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到北京的距離是一個晚上。通常我都是在頭一天夜里從我居住的那個城市坐上一趟特快,睡一覺,睜開眼睛時,到處都亮了,透過遠(yuǎn)郊越來越茂密的樹林,可以看見遼闊天際的云霞,一個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的偉大而神秘的城堡,呈現(xiàn)在天地曠野的正中央,渾身閃爍出圣潔的光環(huán)。這就是我對北京的感覺。此時,我完全被喚醒了。
北京永遠(yuǎn)都讓你以一種莊嚴(yán)的眼光去打量。這其實(shí)與天安門無關(guān),與故宮無關(guān)。即便你去看街邊上一個賣紙煙的北京大爺,也能通過他,可看到他背后隱含著的某種尊嚴(yán)。很少聽見北京人吆喝。大爺戴著皮帽子,穿一件褪了色的老式軍棉大衣,兩只翻毛皮靴四平八穩(wěn)地踏在地上,走近了,便看見一張威嚴(yán)里堆滿了皺褶的臉。我用手指著一包煙,大爺說五塊。我說四塊五,大爺說上別的地兒買去。我佯作要走,大爺端坐不動,我走到很遠(yuǎn)的地方,又看見一位大爺,怎么看還覺得就是剛才那位大爺。北京就在這些一模一樣的大爺背后,你要跟他砍價,沒門兒。北京不是個可以討價還價的地方。
北京之大,是一種“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之大。北京包容一切,亦可消化一切。北京很傲慢,但沒有偏見,他把所有的人都視作自己的子民。坐著板兒爺?shù)难蟀囋诶虾锕渲鴷r,板兒爺問你,哪兒來的???你告訴他,湖南來的。唔,板兒爺唔一聲,湖南好啊,湖南出了個毛澤東啊。如果你告訴他是廣東來的,唔,板兒爺同樣唔一聲,廣東好啊,廣東有錢啊。板兒爺這樣唔著,夸獎著,像個長輩在夸獎自己有出息的兒子,你下意識地就會覺得,北京的確像是一個嚴(yán)厲而慈祥的父親。
北京讓你感受到那種首善之區(qū)的寬容,也總給你一種無所不在的強(qiáng)勢的逼迫,甚至有些霸道,總要把自己的意志強(qiáng)加于你。北京無所不在地強(qiáng)調(diào)著自己的意志,主流的意志,不可改變的意志。你只能服從。制度化的城市是刻板的,也是強(qiáng)大的。那種行政命令的口吻有時并非是由行政機(jī)關(guān)發(fā)出的,坐在出租車上,那位的哥隨時會命令你把保險帶系上,沒有一點(diǎn)商量的余地。但你并不覺特別刺耳,你一到北京就奇怪地習(xí)慣服從各種命令了。不到北京不曉得官小。這不是一句玩笑話。一個在當(dāng)?shù)仳湙M跋扈權(quán)力膨脹得跟小皇帝似的縣長或處長大人,一到北京就泄氣了,他不可能在這里前呼后擁頤指氣使了,他們開始變得謙卑,開始咬緊牙關(guān),生怕說錯了話,說出了他那個小地方的古怪方言。興許,那氣也該有個地方來泄一泄的,回去后至少可以清醒幾天,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
北京之大,更多的還是體現(xiàn)在距離上。從北京的一個地方到北京的另一個地方有多遠(yuǎn)?這距離是以時間的方式存在著,而不是以道里計。我算過,從東土城到北京西站,差不多要一個小時。這在我們那兒,差不多是兩座城市之間的距離。這還要看順不順利,總在你尚未精確的計算出這個數(shù)字之前,你可能已經(jīng)遇到了——堵車。我時常感到奇怪,這樣大的一座城市卻感覺不到任何混亂,哪怕?lián)頂D也是排著隊的擁擠。一切都已仿佛置于某種無名的意志下,被堵住的車輛不會像別的地方那樣四處泛濫。它們依然秩序井然地排著隊。沒有人想要超車,沒有人罵娘,更沒有旁門左道可走。在北京想找到捷徑很困難。這種異常緩慢的等待,仿佛一切都處在緩慢的進(jìn)化過程中而不是行進(jìn)中。不著急是不可能的,尤其在急著趕火車時或急著去辦一件什么事情時,哪怕坐著,你也會急得踮起腳尖。你急,但開車人不急。