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羅爾德·達爾

陶然玉帛 譯

比克斯比夫婦住在紐約市內(nèi)某處的小小公寓里。比克斯比先生是位牙醫(yī)，收入一般。比克斯比太太身材豐滿，精力旺盛，嘴唇鮮潤。每月總有一個星期五的下午，比克斯比太太在賓夕法尼亞車站坐火車去巴爾的摩探訪她的姑媽。她會在姑媽家過夜，然后第二天返回紐約趕著及時給丈夫準(zhǔn)備晚餐。比克斯比先生和善地接受了這個安排。他知道莫德姑媽住在巴爾的摩，他的妻子非常喜歡這位老年女士，要取消這個每月一次令人愉快的約會實在太沒道理了。

“只要你永遠不要期望我陪你去就行?！北瓤怂贡认壬_始時這樣說道。

“當(dāng)然不，親愛的，”比克斯比太太回答?！爱吘?，她不是你的姑媽，而是我的?！?/p>

到現(xiàn)在為止，夫婦倆一直相安無事。

然而事情卻另有真相，這位姑媽是比克斯比太太最方便不過的托辭。這條骯臟的狗，以一位科洛尼爾紳士的形式出現(xiàn)，在背景里狡猾地潛藏著，而我們的女主人公是在這個惡棍的陪伴下度過在巴爾的摩的大部分時間的。這位科洛尼爾先生極度富有，他住在那個鎮(zhèn)郊區(qū)的一幢迷人的房子里。沒有妻子或家庭阻礙他，只有幾個謹(jǐn)慎而忠誠的仆人，比克斯比太太不在的時候他騎馬獵狐消遣度日。

年復(fù)一年，比克斯比太太和科洛尼爾之間令人愉快的聯(lián)盟一直未有任何障礙地繼續(xù)著。他們見面這么少———一年才12回，想想確實不多———那么互相厭倦的幾率就很低甚至沒有。相反，長時間的等待只能使兩顆心變得更為愛慕，而每次的分離竟化成下回萬分激情的相聚。

“嗬咻!”科洛尼爾每次將她在火車站接到他的大車?yán)飼r總是這樣歡呼?！拔矣H愛的，我差不多忘記你看上去是多么令人銷魂了。讓我們趕快去我們的愛巢吧，我都等不及了，寶貝兒?！?/p>

8年過去了。

恰逢圣誕節(jié)前，比克斯比太太站在巴爾的摩車站前，等候火車將她帶回紐約。這次剛剛結(jié)束的特別會面比以往更令人愉快，她很高興。這個男人總有辦法使她覺得自己是個非凡的女人，機智且有著奇異的天才，成熟而令人迷醉；這和家里的牙醫(yī)丈夫是多么不同啊，他從來就只讓她感到自己也是病人，那種永遠的病人，在候診室里躊躇著，在雜志間安靜地等待著，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很少被“喊進去”忍受牙醫(yī)丈夫那雙過分講究的、精確服侍過的、粉紅色的雙手了。

“科洛尼爾要我給你這個，”一個聲音在她身后響起。她轉(zhuǎn)過身看見威爾金斯———科洛尼爾的男仆，一個灰頭發(fā)的瘦小侏儒，他將一只平平的大紙盒塞進她胳膊里。

“天哪!”她著急地喊道?！吧系?，這么大的禮盒啊!威爾金斯，什么東西呀?有沒有便條?他給我留言了嗎?”

“沒有留言。”男仆說完轉(zhuǎn)身走開。

她一上火車就將大禮盒搬到女士洗手間里并插上門。多么令人興奮啊!科洛尼爾給的圣誕禮物。她開始解繩子?！拔铱隙ㄟ@是一條裙子，”她說得很響。“甚至可能是兩條裙子。抑或全是美麗的內(nèi)衣。我不看。我要用手摸，試著猜猜里面是什么。我還要猜顏色，猜它們究竟看上去如何。還有價值多少什么的?！?/p>

包裝紙，她能感覺到而且聽到紙張的摩擦聲。還有一個信封或者卡片之類的東西。她不予理會，繼續(xù)朝包裝紙下面探索，手指如同植物的卷須一樣，靈敏地伸展開去。

“我的上帝，”她突然喊道。“這不會是真的!”

