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四麻子晌午喝了半斤紅薯干燒酒,吃了一盤豬頭肉,正愜意地躺在碾盤上曬太陽,見一行藍(lán)呢轎子在村口停下,心里泛起莫名的欣喜和亢奮??可匠陨?,靠路吃路,生臉從這里經(jīng)過也得先給四爺孝敬幾塊鋼洋。他走近一看,見身穿古銅色馬褂、黑栽絨坎肩、頭戴一頂瓜皮帽的商會會長曹慧仁,在仆人貴娃的攙扶下從其中一頂轎子下來,趕緊迎上去忙不迭打躬作揖道:“哎呀,是先生來啦?咋不派人打個前站言一聲,我也好準(zhǔn)備些茶水!”
曹慧仁是位慈眉善目、斯文儒雅的老人,笑吟吟道:“不必打擾百姓啦!上海來的幾位先生要在獨山開發(fā)玉礦?!眴趟穆樽油鴰讉€西裝革履的外路人,困惑道:“他們跑到咱家門口開玉礦呀?”
喬四麻子本是天王老子帝王爺都不怕的地痞無賴,就敬曹慧仁。那年砸賭場鬧出人命,是曹慧仁用大把銀子打點官府,才保住性命。出獄后他去謝恩,曹慧仁竟避而不見,讓仆人貴娃捎出話來:別再惹事生非,好自為之!喬四麻子撲通跪倒在曹宅門前,猛磕三個響頭,額頭上都磕出血來,說今生今世,我就是先生的一條狗!喬四麻子如今是獨山腳下橋灣村的一霸,但凡來開礦的,都先將他請到飯館喝一場,繳幾個“保護(hù)費”,以求平安。
一行人到了山頂。曹慧仁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問開發(fā)公司經(jīng)理黃振華:“貴公司準(zhǔn)備如何開發(fā)玉礦?”黃振華說:“獨山玉石地表淺層含量稀少,尤其俗稱‘天藍(lán)?!母邫n玉石,多深藏于地殼深處。你們當(dāng)?shù)赜袀€民謠:‘打豎井,鉆地洞,镢頭刨,鐵锨裝,一根繩子系籮筐’。面對堅硬的巖石,這種傳統(tǒng)的采挖方式是何等的艱難!我們準(zhǔn)備枧械化開采,這樣不僅提高產(chǎn)量,降低破碎率,也減輕工人的勞動強(qiáng)度?!辈芑廴市睦铩翱┼狻币徽?,照這個整法,玉石不就讓你們挖完了?礦長陶克鑒貌辨色,敏銳地窺見到他內(nèi)心的憂慮,忙解釋道:“曹會長放心,礦工就地招募,玉料就地加工,也會給你們地方經(jīng)濟(jì)帶來發(fā)展和繁榮!”曹慧仁雖聽得似懂非懂,仍不失禮節(jié)地點頭稱道:“貴公司造福地方,可謂功德無量!”
喬四麻子也隨眾人來到山頂。這些外路人似乎根本沒把他這個土帽“爺”擱到眼里,極大地傷害了他的自尊。他一肚子火憋不住了,吼道:“誰叫你們到這兒開礦的?”黃振華驚訝地打量這個膀粗腰圓腆肚、穿著骯臟棉袍的野漢,問曹慧仁:“這位是——”“喬灣村的喬……先生……”曹慧仁一時語塞,喬四麻子既非縉紳之士,也不是鄉(xiāng)紳名流,不知如何介紹是好,幾分尷尬分又幾分慚愧。這樣粗野的“先生”,實在有辱斯文,也讓自己的老臉沒處擱。
黃振華從公文包里掏出開礦的公文,用平靜的語調(diào)說:“喬先生,根據(jù)民國政府頒布的礦政法,我們上海礦業(yè)開發(fā)總公司出股銀三十萬,報請民國政府農(nóng)商部注冊,從河南省實業(yè)廳購得對獨山玉石為期五年的開采權(quán)?!薄跋肭蛄ü置?”喬四麻子一臉不屑,“呸”地吐出一口濃痰,怒氣沖沖地徑直向山下走去。
曹慧仁望著喬四麻子遠(yuǎn)去的背影,臉面上滑過一絲極難捉摸的神色,意味深長地嘆息道:“此地窮鄉(xiāng)僻壤,民風(fēng)剽悍,貴公司還是謹(jǐn)慎從事呀!”
