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昌華

愛丁堡飛出一孔雀

上世紀50年代，全國高校評定職稱時，武漢大學的袁昌英和夫君楊端六都被定為“四級教授”。有人評說此舉貼切地詮釋了“帽子的價值并不等于頭腦的價值”這一格言。

袁昌英(1894—1973年)號蘭紫、蘭子，湖南醴陵人。乃父袁雪安，畢業(yè)于日本早稻田大學，歷任北京民國大學部部長，湖南省代理省長，云南、山東、安徽財政廳廳長等職。袁昌英幼時在老家上私塾，稍長，被父親接到上海入教會學校中西女塾，學英文，開始受西方文化的啟蒙熏陶。1916年自費赴英國留學，在愛丁堡大學攻讀英國文學時，結(jié)識了周鯁生、楊端六等一群湖南籍熱血青年。楊端六(1885—1966年)，湖南長沙人，早年畢業(yè)于湖南師范學堂，赴日本留學。在日參加了同盟會。回國后因反對袁世凱被捕。后得黃興資助復(fù)又到倫敦大學攻讀貨幣銀行專業(yè)。袁昌英心儀淳厚、博學的楊端六。適巧，楊端六曾是她父親袁雪安的門生，素受袁的器重和信賴。由于這層關(guān)系，袁、楊日漸親密。1921年7月袁昌英獲碩士學位?；貒螅@對富英國紳士、淑女風度的青年便攜手在上海步上紅地毯。證婚者是楊端六的總角之交、留英國際法博士周鯁生(一說在北京，證婚人是吳稚暉)。時袁昌英27歲，楊端六36歲。

婚后，楊任上海商務(wù)印書館主任會計，兼《東方雜志》撰述。袁昌英則執(zhí)教于北平女高師，教授莎士比亞，成為我國第一位研究莎劇的女學者。為求精進，1926年袁昌英舍下3歲的女兒楊靜遠，只身赴法，在巴黎大學攻讀法國文學和近代戲劇。兩年后回國，在上海胡適任校長的中國公學當教授。不久，楊端六應(yīng)楊杏佛之邀，出任中研院經(jīng)濟所代所長。這一時期，他們生活穩(wěn)定，情緒飽滿，是袁、楊兩人的著述豐收季節(jié)。他們各自在自己的領(lǐng)域均有卓越的建樹，學術(shù)專著陸續(xù)在商務(wù)出版。早在1920年，楊端六、趙元任等三人就代表中國公學和北京大學等四個團體，陪同美國哲學家杜威和英國哲學家羅素在全國作巡回演講。楊端六在長沙應(yīng)毛澤東之邀在第一師范講了《社會與社會主義》和《介紹羅素其人——與羅素一席談》等三個專題。毛澤東當時是新民學會的負責人兼長沙《大公報》的特約記者。楊演講時毛澤東作的記錄，曾用“楊端六講毛澤東記”的署名，將講詞刊在1920年10月31日的《大公報》上。袁昌英也于1920年始發(fā)表作品，1930年出版了她的成名作《孔雀東南飛》。這部“借舊題創(chuàng)新作”的劇本，突出伉儷愛與親子情之間的矛盾，給焦母以同情。她的劇本的新意，給沉悶的劇壇帶來了新氣息，受到了世人的關(guān)注。阿英、蘇雪林對這只愛丁堡飛出的“孔雀”都給予熱情而中肯的評論。

經(jīng)濟學家楊端六崇尚理性、務(wù)實，他被公認為是中國商業(yè)會計的奠基人。袁昌英熱愛文學，有詩人的浪漫氣質(zhì)。他們夫婦交游甚廣，擁有一大批社科文藝界的碩儒時彥朋友，是時人欽慕的一對學者型伉儷。

珞珈三杰一大姐

珞珈三杰者，袁昌英、蘇雪林、凌叔華也。他們相識于20年代初新月社和《現(xiàn)代評論》時代，聚首于30年代初的武漢大學。當時袁昌英任外文系教授，蘇雪林執(zhí)教中文系，凌叔華是文學院長陳西瀅的夫人，主編《武漢日報?現(xiàn)代文藝》。武大坐落在武昌東湖邊，珞珈山下。其時三人風華正茂，常有佳構(gòu)問世，同為好友，被譽為珞珈三杰。