她睜大兩眼瞪著這件大衣。然后突然將它拎出盒子。展開時，厚層的裘皮同包裝紙摩擦而發(fā)出可愛的聲響，大衣如此漂亮，幾乎令她停止呼吸。

她從未見過這樣昂貴的貂皮!這是貂皮，不是嗎?是，當(dāng)然是。多么顯赫的顏色啊!皮毛幾乎是黑色的了。最初她以為是黑色的，但當(dāng)她拿近窗戶看時，里面還有一抹藍色，一種華美的藍，像鈷藍。她快速地看了一眼商標(biāo)。它簡單地寫著，野生拉布拉多水貂。此外什么也沒有了。但，她告訴自己，這可能就是科洛尼爾自己的作為。這只老謀深算的老狐貍一定會該死地確信他不會留下任何痕跡。明哲保身好了。但是這大衣究竟值多少錢呢?她幾乎不敢想象。4000？5000？6000美元?可能更多。

她的眼光根本沒法從大衣上挪開，更等不及將它穿上試試。她快速脫下自己樸素的紅外套。她有些氣喘，她無法不氣喘，她杏眼圓睜。但是上帝，摸一摸這毛皮!還有這些絕頂寬大的有厚厚翻邊袖口的衣袖!是誰曾經(jīng)告訴她他們用雌水貂的皮做袖子，雄水貂的皮做大衣的其余部分?什么人告訴過她。瓊·拉特菲爾德，可能是她，雖然她無法想象瓊是怎樣得知關(guān)于貂皮的事情的。

這件高貴的黑大衣穿在她身上看來完全妥帖，如同她的第二層皮膚。哦!真令人吃驚。如此奇異的感覺!她向鏡子瞥了一眼。多美呀。她的整個氣質(zhì)突然完全變了。她看上去令人覺得目炫，容光煥發(fā)，富有，閃耀而艷麗奪目。給她能量的感覺！穿著這件大衣，她可以走進她想要去的任何地方，人們都會像兔子一樣疾跑過來艷羨她討好她。整件事棒得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比克斯比太太撿起仍躺在盒底的信封。她展開科洛尼爾的信：

我有回聽你說起喜愛貂皮所以買了這個給你。人家告訴我這件很不錯。請收下作為我們的分手禮物，以及我誠摯的美好祝愿。由于我個人原因我將不會再同你見面。再見，祝你好運。

啊!

怎么會這樣!

正當(dāng)她感覺如此幸福的時刻，意外從天而降。

不會再有科洛尼爾了。

多么可惡的打擊。

她將無比思念他。

慢慢地，比克斯比太太開始撫摸這件大衣可愛而柔軟的黑皮毛。

有失就有得，她只能這樣開導(dǎo)自己。

她微笑著折起信紙，想撕碎扔出窗外，但折疊時見到信紙另一面也寫有文字：

又及：就告訴人們你那好心而慷慨的姑媽給的你這個作為圣誕禮物。

比克斯比太太張大的嘴巴，如同一條橡皮筋般彈了回去。

“這個男人一定瘋了!”她叫道。“莫德姑媽怎么會有那么多錢。她根本不可能給我這件大衣?！?/p>

但假如莫德姑媽沒有給她，那么是誰給的呢?

