‘土匪’，病就好啦!”

說后，哈哈大笑，章士釗也緊握著毛澤東的手，哈哈大笑起來。

“行嚴先生，”毛澤東停住笑聲，鄭重地說道，“我還欠您老一筆債啦!”

“啊?”章士釗不解地問道，“什么債啊?”

“1920年，我和一些人組織一部分中國學生到法國勤工儉學，”毛澤東陷入了深深的回憶，“錢不夠，我跑到上海請您幫忙，您立刻發(fā)動募捐，給我們籌集了二萬銀元，解決了我們的燃眉之急?！?/p>

“啊哈哈，”章士釗大笑起來，“我早把這事忘了，你至今還記得這事呀!”

“不但記得，”毛澤東將章士釗的手握得更緊，“而且，這筆債是一定要還的。”頓了頓，毛澤東接著說，“行嚴先生，當前的時局演繹到此，和談進行到此，不知您有何高見?”

章士釗沉思了一會，向四周環(huán)顧了一下，接著拿桌上的一張小紙片，提筆在紙上悄悄寫了一個“走”字，輕輕遞給毛澤東，小聲說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毛澤東拿著紙條，盯著章士釗，輕輕沉思地說了聲：“啊!”

章士釗松開毛澤東的雙手，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對毛澤東說：“潤之，我們坐下來談吧。”

毛澤東靠著章士釗坐了下來，章士釗十分誠摯和中肯地對毛澤東說：“蔣介石和談并沒有什么誠意，據(jù)我所知，他正在背后加緊積極準備進行內(nèi)戰(zhàn)，你應乘蔣介石尚未準備就緒，趕快離開重慶，回延安主持軍務，以防突變?！?/p>

毛澤東像青年時代一樣，十分認真仔細地傾聽這位尊敬的長輩的意見，聽完以后，爽朗地對章士釗說：“行老，對于國民黨，我們實在是再了解不過啦?？磭顸h的過去，就可以知道他的現(xiàn)在，看它的現(xiàn)在，就可以知道它的將來。這個國民黨啊，過去打過整整10年反革命的內(nèi)戰(zhàn)了。”頓了頓，毛澤東習慣地點燃一支煙。對章士釗微微一笑，很有信心地說：“十分感謝行老對我們?nèi)绱岁P心。我們現(xiàn)在有1億人口，120萬軍隊和200萬民兵，這個強大的力量，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忽視的，蔣介石拿著我們也沒有什么辦法，他只能如坐針氈，惶惶不可終日。所以說，行老，我在重慶是安于泰山?！?/p>

章士釗終于放心地點了點頭，但是還是十分關心地說：“潤之，你一身系天下之安危，我們的擔心也不是多余的。另外，依我看，這次談判即使達成協(xié)議，根據(jù)我深深了解的蔣介石的為人，他最后也會撕毀這一紙協(xié)議的?！?/p>

毛澤東聽完章士釗發(fā)自內(nèi)心的擔心，十分感動。他笑了笑，十分幽默而風趣地說：“行老，你看，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都要經(jīng)過九九八十一難，我們要爭取和平，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需要唐僧那種百折不撓、堅定不移的信心。和平經(jīng)過曲折的斗爭，最后總是可以實現(xiàn)的。關鍵的問題在于，現(xiàn)在抗戰(zhàn)取得了勝利?？墒侵袊拿裰髁α堪l(fā)展還不快，還沒有足夠的力量來阻止反動派發(fā)動內(nèi)戰(zhàn)。這是我寄希望于行老和朋友的一件最大的事。希望我們聯(lián)合起來，盡自己最大的努力。阻止反動派發(fā)動內(nèi)戰(zhàn)!”

毛澤東和章士釗傾心交談到很晚，直到工作人員來告知要去赴張治中舉行的晚宴，兩位久別重逢的老友，才依依不舍地握手告別。

晚宴后回來，毛澤東拿出章士釗寫著“走”字的字條給周恩來、王若飛看了，真情地點著頭說：“章行嚴先生，我們的真朋友也!”

二

毛澤東在重慶經(jīng)過極其艱苦的努力，挫敗蔣介石設置的一切障礙，使國共兩黨簽定了《雙十協(xié)定》，后來又協(xié)定了《停戰(zhàn)協(xié)定》，但正如章士釗所預言的，這些協(xié)定墨跡未干，就被蔣介石徹底撕毀了。中國的內(nèi)戰(zhàn)，在蔣介石的策動下，全面爆發(fā)了!

