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胡同是冷漠的,高且厚的圍墻里面,往往有很深的院落,散發(fā)著一種因估摸不透而帶來的敬畏感。它們不親切。蘇州的胡同是幽怨幽遠的,濕濡濡的磚墻里面,往往走出一個撐油紙傘的女人,丁香花一樣的幽香,也丁香花一樣的憂郁。它們同樣不親切。而濟南的胡同是溫和的,“家家泉水”的確是沒有了,但“戶戶垂楊”卻伴隨著幾乎所有的胡同——胡同有多長,胡同兩邊的樹就有多長。走在胡同的青石板上,抬眼看看那些搖曳多姿的合圍的柳樹,你會由衷地想,這胡同,它洋溢著煙火的氣息,它親切可人。
一
民主黨派們聚居的六層樓就落成在這樣的一個胡同深處。四周有圍墻圍著,鄰胡同的地兒,留了一個可以進出汽車的大門,平時關著。而在一側,開了一個可以進出自行車的小門,每晚11點關門上鎖。整座樓自然算不上豪華,也不氣派,甚至連闊綽也算不上。但和胡同里那些低矮的平房比起來,卻依舊是鶴立雞群。
這座樓還在蓋著的時候,胡同里的人們便知道它是為市里的民主黨派們蓋的宿舍樓,于是這座樓也便有了一個響亮的名字,叫民主樓。樓落成了,胡同的老住戶們迎來了大量的新鄰居。
搬家的車輛擠滿了胡同,胡同里也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這些胡同里的老居民們,看著這熱熱鬧鬧的搬家場面,真的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也可以搬進這樣寬敞明亮的新樓房,在他們的眼神里面,除新奇之外,便有了些嫉妒的意味。他們不幫忙,只是看。他們知道,這些住進了胡同的新鄰居們,是文化人,和他們不一樣,對他們,有一種由衷的隔膜感。他們真的不知道,這胡同的深處究竟有多深。
18-1-104,是一樓最西邊的一個單元,戶主姓袁,但自然是和袁世凱八竿子打不著的袁,五十幾歲的年紀,個子矮矮的,頭禿禿的,臉圓圓的,肚子大大的。仔細打量的時候,五官和袁世凱倒也真的有幾分相像。袁世凱是不是經(jīng)常發(fā)脾氣我們不知道,但這位老袁卻是一尊活彌勒,笑口常開。
一年四季,每天太陽起床,老袁也起床,他說這是20年軍旅生活留給他的印記,他也把這個當作他對軍旅生涯的一種紀念。于是,胡同里的人們,漸漸習慣并喜歡上了這個每天早晨打掃完自己的院子,就打掃樓前的院子,再打掃這深深的胡同的、一團和氣一團慈祥的老袁。老袁說,“黎明即起,灑掃庭院”,這是他從小就得來的教誨。老袁又說,他尤其喜歡在深秋,在清晨,聽掃帚掃落葉的那種沙沙聲。
老袁吃過早飯,通常距離上班的時間還早。這個時候,他便去擺弄他院子里的花,用專用的工具松土、噴水,偶爾施肥、剪掉枯黃的枝葉,很職業(yè)的樣子。也幾乎每年,都是他將爬山虎栽在樓的西墻根下,然后再將一根根細長的竹竿斜豎在墻邊,導引著日日見長的爬山虎爬滿整個西曬。那天,偶然看到平日里嘻嘻哈哈的老袁一臉莊重地注視著滿墻綠色的時候,我詫異了很久。
老袁下午下班回來,經(jīng)常是大包小包地拎著,一臉燦爛地與胡同里的每一個碰見的老的小的打著招呼,順便告訴他們胡同口賣西瓜的瓜甜且比市場上便宜等等。
晚飯后,走出院子在胡同里散步、樹蔭下納涼的時候,老袁蒲扇搖著,更是見到每一位街坊都點頭、微笑。熟了,胡同里的鄰居們便有問他和袁世凱的關系的,并對袁世凱,也捎帶著對他充滿了譏訕。老袁這時,往往把扇子當成他指點江山的道具,正色道:“年輕人,別小看了袁世凱,早年在天津小站練兵咱就不說了,就是在山東當省長的時候,是他在濟南搞商埠,把濟南一下子往外拓展了4平方公里。知道嗎?那是舊中國最早的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p>
這幾句話,頗有效力。胡同里的人們知道的是袁世凱鎮(zhèn)壓變法竊取辛亥革命的果實,以及逆歷史潮流恢復帝制,然后,做了83天皇帝,便在全國人民的唾罵聲中凄凄惶惶地死去。老袁說的這些,他們怎么就從來沒有聽過呢?