三杰中，袁昌英年齡最大，學歷最高，資歷最深，是武大首批所聘的教授，又是在武大任教時間最長者。她聰慧過人，接人待物又有英國淑女風度，當屬三人中的大姐。

袁昌英是位思想、事業(yè)型的女性。在教學上她挑大梁，一人授“莎士比亞”、“希臘神話”、“希臘悲劇”、“現(xiàn)代歐美戲劇”、法文和“中英翻譯”等七門課，她恨不得把自己胸中的知識一下子掏給學生。她講課不是照本宣科，而是精選幾位作家的代表作，做深入細致的解剖，然后再指定閱讀同一作家的其他作品，以培養(yǎng)學生的獨立思考能力。她不僅抓教學，而且抓科研。她向?qū)W生傳授三種讀書方法：“游戲式”、“跳躍式”和“討論式”。她還提倡三到：即“眼到”，“心到”和“ 手到”。要求學生深入進去，由表及里，著力提高他們的分析判斷和綜合歸納能力。她并且把自己閱讀的所思所感形成文字，與學生交流。她這種教法深受學生的歡迎。

袁昌英教學最講究認真。1939年夏敵機在樂山大轟炸，她家片瓦無存，但她照樣堅持上課。通貨膨脹，生活困難，有的教授到外校兼課，她則始終把精力用在本校的教學上。教學之余，擠出時間從事著述。她的散文小品《忙》，是身兼教授、作家、主婦、母親數(shù)職的袁昌英的真實寫照。戰(zhàn)亂歲月，原本大教授、大作家的大小姐袁昌英，入難敷出，不得不辭去傭人，自己下廚操持柴米油鹽。令人發(fā)笑的是，她第一次用秤，竟將秤砣放在秤盤內(nèi)，將要稱的食物放在秤桿上稱來稱去；為了學會做菜，她用小本子記上十幾種做菜的方法，如“烹鴨”一條，她寫：一、把鴨子捉來，二、用刀將鴨殺死，三、在沸水中去毛……她的迂腐被友人譏為書呆子。

袁昌英精心教書，不忘育人。在介紹西方的“唯美主義”和“頹廢主義”時，持批評態(tài)度。當時武大學生劇社演出王爾德的《莎樂美》，大家希望她為劇本說幾句好話，可她實事求是，善意提醒大家：“別為美的藝術(shù)所誘而誤認為其內(nèi)容的健康。這種病態(tài)的、頹廢的作品披上優(yōu)美動人的藝術(shù)形式最易于把人們引入歧途?！?/p>

她愛國，用作品熱情謳歌前方將士、鞭笞大后方政府的腐敗現(xiàn)象。她的愛國情懷在《樸朗寧教授》和《游新都后的感想》、《再游新都的感想》中有充分的體現(xiàn)，一直為后來的研究者矚目。

她不僅嘴上說，而且身體力行。她曾用英文寫過一本《中國的愛國文學》(未見出版)，把屈原、杜甫、辛棄疾、文天祥介紹給外國讀者。平時在家，她常把這些愛國故事講給子女聽?？箲?zhàn)伊始，她主動把自己的一大筆積蓄捐給國家。“九·一八”事變后，身兼女生指導的袁昌英帶領(lǐng)女同學和部分教職員家屬，為東北義勇軍縫制棉衣千余套。

在戰(zhàn)前，袁昌英就自覺抵制日貨，不管日本貨多便宜，一概不買。在戰(zhàn)時，當生活困難，隨時面臨敵機轟炸的威脅下，她堅持完成了二十萬言的《法國文學》。她在序言中動情地說：“我這半年中，聚精會神地寫了這部《法國文學》，苦真是苦極了……可是我的大安慰是：我是中華民族的女兒，我要盡我所能寫書，因為中國不是埃及，中國人民是永遠不能做奴隸的，所以我要在這中華民族精神的大火炬大光明中，貢獻一只小小的火把!”其愛國激情躍然紙上。她在1944屆畢業(yè)生告別會上勉勵學生：“今后走上社會要清清白白地做人，實實在在地做事，每個人要牢記武大的校訓，為國家為民族保存一點氣節(jié)?！?/p>

令袁昌英欣慰的是，她的一些學生后來頗有成就，如翻譯家葉君健、莎士比亞研究者孫法理等。師恩難忘。戰(zhàn)前的老學生張培剛在談袁昌英的嚴格教學使他受益無窮時說：“……我赴美國哈佛大學讀研究生時，不到一年時間，就以筆試通過了第二外國語法文考試。”著名法學家、大法官端木正回憶說：“大學二年級開第二外語課，我選修法語，是袁昌英教授講課。她用的是美國教材，用漢語講，也用英語講?？荚嚂r，學生將法語譯成漢語，也可譯成英語?！@對我們幫助很大。我至今還十分感謝袁昌英先生和其他老師們?！蔽錆h大學現(xiàn)在成為全國中法學術(shù)交流中心，這是和袁昌英當年在此打下的基礎(chǔ)分不開的。

