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花娘子是誰么?剪花娘子是我(圖1)。

1995年9月4日，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在北京召開。

中央美術學院陳列館舉辦了中國婦女民間剪紙邀請展，展出的是三位農村婦女的剪紙藝術。

靳之林(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展示中國婦女的才華，展示億萬勞動婦女的藝術，我就想到了庫淑蘭。

庫淑蘭因為生病，沒有來到北京展覽現(xiàn)場，但這次展覽給她帶來一些明顯的變化。第二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庫淑蘭“民間工藝美術大師”稱號，

1997年香港、臺灣等地邀請庫淑蘭舉辦巡展，當?shù)孛癖妼@位來自旬邑的藝術家反應熱烈。

旬邑古稱豳，地處陜西關中平原與陜北高原的交匯地帶，《詩經(jīng)·豳風》就是來自這里的民歌。旬邑文化廣場上佇立著這片土地上的名人紀念碑：

這里有開創(chuàng)周朝基業(yè)的公劉與古公亶父；

還有去世不久的剪花娘子庫淑蘭(圖2)。

從一個普通農婦到剪紙藝術大師，庫淑蘭走過了一條曲折的人生之路。

1979年，距旬邑300公里之外，靳之林在延安地區(qū)搞起了剪紙普查。

受靳之林的影響，文為群在旬邑也進行了細致的剪紙普查，帶著自己制作的50本冊頁，去了鄉(xiāng)下。

1980年初春的一個黃昏，只剩最后一本冊頁的文為群來到了王村，他的妹妹就嫁在這個村子里。

文為群(陜西省旬邑縣文化館原副館長)：我就交給妹妹，我說，你這樣吧，我還剩這一卷彩色紙和本子，你覺得你們村子里邊誰剪得比較好，你把這個交給她。

文為群妹妹：我在村上管藥房那一攤子，辦展覽，她(庫淑蘭)給我鉸了邊子，鉸下的那些就好看得很，我就舉薦我姑婆。

一個月后，庫淑蘭的貼滿剪紙的冊頁擺在了文為群的辦公桌上。

文為群：庫淑蘭的冊頁呀前前后后貼滿了，11個冊頁，每一面都貼起來。充分利用了我們帶去的各種彩色紙，她把這個拼貼起來。和其他人的不同。(圖3)。

第二天，文為群立即騎車趕去王村，去拜訪這位認真的作者，60歲的庫淑蘭。

庫淑蘭和其他農村婆姨一樣，每天為家人燒火做飯。文為群和庫淑蘭邊吃邊聊，了解到庫淑蘭就是王村的人，生在這里，嫁出去之后又回到了這里，村里的小輩兒都叫她姑姑。

1980年冬天的一個早晨，小雪飄落在王村的屋頂上，庫淑蘭早早起來，給老漢準備了足夠十天的饅頭。

庫淑蘭背了一包土豆，帶了一把剪刀，單憑一雙小腳走了30里山路，從王村來到縣城參加旬邑第一次剪紙學習班。

庫淑蘭在學習班上迅速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人物。

文為群：一統(tǒng)計，庫淑蘭剪得最多，而她們村里那一位老太太，剪得最差，到第三天第四天我一比較，哎呀，你們兩個剪得怎么都一樣。最后其他人偷著給我說，這是庫淑蘭幫著那個人剪的。我說，你剪就是你剪，你為啥要幫她呢?庫淑蘭非常幽默地說，且是丑，一伙手。這是我們當?shù)氐囊粋€順口溜：我們丑是丑，因為我們兩個都是一個村里來的，你看我剪得快她剪不了，我不給她幫著剪，那她完不成任務好像很丟人。

何愛葉(旬邑縣農民藝術家)：那人的思想那叫開朗呢，她鉸的花就趕她的思想一樣，很大氣，好像是很有力。

中央美術學院的楊先讓教授至今還記得他第一次進到庫淑蘭家窯洞里的情景，那是庫淑蘭住了30多年的窯洞。

楊先讓(中央美術學院教授)：我到她屋子里頭一看，整個的一個房子貼滿了剪紙，簡直是一個藝術殿堂，人家是自己的那個窯洞嘛，破窯洞。可是我進去一看呢，我真是傻了，鋪天蓋地的，哎呀，我好感動啊。

從1985年開始，庫淑蘭為自己的剪紙配上自編的歌謠。

靳之林：民間藝術大師的婦女大概都有這個特點，出口就成章。她完全開放的，情感上來就爆發(fā)式地出來了，她沒有那么多的框框。

庫淑蘭唱的歌謠有些來自童年的學堂。清朝末年，種洋煙(鴉片)慢慢在陜西蔓延，吸食鴉片的人數(shù)量猛增，賣兒賣女，家破人亡。庫淑蘭剪了一幅《戒煙歌》唱的就是這種狀況(圖4)。