上帝啊!深深沉浸在試穿大衣的興奮中，她完全沒注意到這至關(guān)重要的一面。

過兩個小時她將抵達紐約，再10分鐘后她就會到家，而且丈夫會在家里迎候她。即使像西里爾那樣居住在痰跡斑斑的小河源頭，長著虎齒，患胃潰瘍的男人，如果他的妻子周末外出回來，突然穿著一件價值6000美元的貂皮大衣旋進家門，他也會提幾個問題的呀。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告訴自己。我在想這天殺的科洛尼爾成心這樣做，就是想折磨我。他全然知道莫德姑媽沒有足夠的錢買這種大衣，他知道我不能留下這件大衣。

但是想到要同這件大衣分離，比克斯比太太萬分不忍。

“我一定要擁有這件大衣!”她大聲地說?！拔乙欢ㄒ獡碛羞@件大衣!我一定要擁有這件大衣!”

很好，我親愛的。你將擁有這件大衣。但是不要驚惶失措。坐坐穩(wěn)當(dāng)，保持冷靜，開始思考。你是個聰明的女人，不是嗎?你以前也欺騙過丈夫。這男人從不具有望到過比他的牙醫(yī)探針更遠的眼光，你知道的。所以，絕對鎮(zhèn)靜地坐著，思索。時間還充裕著呢。

兩小時之后，比克斯比太太在賓夕法尼亞車站走下火車，冷靜地走向出口。她現(xiàn)在穿著那件舊的紅色大衣，臂彎里挎著一只硬紙盒。她揮手招到一輛出租車。

“司機，”她說，“你知道這附近有典當(dāng)行嗎?”

方向盤前那人抬起眉毛，向后朝她望去，覺得有些好玩。

“沿第六大街倒有很多?！彼卮?。

“你看到第一間就請停下來，好嗎?”她鉆進出租車。

不久，出租車?？吭谝患业甑拈T外，這家店的入口上方懸掛著三只銅球。

“請等我一下。”比克斯比太太對司機說，她鉆出出租車走入店里。

柜臺上有只碩大的貓咪蹲伏著，在一只白碟子里啃著魚頭。它抬頭用明亮的黃色眼珠望向比克斯比太太，而后向周圍望開去，繼續(xù)對付它的魚頭。比克斯比太太站在柜臺旁邊，試圖離這貓越遠越好，等候店員來接待她，眼睛盯著店里的手表、鞋扣、琺瑯胸針、老式的雙目鏡、假牙。為何人們總是典當(dāng)他們的假牙?她想知道。

“您怎么講?”店主說著，從店鋪后面的黑暗中浮現(xiàn)出來。

“哦，晚上好。”比克斯比太太說。她開始解開縛在禮盒四周的繩子。那人走到貓咪處撫摸它的背脊，而它卻繼續(xù)對付著那些魚頭。

“我真的是傻不是?”比克斯比太太說道。“我離開家不久就丟失了我的皮夾，現(xiàn)在又是星期六，所有銀行都關(guān)門直到星期一才開。我周末沒有錢花了。這是件價值不菲的大衣，我并不要高價。我只想借點錢，足夠使我維持到星期一。然后我到你這里贖回它?！?/p>

那人等待著，一言不發(fā)。但當(dāng)她取出貂皮，使美麗厚實的毛皮落在柜臺之上，他的眉毛挑了上去并把手從貓的身上挪開，走過來端詳這大衣。他輕輕拿起大衣來，伸出手臂捧在眼前。

“只要我身上戴著手表或者戒指，”比克斯比太太說，“我會用它們替代。但事實是我除了這件大衣外什么也沒有?！彼蛩归_光光的十指，讓他驗看。

“看上去是新的?！钡曛髡f，撫弄著柔軟的毛皮。

“哦，是的。但是，就如我說的，我僅想借足夠我度過周末的錢。50美元怎樣?”

“我會貸給你50美元。”

“它的價值比50美元可多百倍，但你保證我回來取之前好好照管它?！?/p>

那人走到一只抽屜前取出一張小票，放到柜臺上。這張小票看上去像是系在提箱手柄上的那種，一樣的形狀一樣的尺寸，而且連那僵硬的棕色紙質(zhì)都相同。只是中間打過一排小孔，能被一撕為二，而兩個半張都一模一樣。

“姓名?”他問。

“這行空著。地址也空著。”

她見那人停頓了一下，她見到筆尖在有點子的中縫上方盤旋，等待著。

“你并不非要寫上姓名和地址的，是吧?”