黃振華對此忠告報以感激的目光,心頭也掠過一陣不安。已經(jīng)是民國十六年了,辛亥革命如云似霧,風(fēng)吹即來,風(fēng)走即散,未能打破這塊土地深處的沉寂。南陽除了掛塊“民國”招牌,封建秩序一仍舊貫。男子腦后拖著條長辮子,民婦的服飾仍是高元寶領(lǐng)、衣襟滾著寬花邊的晚清樣式。
下山時曹慧仁腿腳慢,落在了后邊。眾人見他有仆人貴娃相伴,便放心地向山下走去。黃振華一行剛走進(jìn)喬灣村,便被一群衣衫襤褸的男女老少團(tuán)團(tuán)圍住。有的婦女懷里還抱著面黃肌瘦的孩子。喬四麻子扯著嗓門喊:“老少爺們,這些野貨霸占了獨山,今后不準(zhǔn)咱本地人再挖玉石!”群情激憤,罵聲四起?!盎鞄?沒一點規(guī)矩!”曹慧仁所幸及時趕到一聲斷喝,義憤填膺的人群頓時屏聲息氣,垂手侍立。曹慧仁樂善好施,愛民如子,是百姓心靈深處一座上帝般圣潔無瑕的偶像,通體都散發(fā)著完美道德的靈光,被敬若神明。
喬四麻子低屑順眼,雙腿一軟撲通跪倒在地,可憐巴巴地說:“先生,他們跑到家門口來欺負(fù)我們呀,你可要替小民做主呀!”男女老少一臉虔誠之色,竟齊刷刷地跪在先生腳下。曹慧仁心里一陣酸楚,喉嚨發(fā)緊。
黃振華從驚慌失措中緩過神來,刻骨銘心地感覺到無以傾訴的委屈,真想大聲喊:“鄉(xiāng)親們,我們來開礦,你們會有活干,有飯吃,有衣穿……”可望著那一雙雙充滿戒備和怨恨的眼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南陽建設(shè)志載:民國十六年南陽玉器業(yè)鼎盛,僅城內(nèi)長春街就聚集玉雕藝人三百余人,前面開店,后設(shè)作坊,自產(chǎn)自銷。大到山水、人物、花鳥、走獸、瓶薰,小到玉章、煙嘴、鴉片煙壺、首飾,晶瑩剔透,形神兼?zhèn)?,栩栩如生,其中百分之三十銷往國外。玉礦開發(fā)激活了南陽經(jīng)濟(jì)這潭死水,也帶動了各行各業(yè)的發(fā)展。南來北往的客商熙熙攘攘。城內(nèi)狹窄的街道兩旁,擺滿了各種地方傳統(tǒng)風(fēng)味小吃,有張進(jìn)財?shù)摹傲革溩印?、楊老四的糊辣湯、漿面條、新野板面、黃土崗辣子雞……
橋灣村世代居住著喬姓家族,大多數(shù)人家有幾畝薄地,農(nóng)忙去地里干活,農(nóng)閑下礦掙幾個現(xiàn)錢。村南是外來戶,多為流落此地的破產(chǎn)農(nóng)民。他們用包谷桿排成密集的柵欄,再抹上泥,搭起草棚遮風(fēng)避雨,全靠下玉礦養(yǎng)家糊口。喬氏家族與外來戶積怨甚深,經(jīng)常發(fā)生摩擦。劉鐵漢是外來戶礦工的領(lǐng)袖,生性豪爽,不請財神敬關(guān)公,最尊崇個“義”字。這幾天不斷有礦工來找他,說喬四麻子當(dāng)上了礦口把頭后,常把一些危險或難做的巷道分派給外來戶礦工干。