我懷疑在他們背后隱藏著某種哲學(xué)上的理智或信念,就像尼采所說的,一切都是順序,包括堵車,包括等待。你看著那位的哥時,他兩眼就會露出無比堅毅的目光來。我還從未看見過這樣信心百倍的等待。他們在擁堵中表現(xiàn)出的良好的教養(yǎng)也是別的城市所沒有的?!艺f的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許多人可能都注意到了,北京人脾氣小了,臟話少了,反而更大氣了。這需要磨煉,需要閱歷,他們肯定比我更明白,除了等待,你別無選擇。但奇跡般的,我又總能在最后一刻趕上那趟車,或辦完一件什么事。
現(xiàn)在我理解了,我北京的朋友們?yōu)槭裁春苌倩ハ嗤鶃?。他們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大多?shù)時間卻只能像在兩座相隔遙遠(yuǎn)的城市里那樣互相思念。我也時常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為北京擔(dān)憂,我不知道如此漫長的等待會讓北京的腳步該怎樣疲憊拖沓。然而我的擔(dān)心好像又總是多余的,就在這樣的等待中,這座城市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你突然發(fā)現(xiàn)哪里又冒出了一座樓,猛一看,一棵樹又長高了不少。
我朋友有一輛很高檔的轎車,揭開頂棚你就可以站起來“檢閱”了。某年國慶,天安門廣場人山人海,我朋友駕著轎車?yán)@廣場緩慢而莊嚴(yán)地行駛著,他突然把手一揮,命令我“檢閱”一下廣大革命群眾,我緩慢而激動地站了起來,用我濃重的拉長了的湖南口音緩慢而激動地喊,同志們——好!話音剛落,立刻響起了一片歡呼聲,首長好!首長辛苦了!我突然感到害怕起來,我的恐懼并非來自廣場的歡呼聲,而是吃驚于一股巨大的暗藏的力量。我驚呆了,好半天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那兒,只覺得脊背上流下一股股冷汗。直到我朋友開著車駛離廣場之后,我低沉地呻吟了一聲,然后機(jī)械地拉下了頭上的頂棚。我都不知道自己剛才都干了些什么。
那一刻,我確信,我是一個外人。
二
在北京,我住得最多的一個地方,是菜市口。那里有一家很適合我這種小地方來的人居住的旅館。我孤身一人在這里住著時,從來沒有漂泊異鄉(xiāng)的孤獨(dú)感,傍晚時我喜歡在這里閑散地踱步,黎明時,我喜歡聽燕子和鴿子的呢喃,北京一下變得充滿了生活的味道。這讓我時常會有一種錯覺,我已不是從外地來的一個匆匆過客,我一直就住在這里,生活在這里。我喜歡這里的干凈,有風(fēng)也有陽光,人也不太擁擠,而且非常方便,它離很多我想去的地方都很近,陶然亭,天壇,大觀園,琉璃廠文化街……
走幾分鐘就到了郵局,可在第一時間買到全國出版的最新報紙和雜志。緊挨著郵局就是地鐵口,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看看書,一條路上就有兩三家書店,都不大,但書很上檔次,商務(wù),三聯(lián),中華書局,在這樣的書店可以“泡”,就是泡上一整天也沒有人攆你。飯館也多,而且便宜實(shí)惠,手搟的鮮湯餃子,三塊錢可管你吃飽,還送上一份釅釅的熱湯。你真是覺得什么也不缺了,連你沒想到的,也都有人給你想到了。每次我在小飯館里吃了晚飯出來,回住處時,就有一位姑娘,站在那兒,一種楚楚動人的風(fēng)情,她問,大哥,悶不?千萬別誤會,這姑娘并沒有別的意思,在她身后,是一家小小的鋼琴酒吧,在那里可以聽到肖邦的小夜曲。
