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即將畢業(yè),我的學生生涯就要結束了?;仡櫸业纳蠈W之路,一路走來,磕磕絆絆之間也算順利前行,但是我剛上小學那段并不容易,媽媽時常跟大家提起我一波三折的上學之路。盡管十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清晰記得那些人和事,艱難阻滯及細枝末節(jié)。
我7歲多才開始上小學,在上世紀90年代初,這個年齡上學算是正常的了,何況我那時還是個鄉(xiāng)村小女孩。
上世紀90年代初,改革之風吹得正猛,去深圳東莞廣州打工的人一大堆一大堆的。跟爸媽差不多年紀的人都出外謀生,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孩子丟在家鄉(xiāng),讓老人帶。那時候爸媽沒有到很遠的地方工作,只是到四五公里外的鎮(zhèn)上去謀生,而我跟爺爺奶奶住在家鄉(xiāng),每天跟著大伙伴們村上村下山上田下地跑。讀書,似乎是很遙遠的事情。
我7歲那年的夏天,媽媽特地放下了一天的生意,回家來接我到鎮(zhèn)上去上學。記得那天,我們家坐滿了鄰居,聽說我媽要領我到鎮(zhèn)上讀書,叔公叔伯叔婆叔母們紛紛過來看熱鬧。
爺爺沒念過書,但深知念書對人一生的重要,當然希望我早點上學,至于在哪里念,他只看我媽的意思。倒是奶奶,她最舍不得我,苦口婆心勸說道:“留在家讀書吧,阿妹,可以和我們做做伴啊?!?/p>
說實話,和爺爺奶奶在家生活幾年,我真舍不得離開他們,因為自由自在,還可以和村里的伙伴們到處玩,而鎮(zhèn)上我一點都不熟悉,甚至連鎮(zhèn)上的白話都不會講。不熟悉的東西在一個小女孩的眼里多少有點恐懼感。
但是,媽媽說:“鄉(xiāng)里的小學這么遠,條件又不好,而鎮(zhèn)上兩腳路就到學校了,條件怎么說都好很多。”
“但是學費很貴啊,還要多交走讀費什么的,家里哪來那么多錢?”
那時候,家境貧困,連我的學費都沒有保障。
“錢是靠雙手掙的,再貴的學費我也要送阿妹上好的學校!”
“女孩子用得著讀那么多書么?哪里讀不一樣。十多歲出去打工賺錢回來的大把啊……”
媽媽聽了奶奶的話,火了,當著鄉(xiāng)親們的面大聲地說:“正是因為女孩我才送她讀多點書,女孩子有知識有文化才不會一輩子過苦日子,我不想讓她重復別人的人生……像我,我爸媽沒錢供我讀書,這一生就注定奔波勞碌,做苦工,做死工……”我分明看到媽媽的眼睛紅紅的。
叔伯嬸奶們看到媽媽和奶奶的爭執(zhí),說:“問敏妹想在哪里讀不就行了,敏妹你想在家里讀還是去鎮(zhèn)上讀?”
我看著大家期待的目光,低聲說:“鎮(zhèn)上?!蔽抑雷约赫f出這兩個字時的決心。
在那之前,大人們的教育一律都是:努力用功讀書,將來考大學。我也真的把讀大學當作自己將來要實現(xiàn)的目標。雖然那時的我還小,但潛意識里我并不想呆在小鄉(xiāng)村。我去過那個鄉(xiāng)村小學,教室的墻壁、地板、桌椅全都破爛不堪,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坑坑洼洼的泥地,一掃就是漫天灰塵,猶如煙霧彈最精彩的時刻。學生的年紀參差不齊,有的十多歲才開始上學,背著呱呱直哭的小弟小妹坐在教室里上課,老師在講臺上無奈地扯著嗓子講課……大部分學生小學畢業(yè)或者初中未畢業(yè)就跟大人出外打工了。我不想跟他們一樣,我想讀大學,我堅信自己,有通過知識改變命運的能耐。
媽媽堅決要領我到鎮(zhèn)上讀書,盡管鎮(zhèn)上的中心小學需要交很多走讀費,但她覺得當年她沒條件上高中和大學,落下過一輩子吃苦生活的后果,她不希望我重蹈覆轍。媽媽教育我,女孩子更需要受高等教育,將來可以經濟獨立,可以把握自己的命運。確實,假如當年外公家可以供得起媽媽讀書的話,她的命運就會改寫了。我從來沒有見到媽媽那樣激動過,為我將來的教育,她希望我有個美好的未來,有知識,有文化。之前我和媽媽很少接觸,對她的印象不多,但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對她也肅然起敬。
那年夏末,我告別了爺爺奶奶和鄉(xiāng)親們,還有我的伙伴們,在一片“努力用功讀書,將來考大學”聲中,踏上了求學之路。
然而踏進鎮(zhèn)中心小學的門口并不是想象中那樣順利,可謂幾番周折。這些是我們都沒有預料到的,此前以為非城鎮(zhèn)戶口只需交走讀費就行了,應該沒什么大阻礙。但是偏偏報名那段時間,爸媽的生意剛好特緊張,竟錯過了報名時間。后來爸爸帶我去學校詢問時,名額已經滿了,加上我又是農村戶口就更不行了,交走讀費學校也不要。
