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史老師,這輯課例我們確定了一個比較形象的話題——“如何使課堂教學更加豐滿”,想聽聽您對此的看法。
史紹典:說一堂課“豐滿”,指的是教學的充實與鮮活,這顯然是個正面的比喻。
當然,強調“豐滿”,并非意味著“豐滿”就是教學的唯一追求。事實上,如果每堂課都豐滿,一堂課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豐滿,則過于肥腴,反倒少了點意思。最好是有那么點空白(留有空間,引發(fā)玄想),“紅肥綠瘦”,該瘦處則瘦,才是上上境界。
主持人:課堂教學的“豐滿”有標準么?
史紹典:有的。標準大致有三:首先,有情境;其次,有過程;第三,能增值。
先說有情境。宗禮先生的實錄在創(chuàng)設學習情境方面堪稱典范。
情境一:巧用半截松木
學生沒有見過“本體”(張迎善的手),洪宗禮老師就拿來“喻體”(半截老松木),由直觀的“喻體”搭橋,學生在觀察、描摹、感悟、對話的過程中,一雙真真切切的張迎善的手呈現在他們的眼前了。
這樣才有了對“半截老松木”的精彩解讀,漸次抓住了以老松木喻手的主要特征:粗→老→硬→干→色深→厚。這樣的教學是何等豐滿!
我們該向洪老師學習,他沒有刻意追求“豐滿”,也不只是為了得出幾個高度概括抽象的“手”的特征。他是反對那種“形而上”的不得要領的貼標簽式的概括,他只是引領學生做“形而下”的體認,讓學生用自己的眼去看,用自己的感官去感受那手是如何的“粗”,如何的“干”……這樣的感受一定要比單純的抽象概括豐富得多,細膩得多。
課例二也講“一雙手”。但做法卻是讓學生填空:“張迎善有一雙________的手”,于是就有了“粗糙的手”“神奇的手”“創(chuàng)造綠色寶庫的手”“綠化世界的手”“做出巨大貢獻的手”……我以為這些關于“手”的概念,似乎使張迎善的手一下子“高、大、全”起來、“豐滿”起來。但給人的感覺卻太冷澀、太生硬、太干燥,又太崇高、太虛飾、太矯情。
張迎善到底有一雙怎樣的手?學生在“第一時間”里做了許多概括,但是,這些概括不但沒有加深大家對這雙手的印象,反倒使之更加玄虛、不真實起來。我們看到的是被概念化了的張迎善的手,而不是實實在在的張迎善的手。作者眼中的張迎善的手原本是那樣具體、真實,但是在教師引導下,學生一下子就跳到概括層次上去,具體的“手”化為“概念”的手,失去了豐富的細節(jié),如同生命失去了血肉,于是便毫無豐滿可言。
當下流行的語文教學的“新套路”也大致如此:迅速瀏覽課文,再用一句話、一個詞把意思概括出來。這一套路未必無益處,但如果將這種概括在一堂課中進行到底,則相當可怕。
與洪老師的課例相比,我們不難發(fā)現誰更能體現語文的特點,誰的課堂更加豐滿厚實。
情境二:妙用一把尺子
講張迎善的手“大”,作者用了長、寬、厚的一組數字,洪老師在引導學生體會運用數字的作用之后,設計了這樣一個教學環(huán)節(jié):用尺子量自己手的長、寬、厚,以與張迎善的“大”手作比較。這確實是神來之筆。
這個體味“大”的過程實在是巧妙,它把學生從慣常的概括之中拉回來,并讓他們認識到簡單的概括不是豐滿,而是“太空洞”“太籠統”!只有具體、具象,才是豐滿。為了體味一個“大”字的妙處,洪老師采取了方法,使得一個看來非??辗旱摹按蟆弊诸D時鮮活生動起來。
情境三:咀嚼一個“裹”字
洪宗禮老師還讓學生從“裹”字里體會張迎善的手大,那個片段實在太出色了。一個很俗氣的“裹”,一個很平常的“緊緊”,竟可以讓學生感受出這么豐富的內容。洪宗禮老師用的是從直觀讀出具象的方法;在讀書的過程中,通過還原“裹”“緊緊”這些平凡詞語的真實情境,使學生真切感受到了張迎善的手是如何的“大”!