1949年1月，中國人民解放軍經(jīng)過遼沈、淮海、平津戰(zhàn)役取得了決定性勝利，國民黨已經(jīng)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蔣介石迫于各界強大壓力，被迫宣布下野，由李宗仁代理總統(tǒng)。李宗仁畢竟比較開明，上任后，立即提出與中共和談的方針。最后，商定由章士釗和另外兩位社會賢達組成“上海人民和平代表團”，邵力子以個人身份隨同，赴北平進行了協(xié)商和平談判問題。

中共方面對于以章士釗為首的代表團的到來，予以熱烈歡迎。2月22日，章士釗一行赴西柏坡，晉見毛澤東。章士釗等未落座，毛澤東便從里間熱情地迎了出來。

毛澤東緊握著章士釗的雙手，問道：“行嚴先生，別來無恙?”

章士釗連連點著頭，忙向毛澤東、周恩來問好。

章士釗一行在寬敞的客廳坐定后，周恩來微笑著說：“4位代表中，主席首先接見的是德高望重的行老?！?/p>

章士釗連忙站起身來，欠身說道：“謝謝?！庇谑牵芏鱽眍I章士釗進入內(nèi)室，章士釗開門見山地對毛澤東說：“離開上海之前，德公(即李宗仁)再三要我向中共領導人轉達，他主張停止內(nèi)戰(zhàn)，恢復和平談判，以和平方式解決中國國內(nèi)問題。依我個人之見，德公的態(tài)度是真誠的?！?/p>

毛澤東吸了一口煙。想了想說：“李德鄰雖然現(xiàn)在是代總統(tǒng)，他可以代表南京政府，但他說的話能算數(shù)嗎?”

章士釗連忙說道：“能算數(shù)，能算數(shù)!李宗仁行伍出身，桂系兵力較強，且李亦頗得人心，和平更是人心所向，大勢所趨。所以，希望兩位領導體恤民情，敞開和平之門。”

毛澤東聽了章士釗的述說以后。十分嚴肅地說：“和平、民主、統(tǒng)一建設新中國，這是全國人民的共同愿望。實現(xiàn)這一共同愿望，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天津方式，就是以人民的武裝力量，粉碎蔣介石負隅頑抗的反動軍隊，掃除和平民主統(tǒng)一的障礙。在這方面i中國人民解放軍完全具有足夠的力量可以做到。另一種方式，是北平方式，就通過談判，和平解決問題?！鳖D了頓，毛澤東接著說：“從我們的主觀愿望來說，希望用北平方式，這可以減少人民損失。但這取決于國民黨蔣介石是否以民族利益為重、以人民利益為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傅作義將軍能做到的事，德公也應當能做得到?！?/p>

周恩來望了毛澤東一眼，接著和藹地對章士釗說：“我們將誠懇地分別與諸位談心，讓你帶封信給李德公。只是又要辛苦我們行老了?！?/p>

章士釗連忙說道：“不辛苦!不辛苦!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毛澤東和周恩來分別與代表進行誠摯談話以后，果然交了一封信給章士釗，請他帶給李宗仁。在回程的飛機上，章士釗十分感慨地對邵力子說：“我平生閱人頗多，見過不知多少世界上的大人物，我最佩服的還是毛澤東!”

但是。代表團回上海以后，卻讓這些德高望重的代表大失所望，下野后的蔣介石仍在他的家鄉(xiāng)溪口操縱一切，對他說來，李宗仁不過是個傀儡而已。這樣一來，和談的希望就越來越小了。

毛澤東看清了這一切，通過新華社廣播他親自撰寫的《南京政府向何處去》：

時至今日，一切空話不必說了，還是做件切實的工作，借以立功自贖為好。免得逃難，免得再受蔣介石死黨的氣。免得永遠被人民所唾棄。只有這一次機會了。不要失掉這個機會。人民解放軍就要向江南進軍了。