那怎么辦?眼看就要開學了,媽媽急得趕忙丟下活兒,帶我去學校報名。找到班級老師,班級老師讓我們去找李副校長,好不容易找到他,說明了情況,他說他作不了主,要唐校長親自批準才行。但唐校長硬梆梆地拒絕了。
回去之后,媽媽和爸爸商量。
“你看怎么辦?”媽媽沒了主意。
爸爸是個容易打退堂鼓的人:“還能怎么辦,我也沒辦法啊,那只能回去讀咯。”
媽媽想了又想,無論如何也不能耽誤我的上學年齡啊,如果這樣就讓我回鄉(xiāng)下讀……“不行,不行!得想辦法。那唐校長油頭肥腦的,不就想吃嗎?床頭有三百塊錢,明天你帶阿妹去走一趟?!眿寢屔钪O遇到這樣的事情,得靠錢。
“你要去你就去,我不要!”爸爸最怕這種所謂的走后門。
“咱們沒什么錢,我也不想白丟幾百塊。那只能靠熟人了,找誰呢?”是的,媽媽想到得找一位教育戰(zhàn)線的同志幫忙。教育戰(zhàn)線有誰可以幫忙呢?姑父是我們村的老師,但幫不了什么啊。
“成啊,姐夫的弟弟不是在鎮(zhèn)教辦工作,何不讓他幫幫忙?”爸爸突然想起我姑父的弟弟就在鎮(zhèn)教辦。
因為媽媽和姑父的弟弟不熟,那時候電話還沒普及,就連夜騎自行車去姑父家跟姑父說了這番困難,請他弟弟跟唐校長說說情。在焦慮中等待了兩天,終于接到唐校長答應讓我去面試的消息。此時已經開學一天了。
那天晚上,媽媽收工之后,幫我穿戴整齊,買了一大袋水果,是大大的蘋果,我說我想吃一個,媽媽不讓,只拉著我向學校走去。
那時候街上還沒有安裝路燈,沒有平整的水泥路,初秋一場大雨過后,路面坑坑洼洼,只能借著店鋪的燈光繞著低洼處走路。
風有點涼,媽媽走得很急,我?guī)缀醺簧纤牟椒ィ牭綃寢屢缓粢晃卮謿狻?/p>
一路無語。
突然媽媽像是想起了什么,問我:“會說白話嗎?”
我說我只聽懂一點點。
“那會數(shù)數(shù)嗎?”
“……”
到唐校長的家了,屋里的日光燈亮得像雪一樣,亮得我睜不開眼睛。
媽媽進門就堆滿了笑容,連聲說:“唐校長好,唐校長好!”隨手把水果放在茶幾上。
唐校長依然一副不茍言笑的凜然嚴肅的面孔,也沒請我們坐。倒是他老婆叫我們坐下了。
我們坐下后,媽媽講了很多吹捧的話,又講了我們的難處,唐校長才稍稍松了繃緊的臉。他開始發(fā)問,用洪亮得嚇人的聲音問我:
“幾歲啦?”
“七歲?!蔽业穆曇艉艿?,我知道。但是我好像用盡全部的力量吐出這兩個字。
“講大聲點?!眿屧谝慌源叽佟?/p>
“七歲。”我又答了一遍,聲音稍微提了一點。
“她不會講白話?叫什么名字啊?”又是那把聽得我心里發(fā)毛的聲音。
“李淑敏,”媽媽用白話教我講我的名字,然后用客家話說:“講吧,告訴唐校長?!?/p>
我用顫抖的聲音說白話:“李淑敏?!?/p>
媽媽幫我解釋名字:“木子李的‘李’,三點水加叔叔的‘淑’,敏捷的‘敏’?!?/p>
然后讓我數(shù)數(shù)?!皵?shù)到一百,會用白話數(shù)嗎?”
我搖搖頭。
“那就用客家話數(shù)吧?!?/p>
媽媽安慰了我一陣子,讓我用客家話數(shù)數(shù)。我數(shù)了,用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聲音數(shù)數(shù),也忘了我到底有沒有數(shù)對,只感到面對著傲然的唐校長,我恐懼得很。
唐校長聽了我數(shù)數(shù),皺了皺眉頭,也許是我沒數(shù)對,又問了我其他一些問題,我都答不上來。
他對媽媽說:“她聽不懂白話又不會說怎么上課???”
看我媽沒有送紅包的意思,便說:“你回去教會她白話遲些再來吧?!?/p>
“唐校長……”
“回吧,回吧,會白話了再來報名?!比缓缶挖s我們走了。
媽媽知道,所謂遲些來是什么意思,就是不接收,不會白話只是一個借口,也知道他想要的是紅包。
第二天早上,媽又帶我去找李副校長說明情況。李副校長是個善良人,他讓我先到班上上課,交費注冊的事下個星期再說。于是媽媽帶我去買了書包、本子、鉛筆,又送我去到學前班教室。班主任是個和藹的女老師,她安排我坐到最后一個位置。媽媽在窗外看見我坐下了,她才回去。
一個星期之后,唐校長得知我已在班里上了一周的課,有點米已成炊的意思,便通知我媽來學校交學費和注冊。終于,我正式成為鎮(zhèn)中心小學的學生,開始了我的校園生涯。
我很感激媽媽的堅持不懈和勇往直前的精神,正是有了媽媽的堅強和堅持,我才得以接受正規(guī)學校的良好教育,接觸到優(yōu)秀的老師、好的同學,得以順利進入鎮(zhèn)重點中學,市重點中學,重點大學,也才有了我十多年的美好校園時光。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華文學院)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