在夕陽的余暉中與一條老胡同相隨而行,墻壁上掛滿了各種花草爬藤。我沉浸在濃郁的老北京的文化氛圍里,走進(jìn)這樣的地方,你才感覺到胡同和四合院是結(jié)伴而生的,乍一看,一幢幢灰色舊樓就像刻出來的版畫,木刻畫,它與江南那些田園詩或水墨畫般的老建筑是完全不同的風(fēng)格。我喜歡在這里悠然自得逛著。每一條胡同,也可能是另一條胡同,它穿過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從元明清延續(xù)到現(xiàn)在,很多東西混雜在一起,讓我感到迷茫,難以分辨。這是北京離北京很遠(yuǎn)的另一個原因,現(xiàn)實(shí)與歲月交織在一起。夜里從路燈昏暗的胡同里穿過,感覺就像穿過福爾摩斯的小說情節(jié),除了其間隱藏的復(fù)雜,還有一種強(qiáng)烈不安的預(yù)感??匆妼γ孀邅淼娜耍粋€個神情恍惚如夢游一般,似乎一不留神就突然看見了另一個世界上的東西。偶爾也會想起來,這里是譚嗣同被殺的地方,但早已聞不到一點(diǎn)血腥味了。無數(shù)腳步匆匆踩踏過死亡的地方。一百年了。我在這里回望那早已消逝的一切,一段黑白年代的記憶。
但在四合院最多的地方,要想看見一座四合院是不容易的。我是說,現(xiàn)在的北半截胡同那間四合院,譚嗣同的故居莽蒼蒼齋。我其實(shí)沒想過要去那里,我甚至壓根兒就沒想起過那里還有這樣一座四合院。但我還是不知不覺地走近了,要說其實(shí)不難找,也不遠(yuǎn),沿菜市口大街西邊往南走幾十步遠(yuǎn),人行道邊上的一個土坡之上,就是。這讓我感到意外,這種無意中的發(fā)現(xiàn)總讓人覺得意外,而更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一個人的出生地與他的就死處,竟會這樣近,很難想象一個人從人生的另一頭走到這一頭,竟然走了整整三十六年。這是多遠(yuǎn)的一條路?我感覺我已經(jīng)走進(jìn)了一個世紀(jì)之前的某個傍晚。這是我第一次走得離北京這樣近,以無意的方式。這院子里現(xiàn)在居然還住著人,我看見了煤爐里冒出的黑煙。我吃驚地看著煙霧后面那個生爐子的大爺,他走過來了,蹣跚著,仿佛是從歷史的幕后走過來的。從他蒼老的臉上的神情可以看到和我同樣的迷惘。
像這樣的四合院,這樣的來歷,北京還有很多,也大都處于一種被遺忘的狀態(tài)。但我很慶幸它們被保存下來了,哪怕是保存在一種遺忘的狀態(tài)。從里邊出來,我看見門口有一棵樹,不知是什么樹,是那種可以一邊落葉一邊又同時長出樹葉的樹。我還像剛才那樣慢慢溜達(dá)著,此時,老胡同里真是靜極了,夜色突然變得很深。腳底下有了一點(diǎn)悶悶的回聲。這才覺得,北京很大,也很深。
隱居于這些老房子里的不僅只有老北京的記憶,還有生活,老北京的生活。譬如說,去老舍茶館喝盅茶,吃點(diǎn)京味兒小吃,看看戲。老舍茶館的風(fēng)格也是叫我喜歡的,紅色的門廊,,眼睛被一盞一盞的紅燈籠照著,滿眼紅彤彤的喜氣色彩,連影子也紅透了,一派的朱紅,中國紅,那八仙桌,那靠背椅,卻是別出心裁的黑,黑得耀眼發(fā)亮,這樣的紅與黑,深厚,恒久,大俗中的大雅,適合平民,也適合文人,二三好友圍坐一席,嘴里有吃的,耳里有聽的,眼里有看的,一個個幽靜細(xì)長的女子,穿著旗袍,仿佛正從清朝走來,臉兒潤白,俊俏,含著一點(diǎn)兒笑,在滿座的賓客中來回斟茶,而你往這椅子上一坐,便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種生活方式。這是一個可以忘掉時間的地方,一個連你自己也要忘掉的地方。絲毫沒有察覺,你也成了這里的一種布景和效果。叫板的痛快,品茶的悠閑,真可謂是完完全全的老北京的風(fēng)韻,只有茶是不老的,如花般鮮嫩的,清純的,每注一縷熱水,從根一直漫向芽尖,——我感到了一種重生般的生長的力量。輕輕啜飲一口,仿佛吸了一口春天的氣息。杯中香氣繚繞,臺上余音繞梁,這座上閑情,這緩慢悠閑地打發(fā)時光的方式,在這疲于奔命的年頭,已不是消遣,已經(jīng)是一種忘我的境界,您哪,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老北京了。
三