那人聳聳肩，搖搖頭，并把筆尖移到下面一行。

“只是我不想寫這些，”比克斯比太太說?！巴耆请[私嘛?！?/p>

“那你最好不要丟失這張小票。”

“我不會。”

“你是否認(rèn)識到，無論誰，只要拿到這張小票就能進我店里來索要這件物品?”

“是的，我知道。”

“單憑號碼即可?！?/p>

“是的，我知道?！?/p>

“你要我寫什么作為描述?”

“也不用描述，謝謝。不必了。寫上我借的數(shù)目就行?！?/p>

那筆尖再次猶豫了，在“物品”兩字旁帶點的線上再次盤旋著。

“我以為你應(yīng)當(dāng)寫一個描述。如果你什么時候想賣掉那張小票，描述會幫很大忙?！?/p>

“我不想賣掉小票?！?/p>

“你可能不得不賣呢。很多人這樣啊。”

“看，”比克斯比太太道?！拔也⒎且晃牟幻绻闶沁@個意思。我只是丟失了皮夾。你明白嗎?”

“那隨便你吧，”那人說。“這可是你的大衣呀。”

這時一個討厭的想法襲向比克斯比太太。“告訴我，”她說?！叭绻也辉谖业男∑鄙献鲂┟枋?，我如何確信我回來取時你會還給我這件大衣而不是其他物件?”

“寫進我們店鋪本子里的。”

“但我所得到的只是一個號碼。因此事實上你能還給我任何你想給的舊東西，是不是?”

“你要描述還是不要?”店主問道。

“不，”她說?！拔蚁嘈拍??！?/p>

那人在“物品”兩字對面寫上“50美元”，小票兩邊都寫上了，然后他沿著小孔撕下一半，將下面的半張滑過柜臺對面。他從上衣內(nèi)里的口袋取出一個皮夾，抽出5張10美元的鈔票?！袄⑹敲吭氯??！彼f。

“是，好的。謝謝。你會好好保管的，是嗎?”

那人點點頭，但什么也沒說。

“要我把大衣替你放回盒子里嗎?”

“不?！蹦侨苏f。

比克斯比太太轉(zhuǎn)身走出店鋪來到街上，出租車還等著。10分鐘后，她到家了。

“親愛的，”她彎腰親吻丈夫的時候說道。“想我了嗎?”

西里爾·比克斯比放下晚報，看了看腕上的表?！?點12分半了，”他說。“你稍微晚了些，不是嗎?”

“我知道。都是可惡的火車鬧的。莫德姑媽照例問候你。我渴死了想喝一杯，你呢?”

丈夫?qū)蠹堈郫B成整齊的長方形，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然后站起身走到餐具柜旁。他的妻子仍站在屋子中央，拉下她的手套，謹(jǐn)慎地注視著他，想知道自己還應(yīng)該等多久。他現(xiàn)在背對著她，彎腰向前估量地倒著杜松子酒，將臉貼得跟量器非常之近，向杯里凝視好似這酒是病人的嘴巴。

有趣的是，與情人科洛尼爾比他是多么矮小。科洛尼爾非常高大，毛發(fā)濃密，當(dāng)你靠近他時可以聞到微微的山葵味。而這一位又小又整潔又骨瘦如柴，他聞上去好像什么味都沒有，除了薄荷糖的味道，他一直口含這種糖以便看病人時自己的口腔沒有異味。

“看我為了測量苦艾酒買了什么，”他說，舉著一只校準(zhǔn)用的玻璃大口杯?！坝眠@個，我能精確地量到毫克!”