不料這天偏偏發(fā)生了礦難,引爆了這填滿怨憤的火藥桶。劉鐵漢帶六名外來戶礦工到一個新巷道作業(yè),發(fā)現(xiàn)巷頂不時往下落石頭,便連忙上井。喬四麻子不耐煩地說:“你劉鐵漢也是條漢子,咋這會兒變成個婆娘!咱們吃這碗飯不是一天兩天了,啥時候聽說過冒頂?你先去干,等一會兒我下去瞅瞅。”劉鐵漢眼睛里閃著焦灼的光,只好悻悻返回井下。剛走到新巷道口,就聽到里邊一聲悶雷,似天塌地陷,巨大的氣浪把他沖出一丈多遠(yuǎn)。
劉鐵漢隨著驚慌失措的人們跌跌撞撞爬上礦井,怒不可遏地一把揪住喬四麻子的衣領(lǐng)。外來戶礦工蜂擁而上拳打腳踢。喬姓礦工見勢不妙,連忙上前解救,引起兩派礦工械斗。
經(jīng)理黃振華見事情鬧大,不敢越俎代庖,趕緊派陶克去官府報案。縣長姚天池遂派警員前去調(diào)查,見雙方各執(zhí)一辭,互有傷者,最后只好不了了之。劉鐵漢帶領(lǐng)六名遇難礦工家屬向礦方討要說法。礦方拿出契約,稱對其死傷概不負(fù)責(zé)!劉鐵漢與遇難礦工家屬面面相覷,無以應(yīng)對。喬四麻子被打得鼻青臉腫,想抱粗腿敲開曹宅大門。不防被曹慧仁指著鼻子尖臭罵一頓。
當(dāng)天夜里劉鐵漢就被縣警察局抓走了。
礦方喘息未定,礦長陶克又被土匪馮黑子綁了肉票,贖金兩千塊大洋,否則撕票!流年不利,平地波瀾。公司開業(yè)后沒安生過一天??辆桦s稅多如牛毛,攤派不斷。地方官員常借“檢查”之名敲詐勒索。軍閥派系戈矛紛起,在南陽地面上打過來殺過去,誰來了草料糧餉都要就地籌措。就連直奉戰(zhàn)爭中吳佩孚失利,率部由鞏縣路經(jīng)南陽入川,還向礦方勒索一萬塊大洋充做軍餉。盒子炮對著你鼻尖,敢說個“不”字立馬崩了你!
轉(zhuǎn)眼間到了民國十七年春節(jié)。大年初一,貴娃一大早就把客廳炭盆的火攏得旺旺的。擺有曹氏祖宗牌位的云檀香案兩端,一對五斤重的舞龍戲珠紅燭光焰奪目,古銅香爐輕煙繚繞。中堂畫是幅老壽星獻(xiàn)仙桃,兩邊的對子字字飄逸:“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
曹慧仁身穿著簇新的黛青色緞子長袍,外罩一件團(tuán)花錦緞面小坎肩,頭戴紅珠頂瓜皮帽,腳穿雙梁底黑直貢呢鞋,端坐在冷冷清清的客廳里。往年這個時候車馬盈門,拜年的人群擠破門子。撫景傷情,他心里泛起一種凄涼和失落,禁不住鼻子一酸,差一點掉出眼淚。自外路人來南陽開礦后,他的尊嚴(yán)、榮耀、名聲,在一天天淡化;而更令他感到莫大恐慌的是腳下的這塊凈土,正在物欲中沉淪和墮落!煙館、酒館、妓院、賭場、戲院,如雨后春筍般地冒出來……
曹慧仁胸中頓時升騰起一股莊嚴(yán)、神圣的使命感。只有他才是這塊土地的主人,才能拯救沒落的世風(fēng)!