南京政府搖搖欲墜，蔣介石一意孤行。為了維系即將命喪黃泉的國民黨政權。南京政府選派了張治中、邵力子、章士釗等6人為代表，張治中為首席代表，再次赴北平與中共進行談判。中共中央也派周恩來、葉劍英、林伯渠、李維漢、林彪、聶榮臻為代表，周恩來為首席代表。與其進行談判。

談判期間，毛澤東將章士釗接到中南海，一邊沿著中南海散步。一邊談心。毛澤東望著寬闊的中南海，鄭重地慢慢地對章士釗說：“行老，蔣介石不顧全國人民要求和平、民主、統(tǒng)一的強烈愿望，不顧中國共產(chǎn)黨為防止內(nèi)戰(zhàn)的真誠努力，悍然發(fā)動全面內(nèi)戰(zhàn)，給全國人民帶來了十分重大的損失和災難?，F(xiàn)在，經(jīng)過遼沈、平津、淮海三大戰(zhàn)役的激烈較量。國民黨主力部隊已被殲滅殆盡，可以說，內(nèi)戰(zhàn)已經(jīng)基本結束。現(xiàn)在，剩下的不過是打掃戰(zhàn)場而已。但為了盡快收拾殘局，早日開始和平建設，改善人民生活，在八項原則基礎上進行和談，我們還是歡迎的。但南京來的代表團，卻想對這八項原則討價還價，這是我們不能允許的?！?/p>

章士釗說：“昨天我們幾個代表又商量了很久，最后，同意懲辦戰(zhàn)犯這一條?！?/p>

毛澤東鄭重地點點頭：“這就對了?！鳖D了頓，毛澤東接著說：“行老啊，您想過沒有，李德鄰派你們幾位來我們這里談判，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章士釗茫然地搖了搖頭。

毛澤東笑了，說：“他們是拖延時間，等待長江漲水。在和談期間，中國人民解放軍暫不渡過長江；但和談以后，談成了，解放軍當然要渡江，談不成，解放軍也要渡江?！?/p>

這時，章士釗恍然大悟，輕輕說了一句：“原來是這樣啊!”

南京代表團在北平經(jīng)過半月的談判，根據(jù)中共提出的八項條件，達成國內(nèi)和平協(xié)定，于4月16日由黃紹竑等帶回南京，限于4月20日前簽字接受。

南京代表團成員，在北平焦急地等著。一日，代表團秘書長匆忙直奔張治中，張治中接過一看，臉色立刻變得煞白。

章士釗走過來急切地問道：“南京回電了?”

張治中垂頭喪氣地答道：“南京正式宣布拒絕‘協(xié)定’?！?/p>

章士釗感到氣憤、茫然和痛苦。

這時，周恩來興奮地走了進來，大聲宣布說：“報告諸位一個好消息，南京政府拒絕在和談‘協(xié)定’上簽字后，解放軍開始渡江，登陸部隊已突破江陰敵防線，現(xiàn)大部分已全面開始渡江?！?/p>

張治中聽后。慘然一笑：“中共馬上就要取得全面勝利。祝賀你們!”

周恩來誠懇地說道：“我也祝賀你們，希望你們拋棄南京反動政府。加入人民政權?！?/p>

章士釗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默默不語，周恩來走過來，挨著章士釗坐下，說：“毛主席要我轉告各位代表，過去的階段等于過了年三十，今后還應從大年初一做起!”

章士釗沉思著說：“加入人民政權，這當然是好事，但我章士釗有這個資格么?我參加過反清革命，又接近過袁世凱，后來積極參加反袁，討袁斗爭，又投靠過段祺瑞，當過北洋政府的司法總長、教育總長……我自己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周恩來笑了：“更重要的是，毛主席說，章老做了不少好事，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好朋友，國之重寶，國之重寶啊!”