1931年，11歲的猴桃兒取了學名庫淑蘭，被父母送去三原學堂讀書，庫淑蘭穿著媽媽專門做的一身士林布學生服去上學。庫淑蘭功課好，特別是繪畫課，她總是班上畫得最快、最好的一個。陜甘寧邊區(qū)在300里外的延安成立時，庫淑蘭已經(jīng)讀到了四年級。

1937年冬天，蘆溝橋事變半年之后，庫淑蘭騎在毛驢背上被孫家迎去做媳婦。那一年，庫淑蘭17歲。

1985年，65歲的庫淑蘭剪了《門上來了個媒人哥》描述了待嫁少女的心情。

文為群為老兩口拍攝合影的時候，庫淑蘭還說：我不和他照相。那時她和丈夫孫寶印的結合已經(jīng)過了金婚的年頭，但庫淑蘭一生從丈夫那里獲得的拳頭多于話語。

文為群：紅棗在院子里曬，丈夫趕著?；貋砹?，應該說是你不攔牛讓牛往前走，把院子里的棗子吃了幾口。庫淑蘭緊緊張張去攔那個牛，丈夫掂著叉就照著庫淑蘭的胳膊給戳進去。戳得當時那個血流啊，連她婆婆都喊了一聲：哎喲，你看你大(爸)你媽離得這么遠，讓我這土匪兒子要把你害死。

1985年中國農村改革取得了顯著的成就，聯(lián)產承包在全國推廣，成立將近30年的人民公社摘下了牌子。這一年春天，旬邑縣赤道公社改為赤道鄉(xiāng)。庫淑蘭在王村承包了四畝山地。

初春的一個夜晚，庫淑蘭從鄰居家往回走。走到家門口，由于天黑，看不清路，庫淑蘭一腳踩空，掉進家門前一條5米深的大溝。

文為群：老頭和兒子抬回去，她40多天沒有起床，二十多天昏迷不醒，吃不下東西。剛剛開始說話，就開始剪花了。

庫淑蘭：剪花娘子把我托起來了，本來我摔到溝里去，就把我沒摔下。

經(jīng)歷了這場磨難，庫淑蘭幻化成了剪花娘子。她邊剪紙邊唱：

剪花子大娘說，我把我的任務讓給你，你的名譽太大顯。北京上海都有你的名譽顯，剪花娘子是誰嗎?是我。

楊先讓：一幅作品，剪花娘子，那么好，我問，這是誰?她說，這是我。哎呀，你想一想，我，自畫像，我把我自己畫得像一個佛爺一樣坐在蓮花上。太厲害了，這完全是婦女的藝術，歌頌女性的藝術。

靳之林：抓髻娃娃是中華民族的保護神和繁衍之神。她剪花娘子把這個繁衍之神和保護神變成自己了，這是她的創(chuàng)造。她是整個民族的保護神，我就是，我就是藝術之神，我就是維納斯。

法國畫家馬蒂斯也曾創(chuàng)作剪貼畫，有人將庫淑蘭稱為東方的馬蒂斯(圖5)。

靳之林：馬蒂斯是他個人的創(chuàng)造，庫淑蘭她代表著一個民族文化群體的力量。她的內容和馬蒂斯是完全不同的。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歸祖國。為了慶?；貧w，香港舉辦“中國民間傳統(tǒng)藝術節(jié)”，特地邀請庫淑蘭參加——這是庫淑蘭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走出黃土地(圖6)。庫淑蘭在香港引起了熱旋風。隨后，臺灣漢聲雜志社出版庫淑蘭的作品集作為自己的百期慶典?；貋聿痪?，文為群給庫淑蘭送來了畫冊。這本裝幀精美的畫冊在小村里成了一件大事，庫淑蘭的家也成了村里熱鬧的場所。

慕名而來的電視臺、雜志社、報社與中外人士越來越多……人來了又走了，庫淑蘭依然和老伴過著原來的生活。

1989年，庫淑蘭的老窯開始坍塌，她搬到村里為她建造的房子里居住。在生命的最后時期，她十分想念貼滿剪紙的老窯洞，忍不住想去看一看。

庫淑蘭：你看那個畫，貼上十幾年了，看上還滿精彩的，看剪花娘子坐在那還受罪呢。

2003年，庫淑蘭因病住院。病中的庫淑蘭依然靠賣畫維持生活。

文為群：1998年左右她的一幅畫，能賣最多不超過200。2000年以后就是年畫，最高在她家里能賣到500元(圖7)。

一位農民藝術家在市場上無法找到藝術的價值。

由于身體越來越差，庫淑蘭晚年作畫十分吃力，柜子里的作品也越來越少。最后，她能留給兒子的遺產只有十幾張畫。

2005年，85歲的剪花娘子庫淑蘭在貧窮與疾病中離去。

如今，越來越多的人學習庫淑蘭的作品，制作庫淑蘭風格的剪紙在旬邑已經(jīng)逐漸形成一個產業(yè)。

在中央美術學院，微縮復制了庫淑蘭的窯洞作為教學模型。

庫淑蘭：剪花娘子是誰么?剪花娘子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