從北京到北京,還有一種距離,在一個人的仰望中。每次我這樣仰望時,似乎是在觀察一個距離更遠(yuǎn)的北京。太多的藍(lán)圖。太多的建筑工地,太多的轟轟烈烈的挖掘機(jī)和腳手架,腳手架上的小旗子,太陽在頭頂上威嚴(yán)地移動,一群寂靜地飛過的鴿子……
北京的心臟部位,被一塊一塊地掏空了。
那里原來都是老房子,四合院。北京的四合院和胡同以老城區(qū)最多,也就是城市的心臟部位。奇怪的是,偌大的北京,無數(shù)的四合院,但從未變成過迷魂陣,我也從未在這里迷失過方向。天長日久,這些老胡同老房子,它們就那么默默地和時間較著勁。許多老房子也實(shí)在太老了,都已十分破舊,但這些老房子破而不敗,骨子里有一種屬于北方的硬朗而強(qiáng)悍,不會像潮濕的南方那樣糜爛??戳诉@樣的老房子你會想到一個詞,堅守。堅守到最末一刻。這樣的房子不會被時間打敗,而是被人類打敗。建國之初梁思誠先生痛哭流涕地上書,希望能把北京古城完整地至少是成片地保存下來,結(jié)果他的意見卻只有很小的一部分被采納了。北京拆了牌樓,又開始拆團(tuán)城,拆團(tuán)城是為了方便中南海車輛的出入。為此林徽因大罵主管文化文物的副市長吳晗。林徽因是淑女,吳晗是歷史學(xué)家,可罵他又有什么用,那時誰都想要把一座古城的命運(yùn)就像一張白紙那樣翻過來。到現(xiàn)在,盡管故宮還在,天安門還在,但你站在天安門廣場上四下一望,到處彌漫的現(xiàn)代氣息已經(jīng)明顯占了上風(fēng)。
我不禁感慨起來,又覺得這感慨有點(diǎn)多余。
從理性的視角去看,保存是必要的,拆也是必要的,有些東西,或許原本就更適合在更深處的記憶里待著,更適合在版畫或木刻里存在。一座永恒的經(jīng)典性城市,每一個時代都該有屬于自己的表達(dá)價值。你讓現(xiàn)在的北京人生活在一百年幾百年的老房子里,那種時代的錯位感,那種四下里都破著的生活,又太不近人性了,他們有權(quán)利享受更高層的現(xiàn)代生活方式。北京既是元明清的古都,更是一座現(xiàn)代化的國際大都會。它也不能老那樣匍匐著。盡管許多人對建國后北京大拆老房子幾乎一致的持否定態(tài)度,但有一個事實(shí)又是誰都看得見的,在大規(guī)模拆遷的同時,北京的腰桿子迅速地硬起來了,它站起來了,它以最快的速度超越一個又一個的距離。尤其現(xiàn)在,北京正在獲得它前所未有的世界性高度。
我覺得最關(guān)鍵的還不是拆與不拆,建呢,最重要的也不是城市的海拔高度,而是如何讓那些被拆掉的地方不被真的掏空了,還能繼續(xù)保存一座古老城市的那種元?dú)?,讓它在血脈中繼續(xù)綿延。我很害怕那些像變形金剛一樣的城市。具體到四合院,保存它,無疑是為了強(qiáng)化城市古老的記憶,可拆了一片留一片,先就把那些氣息給毀掉了。我不是城建專家,豈敢妄自評論,但哪怕純粹以我一個外行人的眼光來看,當(dāng)你看見兩幢相鄰的房子中間隔著千百年的歲月,是很刺眼的。它們的四周已建起了一幢幢趾高氣揚(yáng)的高大建筑,四合院被欺負(fù)得很厲害,就是不拆,四合院處在這樣的夾縫里,擠也被擠死了。我相信一個賣小菜的農(nóng)民也有對城市的基本訴求,有舒服不舒服的感覺。
北京西客站已是一個最有爭議性的建筑標(biāo)本,在現(xiàn)代建筑的頭頂上扣了一頂古典的帽子,也實(shí)在有點(diǎn)不倫不類,然而不能說設(shè)計者沒有煞費(fèi)苦心,他是誠心誠意地想給北京留下一點(diǎn)世代相傳的東西??梢姡鞘薪ㄔO(shè)走不得中庸主義的路子,舊的要舊,新的要新,反倒顯得有層次,有來歷,有時間意義上的縱深之感。我覺得,與其把現(xiàn)代建筑苦心孤詣地弄成仿古建筑,那還不如像鳥巢那樣干脆。
許多人都覺得鳥巢是個奇妙的景致,我不這樣看。我覺得北京沒有奇妙的景致,無論長城,還是天安門,還是鳥巢,都與某種重大的使命聯(lián)系在一起。