在眾鄰居的一片愕然中,老袁蒲扇輕搖,邁著方步緩緩走開。你沒有仔細觀察,他的臉上寫著的,不是輕蔑,不是得意,更不是智識者的那種優(yōu)越。
民主樓沒有傳達,而老袁的家距離院門最近,于是老袁幾乎成了傳達。不用說,經(jīng)常有人去詢問某某的家在幾層幾門,也經(jīng)常有人因為出門忘了帶院門的鑰匙而三更半夜地請老袁開門。老袁把這些都當作分內(nèi)的事,不管多晚多冷,依舊滿臉笑著,活脫脫就是彌勒佛了。
老袁有兩個女兒,長得像花兒一樣,那是老袁的驕傲。在多了兩個女婿,又多了兩個外孫女以后,八口人住在老袁的那百余平米的房子里,擠是擠了一點,但老袁樂天知命,并不以為意。每每胡同里的人同情地問道八口人三家可怎么住的時候,老袁每每指點著院子里的花草,意氣揚揚:“窗外,一片生機。窗內(nèi),生機一片。”胡同里的街坊們也每每注意到經(jīng)常扎著圍裙的老袁操刀弄棍、揮灑油鹽醬醋時的那種由衷的滿足和愜意。
大外孫女漸漸長到不再懼怕北方的沒有暖氣的屋子里的嚴寒的時候,大女婿提出春節(jié)要回他們的父母家過了。盡管傷感,但沒有理由不同意的。于是,在那個春節(jié),家里面成了五口人過節(jié)。又一個春節(jié)到來的時候,小女婿也要回他的父母家過春節(jié)。小女兒說,要帶著女兒陪著他們二老在濟南,但老袁動員小女兒一家在年二十九一起走了。
鄰居們擔心老袁受不了這乍來的冷清,于是在年三十,不約而同聚到了老袁的家里。三樓的老曾帶了京胡,胡同里吳大嫂是票友,在老曾的伴奏下,為老袁唱了一段《鎖麟囊》。
我說:“今晚有春節(jié)晚會啊?!?/p>
二單元的老魏說:“年年齜牙咧嘴就那些東西,不如我們自娛自樂?!?/p>
第二天,老曾告訴我,昨天晚上老袁拿了20年的茅臺招待大家,并在大家的掌聲里,唱了一段《失街亭》。味道和茅臺一樣好。
老袁,居然還能唱京劇。
二
胡同的最南端是兩個對著的四合院,規(guī)格差不多。一色的青磚墻,石臺階,門當戶對。西邊這一家的門前有兩棵合抱的榆樹,一樹成景,而兩棵樹儼然就是樹林了。從院子外面也看得到院內(nèi)的一棵高大的棗樹,枝枝葉葉伸到了胡同外面,你可以想象棗子掛滿枝頭并由花到棗到紅棗的全過程。一歲一枯榮。
院子里住著的乃是遠近聞名的書法家劉先生。
劉先生年已70,精神矍鑠。一手行草,出入于王羲之、朱元璋之間,瀟灑俊逸,神清氣爽,人見人愛。先生自年輕時當過兵,轉業(yè)后在工廠里當過頭兒,但好像都不是那塊材料。1985年,單位改革,盡管他還不到50歲,也按照政策辦了退休,于是閉門寫字、讀書,靠著小時候念私塾時打下的底子,很快就脫穎而出。既在國內(nèi)的專業(yè)展覽中獲過獎,又到韓國、日本辦過展覽,名氣越來越大,以至于省市的領導出訪都要求他的字當作禮物贈送給國際友人了。
劉先生的客廳就是四合院中坐南朝北的三間正房,足足有60平米。迎門是紅木的八仙桌、兩把高背椅子,桌椅背后,是一個刻花的紅木條幾。在正沖著門的墻上,是中堂:中間是畫,兩邊是對聯(lián)。這客廳里的桌椅家具,在我與先生交往的這三四年里沒見換過,而這墻上的中堂,則幾乎每次去每次都不一樣。有時候,是掛的古人的,別人的;更多的時候則是劉先生自己的??繓|邊的窗戶下,是一張書桌,長長的,不帶抽屜,自然也是紅木的。劉先生讀書,就在這張書桌前,他說,他不喜歡腳在桌子底下受到束縛的那種感覺,于是,不喜歡帶抽屜的那種所謂寫字臺。而平時寫字,則在西邊窗戶下的寫字臺前。那真是一張寫字臺,2米×1米的樣子,可以鋪展得開6尺整張的宣紙。寫字臺的右側是一溜大大小小的毛筆,掛在筆架上。筆架前面是一個乾隆年間的青花大墨海,一塊道光年間的端硯,和兩條說不上什么時代的紅木鎮(zhèn)紙。東面墻下,是一組紅木書柜,盛滿了書。西面墻下,則是一博古架,也是紅木的,大大小小錯落有致地擺放著一些或樸拙或精美的玩意兒。