就像民國十年宛西水災(zāi),成千上萬的難民涌入官府,賑災(zāi)糧食杯水車薪,民變一觸即發(fā)!危難之際,他挽狂瀾于既倒,在四個城門口搭起粥場,七七四十九天鍋底下沒斷過火。
仆人貴娃小心翼翼進(jìn)來稟報:“開發(fā)公司經(jīng)理黃振華和礦長陶克,來給先生拜年!”
曹慧仁強(qiáng)按住滿肚子怨氣,起身迎客。雙方抱拳行禮,恭賀新年。寒喧過后,賓主坐定。黃振華打開皮包,拿出聘書和銀票:“我們這次來除了給先生拜年,還要聘請先生擔(dān)任敝公司的地方顧問——”曹慧仁望著那張淺綠色銀票,像無端被人摑了個大嘴巴子,面頰一陣火辣辣地刺疼。他把紫陶砂茶壺重重放在桌子上,站起身來,臉上慣有的笑容隱沒了,冷冷道:“你們這是門縫里看人,把我曹某看扁了!”客廳的墻角銅火盆里的木炭,泛著藍(lán)紅相間的火焰,暖氣烘烘的。曹慧仁的徒然翻臉,讓黃振華和陶克面面相覷,心中充滿寒氣。
客人走后,貴娃進(jìn)來小聲道:“劉鐵漢的幾個徒弟,湊錢買了個豬腿和幾只活雞來拜年,想請先生幫忙把他們師傅扒出來?!闭陂]目養(yǎng)神的曹慧仁驀然睜開眼皮:“讓他們把東西拿回去!你拿我的名帖找姚縣長,讓他放人?!辟F娃困惑地眨巴著眼睛,當(dāng)初喬四麻子來找先生,被訓(xùn)斥一頓;可走后先生讓姚縣長派人連夜去捕劉鐵漢。如今劉鐵漢的徒弟一開口,先生又讓放人。真是一副菩薩心腸,有求必應(yīng)啊!
曹慧仁不僅把劉鐵漢保釋出獄,而且還接到家里。劉鐵漢望著先生的滿臉慈愛,眼睛有些濕潤:“先生,大恩不言報!”曹慧仁淡淡一笑:“都是家鄉(xiāng)子弟,說這話就見外啦!你和喬四麻子同室操戈,死的傷的坐大牢的都是咱自己人,外路人連根汗毛都沒碰著。礦方應(yīng)該撫恤遇難礦工,雖說簽了生死契約,可也不能不仁不義呀!別說在礦上干活丟了性命,就是叫花子死在咱門口,咱也得出幾個錢,雇人拉到亂葬墳埋了吧!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一番話如撥云見日,劉鐵漢胸中的怒火“嘭”地點燃了。他雙目灼灼,咬牙切齒道:“回去我就和喬四麻子一道找礦方算帳!”曹慧仁滿意地點了點頭,用一種信任的目光看著他:“外路人欺負(fù)咱,咱們不能再窩里斗。喬四麻子是個流光蛋,二竿子,指望不住,今后老叔就依靠你啦!”
喬四麻子和劉鐵漢拋棄前嫌,同仇敵愾,宣布罷工,代表礦工向礦方提出三款條件:1、礦難中六名遇難礦工每人二百塊大洋撫恤;2、械斗中的傷者每人發(fā)五十塊大洋;3.礦工工資由三角提高到五角。
黃振華無異于面對敲詐勒索,一口拒絕。正當(dāng)他對罷工一籌莫展時,上??偣景l(fā)來電報:“鑒于復(fù)工無望,總公司已從與南陽毗鄰的湖北老河口招募礦工數(shù)百,數(shù)日就可到達(dá)!”
