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境是藝術家把審美體驗、情趣、理想與經(jīng)過提煉加工的生活形象融為一體后形成的藝術境界。從主觀方面看,好的意境總是個性化的表現(xiàn)。藝術家獨特的觀察事物角度、獨特的情趣、性格和獨特的思維方式,構筑了作者意境的個性化。從客觀方面看,好的意境總是對藝術家獨特的生活環(huán)境或直接或曲折的反映,因此作品中的意境不可避免地要打上時代的烙印。不同時代的文藝作品意境的表現(xiàn)不同,同一時代藝術家作品中的意境也是互異的。屈賦中的意境既表現(xiàn)了偉大愛國詩人的個性,又反映了屈原獨特的生活環(huán)境,因此這種意境必然有它的特質(zhì)。
屈原身處戰(zhàn)國社會大動蕩大分化時期,眼看著強大的楚國土地日削,國勢日衰,而自己的滿腔愛國之情、經(jīng)天緯地之才卻報國無門,反遭群小讒毀,昏君流放。目睹國家步步走向滅亡,人民慘遭荼毒,他愁思郁結,腸一日而九轉。屈原的這種強烈的主觀情感,只憑著客觀真實意象是不足以抒發(fā)的。于是他把政治斗爭中生活上的感受,以及情緒上剎那間的變化與波動都付諸自己的浪漫幻想之旅,以神話與傳說中的意象,營造出一種“理想派”的意境。這種“境”,并不嚴密地符合生活邏輯,甚至是虛幻荒誕的,但它卻真實地表達了作者主觀的“意”。它是應作者主觀的“意”而產(chǎn)生的,即所謂的“景在情中”。這里的“意”對“境”有完全的主宰權,甚至有時可以丟棄客觀的境,而赤裸裸地出現(xiàn)在作品中,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直抒胸臆。屈原正是用這種意境的創(chuàng)構方法表現(xiàn)了作品意境的根本特質(zhì)。
為了敘述方便,我把屈賦中的“意”與“境”分開來談。先談“境”的特點。我認為,所謂的“境”就是典型形象,也就是中國傳統(tǒng)美學思想中形與神的問題。西方文藝理論強調(diào)作品主題思想必須通過典型形象來表達,中國古典文論認為作者主觀的“意”必須通過客觀的“境”來表現(xiàn),“境”是主觀的“意”的具象,典型形象是主題思想的憑依。因此,“境”與典型形象是相通的?!熬场奔词堑湫托蜗?,意境中必然有形象出現(xiàn)。分析了屈賦中形象特點,也就分析了它意境中境的特點。當然這里所說的形象并不是單純指人物形象,而是一切非主觀的物象。
屈賦中典型形象的特點是什么呢?在《離騷》中我們可以看到主人公上下求索的形象。為了表現(xiàn)作者對“美政”的追求,抒發(fā)自己濃郁的愁思和積極反抗的情懷,當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尋求時,他就幻想到傳說中古圣帝重華那里去陳述自己的志向。“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當?shù)玫街厝A贊許后,他又駕云乘鷺繼續(xù)自己美好的追求。他想象早晨從神山蒼梧出發(fā),晚上便到了懸圃,稍事休整,便命令太陽神羲和不要行走得太快,自己好趁著未昏趕路。他在太陽池飲了馬,又由月神望舒、風神飛廉、神鳥鸞皇和雷師護衛(wèi),前呼后擁地上路了,半路上遇到美麗的鳳鳥駕彩虹來迎接。正當他滿懷信心要叩開天門,完成自己的追求時,那守門人卻懶洋洋地瞅著他,理也不理。他的熱情又一次受到沉重的打擊,然而詩人并沒有屈服。他又求宓妃,追簡狄,留二姚。詩人借助這種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存在的神奇想象,表達了自己苦悶的心情,抒發(fā)了自己立志上天入地求索的愛國熱情和理想。