到劉先生這里來的,多半是胡同里的文化人,至少是喜歡所謂文化的人。劉先生寫字的時候,他們磨墨、鋪紙,甚至在先生的指導下蓋章鈐印。先生揮毫即止,他們便遞上一支煙,于是海闊天空,云山霧罩,家事國事天下事就都在這60平米的空間里林林總總了。先生喜歡這種聊天,每每很有興趣地插上幾句,高興時,哈哈大笑;憤怒時,也往往把桌案拍遍。書法,對于我們這些非職業(yè)的人來說是一種放松、一種生活的調劑,但對于劉先生這樣的職業(yè)書家而言,他放松的方式應該就是這種漫無邊際的聊天吧。
先生一年中最忙碌,也最歡喜的時刻是從臘月二十到臘月二十八。這八九天里,先生家的門從早晨敞到晚上。他專門在這個時間里接待胡同里的,還有胡同外的那些來請他寫對聯(lián)的街坊鄰居們。來者不拒。東窗下的書桌成為裁紙的專用桌,他的兩個十三四歲的孫子孫女興奮而熟練地將一張張紅紙裁成或長或短的對聯(lián)用紙,然后交給街坊們拿到西窗下的先生的寫字臺前排隊等候。而先生的夫人則殷勤地為街坊們端茶倒水。
先生站在寫字臺前,把裁好的紙接過來,鋪展在寫字臺上,用鎮(zhèn)紙壓住,然后一邊提筆蘸墨,一邊問是貼在大門屋門還是廚房廁所什么所在。當問到寫個什么詞兒的時候,街坊們一般會說“您隨便”,而這時,先生便說“隨便隨便,大便還是小便?”于是,屋子里便笑語喧嘩,春未至而有春的味道了。
也有看上去臉生的,先生便問一句:“您老不是這幾條街上的吧?”
那人便臉紅道:“不是,是從章丘過來的?!?/p>
“那回去后,別再告訴別人。”先生微笑著,手一刻都不耽誤。
厚道的街坊鄰居們往往在來請先生寫對聯(lián)的時候,專門帶了些禮物進來,這些禮物便都擺在迎門的方桌上,劉夫人便將這滿桌的禮物分送給那些后來的人。先哲說,西方的文化是應用的,精巧的,所以人家有先進的科學技術,有精密的儀器,所以中醫(yī)在中國,西學在西方等等;而中國的文化是情感的,所以中國的文化人大多情感豐富、細膩。這大約是對的??粗@些禮物在街坊們之間流轉,我常想,這是劉先生的字把它們串聯(lián)到一起的,這當然不只是一種禮物的鏈條,這當然應該是一種情感的鏈條。
將這樣的感悟表述給先生的時候,先生說,他倒是沒有想到這一層,他只是喜歡這樣做。是的,喜歡,這就是全部理由。
——地道的中國人,恐怕沒有幾個不喜歡這樣做。
三
租住在胡同里葛大媽家里的張大爺去世了。盡管老人家已經(jīng)78歲,但老人的離世仍舊給街坊們帶來了很多感慨。
張大爺在解放前讀過幾年私塾,在解放初又念過幾天財會速成班,于是結業(yè)后便自然進了工廠,成為一名會計,一直干了25年。一直以來,老人家對自己的職業(yè)都充滿了一種自豪感。這個職業(yè),在炎炎夏日里,使他可以安然在辦公室里享受電扇吹來的陣陣涼風,從容面對桌前的那杯清茶。在數(shù)九寒天里,他也可以不必頂風冒雪。于是,八小時之外,他自然有多余的精力去讀點閑書,并且在飯后茶余,將讀來的精彩的故事講述給那時那些不能讀書識字的工友們聽,從他們的羨慕乃至崇拜的眼光中得到一種愉悅一種滿足。老實說,張大爺喜歡這樣的日子,并且在遠離了那樣的日子的生命的晚年一再追憶。
那是他一生中最為美好的歲月。只是稍微短了點。
1980年,剛剛50歲的張先生因為聽說將取消退休后兒女可以頂替接班的制度,急急忙忙地辦理了退休手續(xù),由農(nóng)村戶口的兒子接了班。又過了幾年,工廠改制要賣給外國人,但外國人提出只接受企業(yè)的資產(chǎn),不接受企業(yè)的工人,無論在職的還是退休的。廠長在工人的壓力下不簽字,市長就代替廠長簽了字。于是,幾千名工人被迫買斷了工齡,從此和國家的這個工廠沒有了關系。
兩年以后,當他們聽說,所謂的外國人并不存在,真正的買主是省里面某一個頭頭的公子的時候,他們感覺上當了、受騙了,并從一個又一個落馬的貪官那里看到了共產(chǎn)黨反腐敗的決心,于是也紛紛上訪,去堵了市政府的大門。張先生也在上訪的隊伍中。
當然沒有用的,原先的市長高升了,誰說廠子不是賣給了外國人,你們有證據(jù)嗎?“聽說”是不算的。再者說,當年買斷工齡的時候,錢,你們不是都拿了嗎?