曹慧仁見和開發(fā)公司的那層窗戶紙已經(jīng)被捅破,便無所顧忌地從幕后走到了臺前。他就以商會的名義,召集城內(nèi)玉器店的老板、股東及士紳望族開會。
曹慧仁身穿一件黛青底子、五福捧壽團(tuán)花緞的長袍,外罩一件黑色棉坎肩,頭戴一頂挽著紅疙瘩的瓜皮帽,站起身來干咳幾聲,語氣沉重而冷峻:“諸位同仁,鄙人作為商會會長,有些話不能不說了。我等祖輩吃的是玉石飯,外路人控制采礦權(quán),使我們在原料上受制于人。自外路人來南陽開礦后,世風(fēng)日下,綱常淪喪,人欲橫流,禮崩樂壞。如今民怨沸騰,人神共憤……”
屋內(nèi)的氣氛不但肅靜,筒真可以說是凝重之極了。一雙雙驚恐不安的眼睛望著曹慧仁。長春街豐裕玉器店老板張子和拍案而起,怒形于色:“這些外路人實在太可恨了!”群起呼應(yīng),都說曹會長,我們聽你的,你說咋辦吧!曹慧仁的目光里透出幾分威嚴(yán):“獨山玉礦罷工到了節(jié)骨眼上,沒有強(qiáng)大的經(jīng)濟(jì)作后盾,就會功虧一簣。望諸位應(yīng)天順民,弘濟(jì)艱難,慷慨解囊——”
昔日一盤散沙、勾心斗角的老板們,眾志成城,紛紛捐錢捐物。
那夜五更,喬四麻子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他打著哈欠下床,點亮一盞四塊玻璃插成的罩子燈,開門一看是曹慧仁的仆人貴娃,睡眼惺忪地問:“出啥事啦?”貴娃滿頭是汗,喘著粗氣說:“湖北老河口幾百礦工已經(jīng)到了南陽城,天亮就要到礦上!”喬四麻子神色大變,忙穿上衣服去村南找劉鐵漢商量對策。劉鐵漢問貴娃:“先生的意思是——?”喬四麻子在一旁急得直跺腳:“嗨!你咋迷恁很,明擺著的事。湖北礦工一下礦,咱們就是喊爺,人家公司也不會搭理咱!”
早晨霧氣還未散盡,喬四麻子和劉鐵漢率領(lǐng)數(shù)百礦工在村口嚴(yán)陣以待。太陽不緊不慢爬到一竿子高時,湖北礦工黑壓壓地過來了。經(jīng)過長途跋涉,個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步履踉蹌。劉鐵漢看著這幫窮漢,不由動了惻隱之心,對喬四麻子低語道:“四哥,別動武,勸他們回去!”喬四麻子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心里膩歪:“光說好聽的中球用!”
湖北礦工被擋在村口,局勢立刻劍拔弩張。喬四麻子緊緊褲帶,走上前去抱拳施禮,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朝自己左小臂劃了一刀,頓時鮮血噴涌。湖北礦工沒有被震住,反倒怒氣沖沖地嚷道:“我們是礦上招募來的,與你們何干?”
“我們大老遠(yuǎn)來,你們給我們盤纏……”
喬四麻子虎起麻臉,瞪著銅鈴般的大眼珠子,吼道:“放你媽那屁!”
頃刻間,一場混戰(zhàn)開始了——
劉鐵漢想制止這場瘋狂的打斗,可根本沒人理會他。正在他手足無措時,被唰一聲飛來的半截土坯砸中腦門。他氣紅了眼睛,憋炸了胸膛,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低吼一聲,甩掉上衣,赤膊上陣了!
