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說說南莊，這座珠三角的小鎮(zhèn)。說說這小鎮(zhèn)的灰塵。躁音。人。事。

南莊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壓抑的。這珠三角的工業(yè)陶瓷重鎮(zhèn)，差不多百分之九十的工廠都生產(chǎn)建筑用陶瓷。踏上南莊的土地，耳朵里塞滿了巨大的機器轟鳴聲，一根根高大的煙囪林立著，讓這座小鎮(zhèn)的表情顯得怪異莫明，躁音太大，反而失去了聲音，只有那些煙囪無聲地往外噴吐著青灰的煙。煙太多了，無法飄散，在天空堆積成厚厚的陰霾。整個南莊的天空和大地、工廠和河流都被涂抹成了灰褐色，連樹上也浮著一層厚的灰，連打工者的衣服和臉色也是灰色的。讓人想起一個叫尚揚的油畫家和他筆下的風景。

第一次走進南莊，心里升起本能的反感。悲哀地想，這就是我將要生活的地方？！無論這小鎮(zhèn)是否接納我，也無論我是否喜歡它，我都要把想辦法把自己的身影像釘子一樣釘入它的身體，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生存——這是我的當務(wù)之急。當人生的目標被簡化為“生存”二字時，其它的言說都顯得極為奢侈、可笑。生活，生存，一字之差，無異天壤之別。灰色的風景中，我背著一個碩大的黑布包，無聲無息地行走在圖畫中。多年以后，我回想這一幕，回想當時內(nèi)心的茫然時，依然能看見一個灰色的影子飄浮在黑暗里，像一絲煙飄浮在夢中。而當時的時間，是公元一九九八年。當時的我，在外打工多年，然后回家搞養(yǎng)殖，最后將打工多年的積蓄打了水漂，欠下一屁股的債。我出門的目標很簡單，找一份苦力活，掙錢還債。我計劃用三年的時間還清欠債，還清欠債之后的計劃，當時還不敢去設(shè)想。我們的祖先告訴我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墒钱斀鼞n都無法解決時，遠慮往往會顯得華而不實。八年之后，當我從異鄉(xiāng)漂泊到異鄉(xiāng)，在另外一個叫31區(qū)的城中村里寫作一部名叫《31區(qū)》的長篇小說時，我心里浮現(xiàn)起來的只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意象，黑暗中的一道微光。是這道微光指引著我走出了生命的黑暗。說黑暗并不準確，我也無意去渲染那些塵封的黑暗，畢竟有一道微光在照亮著我，照亮這南方雨水豐沛的小鎮(zhèn)。

在南莊，我最先遭遇到的是兩個治安員。兩個治安員，身穿迷彩服，手提橡膠棒。我心里一驚，暗暗叫苦。對于一個曾經(jīng)在南方打過工的人來說，知道遇到了治安員，絕對不是什么好的運氣。迅速思考對策：手摸進口袋——謝天謝地！從湖北到廣州的火車票還在！身份證也在！心里平靜了不少。

暫住證，身份證。治安甲說。

我剛來廣東，這是我的車票。這是我的身份證。我把能證明我初來乍到，還不需辦暫住證的證件、票證一古腦兒遞過去。

治安接過我的車票和身份證，瞟了一眼，指著我的包說：打開。

放下包，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往外掏。掏到底下，是書。一本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的《宋詞鑒賞》，一本《圍棋定式》。書底下是兩盒圍棋。這兩盒圍棋，是我在家養(yǎng)豬最困難時候買回的，花了四十五元錢，磨砂的棋子，粒粒均稱，黑子深沉，白子渾厚，沒有劣質(zhì)棋子的賊光，我很喜歡。棋買回家，被妻臭罵一通，說“欄里的豬都沒錢買飼料喂了，還有心玩棋?！蔽覠o語。自己和自己下棋，打發(fā)心中的無聊與苦悶。上廣東時，背包很沉，我決意要帶上它。我知道，未來的生活，將會是枯燥的。生活可以枯燥，但我不能讓心靈干涸。