從上面對《離騷》意境的大體分析中,我們看到了主人公上天入地、飄忽不定、亦人亦神的形象。在人類剛剛走出襁褓時代,像今天宇航員那樣遨游宇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墒窃娙藚s通過幻想實現(xiàn)了。這幻想,一方面是詩人自己理想的表達,另一方面也借助了以前的文化成果(神話傳說等),借助了古人的幻想。(對已有文化成果的大量汲取是文學藝術進入文人創(chuàng)作時期的一個突出標志)通過浪漫幻想產(chǎn)生出來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以及其它物象,突破了生活邏輯真實,遠離生活原型,純屬虛構了。在外部造型上,甚至連“水中之月,鏡中之花”也無法囊括這種形象。水月鏡花畢竟有月形花貌,而這里的形象完全改變了生活的本來面目。誰曾見過雷師、飛廉、望舒、羲和,又何談讓他們護衛(wèi)去漫天遨游呢?但是這種通過幻想虛構的遠離生活原型的形象,恰好表現(xiàn)了屈賦浪漫主義意境外部造型的特點。
只談到屈賦意境在外部上的特點,還不足以說明屈賦意境的特質(zhì)。中國古代許多文人常常談到形似與神似的問題。白居易曾說:“畫無常工,以似為工;學無常師,以真為師”。(《記畫》)張彥遠亦曰:“夫象物必在于形似”。(《歷代名畫記》)鄒一山更強調(diào):“未有形不似而反得其神者”。(《小山畫譜》卷下)所以學畫必先模物寫生,另一方面就要求在“形似”的基礎上達到“神似”,不但外形像,而且精神像。鄧椿指出:“畫之為用大矣,盈天下之間者萬物,……而所以能曲盡者,一法耳,第者何也,日傳神而已……故畫法以氣韻生動為第一義?!?《畫記》)也就是繪畫要深入地真實表達出生活中生動的本質(zhì)。用于人物就是表現(xiàn)出他的精神、個性,用于花草樹木就是表現(xiàn)它的動人意趣和形態(tài)等等。于是后世的一些研究者把這一理論套用于詩的意境創(chuàng)構上。筆者認為詩與畫的意境確有相通之處,但并不是毫無二致,浪漫主義詩歌意境的創(chuàng)構與繪畫意境理論更有很大的差異。這一差異的根源在于,繪畫必須先有形而后才追求“神似”,這是符合繪畫“象物”特點的。而浪漫主義詩歌的“形”則是為“象情”而設,它以作者主觀為表現(xiàn)對象,所以它能深入地、真實地表達作者的主觀情感,使這種情感客觀化、具體化,也可以做到形不似而神似。在《離騷》中屈原那上天入地,驂螭乘鷺的形象,照生活中人的原型看是“不似”的。但它卻表現(xiàn)了作者追求真理、追求光明、上下求索的強烈主觀情感,在表達作者情感上是“神似”的。作者的精神、個性,一笑一顰正是通過這不似的形象表現(xiàn)了出來。另一方面,從作品表現(xiàn)生活角度來看,這種情感又是客觀的,作品意境中的“形”體現(xiàn)出屬于客觀存在的人物精神、個性,做到了“神似”。在《招魂》中那四方景象,那“縱目”的豺狼,那“參目虎首,其身若?!钡墓治?,等等,雖不是生活原型,但它卻真實地揭示了當時楚國人民的險惡處境,揭示出楚國當時豺狼當?shù)?、毒蟲橫行的社會面貌,表達了作者對人民險惡處境的殷憂。在“象情”上,在對社會生活稍大的反映上,也做到了“神似”。
屈賦意境中的“形”與“神”是完美統(tǒng)一的,但在二者的關系上,我們可以看到作者更強調(diào)“神似”。這一偉大的實踐直到晚唐以后,才漸被理論界發(fā)現(xiàn)。屈賦中“形”與“神”的統(tǒng)一是建立在作者主觀情感上的。作者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正是通過以情感為維系的“形”與“神”的統(tǒng)一表現(xiàn)出來的。讀者可以在“形”與“神”的統(tǒng)一的“境”中,領略到無限的“景外之景”,“象外之象”,由此得到極美的享受。