上??偣径聲弥钡V工被武力驅(qū)散的消息舉座震驚,鑒于巨額投資覆水難收,遂電告黃振華答應(yīng)礦工提出的三款條件。但這只是一相情愿。喬四麻子和劉鐵漢在曹慧仁的授意下,又提出了新的條件:在與湖北礦工沖突中受傷的礦工,每人撫恤五百塊大洋。
礦方見對方漫天要價,毫無誠意,只好中止談判。上海總公司也無計可施,勢如騎虎。黃振華不無悲哀地預(yù)感到,自己陷入了曹慧仁精心設(shè)置的貓戲老鼠的游戲之中。他和陶克連夜拜訪縣長姚天池,懇求縣府出面斡旋調(diào)停,避免局勢進(jìn)一步惡化。姚天池虛應(yīng)故事,敷衍搪塞。他三姨太生子時,大紅請?zhí)麧M天飛,想大撈一把。不料礦方有眼無珠,竟紋銀未送。閑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想球哩怪美!
開發(fā)公司道盡途窮,四面楚歌,陷入了“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
當(dāng)初躊躇滿志、一心“實業(yè)救國”的黃振華,此刻萬念俱寂,戚然地哀嘆道:“總公司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根本不該在這個地方投資。土匪綁票,軍隊騷擾,官府敲詐,土商摯肘,已使我們寸步難行!”陶克石破天驚:“我們要絕地逢生,恐怕只有假借土匪之手干掉曹慧仁,給罷工來個釜底抽薪!”黃振華眉頭微微跳了一下,倏地站起身來,聲色俱厲道:“我還沒混到雇兇殺人的份上!”
陶克決心已定,義無反顧,次日夜便喬裝打扮成鄉(xiāng)民模樣,悄然離開公司。接下來幾天他風(fēng)餐露宿,四處打聽土匪馮黑子的行蹤。那天陶克在鄉(xiāng)間土路上匆行走,竟被馮黑子用槍抵住胸膛,帶到一座破廟。
馮黑子三十出頭,高挑個兒,臉色蒼白,穿一件灰色大褂,儒雅斯文,似一識文斷字的私塾先生。他以審視的目光盯著陶克的臉,揶揄道:“陶礦長,你四處打聽我的下落,有何貴干?”陶克拿出銀票,說明來意。
馮黑子說:“你回去吧,三天內(nèi)辦妥!”陶克連忙鞠躬致謝。馮黑子面無表情,冷冷道:“你要人頭,我要銀票,咱們是買賣,誰也不用謝誰?!?/p>
馮黑子輕車熟路潛入南陽城。這幾天倒春寒,夜空飄落著零星的雪花,街上行人稀少。曹宅門口有個賣油茶的攤子,點著一盞洋油罩子燈。燈頭很小,光線昏暗,襯得周圍黑暗冷清?!百u油茶呀——!”老漢蒼老的聲音在空寥的街道傳出老遠(yuǎn)。馮黑子上前買了一碗,雙手捧著熱氣騰騰的油茶碗,一邊“吸溜吸溜”喝著,一邊暗中觀察動靜。
曹宅是青堂瓦舍的大院落,一進(jìn)三的宅第,一丈二的飛檐,高聳的透風(fēng)花脊。馮黑子繞到后院翻墻進(jìn)去,手握一把寒光刺目的匕首,摸到客廳,隔著窗戶花格子,瞅見曹慧仁正坐在太師椅上品茗。
“誰?!”貴娃去客廳送茶,無意發(fā)現(xiàn)黑暗中一個陌生身影。馮黑子見事情敗露,一腳踹開房門。“哎呀!”曹慧仁慘叫一聲,雙手捂腹,從太師椅上出溜到地上。馮黑子本想再補(bǔ)上幾刀,無奈已被貴娃從后面攔腰抱住。他馬步下蹲,身子一抖,把貴娃甩出老遠(yuǎn),準(zhǔn)備奪路而逃。不料手擎火把棍棒的家丁仆人聞聲趕到,七手八腳把他按倒在地,捆成個肉粽子。
曹慧仁昏迷兩天兩夜后,仿佛作了一串沉重的夢,驀然睜開了眼睛。曹家人驚喜萬分,專程從省城開封請來的醫(yī)生也終于松了口氣。老夫人忙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參湯,用勺一點點喂到他嘴里,把熱量和生命的活力傳遍他的全身,蒼白的面頰泛起了紅潤。他詢問是誰干的?貴娃說刺客叫馮黑子,還關(guān)在后院倉房里,打算問清是誰幕后指使,就送警察局。
曹慧仁心情沉重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馮黑子是鎮(zhèn)平夏莊人,他父親生前是位私塾先生,與我還有半面之交。民國十年那場大水,把他們弟兄幾個逼得落草為寇。別送官,送他十塊大洋,放了吧!”