這是什么？治安乙問。

打開棋盒，里面露出了圓潤的白子，又打開了另一盒，露出了晶瑩的黑子。

這是什么東西？是不是用來搞破壞的！治安乙抓起了一把棋子，瞪著我大聲喝問。

治安甲笑著對治安乙說，這是圍棋，我見過的。愛下棋的，也是文化人，算了，讓他走吧。

謝天謝地，沒想到一盒圍棋讓我有驚無險。

南莊實在是我的幸運之地。在南莊的一年多，包括剛開始的那近一個月找工之旅，在我絕望時，在我悲傷時，在我迷茫時，在我無助時，總是有溫暖不期而至，像火把，照亮我的孤獨。找工并不順利。我去南莊，本是投奔在陶瓷廠當搬運的大哥，希望能通過他的介紹進廠當搬運工的，沒想到大哥打工的廠很快就要搬到三水去了，廠里不招工。大哥也要跟著去三水。我只好去佛山找工，大哥的姨姐在佛山賣水果，大哥讓我去找她，也許可以幫上忙。

我找到了大哥的姨姐美芝。美芝姐在我們故鄉(xiāng)是一個傳奇，她十六歲時為了逃避自己不喜歡的婚姻，在婚前兩天離家出走，其時尚在八十年代初，她的故事被當成了反面教材在鄉(xiāng)村流傳。這也成為了她的人生“污點”，以至于后來回到鄉(xiāng)村找對象一直很艱難，也有人介紹對象，卻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想來在故鄉(xiāng)媒婆們的眼中，一個問題女孩，是只能配上一個問題青年的。美芝姐離家出走時，家鄉(xiāng)還沒有聽說過打工這個詞。她逃到武漢，后來進了一所職校學習縫紉，并進了一家服裝廠打工?？梢赃@樣說，她是我們那個鄉(xiāng)，甚至那個小鎮(zhèn)第一個出門打工的女孩，后來她就一直東漂西蕩，開過的士，經(jīng)營過餐館，擺過小攤，夜市，甚至經(jīng)營過發(fā)廊，從陜西往佛山整車整車販過水果……她從來沒有在一個行當做足哪怕半年。她總是像風一樣，武漢，深圳，佛山……到處流浪。漸漸地，她由一個十七八的少女流浪成了老姑娘，然后回家嫁人，生了個女兒，后來又風一樣的離了婚。我從前一直不明白，她為什么總是這樣不安份。村里人都說，如果她安份一點，早就是百萬富姐了。這是實情。她一直在折騰自己。她在追尋著什么呢？多年以后，當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其實也是這樣在折騰著自己的時候，當我發(fā)現(xiàn)我身邊的很多打工者也是這樣在折騰自己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她和我是一樣的，我們的內(nèi)心是茫然的，我們并不知道自己在追尋著什么。相信每一個打工人，初出門時都對未來有過各式各樣美妙的幻想，可是當我們走進城市，就迷失了方向，我們是一群沒有方向感的人。

美芝也是一個沒有方向感的人，每次當她做起了一些生意，成為了大家眼中所謂的事業(yè)成功人士時，她卻開始了強烈地懷疑，她的人生因此充滿了懷疑的腔調(diào)，也因此坎坷不平。她一次次舍棄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事業(yè)，去選擇艱苦的創(chuàng)業(yè)。當年我去佛山投奔她時，她正在做水果生意——每天挑著兩筐子水果走街串巷——她說做水果生意一天能掙三十多塊。她認識一個挑了水果賣的廣西同行，廣西人在汾江里泊了一只船，晚上就睡在船上。在她的幫助下，廣西人允許我睡在船外的江岸邊，那個地方比較隱蔽，不用擔心治安和爛仔。