去看鳥巢的那個季節(jié),日光更溫暖了。我是說秋天,一些殘葉正在凋零,更多的樹葉則在等待被季節(jié)染紅。很遠(yuǎn)我就看見了,我沒有看到它建成的樣子,但我看見了它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它的骨骼。赫爾佐格,德梅隆,這些接近上帝的建筑大師,他們與中國最有想象力的建筑師一起,把一幢建筑建造成了——我覺得它不像鳥巢,更像宇宙世界的縮影。而在親眼看到它之前,它是讓我非常擔(dān)心的一個懸念,北京同世界有多遠(yuǎn)?一座古老的東方帝都同二十一世紀(jì)有多遠(yuǎn)?那一刻我沒覺得我是一個外人,我感覺是在為我家里的一件事操心。只看了一眼,我一下放心了,大氣,舒服!我看到了那些坦率地暴露在外的結(jié)構(gòu),那相互支撐的網(wǎng)絡(luò)狀的構(gòu)架與中國傳統(tǒng)的鏤空手法完美地融會在一起,這里沒有我想象中的那種尖銳的美學(xué)對抗,我感到了它和這座城市的和諧,東方與西方的大美被天衣無縫地鉚接在一起。當(dāng)我知道它被《泰晤士報》評為了全球在建的最強(qiáng)悍工程時,我更加深信,美是無國界的,這樣的強(qiáng)悍和王者之氣不僅與北京最深刻的文化精神是高度一致的,而且已經(jīng)完全超越了東西方的文化差異,有力地拉近了北京同世界的距離,達(dá)到了具有普世性的審美期待,這是人類的建筑,人類的藝術(shù)。它也的確采用了大量的人性化元素。在這里,人,真正被賦予中心的地位。
偶爾,我會抬頭瞅瞅天空,看見的是突兀的鋼鐵巨臂,還有半天云里的腳手架,那是我到達(dá)不了的一個高度。我有恐高癥。我沒有膽量也沒有本事站到那樣一個高度,只能把眼光放低,從天上,到最深的地底下,都有一股激越的力量在洶涌,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正在血汗與泥漿中分娩的新北京,仿佛只屬于另一類咬緊牙關(guān)的生命和那些很大的很粗糙的手,屬于那些把衣服一扒就能露出脊梁的人,屬于那些有著粗壯的身坯、渾身充滿了力氣也愿意為之竭盡全力的人。這是我在北京看見的另一種支撐這個城市的真正骨骼。只在此時,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余的,甚至成了一個障礙,胸口剛被誰的胳膊肘撞了一下,肩膀又不知道被誰猛拍了一下???!閃開!沒有一個多余的字,每一個字都是從嘴里沖出來的,這是屬于一個時代的語言,很沖,充滿了對速度和效率的渴望。
我這樣左顧右盼地走著時,第一次清晰地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位置,我是走在最后的一個人,是被這個時代和這座城市落下的一個人。
四
北京的大不僅是城市之大,而且是時空之大,巨大的、空曠深遠(yuǎn)的城市空間和渺小的個人之間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人在這里更能感覺到,你作為個體生命的渺小,以及占有時空的局限和短暫,那一種悲涼與虛空,也讓你更能找回一個人的謙卑。一個人在北京生活,你會在比任何一座城市生活都要清醒,都要有宿命感。
北京造就了自己最有代表性的作家——史鐵生。我去地壇看過。如果不是因為這樣一個人,我甚至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的存在。我是說真實(shí)的存在。一座曾經(jīng)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的古園,它曾經(jīng)是一個象征,是那些把天下蒼生像草芥一樣踩在王靴下的歷代帝王在這里拜祭地神的祭壇。他們渴望占有無邊的土地,占有整個世界,占有這世界上生長出的一切。他們可能沒有想到,數(shù)百年之后會有一顆高貴的靈魂在這里生根,發(fā)芽,他以自己堅定的立場和純粹的內(nèi)心,成為了這座城市的另一個標(biāo)志,另一個象征。這時你再去看史鐵生,那個高位截癱蒼白孱弱一身重病的智者,他靜靜地坐在這里,你不會再覺得他是個病人,他親切而仁慈地微笑著,明亮純凈的眼睛里顯示著一種讓人難以企及的深度?!