“親愛的，你真聰明?！?/p>

我一定要試圖改變他穿衣的方式，她告訴自己。他的套裝荒唐得實在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有過一個階段她曾經(jīng)認(rèn)為它們還挺棒，這些愛德華七世時期的上衣，有著高高的翻領(lǐng)，前襟還有六顆扣子。但是現(xiàn)在他們看來僅僅是可笑而已，那窄窄的煙囪褲管的長褲也是如此。你一定得有張?zhí)貏e的臉才能穿這種衣服，而西里爾卻沒有這樣的臉孔。他是長瘦臉，窄鼻子，微微突出的下巴。這張從緊身的老式套裝上方伸出的臉，看上去就像薩姆·韋勒的諷刺畫。他大概自以為會像博·布魯梅爾。事實上，他在診室里接待女性病人時總是將他的白大褂敞開著，以便讓病人對里面的服飾瞥上一眼。這曖昧的一面明顯意味著，他會轉(zhuǎn)而成為那種臟狗式的情人。

但是比克斯比太太知道得更清楚，他這種作為只是自欺欺人，根本沒有什么真正意義。這使她想起年老的孔雀拖著只剩一半的羽毛在草坪上昂首闊步。抑或是那些自滿的自體受精的花兒———像蒲公英。蒲公英從不從自己的種子那里受精，所有這些燦爛的黃色花瓣都是浪費時間，是自夸，是偽裝。生物學(xué)家用個什么詞來著?性低能。蒲公英就是性低能。因此，這種事情，就是夏季的一窩水跳蚤。聽上去倒像劉易斯·卡羅爾，她思忖———水跳蚤還有蒲公英還有牙科醫(yī)生。

“謝謝你親愛的，”她說道，舉起馬提尼酒坐到沙發(fā)上，手袋放在膝上。“你昨晚干什么來著?”

“我留在辦公室澆鑄一些牙齒鑲嵌物。我還處理了最近的賬目?！?/p>

“真是的，西里爾，我想你早該讓其他人替你做這些驢樣的工作了。相對那些雜事來說你太重要了。你為何不將澆鑄鑲嵌物交給技工去做?”

“我寧愿自己做。我對我做的鑲嵌物非常驕傲。”

“我知道這點，親愛的，它們是全世界最好的鑲嵌物。但我不想讓你灼傷自己。還有，為何那個叫普爾特尼的女人不能做賬?那是她工作的一部分，不是嗎?”

“她做賬的。但我總得先將每位病人都標(biāo)好價格呀。她不知道誰有錢誰沒錢?！?/p>

“這馬提尼真棒，”比克斯比太太說，將酒杯放在靠墻的桌子上?！跋喈?dāng)完美?！彼蜷_她的手袋，拿出一條手帕，像是要擤鼻子。“噢，看哪!”她喊道，看見那張小票了?！拔彝浗o你看這個了!是我剛才乘出租車時在座位上發(fā)現(xiàn)的。上面有個號碼，我想大概是彩票或者什么吧，所以我收了起來?！?/p>

她把這張小小的棕色硬紙片遞給丈夫，他拿在手指間開始從各個角度精密審視，好似它是一顆可疑的牙齒。

“你知道這是什么嗎?”他慢慢說道。

“不，親愛的，我不知道?！?/p>

“這是張當(dāng)票。”

“一張什么？”

“一張典當(dāng)行開出的小票。這里有店名和地址———在第六大街什么地方?！?/p>

“天哪，我太失望了。我還希望是張愛爾蘭全贏彩票呢?！?/p>

“沒什么理由失望啊。”西里爾·比克斯比說?！笆聦嵣线@還相當(dāng)好玩呢。”

“為何好玩啊，親愛的?”

他開始給她解釋典當(dāng)小票是怎樣操作的，特別提及任何拿到當(dāng)票的人都能夠贖當(dāng)?shù)氖聦?。她耐心傾聽著直到他演講結(jié)束。

“你覺得這個值得去贖嗎?”她問。

“我想值得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你看到寫在這兒的50美元的數(shù)字嗎?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不，親愛的，什么意思呀?”