十多天過去了，工作沒找到，美芝姐也為我著急。她還勸過我也賣水果算了，但我似乎心有不甘。手中沒了錢，美芝知道了，給了我五十。她說這兩天要刮臺風了，睡在江邊上不安全。其時美芝做生意已小有積蓄，鳥槍換炮，弄了一輛破自行車，馱著兩筐子水果賣，比挑著挑子要輕松得多，而且效率也明顯增加了。她開發(fā)了一片新的地方，每天從佛山批發(fā)市場進水果，然后騎一個多小時的車到張槎去賣，在那里，競爭少，生意也好，水果可以賣上好價錢，她一天能掙上五十塊了。她看見有穿著像主管或技術(shù)工的人就同他們套近乎，送人家一個蘋果或是兩個梨?；焓炝?，就問能不能介紹人進廠。后來她認識了佛山美術(shù)陶瓷廠的一位技術(shù)工，技術(shù)工單獨有一間宿舍。在美芝的幫助下，技術(shù)工接納了素昧平生的我，從此，我離開了江邊，住進了技術(shù)工的宿舍。

第二天，果然刮臺風，下了很大的雨。睡在房間，望著窗外的狂風暴雨，我一夜無眠。那一夜，我想了許多，腦子里很亂。我迫切地需要一份工作，哪怕是搬運工，我有的是力氣，干體力活難不到我。佛山美術(shù)陶瓷廠就需要搬運工，技術(shù)工可以介紹我進廠，然而我又不甘心真去做苦力了。不甘心做苦力的原因，源于我在佛山美術(shù)陶瓷廠結(jié)識的一位來自湖南的朋友，我在這里把他叫著X吧。X畢業(yè)于中南財經(jīng)大學，在美術(shù)陶瓷廠當搬運工，月薪一千五左右。一日我們在室內(nèi)閑聊，X說起了他昔日的大學生活，眼里亮起了一星光，我一直記得那一星光，那是一道微光?？墒窃谖液髞淼挠洃浿校且坏拦鈪s被無限地放大了，那一道微光是那么地亮，亮得甚至可以照亮我在黑暗中的前程。而那的確，只是一道微光。他說起了他在武漢讀書時的生活，說起了他的同學少年，說他也曾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說起這些時，他的腰直了許多，那一張我見慣了的麻木的臉上，突然有了異樣的神彩。他說到了我熟悉的武漢三鎮(zhèn)，說到他大二那年的夏天。然而……他說到然而時，眼里的那一道微光暗淡了，像一陣風，吹滅了那兩只火把。那遙遠的過去，那年夏天的那場政治風暴，他的青春……當時的我，不能理解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就是現(xiàn)在的我，依然也不能明白，他當時在想些什么。我記得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話，就那樣呆呆地盯著窗外，窗外，是南莊的天空，那么多的煙筒在往外冒著煙，像極了一副超現(xiàn)實主義的畫。我說，你不能這樣下去。他苦苦地一笑，說，你呀，你還年輕，你還是太天真了。一個月一千六，不少了。然后，他的樣子又回到了之前，那樣的頹廢，甚至有些未老先衰。

技術(shù)工從市場騎回一輛舊自行車給我，這樣我的找工效率大大提高了。十多天后，我有了一份工作，在南莊一家公司當主管。當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X時，他的表情很古怪。他盯著我看了許久，像看一個怪物。我不無得意地說，怎么樣！我不知道，我的得意是否傷害了他。兩個月之后，當我拿了工資，去到佛山美術(shù)陶瓷廠感謝幫助過我的技術(shù)工時，聽說了X辭工的消息。從此再也沒有了聯(lián)系。

南方的雨季不期而至。

我有幸有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在南莊鎮(zhèn)羅格村的一家酒店用品廠當主管，和來自湖南桃源的小唐睡一間宿舍。

