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永
商丘市委組織部9萬元買假題字調查
請領導題字有一個特點——隔級題寫。比如縣里很少請市里領導題,因為這兩級經常接觸,體現(xiàn)不出權威性;但級別也不會相差太多,這樣就“夠不著了”;
獲得者對這種題字捧為至寶,有的專門鑲成巨匾,有的將其放進史料館。山西省糧食局在該省永濟縣五老峰專門修建了一處“糧神殿”,將官員們的題詞刻在石碑或牌位上,與神像一起供奉;
字后有人,人后有權——這就是地方官員趨之若鶩地請領導題字的根源所在
“主管副部長已經被撤職!”
這是商丘市委組織部一位副處級官員就“請領導題字被騙”事件對《中國新聞周刊》的答復。
2007年,商丘市委組織部為拍攝一部反映該地區(qū)基層建設的“主旋律”電影,委托劉學亮——北京京都黃港書畫藝術研究院負責人——尋求某位領導題寫片名。對該領導并不熟悉的劉學亮假造了一份題字,并以“潤筆費”的名義,向商丘市委組織部收取9萬元。發(fā)現(xiàn)有詐的組織部將題字交給了有關部門鑒定真?zhèn)?,司法機關隨后介入調查。
2008年3月初,因檢察機關在京對劉學亮提起公訴,此案再次引起關注。除了行騙者借領導之名斂財?shù)淖靼甘侄危裹c直指千方百計找領導題字折射出的官場生態(tài)。
9萬元來自何處?
一年前,李慶(化名)從北京歐中經典國際文化傳媒有限公司離職時,有關該公司與商丘市委組織部合拍電影已被熱議。作為此公司的一位資深員工,李慶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確認:請領導題寫片名的策劃出自一場“專家論證會”。
“對于主旋律電影,這樣的策劃是有道理的。”電影發(fā)行人李燕霞稱。領導題字是發(fā)行策略中的一個“看點”,而“這個看點的吸引力的大小,取決于官員的級別”。
李燕霞說,“‘主旋律這種文化更易被40歲以上的人接受,但如今的電影消費者大多處在這個年齡段以下?!彼裕皩で笸黄啤钡囊粋€常用對策是,說動政府提供支持。
具體來說,就是由政府出面,倡議行政機關、事業(yè)單位、學校、社會團體以及一些國有企業(yè)組織“包場”——這樣的包場在某些電影的票房格局中,都曾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而這些單位要么與倡議者存在上下級關系,要么在財政、人事上有求于倡議者。因此,這樣的倡議往往一呼百應,影片因而可能取得社會與經濟效益雙豐收的成績。
這也許可以成為商丘組織部積極參與此片制作的注解。在商丘市委組織部網站所列的該機關“10項職責”中,除了“完成市委交辦的其他事項”存在可能的授權外,再也找不到一項與電影發(fā)行相關的選項。這也引發(fā)了很多人關于該組織部所出的20萬元拍攝資金——包括9萬元“潤筆費”——從哪里來的質疑。
“這肯定是公款,要不然怎么會是公訴案件?”北京電影學院教授郝建分析。
“為換取票房,影片的政治正確是一個重要的考量?!敝袊嗣翊髮W教授周孝正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領導題了字,說明上面已經認可了?!边@種認可不僅意味著對題材的肯定,還意味著該組織部對此項工作的肯定。“這種肯定對于下級政府官員來說至關重要,甚至可能被放大,讓人與可能的升遷聯(lián)系起來”。而這部電影的題材似乎與“選用人才”有關——這是組織部的工作職責。電影片名為《鄉(xiāng)土情深》,講的是一個退伍軍人為改變家鄉(xiāng)的貧困面貌,帶著從外面學到的火龍果種植技術,回鄉(xiāng)競選村委會主任,帶領鄉(xiāng)親致富的故事。
“公關”領導
但就領導題字所產生的邊際效應而言,這僅是一個方面。
河南某縣農業(yè)局的一位官員,向《中國新聞周刊》描述了該局向一位高級領導索要題字的親身經歷:
“先由縣農業(yè)局與縣主要領導一道,找到該領導的秘書,”這位官員回憶,“主要是了解該領導的脾氣、喜好,以前有沒有題字的先例?!?/p>