所有的過程本來就是偷偷摸摸的所謂暗箱操作,到哪里去找證據(jù)?錢是拿了,可是不拿,連這個也沒有的。
事情過去了那么久,領導換了若干茬,這些事情說不清了。于是,在上訪過若干次以后,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開始厭倦,開始不抱希望,開始說,這年頭,除了媽是真的,爹都有可能是假的。少數(shù)頑強的幾個人,則被當作“上訪專業(yè)戶”得到了重點保護。張先生也曾經(jīng)憤懣過,但很快,他便把這種結果歸結到命運上。
我們中國人有這樣的傳統(tǒng),在自己能夠控制的范圍內(nèi),我們講自強不息,盡力而為,事在人為等等,但當所有的這些都做過了、嘗試過了而依舊籬笆墻還是那籬笆墻的時候,我們往往又以為一定有一個我們不能控制的范圍。在那個范圍里,我們無論怎樣作為都是沒有效果的。我們往往把這個東西叫做“命”。張先生認命了。并很快從自己幾十年的經(jīng)歷中找到無數(shù)的例證來證明自己的認識是有道理的,自己命該如此。比如,自己當年,如果不是偶然的原因被瑞蚨祥的一位東家看上給了他父親十塊大洋囑咐他作為念書的費用,他就不會上幾年私塾,也就不會在念了私塾后到濟南的綢緞莊里當學徒。如果不是在當學徒的時候學會了打算盤,他也就不會報考當年的財會速成班,當然也就不會成為國營大廠的會計。
他的那無限風光的25年啊。
他還推己及人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如果不是接了他的班,他的兒子就一定還在老家當他的農(nóng)民。而接了班的兒子,如果不是憑著從農(nóng)村里出來的不怕吃苦的那種干勁,也就不會很快成為技術工人,很快上了業(yè)余大學,并很快地調進了機關,成為干部。而正是因為調走了,所以他的兒子在今天才沒有他的那些失業(yè)了的新老同事的凄惶。老天啊,這豈不都是命嗎!
老伴死了,老伴的地也被收了回去。自己的單位沒了,自己的勞保也沒了著落。他不禁又想起算命的瞎子說的他“老境凄涼”的話,更加以為這就是自己的命。
兒子實在不放心一個人待在鄉(xiāng)下的老爹,于是把他帶到了城里自己的家中。但兒媳婦的白眼珠子自己哪看得了,于是便租了葛大媽的一間八平米的小房子做了我們的鄰居。
畢竟是有經(jīng)歷的文化人。他將自己的七十多年人生旅程中的見聞揉碎了又重新調制在一起,以一種怪誕的方式講給胡同里的孩子們聽的時候,居然大受歡迎。
“大年三十的晚上,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彼?jīng)常這樣開始他的故事。用他老家的方言將一醉漢的音容笑貌表現(xiàn)得聲色俱全。
張大爺?shù)陌似矫椎奈葑映闪撕⒆觽兊臉穲@。放學后,星期六星期天,節(jié)假日里,孩子們常常聚集在那里。聽張大爺?shù)墓适?,成了他們的日課。孩子們把張大爺?shù)墓适罗D述給大人們聽的時候,人們往往驚異于這些故事本身的精彩。有好事者到網(wǎng)上搜索這些故事的來由,甚至連相近的版本都找不到,于是對張大爺也就充滿了由衷的敬意。時間久了,胡同里的這間小房子,成為僅次于書法家的劉先生的名勝。
張大爺走了,癌癥。
鄰居們張羅著幫著張大爺?shù)膬鹤铀妥吡死先?。兒子給大家深鞠了一躬。
胡同周圍幾公里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死去,也每天都有新的生命降生。大門小門不停地開開關關,大車小車也不停地進進出出,生活在繼續(xù)著,胡同深處的故事在演繹著。在冬日的這樣一個溫暖的黃昏,我捧一杯茶,透過眼前的這條胡同里我最切近的生活,我感受著胡同里的溫情和濕潤。
我想說的是,我喜歡這樣的胡同,胡同里這樣親切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