小唐畢業(yè)于湖南張家界一所中等技校。畢業(yè)后來南方打工，在廠里搞包裝設(shè)計。那時我還沒有接觸過電腦，覺得小唐很有本事，很羨慕、也很崇拜他。小唐戴眼鏡，斯斯文文。下了班，就倚著宿舍前的欄桿彈吉它，邊彈邊唱。小唐最愛唱的是鄭鈞的《灰姑娘》?！霸趺茨芡浤悖以趩栕约??！毙√瓢蝿又鴳n傷的琴弦，也拔動著廠里那些姑娘們心中的愛情。英俊瀟灑的小唐，就這樣成了那些情竇初開的打工妹們青春期的一個夢。她們愛向我打聽一些關(guān)于小唐的事情，也愛在我的面前談起小唐，然而她們似乎并沒有人對小唐表白過愛情。她們知道小唐是遙不可及的。那就把這一切當成一個美好的夢吧。后來我寫過一篇小說《灰姑娘》，里面的男主角就叫小唐，那個小唐也愛彈吉它，也愛唱鄭鈞的《灰姑娘》，在寫那篇小說時，我的腦子里出現(xiàn)的就是小唐的影子。

在2000年，我和小唐先后出廠，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也沒有任何關(guān)于他的消息。我感激小唐，如果沒有小唐，我也許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自己的方向。小唐是一個遵從自己內(nèi)心的人，他對未來有著明確而清醒的設(shè)想，并且一直在為之努力。我們那時是很要好的朋友。

我的工作比較輕閑，晚上也不用加班，安排好工作，偶爾去車間轉(zhuǎn)一轉(zhuǎn)就行。晚上的時間，我們那些玩得比較好的朋友們就在公司的樓頂聊天，聊我們的未來?；蛘呗犘√茝椉?。小唐除了彈吉它之外，還會寫詩。我還記得他在一首詩中，把我們身邊的打工妹稱為他生命中最美的花。他的那首詩我記不真切了。有一天，他對我講起了兩個人。一個是打工妹安子，一個是打工作家周崇賢。安子，一個初中沒畢業(yè)的打工妹，用筆寫出了一個大寫的人字。周崇賢，一個初中沒畢業(yè)的打工仔，也是憑一支筆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小唐對我講安子，講周崇賢，是因為我和他們有著相似的經(jīng)歷。小唐對我說，你的文筆不錯，安子和周崇賢能當作家，你為什么不能。小唐對我說，在南方，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一直記得這句話，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把這句話引為口號在激勵著自己。

我的作家夢就這樣被激活了。其實在我在十六七歲的時候，也是熱愛文學的，也寫過詩。只是后來開始了打工，我忘記了我內(nèi)心深處最熱愛的是什么，我放棄了自己的熱愛，而在另外一條不屬于自己的大道上迷失了十年。在南莊，我又開始找回自己了。于是很多的時候，在廠后面那一片豐茂的香蕉林里，工友們會看到我的身影，或坐在水塘邊看書，或睡在草地上，望著天上的流云發(fā)呆。

在南莊，有兩件事，深深地影響了我。

先說第一件。我進廠的第一天，廠里沒有開飯。

廠里做飯的女工生病了，住進了醫(yī)院，據(jù)說是風濕病。就在那天晚上，突然傳來了消息，說那位女工不行了。廠里很多的工人都去醫(yī)院看望她。老板也去了。經(jīng)理也去了。我剛進廠，并不認識那位女工，我沒有去。夜晚，廠里很安靜，從宿舍的窗外望去，遠處是南莊陶瓷廠上空昏黃的燈火，近處是一片池塘和香蕉樹林。莫名地覺得有一些感傷和孤獨。

第二天早晨，我聽說了那位女工已去世的消息。我一直懷疑女工是死于醫(yī)療事故。風濕病怎么會要了人的命呢？當然，我這只是懷疑，無憑無據(jù)。后來我聽去看過她的工友們講，她在臨死之前，一直在流淚。說她不想死，說她有愛她的老公和孩子，說她想回家。最后，她就開始唱歌，很小聲地唱，唱的是當時很流行的那首《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冬天的風啊夾著雪花/把我的淚吹下……工友們說，她越唱聲音越小，后來就沒有聲音了，留下病房里哭成一團的工友們。她的愛人第三天才趕到南莊。抱著她的骨灰?；丶?。