仆人家丁們面面相覷一陣,只好照辦。眾人退去后,曹慧仁示意貴娃近前,對他耳語幾句。貴娃旋即轉(zhuǎn)身離去。老夫人坐到床前,不禁淚流滿面:“馮黑子差點要了你的命,你放了他,還送銀子,這算咋回事呀!”曹慧仁嘴角浮出一絲摻雜著苦味的笑,悠悠嘆道:“你們咋恁不醒事呀,馮黑子是受人指使,咱明著弄死他不難,可馮家兄弟能善罷甘休嗎?”
第二天傳來消息,馮黑子昨天晚上在城西十二里河被黑槍打死,搶走了他身上的鋼洋?!腥苏f是黑吃黑,也有人說是縣府警員化裝設(shè)伏。馮家兄弟揚言報仇,四處打聽仇家,也沒問出個子丑寅卯來。
曹慧仁在病床上強(qiáng)撐著坐起身來,向喬四麻子和劉鐵漢詢問罷工的情況,見二人目光躲閃,說話支吾,料定其中必有變故,便再三追問。二人只好把實情和盤托出:先生遇刺后,罷工頓時沒了主心骨,人心浮動;城里張子和等士紳停止了對罷工的接濟(jì),部分礦工因生活所迫準(zhǔn)備復(fù)工。曹慧仁氣得臉色蠟黃,額頭上冒出冷汗,傷口痛,心里更痛,痛得像錐子扎刀子剜,拍著床幫破口大罵這些見識短淺的蠢貨,發(fā)誓非要把開發(fā)公司整垮不可!
劉鐵漢臉上浮起愁云:“先生的心我們大伙領(lǐng)了,可先生還能有多少錢往里頭填呀!”
曹慧仁為支持罷工,傾其所有,連鄉(xiāng)下祖上留下的田產(chǎn)都賣了。屋子里長時間的沉默,靜得掉下一根針來都能聽得清。喬四麻子焦躁不安地在屋內(nèi)來回踱步。突然,他撲通跪在床前,麻臉漲得像豬肝,甕聲甕氣道:“我這條小命是先生給的,我回去帶弟兄們干脆把公司毀了,省得先生作難!”劉鐵漢見喬四麻子眉宇間騰起殺氣,頭皮一緊。曹慧仁見劉鐵漢愣怔那兒頗為躊躇,昏暗的老眼里溢出兩股灼人的熱浪,緩慢地蠕動著嘴唇,哽咽道:“鐵漢侄子,你說我賣房子賣地傾家蕩產(chǎn),還把命都差點搭上,圖個啥?人活著,不就為個義字,上不愧天地,下不負(fù)蒼生……”
喬四麻子和劉鐵漢立即返回橋灣村,分頭通知礦工鄉(xiāng)民,明天上午對礦方大張撻伐。喬四麻子還吩咐一幫把兄弟去十里八鄉(xiāng)呼朋喚友,招兵買馬。
翌日晨,虛弱得連說話都困難的曹慧仁,不顧老夫人和家人苦苦相勸,硬是乘一頂藍(lán)昵小轎來到橋灣鎮(zhèn)。上千礦工鄉(xiāng)民手持棍棒、鋤頭、桑叉,也有人帶有大刀、長矛和土槍。人群里還有一些長袍馬褂,城里玉器店的老板、股東,也聞訊前來助陣。喬四麻子麻臉上滿是骯臟的油汗,氣喘吁吁地跑到小轎前,沮喪地說:“先生,開發(fā)公司這幫龜孫們,昨夜里腳底板抹油——溜了!”“哦?”曹慧仁微微一怔,陰冷而驚訝的目光從在場的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他并不打算要開發(fā)公司人的命,惱怒的是竟有人吃里爬外,通風(fēng)報信。