在毛澤東的幫助和鼓勵下，最后章士釗義無反顧，留在北京，毅然加入了人民政權，投入了革命行列。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的當天，章士釗在上海的家的大門被敲開了，一位年青的解放軍軍人對章夫人說：“章士釗先生在北京的一切都很好。他是毛澤東主席的朋友，中國共產(chǎn)黨的朋友。我們是奉命來保護章士釗先生在上海的親屬的。”從此，便有4名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zhàn)士24小時輪流在章宅門前站崗，以防意外和不測。

三

新中國成立后，章士釗成了全國政協(xié)委員，后由毛澤東提名，擔任了中央文史館館長。

1949年10月1日，他和毛澤東一起在天安門城樓上參加了開國大典。

章士釗是一個十分熱心好管“閑事”的老人。非常樂意幫助他人解決各種困難。由于他與毛澤東的私交非一般人所能比擬，因而，過去在國民黨中當過官的人或與共產(chǎn)黨作過對的人，解放以后，有的沒有工作，有的生活無著落，這些人，都愿意找他，請他出面協(xié)調解決。章士釗每每碰到這類人家不愿意又不易管的事，只要他力所能及的，他一定全心全意盡力而為，難度大一點的問題或事宜，甚至直接找到毛澤東，請求予以解決。

1950年春天，原國民黨財政部次長李儻已66歲高齡，老倆口無兒無女，又沒有工作，生活十分困難。他與章士釗是舊友，便找到章士釗那兒。章士釗十分同情，要他寫一份自傳，接著，便把李儻的自傳附了一封親筆信送到毛澤東那兒。毛澤東接讀了章士釗的推薦信和李儻的自傳，便在李儻的自傳上批道：

請周酌辦。章士釗只薦此一人，似宜用之。

毛澤東

5月24日

接著，毛澤東又在自傳上批了一段話：

李自謂已66歲，有妻室之累，無兒可依，覺悟前非，力圖晚蓋，精力尚能做事，希望給予一工作。

周恩來接到毛澤東的批示后，立即給李安排了工作。

1950年8月，章士釗得知前清朝宣統(tǒng)軍咨府大臣后被毛澤東任命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炮兵司令部軍政局顧問的戴濤家的房子塌了個大窟窿，無錢修理，便向毛澤東反映，毛澤東在一次座談會上說：“行老說戴濤生活不寬裕，房子壞了，沒有錢修。從我的稿費中拿出2000元，給戴濤先生修房。”

說完，毛澤東便要秘書將這2000元稿費交給章士釗，請他專程送到戴濤家去。

一事未完，一事又來。剛給戴濤送去毛主席贈予的2000元稿費，一名長得十分清秀的女子又坐在家中等他。她站起身來，向剛回家還未坐好的章士釗深深一鞠躬，輕聲地說：“章先生，打擾你了!”章士釗指著沙發(fā)說：“請坐!坐下說。”

女子坐了下來，輕聲說道：“我叫金韞穎，是宣統(tǒng)皇帝溥儀的三妹，大家叫我‘三格格’?！?/p>

章士釗看了身前的女子，穿著十分樸實，完全是一女工打扮，哪像一個宮廷的公主啊!

金韞穎向章士釗述說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和從公主變成一個工人的艱辛經(jīng)歷。說完，金韞穎兩眼注滿了淚水，章士釗則聽得老淚縱橫。他微微點了點頭，說：“這樣吧，你寫個自傳來，我試著給你想想辦法?！?/p>

沒過幾天。金韞穎便用端莊秀麗的小楷端端正正寫了十幾頁詳盡的自傳，并附上兩張照片，送到章士釗家。

章士釗接過自傳和照片，一邊看，一邊對家人說：“‘滿洲國’雖然已經(jīng)消亡，但滿族是祖國大家庭中的一員，皇室婦女已變成了普通勞動者，她們中的一些人目前生活困難，國家應給一定安置和關照?！?/p>

于是，他拿起筆來，給毛澤東寫了下面這樣一封信：

潤公主席座右，今日是乙未元旦，物換星移，無所致祝，特獻一滿洲女子自述冊子，備公作太平廣記觀，為幾余滌慮之助。并謄一詩于后：入春春意滿江湖，舉國喁喁望漢酴。誰是舊時王謝燕，銜書獻作朝發(fā)圖。按此冊為該女子自揆自書，以文字論似亦女知識分子中之佼佼者。況益以身為滿人，零落不偶之境遇乎。唯公優(yōu)予提振，不勝大愿之。肅敬春禮。章士釗謹呈，漢銅洗文，丁未元春。

毛澤東很感興趣了看了這封信，對秘書說：“秋桐(指章老)風雅之人，行風雅之事!”接著，在金韞穎的自傳后批道：“走進了人民群眾，變成了一個有志氣的人?！辈⒄堉芏鱽碜锰?。