這便是使課堂教學豐滿起來的關鍵:從課文中拎出能夠給學生留下印象的語句,然后想方設法引導學生體會這些詞語所蘊涵的豐富的意義與情味,而不是那種泯滅印象的概括(這里隱含著通常所說的由過程走向結果的理念)。
主持人:其實,洪老師的這個實錄片段的內容很少,只講了兩點:一是“半截老松木”,一是“大”;但我們卻覺得非常充實,非常豐富。而我們經常聽到的一些課,老師洋洋灑灑涉及了許多內容,大家卻覺得很空泛。
史紹典:確實如此。閱讀教學在相當程度上需要體驗,只有豐富充實的細節(jié),才能夠形成豐滿充實的教學,而過度概括就損耗了體驗所需要的豐富的情境因素。
再說有過程。
課堂教學要追求豐滿充實,但不是說一上來就要豐滿,“豐滿”應該是一個漸次的過程。語文教學需要體驗,與體驗密不可分的就是過程,過程能夠使作者所感受到的一切也為讀者所體驗到。過程,是使語文課豐滿的要素。
語文課是要教學生讀書方法的,要讓學生學讀書、會讀書,最后形成讀書的基本能力。那么,能力的形成,就離不開一個感受、體驗、積累的過程。
一個能使感情、認識漸次生發(fā)的教學過程就是一個教學逐漸豐滿的過程。
宜昌的李祖貴老師指導的《吆喝》課例與洪老師的方式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師:讓我們來看看,哪一句吆喝,讓你一聽,就口水直流?
從一句吆喝,要聽出“口水直流”,這一方面是說“吆喝”得好,另一方面是說對“吆喝”隱含的信息體味得好,更重要的,是教師應該引導學生怎樣從一句不經意的“吆喝”中,把這兩方面的好都體會出來,而積淀為一種讀書(認知)的方法和能力,即從直觀中讀出具象。
師生關于“吆喝”味道的對話,與其說是“聽”得地道,不如說是“讀”得地道、“品”得地道。跟洪宗禮老師相通的地方是,他讓學生在“聽”的過程中,“還原”著吆喝的原生態(tài)?!斑€原”后的吆喝,就是生活中活生生的靈動的“吆喝”了。
主持人:有了這樣一個過程,教學就顯得豐富、鮮活得多了。
史紹典:過程還有一個含義,就是教學環(huán)節(jié)。教學環(huán)節(jié)是外在的過程?!哆汉取穼嶄浗虒W環(huán)節(jié)也不少,但不嫌臃腫,因為這些環(huán)節(jié)都源自文章的內在肌理,而不是外加的硬貼的。如果因為作者寫了北京的吆喝,教師也要求學生仿寫一下湖北的呢?因此,教學的豐滿不看環(huán)節(jié)多少,只看是否適宜。
最后,在注重過程之外,還要看結果,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三點:有增值。
所謂增值,是指教學中思想碰撞后,“對話”的雙方或多方都產生了新的收獲,思想獲得增值。教學的豐滿,就是要使思想增值;但這種增值,絕不是外加與硬貼的。
比較兩個“一雙手”的教學案例,我們可以看到洪宗禮老師對學生的引導是從具體的美與丑導向對生活中美與丑的感悟的。洪老師沒有局限在張迎善手的美與丑上,而是通過并結合張迎善手的具體的事例,指向對人生、對人生價值的嚴肅的思考,毫不拘泥、毫不牽強。如果只是平面地讓學生“尋找”張迎善手丑的原因,繼而概念化地夸飾張迎善手丑的崇高,就會使教學內容虛化,使得所謂的“美”成為一個標簽、一頂帽子!