與屈賦重“神似”的造“境”藝術相適應,屈原作品意境中的“意”,也有它獨特的表現(xiàn)方式,在《遠游》中作者劈頭直抒胸臆:“悲時俗之迫阨兮,愿輕舉而遠游”。他感嘆自己的處境“遭沉濁而污穢兮,獨郁結而誰語”,他表達自己的愁思“夜耿耿而不寢兮,魂營營而至曙”。在寂然的痛苦的愁思中,奇跡出現(xiàn)了,詩人仿佛已離開這污濁的塵寰,飄飄登仙了,他覺得自己“因氣變而遂曾舉兮,忽神奔而鬼怪。時仿佛以遙見兮,精皎皎以往來”。雖然屬于幻化而來,卻是由真情而生,是那么真切感人。這種精神上的暫時寬慰,只不過是一針鎮(zhèn)痛劑,它最終無法解脫詩人那沉痛的心。他“恐天時之代序”老之將至,使自己追求的事業(yè)“永歷年而無成”,他在冥冥的苦思中仿佛聽到重華的勸說,于是又繼續(xù)他的“遠游”,隨從“羽人”“濯發(fā)”于“湯谷”,“唏身”于九陽,又召豐隆、問大微、駕八龍、載云旗……。但是這種“遠游”并沒有解脫作者那沉郁的心,他一刻也沒有忘記自己的祖國,當他“涉青云以泛游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時,“長太息而掩涕”。于是他終于放棄了羽化登仙的出世思想,又開始了對美好政治的追求,他訪古圣帝居住的九嶷,追隨楚祖顓頊,最后在“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的一片渾沌迷茫境界中,幻想“超無為以至清兮,與太初而為鄰”以結束全篇。
從《遠游》的意境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主觀的“意”主要是通過那種虛幻的、宏麗的客觀的“境”表現(xiàn)出來的,在“意”與“境”的關系上,“意”對“境”有著絕對的主導權,“境”隨“意”生,并服務于“意”。當屈原求“美政”而不得,報國無門,反遭群小迫害,庸君放逐時,思想是極端矛盾的,一方面是人世,一方面是出世。這種矛盾在《離騷》中已有表現(xiàn),在《遠游》中表現(xiàn)得更突出?!哆h游》中的“境”便是緊緊圍繞作者這一內(nèi)心矛盾展開的。當面對混濁而污穢的世俗時,他感到窒息樣的沉悶,于是幻化出羽化登仙的意境。在這個意境中,他是那樣的逍遙,然而一想到自己老之將至,便又產(chǎn)生了拯救世俗的強烈欲望,又急切地開始了對美好理想的追求。出世與人世的矛盾(主觀的“意”)在這種境界中得到了恰到好處的表現(xiàn)。這種“境”不是以它的客觀存在感發(fā)了詩人的情感,而是應情感表現(xiàn)的需要而產(chǎn)生的。
由于屈賦意境主于“意”,這就決定了屈賦意境表現(xiàn)的另外一種情況——直抒胸臆。當作者強烈的主觀情感用特定的物象不能淋漓盡致地表達時,詩人往往會在客觀境界的描寫中站出來,直接抒發(fā)自己的強烈情感。這種現(xiàn)象在屈原的作品中大量存在,《遠游》中直抒胸臆的例子前面已舉例過;在《離騷》中我們看到詩人對世俗的詛咒:“世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看到詩人保持自己美好節(jié)操的決心:“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而猶未悔”;在《哀郢》中我們聽到詩人對皇天的責問:“皇天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等等。王國維說,“境非獨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屈賦意境中這種“心境”的直抒與通過客觀境界表意是交替的。這恰好形成一種節(jié)奏,我們可以通過這種節(jié)奏的感發(fā),感受到詩人偉大心靈的律動。
以上從“境”和“意”兩方面談了屈賦意境的特質(zhì)。屈賦意境的創(chuàng)構是前無古人的,它以自己獨特的美,開辟了中國古典文學浪漫主義先河,它又以自己振聾發(fā)聵的創(chuàng)造,給屈賦增添了奇異的光彩,使屈賦雄居數(shù)千年中國文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