不久，金韞穎滿臉喜色地到章士釗家報喜，并致以深深的謝意：她已被安排為北京市東城區(qū)政協(xié)委員，生活有了很大改善。1956年，由章士釗建議，經(jīng)毛澤東批準，金韞穎和她的七叔戴濤等人一起到北京功德林戰(zhàn)犯管理所去看望她的哥哥“宣統(tǒng)皇帝”溥儀。溥儀見到自己最心愛的妹妹金韞穎受到黨和人民如此好的待遇，深受感動，決心更加努力地改造自己，早日回到人民的隊伍。章士釗聽到這個消息后，更加高興，要金韞穎經(jīng)常到戰(zhàn)犯管理所看望她的哥哥溥儀，好好改造自己，以不負毛主席的厚望。

正是在章士釗親切熱情的幫助下，不少舊友的工作和生活問題都較為順利地得到解決，而中共和毛澤東也較為妥善地溝通了與各界人士的關系，了解了很多不易了解到的基層十分有用的情況。

四

1957年，共產(chǎn)黨開始整風，號召各界人士多提意見，幫助黨整風。在全國政協(xié)召開的一次座談會上，章士釗本著對黨的一片真心實意，誠懇地提出：“我希望中國共產(chǎn)黨永遠保持廉潔奉公、不謀私利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古人云：‘物必先腐而后蟲生之’。譬如一個水果，表皮壞一些不很要緊，削去一些并無損果子味道。唯有果子自核心處腐爛生蟲，雖表面光澤尚存，但從里往外逐漸腐蝕，最終此果不可食……所以，社會其他方面有些毛病比較容易糾正，唯共產(chǎn)黨核心之健全最為重要。”

使章士釗始料未及的是，緊接著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反右”斗爭，政協(xié)一部分人重炮猛轟章士釗的發(fā)言，認為這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強令其進行檢討”。章士釗長嘆一聲，對女兒章含之說：“唉!想不到我對黨一片赤誠之心，竟遭到這般歪曲和猛烈的攻擊!”在兇狠的批判勢頭下，章士釗只得違心地進行檢討，但其檢討總通不過，而且批判的調子越來越高。性格倔犟的章士釗終于克制不住，拍案而起，說道：“這樣搞太不對頭，我要給毛澤東寫信!”說著，立刻伏案疾書，向毛澤東陳述他向黨提意見的誠摯初衷，和目前政協(xié)對他批判的過火和不公。

毛澤東閱章士釗滿篇怨氣的信后，馬上對政協(xié)作出批示：章士釗雖然在座談會上用了一些過激的言詞，然用意是好的，不要再批判了。

在毛澤東的親自過問下，章士釗才得“過關”。

1958年3月，反右派斗爭仍在如火如荼般進行。田家英向毛澤東問起章士釗的事。毛澤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想了很久，才慢慢地說：“你們還年青，不了解這個人。這位老先生是我的同鄉(xiāng)，長沙人。我在湖南一師就知他的大名了。他當時主編一種《甲寅》的雜志，這家雜志，很有水平，也很有進步意識，我經(jīng)常向老師和同學借《甲寅》雜志研讀，常常讀到深夜，深深被章士釗的進步的思想和流暢的文筆所吸引。”

田家英說：“是的，我在整理主席早期的書信時，就發(fā)現(xiàn)幾封向同學蕭子升借閱《甲寅》雜志的信。”

毛澤東繼續(xù)著他的他回憶：“這位章先生是清末民初著名的政治家，除擔任《甲寅》雜志主編、《蘇報》主筆外，還擔任過北洋政府教育總長、司法總長。他的文章比章太炎的好讀，沒有那么古奧、怪僻，也較梁啟超謹嚴而有條理，抗戰(zhàn)中一直同我黨保持聯(lián)系，建國后同我黨合作，他自己說他‘反動而不反共’。對這樣的人，我們是要保護的?！?/p>

章士釗在邏輯學方面造詣頗深，毛澤東對邏輯學亦很有研究。一次，毛澤東遇見章士釗，問道：“行嚴先生，聽說您曾寫過邏輯學方面的著作，大作能否借我拜讀一下?”章士釗一聽，便知道毛澤東指的是他解放以前出版的《邏輯指要》一書。這本書是他1943年在重慶為響應蔣介石“以精神之學教天下”的號召而寫的。這樣的書，怎能呈給毛澤東看?便說：“這本書是解放前出的，內(nèi)容多有不妥，如果將這本書送給您，豈不是對您的不敬嗎?這怎么可以啊?”