廚房里很快又來了一位阿姨，也是四川的。也愛唱歌。她的歌聲很響亮。她的男人，腿有些問題，有時會來廠里玩，于是男人拉二胡，女人唱歌。唱“夫妻雙雙把家還”。他們很快樂。大家很快忘記了那位把生命丟在異鄉(xiāng)的廚房女工。兩個月后，我伏在車間的桌子上，開始寫下了我的第一篇小說?，F(xiàn)在看來，那篇小說是相當稚嫩的?？墒钱斘覍懙叫≌f中的主人公在臨死前唱起《流浪歌》的那一段時，我的淚水洶涌而出，我在工人們驚愕的目光中逃出了車間，趴在床上任淚水肆意流淌。下班后，工友們紛紛來看我，問我怎么啦？問我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她們的問候讓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我對她們說，大雪死了。

大雪是我小說中主人公的名字。

那篇小說開始在廠里的女工們中間傳閱。幾乎每一個看過的工友都說，在看到大雪死前唱流浪歌的那一段時，她們哭了。我知道她們是想起了那位廚房女工，也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愛情與未來。

第二件事，與一個叫冷鐘慧的打工妹有關(guān)。

我在當主管之后沒多久，廠里又增加了一個小小的部門，說是部門，其實也就是四名女工。老板讓我在管理絲印車間的同時，把這個小部門也管起來。廠里從其它部門調(diào)來兩名女工，又新招來兩名女工。新招的兩個都來自貴州一個叫旺草鎮(zhèn)的地方。我后來試著在地圖上尋找過旺草鎮(zhèn)，但沒有找著。兩個女工，她們都很小，十七、八歲。其中一個就是冷鐘慧。冷鐘慧在進廠的第二天就病了，當時我沒有在意。第三天，她還沒來上班，一問，是沒錢去看病。我去宿舍看她。她臉色蠟黃，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于是請廠長安排了車，又向工友借了點錢，把她送到了南莊醫(yī)院。沒想到那幾天南莊出現(xiàn)了幾例霍亂病人，而冷鐘慧的病情很像霍亂，醫(yī)院很重視，要先交三千元的住院押金，然后把病人隔離觀察。我?guī)У腻X不夠，回到廠里問財務(wù)部借了點錢交了住院費。在等著化驗結(jié)果的那些天，廠里弄得很緊張，人心惶惶，廠里進行了全面的消毒。我每天去看望兩次冷鐘慧，隔著隔離間透明的玻璃，我們說不上一句話。其實我只是想讓她知道，她不是孤立無助的，希望她多一些信心。一個星期過去了，化驗結(jié)果也出來了，感謝上蒼，她只是患上了急性腸胃炎。廠里開車去接她回來，壓抑在工廠里的陰影終于散去了。冷鐘慧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的宿舍，把我臟得散發(fā)著臭氣的被子、床單和一堆臟衣服抱到洗衣間，幫我冼得干干凈凈。

其實我只是做了一件很小的事情。她病了，而剛好又是我這個部門的，她在這里又沒有老鄉(xiāng)親人，我不管誰管？沒有想到的是，這件事在廠里引起了極大的反響。后來，我?guī)缀醭蔀榱藦S里的英雄。我的形象在冷鐘慧充滿感激的講述中變得無限高大了起來。冷鐘慧不再叫我主管，改口叫我大哥。在她的帶動下，我手下的工人們都開始叫我大哥。有一次，我在衛(wèi)生間里蹲著，聽見背面衛(wèi)生間里傳來兩個女工的對話，她們居然在談?wù)撝?，一個對另一個說，你真的幸運，有這樣好的一個主管。另一個說，那當然啦。言語中頗為自豪。

