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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析《莊子·秋水》注釋三誤

        2008-03-11 02:39:20謝序華
        中學語文·教師版 2008年1期
        關鍵詞:面目新義河伯

        謝序華

        全日制普通高級中學教科書(必修)《語文》第一冊(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室編著)《秋水》節(jié)選:“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樍鞫鴸|行,至于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今我之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于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闭n文中對這段不到一百字的文字所做的注釋有三處失誤。

        (一)課文注釋:“【旋其面目】:轉過臉來。旋,掉轉。面目,指面部?!弊⒄甙选靶涿婺俊苯忉尀椤稗D過臉來”有望文生訓的毛??;把“面目”解釋成了“面部”,是忽視了“面目”一詞的語義特點。

        給古文作注,訓詁學里有一個原則,就是所解釋的詞義的正確與否,必須接受語境的檢驗,就是說,作注者對詞義的解釋不能脫離語言環(huán)境對詞義的制約,所解釋的詞義一定要與上下文意相吻合。

        首先,從詞語解釋必須受語境檢驗的訓詁原則來看,“轉過臉來”這個意義不能與文章的語境吻合。因為從河伯“至于北海(渤海),東面而視”這句話來看,這時的河伯正位于黃河入海口與渤海之間,且面向東方。如果河伯這時“轉過臉來”,就成了面對黃河的入???、“西面而視”、背對北海之神若了,那么怎么還有下文的“向若”——面對(東方的)海神若呢?這就顯然與語境相矛盾了。而另一方面,從行文上來看,這段文字先寫河伯見黃河“涇流之大”而“欣然自喜”的自滿自大,再寫它見到北?!安灰娝恕钡暮泼靿验熤螅瑢ψ约鹤詽M自大的反省悔嘆,文章層意轉折十分清楚,據(jù)此,“始旋其面目”應是強調河伯的態(tài)度改變的,而不應是“轉過臉來”。

        其次,從“面目”一詞的語義構成來看,注者把“面目”解釋為“面部”、“臉”,那么“目”字的意義就缺失了,這就是把“面目”看成了偏義復合詞??墒恰懊婺俊边@個詞不是偏義復詞。因為“面目”這個詞的詞義有一個特點:它的構詞語素“面”與“目”的語素義組合在一起后形成了借代新義,泛指面貌。這種具有借代新義的詞是漢語詞匯中的一個類型,它們具有共同的詞義特征。例如骨肉、眉目、絲竹、口舌、風波、耳目等等,它們都由兩個類義語素組合成詞,都由借代修辭形成了新義,再也不能偏指它本身的語素義了。例如“骨肉”泛指親人,不能偏指“骨”或“肉”了;“眉目”泛指容貌,“絲竹”泛指樂器,“口舌”借指言辭,其特點與“骨肉”一詞完全相同,十分明顯,無庸贅述。同理,“面目可憎”,不能理解為“面部”或“眼睛”可憎。而偏義復詞沒有“借代修辭”、不能“形成新義”,只能偏指它本身的語素義。例如《禮記·玉藻》中的“大夫不得造車馬”,“造”的只能是“車”,不能是“馬”?!败囻R”這個偏義復詞沒有借代修辭,也沒有形成新義,只能偏指本身的語素義“車”。又如《孔雀東南飛》中的“晝夜勤作息”,“作息”不能形成借代新義,只能偏指本身的語素義“作”。由此可見,“面目”一詞不是偏義復詞,不能解釋為“臉”。

        再次,從詞義的發(fā)展看,“面目”一詞在其歷史上只使用它的借代義,不用它的語素義?!掇o源》“面目”條收有三個義項:①泛指“面貌”;②引申為顏面、面子;③引申為事物所呈現(xiàn)出的狀態(tài)。

        還有,《詩經·小雅·黃鳥》“言旋言歸”朱熹注:“旋,回?!币虼耍靶涿婺俊迸c“回面”同義,即“改變態(tài)度”之意。例如,鄒陽《獄中上梁王書》:“脋於位勢之貴,回面汙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於左右?!薄盎孛鏇@行以事諂諛之人”意即“改變態(tài)度玷污德行來巴結諂諛之人”。

        綜上所述,“旋其面目”的“面目”不能偏指“面”,不能解釋為“面部”或“臉”,而應指人所表現(xiàn)出的神態(tài)、態(tài)度,此處應解釋為“態(tài)度”?!皯B(tài)度”與“面貌”、“顏面”同屬于一個詞義系統(tǒng),符合詞義解釋的原則;“旋”引申為“改變”。所以,“始旋其面目”應翻譯為“方才改變自滿的態(tài)度”,把這個解釋放到原文里,就與語境渾然一體了。

        (二)課文注釋:“【望洋向若】迷惘地面對海神若。望洋,仰視的樣子。”注者把“望洋”解釋成“迷惘”是不妥的。

        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巴蟆笔莻€聯(lián)綿詞,又作“望羊”、“望佯”、“望陽”、“忙祥”、“茫洋”等。課文注解把“望洋”解釋為“仰視的樣子”是有根據(jù)的,“望洋向若”陸德明《釋文》引崔譔曰:“猶‘望羊,仰視貌?!比欢n文注者可能是受到蔣禮鴻先生《敦煌變文字義通釋》(增補定本)中觀點的影響,最終又把“望洋”解釋成了“迷惘地”。蔣禮鴻《敦煌變文字義通釋》“忙祥”條:“《莊子》的‘望洋,其實是失其所恃而迷惘昏眊的意思,解作仰視,意思并不切合?!瓪W陽修《憎蒼蠅賦》:‘委四支而莫舉,眊兩目而其茫洋。又《乞外任第一表》:‘惟兩目之舊昏,自去秋而漸劇。精明晻藹,瞻視茫洋?!保ǖ?22頁)