拔页SX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笔疯F生無疑是中國極少的幾個有宿命意識的作家之一,宿命不是悲觀,而是對自我生命的一次重新確認(rèn)?;蛟S,我們都可以找到一個古園作為自己的背景,中國太多了這種廢棄的古園。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坐到那把輪椅上的。那不是一個假設(shè)。那也不是你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就能感同身受的。你沒有坐到那把輪椅上,你就永遠(yuǎn)體會不到一個高位截癱的民族渴望站立起來,渴望用自己的雙腿去行走的那種悲壯。你感覺他是個靜觀或者沉思的王者,他統(tǒng)攝著生命以及一切善與高貴、愛與受難的精神。
此時地壇安靜得令人感動,我躁動不安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現(xiàn)在,史鐵生已經(jīng)很少到地壇來了,每年春節(jié),這里都在舉辦北京最大的文化廟會,世俗的熱鬧代替了寂靜的沉思。我想,他一定又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另一個角落。
北京有很多這樣的角落。北京很大,但每一個北京人其實(shí)都活在某一個屬于自己的角落里。每天早晨,我都會看見那些花園草坪上健身的人們,被陽光照著,被晨風(fēng)吹著,在清新的空氣里吐故納新。樹和其他植物都在生長。你邊走邊觀賞那四時開放的鮮花,花瓣間的光斑和露珠恬靜而明朗,頭頂上的鳥唱清脆而嘹亮,一種歡暢的心情油然而生了。通過人,你感受到了這座城市的健康和陽光。這才是我喜歡的城市。即使是北京,我覺得它強(qiáng)大的骨骼系統(tǒng)里面,也不可缺少這樣的血肉。城市不可缺少記憶,但也不能把自己封閉在過去的記憶里無法走出來,它畢竟是供人們來居住生活的。以人為本,應(yīng)該是支持一切城市的最基本的價值體系。這樣的城市才不會給你一種無形的威壓,人也有了可以多維游走的空間。我知道,這里曾經(jīng)也是北京的老城區(qū),但四合院已全部拆除了,街道胡同能拉直的也都拉直了,盡管這是人們非常不愿意看到的,可生活在一片現(xiàn)代化的城區(qū)里,你會覺得它同人們的現(xiàn)實(shí)生活拉得更近了,生活得更真實(shí)。
在北京,在任何一個角落里,只要你安靜地凝望,時間長了,你會感覺這里潛伏隱蔽著的一種無形的力量,每一個人都與這座城市有著微妙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那種生死不渝的維系,以及,堅守下去的那份信心,是我這樣一個匆匆過客難以理喻的。從我二十出頭第一次上北京,到現(xiàn)在,這是我命里往返得最多的一條路,而北京仿佛永遠(yuǎn)是一個我行將抵達(dá)的卻又仿佛一直沒有的城市。每來一回北京,就像一個輪回,但我是一個不能超生的靈魂,更多的時候,我都在圍著它轉(zhuǎn)。它就在旁邊,也在心里,但我總是踩不到北京的節(jié)拍,找不到自己的精神來路,我一直運(yùn)行于這座城市的外部世界。天才的卡夫卡早已替我描述出了那種最真切也最虛幻的感覺,北京是我遠(yuǎn)遠(yuǎn)就看得見的城堡,我一直沒有找到進(jìn)入它的方式。最后,我只能選擇——離去。
每次離開北京時,我都會下意識地深深凝望,我看見過的,我還沒有看見過的,從一些日子,到另一些日子,在我的視野里不斷涌現(xiàn),又漸漸退向城市一側(cè),直至城市的背后?;疖囈呀?jīng)飛奔了很久,但仍未跑出北京。回頭,我看見的是一個北京,再回頭,我看見的是另一個北京。
(選自2008年第8期《北京文學(xué)》)
原刊責(zé)編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