“意思是這正被討論的物品幾乎肯定是某件相當(dāng)值錢的東西?！?/p>

“你的意思是它值50美元?”

“更像是500美元?！?/p>

“500！”

“你不明白嗎?”他說?！耙患业洚?dāng)行從不肯借你超過物品真實價值的十分之一的錢?！?/p>

“天哪!我從未聽說過?！?/p>

“很多事你不知道，親愛的。現(xiàn)在你聽我說。因為當(dāng)票上沒有所有者的姓名和地址……”

“但肯定有什么說了這東西屬于誰?”

“什么都沒有。人們常那樣做。他們不想別人知道他們?nèi)チ说洚?dāng)行。他們感到羞恥?！?/p>

“那你認(rèn)為我們能留著它嗎?”

“當(dāng)然可以?，F(xiàn)在這是我們的小票了?！?/p>

“你的意思是我的小票，”比克斯比太太堅定地說。“我撿到的?！?/p>

“親愛的，這又有什么問題呢?重要的是我們現(xiàn)在可以在我們想要的任何時間僅用50美元去贖回物品。怎樣?”

“哦，太有趣了!”她喊道?！拔蚁脒@一定會十分刺激，特別當(dāng)我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時?？赡苁侨魏螙|西，不對嗎。西里爾，絕對可以是任何東西!”

“是極了，雖然這多數(shù)看來要么是枚戒指要么是塊手表?！?/p>

“但如果真是件寶物那豈不絕妙?我意思是一些很舊的東西，像只極好的舊花瓶或者羅馬雕塑?！?/p>

“誰都不知道是什么，親愛的。我們將拭目以待。”

“真正絕對使人著迷!把票給我，我星期一一早趕過去查出來!”

“我想最好我去?！?/p>

“哦，不!”她叫道?！白屛胰?”

“不。我會在去上班的路上取一下?！?/p>

“但這是我的小票!請讓我去，西里爾!為什么讓你去開心啊?”

“你不知道這些典當(dāng)商人，親愛的。你很可能被騙的?！?/p>

“我不會被騙的，真的我不會。請把當(dāng)票給我?！?/p>

“你也得要有50美元才行，”他說，微笑著?！澳愕孟雀肚?0美元現(xiàn)金他們才能把東西給你?！?/p>

“我有，”她說?！拔蚁胛矣小！?/p>

“我寧愿你不要插手這事，如果你不介意?！?/p>

“但是西里爾，是我發(fā)現(xiàn)當(dāng)票的。是我。無論是什么東西，它屬于我，不對嗎?”

“當(dāng)然是你的，親愛的。你不用那么較真的嘍?！?/p>

“不是的。我只是太興奮了，就這樣?！?/p>

“我猜你是否想過這可能會是完全男性的物品———一塊懷表，比如，或者一對襯衣袖扣。不只是女人去典當(dāng)行的，你明白。”

“那樣的話，我會把它給你作圣誕禮物的?！北瓤怂贡忍珜捄甏罅康卣f。

“我會非常高興的。但是如果是女人的物品，我自己想要。同意嗎?”

“聽來很公平。為什么不同我一起去贖呢?”

比克斯比太太剛要說行，但還是及時止住自己。她不希望那典當(dāng)商在她丈夫面前像老顧客般待她。

“不，”她慢慢說道，“我想不去了吧。你瞧，如果我在后面等將會更令人激動。哦，我真希望它不會是我倆都不需要的東西?！?/p>

“有道理，”他說?！凹偃缥乙詾樗恢?0美元，我根本就不會贖它?！?/p>

“但是你說過它會值500美元?！?/p>

“我相當(dāng)自信它會值那么多的。別擔(dān)心?！?/p>

“哦，西里爾。我實在不能等了。是不是太令人興奮了？”

“好玩，”他說，將當(dāng)票塞進背心口袋?！盁o疑非常好玩呢?！?/p>

星期一終于到來了，早餐后比克斯比太太跟著丈夫走到門口，幫他把大衣穿上。

“不要工作得太累，親愛的?！北瓤怂贡忍f。

“不，不會?！?/p>

“6點回家嗎?”