附提一則軼聞：袁昌英與徐志摩的私誼較厚。徐志摩遇難后，袁昌英督請?zhí)K雪林撰文悼念，同時自己也以小說體裁寫了《毀滅——紀念一個詩人》，幾年后發(fā)在凌叔華主編的《武漢日報?現(xiàn)代文藝》上，并收入1937年商務(wù)版的《山居散墨》文集。研究者一致推測“該文透露袁對徐的感情之深厚”，以至“張邦梅在《小腳與西服》一書中轉(zhuǎn)述了張幼儀見到袁昌英的‘小腳(實為“解放足”)時那種不安的心情，并且懷疑袁是徐打算娶的‘二太太”。這是張幼儀出于憂慮、嫉妒的臆測。袁與徐的感情，只不過文人之間意氣相投因敬而愛(柏拉圖式)的情感而已。那時袁昌英與楊端六已訂婚，并在幾個月后于上海結(jié)婚。

駱家山坳一土

斗轉(zhuǎn)星移。“三杰”中的凌叔華1947年隨丈夫陳源的出使國外而定居倫敦；蘇雪林也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的隆隆炮聲中流寓臺灣。唯袁昌英堅守武大。若論歷史問題，袁昌英要比另兩位復(fù)雜得多，她不僅出身于一官紳之家，1948年還曾以社會賢達當選為國大代表。丈夫楊端六自30年代間斷任武大法學院院長、教務(wù)長。更為觸目的是楊的頭上還有一疊“官” 帽子。他當官也事出“偶然”：1931年國民黨元老錢昌照介紹在野名流楊端六為蔣介石講學，楊因而受到蔣的器重。蔣要楊端六出任軍事委員會審計廳廳長，楊端六以不是軍人為由推辭。蔣不允，他又不敢得罪，從而不得不提出：“不離校、不離講臺、不穿軍裝”、只在假期去南京兼職為前提條件。蔣竟全部應(yīng)允，并授其上將軍銜。楊端六還是國民參政會參議員。1945年，國民黨在重慶召開六大，楊拒絕出席。也是蔣提名選他為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袁昌英夫婦完全是出于對未來的希望和信賴才留下的。

客觀地說，50年代前半期，袁氏夫婦的生活和心情是相對穩(wěn)定和歡暢的。解放后他們向組織交代了既往的歷史，積極參加知識分子改造運動，受到社會的尊重和信任。袁昌英入了民盟，當選為省政協(xié)委員，出席了三次武漢文代會，并當選文聯(lián)執(zhí)委。全國高校院系調(diào)整后，武大外文系撤銷，她遵命到中文系講授外國文學。為譯介蘇聯(lián)資料，她苦學俄文；為表達對領(lǐng)袖的敬愛，她把毛澤東詩詞譯成英文……楊端六繼續(xù)在武大執(zhí)教，同時兼任中南軍政委員會財政委員。1956年又加入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

然而，這陽光燦爛的日子，被1957年的一場風暴統(tǒng)統(tǒng)卷去。

本來，袁昌英的歷史問題早在1951年、1952年已交代清楚，“肅反”中也沒做審查對象。1957年莫名其妙地被劃為“極右分子”，剝奪教職，下放到圖書館勞動。一年后，湖北省高院又突然宣判她為“歷史反革命”，開除公職，管制兩年。因當時袁昌英年老體弱，沒有遣送外地勞改，留在校園內(nèi)，由街道干部監(jiān)督勞動，每天揮著大掃帚，掃滿地掃也掃不盡的塵土和落葉……

袁昌英有一兒一女。女兒楊靜遠留美后，回國在北京工作，兒子楊弘遠在身邊。社會的高壓令楊弘遠透不過氣來，學生時代的楊弘遠因“和反動家庭劃不清界限”而屢受批評“幫助”。階級斗爭像燒紅的磙子一樣來回碾壓年輕人的心，楊弘遠終于做出與父母分居的決定，“文革”開始后更與母親徹底地斷絕了一切關(guān)系。

楊端六在“文革”開始后不久，忍受著身體和精神的極度痛苦，于1966年9月5日病逝。他比袁昌英少受了七年的“文革”劫難，當時他的身份是“歷史反革命”，火化后連骨灰也沒留下。

是時，袁昌英已75歲高齡，無生活自理能力。被學校指令住到一間小屋，孤燈冷灶。女兒在外地干校，兒孫又不上門，她只靠原保姆及侄兒及其兒子隔三差五地幫她干點買煤、裝爐子的體力活。更想不到的是，一個孤老婆子還遭不白之冤。她女婿單位的造反派來找她外調(diào)，偶然看到桌子上胡畫的字句，硬逼她承認那是反標，是惡毒攻擊。袁昌英再三解釋那不是她寫的。然有何用?來者不由分說，惡狠狠地打她一耳光。造反派正要將她扭送派出所時，鄰居家小孩子來了，主動說那是他畫著玩的，方才解圍。