        “仰視”、“迷惘”這兩個義項都各有自己的依據(jù),到底哪一個義項適合本文的語境呢?我們就應擇其善者而從之。蔣禮鴻先生“迷惘昏眊”這個義項所引文例皆唐宋人語,無先秦文獻例證,只能證明唐宋時有這個義項,而不能以此來否定古義。另外,最大的問題是“迷惘”這個意思與河伯幡然悔悟、深有感慨的話語明顯相背,因為河伯的“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衢L見笑于大方之家”這段話,對自己自滿自大的原因、性質及危害的認識不能說不深刻,而其悔恨感嘆之情又是溢于言表,這無疑是河伯頭腦清醒明智的反映,無論如何也不能與“迷惘昏眊”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這種解釋與文章的語璄不合。還應指出的是,從先秦文獻用例來看,“望羊”一般表示莊重、嚴肅的神態(tài),例如《孔子家語》:“(孔子)近黮而黑,頎然長,曠如望羊?!庇职喙獭栋谆⑼āなト恕罚骸笆ト私杂挟惐怼渫跬?。”南朝梁元帝《金樓子·興王》:“周武王發(fā),望羊高視”。王充《論衡·骨相》:“文王四乳,武王望羊?!边@幾個“望羊”應該都是表現(xiàn)武王的莊重、嚴肅、深思的神態(tài)的,因為這樣才能突出圣人的“異表”,由此看來,“望洋向若”的“望洋”用得極有神韻,不僅勾勒了河伯仰視之狀,尤其是描繪出了他在對海神若訴說自己悔恨時的那種鄭重、嚴肅的神態(tài),反映了他深深悔恨的心情。所以,這個“望洋”應遵從前人舊注,訓為“仰視貌”;“望洋向若而嘆曰”應解釋為“(河伯)仰望著海神若感嘆地說”。

        (三)課文注釋:“【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從兩岸或者從河中沙洲到水邊的高岸(隔水望去),分不清是牛是馬(形容水漲后河面極寬)。兩涘,兩岸。涘,水邊、岸。渚,水中的小塊陸地。崖,高的河岸。”這個注釋把“涘渚崖”三字分開解釋,成為大錯。

        從語法的角度看,“兩涘渚崖之間”的定語是“涇流”,意即“(干流的)兩涘渚崖之間”。我們來看,由于定語“涇流”(即干流)、“兩”的限制,(干流的)“兩涘之間”講得通,但注者把“渚崖”看成偏正結構,解釋為“從河中沙洲到水邊的高岸”的話,那么,(干流的)“兩渚崖之間”就無論如何也不成話了。從詞義發(fā)展的角度看,“兩”在先秦漢語里只用來限制天然成雙的事物(見王力《漢語語法史》(商務印書館,第19頁)。只有把“涘渚崖”看作一個詞,理解為“河岸”才是天然成雙的;并且,先秦文獻中沒有用“兩”字來同時限制三個不同事物的例子,從這兩方面來看,課文注釋必定有誤。

        從修辭的角度看,古今的作注者忽略了“涘渚崖”為三字同義連用的修辭,將三字分開解釋而造成失誤。同義連用,就是“將兩個或兩個以上意義相同或相近的詞語臨時組合在一起,使其意義相互融合、相互滲透,成為一個整體意義,其作用相當于一個詞語”[1]。同義連用大多為兩個單音節(jié)連用,但也有三個或四個單音節(jié)連用的。例如《楚辭·離騷》:“覽相觀於四極兮,周流乎天余乃下?!薄坝[相觀”三字均有“看”的意思,三字意義融合滲透在一起之后,就是瀏覽或觀看的意思。又如枚乘《上書諫吳王》:“磨礱底厲,不見其損,有時而盡?!薄澳サa底厲”連用,就是“磨”的意思。為什么說“涘渚崖”三字同義平列,屬同義連用呢?第一,“涘渚崖”三字都有“水邊、河岸”的意思?!皼逖隆倍帧八?、河岸”之意眾所周知,不待說明,那么就看“渚”字的意思了?!秶Z·越語下》:“黿龜魚鱉之與處,而蛙黽之與之同渚?!表f昭注:“水邊亦曰渚?!薄八叀币簿褪撬闹狻!冻o·九歌·湘君》:“鼂騁兮江皋,夕弭節(jié)兮北渚。”王逸注:“渚,水涯也?!庇纱丝梢?,“涘渚崖”三字同義。第二,從下文“今爾出于崖涘”一句可知,“崖涘”即“涘渚崖”的省略并互換了位置,這就有力地證明了“涘渚崖”三字為平列關系,屬于同義連用。同義連用及其訓詁原則,最早是王念孫提出的。王念孫在《讀書雜志》“皆繼”條中著重指出:“凡連語(即“同義連用”)之詞,皆上下同義,不可分訓,說者望文生義,往往穿鑿,而失其本旨。”王念孫特別強調了同義連用的詞語“不可分訓”的原則,這是我們應該深以為誡的。郭錫良先生也指出“其作用相當于一個詞語”,所以,既然“涘渚崖”三字為同義連用,那么就只能把它們當作一個詞,不能將三字分開解釋。“涘渚崖”就是“河岸”之意;“兩涘渚崖之間”的意思就是“兩岸之間”。

        注釋:

        [1]郭錫良、李玲璞《古代漢語》語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834頁。

        [2]王念孫《讀書雜志》。

        [作者通聯(lián):湖南懷化學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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