“希望是?！?/p>

“你會有時間去典當(dāng)商那里嗎?”她問道。

“我的上帝，我全忘了。我叫輛出租車現(xiàn)在就去那里，正好順路?！?/p>

“你的當(dāng)票掉了是吧?”

“我希望不會，”他說，摸摸背心口袋?！皼]有掉，在這兒呢?！?/p>

“錢夠了嗎?”

“正好?！?/p>

“親愛的，”她說著靠近丈夫給他拉直那原本就筆直的領(lǐng)帶?！凹偃缯墒鞘裁春脰|西，你以為我會喜歡的東西，能不能一到辦公室就打個電話給我?”

“如果你要我打，我就打。”

“你知道，我其實希望會是給你的什么東西，西里爾。我寧愿是給你的東西而不是給我的?！?/p>

“你真大方，親愛的。時間晚了，現(xiàn)在我必須跑步前進了?！?/p>

一個小時后，當(dāng)電話鈴響起時，比克斯比太太疾速地穿過房間，在第一遍鈴聲結(jié)束之前抓起了聽筒。

“我取到了!”他說。

“是嗎!哦，西里爾，是什么呀?是好東西嗎?”

“好!”他喊道?！懊顦O了!等你見到這東西時你會暈厥!”

“親愛的，是什么呀?快告訴我!”

“你真幸運，你就是幸運的女人。”

“那么是給我的了?”

“當(dāng)然給你的。雖然這東西到底為何只當(dāng)了50美元，真該死我不得而知。有人發(fā)瘋呢?！?/p>

“西里爾!不要再讓我心神不寧啦!我受不了了!”

“你見到會發(fā)狂的?！?/p>

“是什么呀?”

“試著猜猜?！?/p>

比克斯比太太停了一會。小心，她告誡自己。現(xiàn)在要非常小心。

“一條項鏈?！彼f。

“錯?！?/p>

“一枚鉆戒。”

“你還未熱身呢，呵呵。先熱熱身再接著猜。我還是給你一個提示吧。是你可以穿的?！?/p>

“我可以穿的呀?你的意思是像頂帽子?”

“不，不是帽子?！彼f著并笑起來。

“看在上帝的份上，西里爾!你為何不告訴我呢?”

“因為我想給你個驚喜。今晚我?guī)Щ丶襾??！?/p>

“你千萬不要那樣做!”她叫道?！拔椰F(xiàn)在就進城來拿!”

“我寧愿你不這樣?！?/p>

“不要傻了，親愛的。我為何不能來?”

“因為我太忙了。你會把我整個上午的安排搞糟的，我已經(jīng)遲到半個小時了。”

“那我午餐時間來。好嗎?”

“我沒有午餐時間。噢，那你1點半來吧，那時我會吃個三明治。再見?！?/p>

準(zhǔn)時在1點半，比克斯比太太抵達比克斯比先生的診所，按響了門鈴。她丈夫，穿著白色的牙醫(yī)外套，親自打開門來。

“哦，西里爾，我太興奮了!”

“你應(yīng)該興奮的。你真幸運，你知道嗎?”他帶她穿過走道進入診療室。

“去吃午餐吧，普爾特尼小姐?！彼麑χ终f，她正忙著將器械放進消毒箱里?！澳慊貋碓倮^續(xù)做吧?！钡饶桥㈦x開后，他走到平時掛衣服的壁櫥那兒，站在前面手指指向壁櫥?！熬驮谶@里，”他說?！艾F(xiàn)在———閉上眼睛?！?/p>

比克斯比太太照做了，然后她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在接下來的寂靜中她能聽見他打開柜門，而后當(dāng)他在掛著的衣服中取出一件時有柔軟的摩擦聲。

“好啦!你能看了!”