林彪“第一號令”發(fā)布后，1970年1月，學校限令“五類分子”袁昌英于月底要離開武漢。身處“五七”干校的女兒楊靜遠好不容易聯(lián)系上，將袁昌英遷往老家醴陵鄉(xiāng)間一遠親袁星山家落戶。袁昌英卷著一床小被卷，帶著一條跛腳方凳兩口裝滿中外書籍的木箱，告別她生活了四十年的家園——第二故鄉(xiāng)武漢，跋山涉水到醴陵，由袁星山推著獨輪車吱吱嘎嘎推到老家駱家坳。

所幸，鄉(xiāng)風淳樸。鄉(xiāng)親們沒有理會袁昌英是什么“份子”，把她看作是遠道歸來的老姑奶奶，叫她“老姑”。由于她的“身份”在縣里榜上有名，所以不時被通知去參加“五類分子”訓話會什么的。

袁昌英和楊端六治學幾十年的書籍，大部分都捐給了武大圖書館。她到鄉(xiāng)下，帶著剩余的中外文書，一心想重譯《莎士比亞戲劇集》?？墒撬硇钠v之極，實在力不從心了。她還熱情地幫助下鄉(xiāng)知青學英文，使她考上了大學。她用女兒按月寄來的20元生活費訂了兩份報紙，除了看報就是吸煙。有趣的是她備有兩個牌子的煙：一是“經(jīng)濟煙”，八分錢一包，自用；一是“珞珈山”牌，二角一包，待客。一次她請人買“珞珈山”煙，那人沒聽清楚，買了也是二角錢一包的“岳麓山”，她很不高興。她說她要“珞珈山”。她對珞珈山的感情太深了，那是她生兒育女，成就事業(yè)的熱土啊!

初下鄉(xiāng)時袁昌英身體尚好，有時拄著拐杖，到“袁家老屋”附近找人聊天?？晌锸侨朔?，每每憶及往昔，再思現(xiàn)狀，湖北的珞珈山、四川的樂山、湖南的駱家山，這些“山”壓得她透不過氣來，令她興奮，令她悲哀，令她無奈。

袁昌英為她晚年居駱家坳的小屋取名“陋園”。那恐是名副其實的談笑無鴻儒，往來皆白丁的陋園。

1973年4月28日，袁昌英這只由愛丁堡振翅的孔雀，在歷經(jīng)79個春秋之后，在故園駱家坳蛻變?yōu)橐稽S土。

袁昌英逝世后，女兒楊靜遠遵從母親的遺愿，從解凍的12000元存款中，捐出4000元給駱家坳生產(chǎn)隊買了部手扶拖拉機，以謝鄉(xiāng)情。

孔雀畢竟是珍禽，應(yīng)該受到保護和尊重，被遺棄或遺忘總是暫時的。

1978年末《中國文學家辭典》編委會向袁昌英發(fā)函，云該辭書要為她立辭條，請她提供資料。殊不知袁昌英墓木早拱，青草萋萋，她告別人世已經(jīng)5年了!

她逝世6年后，1979年10月9日，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下達刑事判決書，白紙黑字冷冰冰地稱：“撤銷本院1958年12月16日對袁昌英判處二年的刑事判決”。僅以“不當”兩個字，就輕輕地為20年的不白之冤畫上了句號。武大黨組織也對她的右派問題作了改正。然而為武大奉獻了一生的袁昌英和楊端六，卻沒有舉行過追悼會。

倒是外國人沒有忘記袁昌英，早在1976年美國作家CatherineLee就研究袁昌英的劇本《孔雀東南飛》。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的《現(xiàn)代中國女作家》文集，收有袁昌英的《孔雀東南飛》全劇。挪威奧斯陸大學伊麗莎白?艾德女士，為研究袁昌英的《孔雀東南飛》，專門到北京訪問袁昌英的女兒楊靜遠……

老學生們沒有忘記袁昌英。袁昌英逝世20周年，她的年近古稀的老學生們結(jié)伴到醴陵鄉(xiāng)下為她掃墓，以謝師恩。

1983年6月，胡喬木對《中國新文學大系》有關(guān)編選人員談話時說，像“袁昌英的《孔雀東南飛》這些歷史題材的作品也是不能忽視的?！彪S之，該書第十五集收錄了《孔雀東南飛》全文。袁昌英的散文集《山居散墨》、《袁昌英作品選》、《袁昌英散文作品選》等隨后也相繼出版。1989年，湖南電視臺播出的《我說瀟湘女》節(jié)目中，有專節(jié)介紹袁昌英… …

200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漫憶女作家》叢書，為袁昌英出了專輯《飛回的孔雀——袁昌英》。袁昌英與她的老友蘇雪林、凌叔華的名字必將被鐫刻在新版的中國文學史上。

“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一凈土掩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