元旦節(jié)的時候，廠里主辦了一臺晚會，很多的客戶也來參加。我是主持人。冷鐘慧和另外三位女工準備了一個合唱節(jié)目——《讓世界充滿愛》。晚會一切都按我們的計劃在進行。到了冷鐘慧的節(jié)目時，她卻在唱歌之前說起了幾個月前她住院的那件事，說起了我送她去醫(yī)院，給她交押金，說如果沒有王大哥，她也許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她幾乎是泣不成聲地說著，旁若無人。我打斷了她的話，不讓她說，讓她唱歌?？墒撬欢ㄒf。她把內(nèi)心的話說完了，淚流滿面地對著我深深鞠了個躬，然后才和她的姐妹們一起唱起了那首《讓世界充滿愛》。冷鐘慧的表現(xiàn)讓我無地自容、慚愧不已。

我漸漸愛上了南莊。愛上了這個灰塵漫天的小鎮(zhèn)。愛上了這里林立的煙囪。我開始計劃著，還清了欠債之后，該怎么樣去生活。

晚會過后，很快就到年關(guān)了，廠里加班時間越來越長，總是有趕不完的貨，而這些貨都要在年前交付客戶的。每一個主管的壓力都很大。老板要對客戶負責。我們要對老板負責。看著工人沒完沒了地加班，看著她們那疲憊的身影，在安排她們加班時，心里總有一些說不出的感覺。我想我該切切實實為她們做點什么，可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做。去和經(jīng)理談過了，要求增加一些工人，減少加班時間。經(jīng)理說年關(guān)時招工困難，而且過了年就是淡季，招這么多工人也不合適。我惟一能做的事，就是陪著她們一起加班，用這種方式，來減輕一點我的內(nèi)疚。在她們下班之后，偶爾也會幫她們打一份炒粉。我希望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她們，我和她們在一起。我還有一份私心，就是希望早一天做完訂單，我好早一天回家。

臘月27日凌晨三點，在連續(xù)兩個通宵之后，我們終于可以放假了。我部下的員工們不回家，將在廠里過年。

下班了，連續(xù)加班多日的她們沒有去休息，而是來到了我的宿舍，幫我整理著背包。然后默默無語。大家都不知道說些什么才好。千言萬語，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天很快就亮了。我要坐車，先到佛山，再到廣州，再到荊州，再到石首，再到調(diào)關(guān)，然后才到我的家，那個名叫南湖的村莊。我已是歸心似箭。她們爭著幫我背包，我把包交給了冷鐘慧。碩大的包。我知道，讓們她做點什么，她們會感到高興一些。我們一起走到路口等車。她們說，向嫂子問好。我說謝謝。她們說，問侄女好。我說謝謝。車就來了，我背上包跳上了車，車開動了。一個女孩突然將手掌合在嘴邊大聲叫喊著：大哥，一路順風。其它人也一起喊了起來：大哥，一路順風。然后我看見她們相擁在風中?？墒俏冶仨毣丶摇?/p>

南莊漸漸遠去了，她們的影子越來越小，車拐了一個彎，就看不見了。我的淚水洶涌而下。差不多是一路流淚到佛山?；丶业钠嚱?jīng)過大瑤山，望著窗外的鳳尾竹，那山腳下環(huán)繞的碧綠的江水，我的淚水又莫名其妙地下來了。

文學改變了我的命運。次年五月，我離開了南莊，到深圳當編輯。離開的那天，正是南方的雨季。雨水洗盡了南莊的天空，連路邊的樹們，都鮮活了起來。香蕉葉綠得肥碩溫潤。她們再一次送我。這一次她們沒有流淚，只是往我的包里塞了很多的東西：水果，鋼筆，筆記本，相冊。冷鐘慧還塞給了我一個信封，說要我上車后才能看。上車后打開一看，里面有一封信，還有二百塊錢。冷鐘慧在信中說，大哥去深圳，很多地方要用錢……

我感謝她們，這些可愛的姐妹們。是她們的感恩，讓我開始學會了懷著感恩流浪，學會了寬容，學會了打開自己緊閉的心。美芝姐、技術(shù)工、X、小唐、冷鐘慧……這一道道微光，照亮了我的南莊。這南方的小鎮(zhèn)，每一次想起，總會感到無限溫暖。

責任編輯：陳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