題字是為“農業(yè)生態(tài)園”。當年,全國大興農業(yè)生態(tài)園,投入從百萬至千萬元不等。其成敗牽系當?shù)毓賳T的政績,請領導題字被理解為“體現(xiàn)了上面對此事的肯定”。它不僅可以在與省內其他農業(yè)園的競爭中脫穎而出,還可以在申請貸款以及級別評比中成為重要的因素,往往效果甚佳。
“談話進行了很長時間?!边@位官員說。最后,他從秘書口中得到的信息是該領導“不好這一口”,但秘書同意代為轉達此意?!斑@是好的,碰見素質‘差的秘書,他什么事都給你擋回去?!碑敃r,專為此事準備的筆墨紙硯都已備齊,只等著領導在視察農業(yè)園時,“不經意間題上一筆。寫什么其實都無所謂,不過肯定不會寫差的?!?/p>
但這位省領導最終婉拒了這種請求,理由是“字寫得不好”。后來,在該縣召開的一次農業(yè)會議上,這一使命最終由另一位副部級高官完成。
此類題字有一個特點——隔級題寫。比如縣里一般不會請市里領導題,因為“這兩級經常接觸,體現(xiàn)不出權威性”;也不會級別相差太多,這樣就“夠不著了”。如果非要找高級別官員,只好像商丘市委組織部那樣,請中介代而為之。
相關部門大多對這種題字捧為至寶,有的專門鑲成巨匾,有的將其放進史料館。山西省糧食局在該省永濟縣五老峰的一處豪華賓館旁,專門修建一處“糧神殿”,將各省(區(qū)、市)糧食部門負責人的題詞刻在石碑或牌位上,與神像一起供奉。
一些嗅覺靈敏的企業(yè),也將目光瞄準了這種題字背后的邊際效應。如果不能取得題字,則用其他可能的方式將自己與領導綁在一起。一個有意思的例子是,廣東省兩家物流企業(yè)的競爭:其中一家企業(yè)在某位中央領導視察廣東時,獲邀參與座談;另一家物流企業(yè)試圖獲得被領導視察進而留下題字的機會,但未遂。為不使對手獨享被領導接見之美,這家企業(yè)就在宣傳材料中稱:被領導接見的6家企業(yè)中,有兩家是自己的客戶。
“這些跟領導有關的信息,對經銷商很有說服力?!币晃粯I(yè)內人士說。不少公眾則表示,所有對領導題字等信息的解讀中,“有背景”是被重復最多的分析。
“有一些公關公司確實在做這樣的事情,”一位公關經理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不僅有領導題字,還有與領導照相、邀請其參加商業(yè)活動等,每一項業(yè)務都明碼標價?!?/p>
這種價格有可能為“消費者”帶來經濟或政治利益的不同而相差懸殊,從幾千到幾萬以至幾十萬不等?!啊疂櫣P費其實是公關公司創(chuàng)造的一個詞,名義上是給領導,但能不能到領導手里,還不好說,大多數(shù)被公關公司或者其他直接經手者拿走。”
領導的級別是決定價碼的最重要因素。江西省原副省長胡長清敞開賣字,每幅3000~6000元。而此次商丘案件中,所提的字為“鄉(xiāng)土情深”,價值9萬——平均每字2.25萬元——這遠遠超過了一字千金。
胡長清與成克杰的“潤筆”腐敗
江西省原副省長胡長清的巨額非法財產中,至少有100萬元是以“潤筆費”的名義收受的賄賂。胡長清在位時曾經以書法家自居,其“墨寶”幾乎覆蓋了南昌市的大街小巷。為此,江西民間曾流傳過這樣一則順口溜:“東也胡,西也胡,洪城上下古月胡;南長清、北長清,大街小巷胡長清”。他倒臺后,南昌市的酒樓、賓館、夜總會等都不約而同地刮起了一股“鏟字風”,一夜之間,“胡體書法”煙消云散。
全國人大常委會原副委員長成克杰也是如此。他主政廣西期間,在南寧市的街頭巷尾,都可看到這位“大主席”的題字、商匾,他的“墨寶”少則千元,多則萬元。開始在南寧,后來擴展到縣城。成克杰東窗事發(fā),廣西也掀起了眾商家“鏟字”的熱潮。
對“潤筆費”,涉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的南充市營山縣原縣委書記楊毓培曾辯解:“我是××市書法協(xié)會會員,曾經為單位、個人題字。我算了一下,這筆收入大概有40余萬。但這該屬于我的合法收入?!?/p>
(本刊記者 韓永 實習生 高鐵軍 采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