“我不敢看?！彼f，揚聲笑了。

“來呀，偷覷一眼。”

她害羞地咯咯笑起來，抬起一小點眼皮，正好足夠給她模糊地觀察到丈夫穿著白大褂站在那里，手里舉著什么?！磅跗?”他叫道?！罢嬲孽跗?”

聽到這魔幻的聲音，她快速睜開眼睛，正在這時她其實開始倚向前去想摟抱那件大衣。但沒有大衣，只有一條荒唐的貂皮圍巾，在她丈夫的手里搖擺。

“用你的眼睛享受它吧!”他說，把它舉在她眼前搖晃著。比克斯比太太一只手捂住嘴巴，朝后退去。我要尖聲叫喊了，她告訴自己。我知道，我要尖叫了。

“怎么啦，親愛的?你不喜歡嗎?”他停止搖晃那條毛皮，站在那里凝視著她，等她說點什么。

“為何呀，是的，”她結(jié)巴著。“我……我……想它……它可愛……真的可愛啊?！?/p>

“完全讓你一時間停止呼吸，不是嗎?”

“是的。”

“高貴的質(zhì)地，”他說。“這是多好的顏色啊。你知道嗎，親愛的?我認(rèn)為假如你去店里買，這樣一條貂皮圍巾至少會要價200或300美元呢。”

“我不懷疑?！?/p>

有兩條毛皮，兩條狹窄的，看去長著疥癬的毛皮，它們的腦袋和眼眶里的玻璃眼珠仍搭在皮上，小爪子掛下來。一只的嘴里咬著另一只的尾部。

“這兒，”他說。“試試披上。”他靠上前將這東西圍在她脖子上，然后退后去欣賞著?！疤昝懒恕Ｋ娴倪m合你。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貂皮的，親愛的。”

“是的。”

“等你外出購物時最好不用，或許他們都以為我們是百萬富翁而買東西時要我們雙倍價錢呢。”

“我試著記住你的話，西里爾?！?/p>

“我想你不會再期望另外什么東西作為圣誕禮物吧。我本來就只打算花50美元?！?/p>

他轉(zhuǎn)身走到水池那邊，開始洗手?！叭グ桑H愛的，買個好點的午飯吃。我該帶你出去吃的，但有個假牙鉤子壞掉的戈爾曼老頭在候診室等我?！?/p>

比克斯比太太向門口緩步移去。

我要殺了那個典當(dāng)商，她告訴自己。我現(xiàn)在馬上回到那店里，我要把這骯臟的皮圍巾丟在他臉上。如果他不還給我我的大衣，我會殺了他。

“我告訴過你今晚我會晚回來嗎?”西里爾·比克斯比說，仍然洗著雙手。

“沒有。”

“照現(xiàn)在這些事情看來，也許至少8點半才能回家?？赡?點?！?/p>

“好的。再見?！北瓤怂贡忍叱鋈ィど狭松砗蟮拈T。

就在那一刻，普爾特尼小姐，那個秘書兼助手，從走廊那兒悄聲走過她身邊，外出午餐。

“多美的天氣啊!”普爾特尼小姐走過時說道，閃現(xiàn)出一個微笑。她的步伐里有著輕快的調(diào)子，一陣香氣伴隨著她，她看上去如同一位王后。穿著科洛尼爾送給比克斯比太太的美麗黑貂皮大衣，普爾特尼小姐的確像位王后。

羅爾德·達爾(Roald Dahl，1916—1990)，英國著名兒童文學(xué)作家，亦寫過許多著名的成人閱讀篇章。他的小說深受美國、英國、荷蘭、德國、法國、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無數(shù)孩子們的喜愛。即使在1990年達爾于英國牛津逝世后，他的小說仍繼續(xù)被流傳著、暢銷著，書迷遍布世界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