毛澤東笑了，說：“這是做學問的事，沒有任何關系。”

于是，章士釗只得將這本“內(nèi)容欠妥”的書借給了毛澤東。

三個月以后。毛澤東特地邀請章士釗去談這本書。章士釗到毛澤東書房時，只見毛澤東的書桌上工工整整地擺著他的原著。毛澤東認真地對他說：“行嚴先生，我對您的這本大作已經(jīng)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仔細地拜讀過了。近年來，我讀過有關邏輯方面的著作不少，但大部分都是從西方翻譯過來的，很難稱得上邏輯學方面的專著，唯獨先生大量吸取中國古籍材料。排比于邏輯學問架之中，在邏輯學同類書籍中，可以說是僅見的一種，實在難得?！?/p>

毛澤東對章士釗解放前出的這本《邏輯指要》評價如此之高，使章士釗深感意外，他連連說道：“主席過獎!主席過獎!還請主席對拙著多提寶貴意見!”

毛澤東誠摯地說：“我個人意見，此書完全可以作為今天的參考資料，可以印行。”

章士釗連忙說：“承蒙主席錯愛，我書中的觀點比較舊，就算要出版的話，有不少地方還要修改?！?/p>

毛澤東認真地說：“您老是此書作者，這就由您老自己作主了。目前，中央研究室準備出一套《邏輯叢書》，行嚴先生的大作是否可以作其中的一種?”

章士釗見毛澤東說得十分誠懇，想了想，便點了點頭說：“可以。”

于是，章士釗整整花了一個月工夫，對自己的《邏輯指要》從頭到尾認真仔細地勘校修改了一遍?？傆嫾s刪去二十分之一，在古籍方面又增補了一些內(nèi)容?？毙Ｍ戤叄銓⑿薷母褰o毛澤東寄去，并寫了一封較長的信?？梢粋€月后，仍未見回信，于是又給毛澤東去了一封信。同時，他還專為此書新寫了一篇序言，將毛澤東和他懇切認真談《邏輯指要》的經(jīng)過寫了進去，以說明重印此書之緣由。

可是，正在章士釗?？毙薷钠洹哆壿嬛敢窌r，毛澤東患了重感冒，治了一個月才好。病愈后，毛澤東立即給章士釗回了一信：

行嚴先生：

各書都收，讀悉，甚謝!實事求是，用力甚勤，讀全著而增感，欲翻然而變計，垂老之年，有此心境，敬為公賀。既有頗多刪補，宜為幾句說明。即借先生之箸，為之籌策：

《邏輯指要》一書是19××年舊作。1959年，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中央政治研究室有編邏輯叢書之舉。拙作在征求之列。于是以一個月工夫，躬自?？币槐椤Ｒ蛟宀辉谑诌?，臆核頗為吃力。全稿計削去不合時宜者大約二十分之一，增補者略多一點，都只限于古籍例證，能使讀者稍感興趣而已。近年以來，邏輯一學引起了學術界的極大興趣，于邏輯學的范圍及其與唯物辯證法的關系，爭論繁興，甚盛事也。鄙人對此，未能參戰(zhàn)，然亦不是沒有興趣的。舊作重印。不敢說對于方今各派爭論有所裨益，作為參考材料之一，或者竟能引起讀者對拙作有所批判，保衛(wèi)正確論點，指出紕謬地方，導致真理之日益明白。則不勝馨香禱祝之至!

1959年6月×日

章士釗

這樣一來，我看有很大好處，尊意以為如何?先生如果不高興這樣辦，我的建議作罷。

我害了一個月感冒，前書未復，方以為歉。忽得6日信，極為高興，倚枕奉復，敬頌教安。

毛澤東

1959年6月7日上午8時

最后，章士釗遵照毛澤東的建議，寫了《重印說明》。1961年，章士釗的《邏輯指要》經(jīng)過認真修改后，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書一出版，章士釗首先便送毛澤東一本。章士釗在扉頁上寫著“恭請毛主席指正。章士釗”。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