主持人:對,如果我們的教學只是讓學生復述一遍在政治、歷史教科書中學來的一些“高論”,而沒有使學生依賴自己的體驗、情感和思考真正地體會到一些實實在在的東西,我們的教學便是干癟的。最后,我們再看看《阿Q正傳》這個片段吧。
史紹典:魯迅筆下的阿Q,是個永遠談不盡的話題。
從解夢的角度讀《阿Q正傳》,吳老師確乎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三個問題的設計也有一些解讀新意。不過,總的看還是一種大而化之的談玄。
阿Q的悲劇是篤定的。師生談阿Q,其實是站在“隔岸”的立場,“冷眼向洋”,做或是笑話或是嚴肅的評說,不過也都是些司空見慣的話語;而所談論的對象,也就是一個完全與己無關的“物品”!
魯迅先生對阿Q的情感不是這樣的!
教師能引導學生設身處地地設想一下阿Q嗎?他的境況、他的際遇、他的苦痛、他的希冀……教師應該讓學生擺進去自己的父輩、祖輩、先祖輩,再擺進去他自己來談談阿Q!
這樣,教學或許會增加許多新意。
主持人:可以結合上述幾個課例談談您對當代及洪先生時代的語文教學的看法嗎?
史紹典:這個話題太大,從幾個課例無法比較兩個時代教學的特點。但這種比較還是有意義的,舉幾個例子說說吧。
我有個總體感覺,當前的許多課總體上比洪先生的課漂亮多了,但是單薄了。或者說,當代許多課堂失之于花哨、膚淺。大致有如下幾類現象。
第一,當前語文教學,尤其是所謂公開課、競賽課,似乎有一個通用模式:以跟文本有某種粘連的文章來導題或作結題時的遷移拓展。
例如,教魯迅先生的《雪》,教者以彭麗媛《我愛你,塞北的雪》VCD影音入題,以柳宗元《獨釣寒江雪》、老舍《濟南的冬天》、毛澤東《雪》結題。二者本毫無相同、相似、相近之處,只是在文題之中,都有“雪”而已。問題是,這樣多的雪,與魯迅的雪,到底有什么關聯?魯迅的《雪》,是對“孤獨的雪”“死掉的雨”“雨的精靈”的禮贊!林林總總、各式各樣的雪,自有其獨有的意蘊,豈能如此生拉硬扯!其實,并不是不能聯系,不可比較,只是說,把這些關系不大的“雪”一股腦兒地拋給學生,魯迅的《雪》處于何種位置?學生自己心目中的雪處于何種位置?學生自然而然地由魯迅的雪到自我的雪到其他的雪處于何種位置?
這種所謂的聯系、遷移、拓展,只是意在造成一種容量大、聯系多、積累廣的虛假“繁榮”,實則是教學的華而不實、嘩眾取寵,于文本自身的解讀,是弊多利少。貌似豐滿,實則干癟。
第二,組織形式上的花哨。課堂上充滿鬧鬧哄哄的分組討論、填表……“讀書”則被忽略了,文本解讀被忽略了,“對話”被忽略了。
第三,學生也開始變得花哨。學生在這種氛圍中也學會了一套方法:能夠圓熟地運用一些早已根植于口頭言表的時令語詞,輕飄飄地置于任何“討論”的場合。教師實際上努力“培養(yǎng)”學生的只是一種莫測高深的故作姿態(tài)和不切實際的媚俗話語。
相比之下,洪先生及其那個時代的許多老師的課就顯得本色得多,古拙得多,卻讓人覺得豐滿得多,厚實得多!
主持人:作為編者,我想強調一下,洪先生是那個時代的佼佼者之一,他的課例代表著他那個時代的高端水平;而我們今天所談論的幾個課例其執(zhí)教者都是非常年輕的教師,其間確乎不太具備可比性。也許,這樣的比較對這些老師而言過于苛刻了些。但我們確實希望,若干年后,這幾位老師都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王宗禮”“吳宗禮”呢!
史紹典:不錯,語文教育的希望就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