劉鐵漢見目光最后鎖定在自己的臉上,心臟一陣狂跳,滿臉漲紅。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喬四麻子氣得恨恨地朝地下跺了一腳,緊緊褲帶,率領(lǐng)礦工鄉(xiāng)民浩浩蕩蕩奔向山上的礦井。
上海礦業(yè)總公司與河南省府函電交馳。時任省府主席的馮玉祥大為震驚,急令南陽縣府迅速平息暴民騷亂。一直裝聾作啞、坐等收拾殘局的縣長姚天池不敢怠慢,急復(fù)電:“暴民逾千,地方警力已無力彈壓?!笔「娏铖v南陽國民軍獨立1l師出動。
曹慧仁在貴娃的攙扶下艱難地下轎。當(dāng)他望見遠(yuǎn)處山坡上高大的井架轟然坍塌,精神亢奮,兩眼放光,一把推開攙扶他的貴娃,興奮地仰天大笑?!斑伞伞币蝗菏荏@的老鴰從頭頂掠過。曹慧仁嘴角淌出一縷殷紅的鮮血,猝然撲倒在地上,痙攣的身體漸漸舒展開來,抽搐的雙手緊緊攥住兩把泥土。
歡呼勝利的礦工鄉(xiāng)民突然安靜下來,靜得讓人心地發(fā)怵。不知什么時候,荷槍實彈穿黃軍裝的大兵,潮水般地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沒一點聲響,只有密匝匝如林的刺刀在陽光下閃著慘自的寒光……
獨山玉礦騷亂首犯喬四麻子、劉鐵漢“上路”的日子定于民國十七年三月初八。曹慧仁死后,張子和接任南陽商會會長。商會出面說情,二人非十惡不赦的江洋大盜,念及他們?yōu)榈胤嚼娣噶怂雷?,想犒勞他們一頓??h長姚天池和駐軍長官相視大笑,一口應(yīng)允,說要死的人啦,你們讓他吃龍肉都中!
喬四麻子、劉鐵漢倆入在牢里一日兩餐,每頓一個紅薯面饃和一碗稀包谷糝湯,餓得前心貼后心。商會派人送來一壺紅薯干白酒,一瓦盆豬肉燉粉條,一二十個自蒸饃。二人喜不自勝,飽餐一頓。
南陽城內(nèi)響起了凄厲的殺人洋號聲。在軍警的彈壓下,喬四麻子、劉鐵漢被五花大綁,背插亡命旗,緩緩向城西門外走去。街道兩旁人頭攢動,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
劉鐵漢瞅見人群里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但目光冰冷,沒有絲毫的同情和憐憫;有的人眼睛里竟毫不掩飾地充滿了怨恨的神色,像錐子一樣扎過來!劉鐵漢如夢初醒:自己被人當(dāng)槍使了!絕望的恐懼感像蛇一樣從腿上往上盤。他渾身顫栗,雙腳像踩在黃膠泥上,邁不動了。兩個五大三粗的軍警,趕緊上前一左一右拖著他往前走。看熱鬧的人群里,突然有人發(fā)現(xiàn)他褲子濕了一大片,驚喜地喊:“快瞅呀,這貨尿褲子啦!”鐵漢從圍觀的人們哄笑中聽出了嘲弄和蔑視。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頭也深深垂下。
喬四麻子不失英雄本色,昂首挺胸,邊走邊唱:“下朝來,一邊走一邊長嘆,想起了朝中事愁鎖眉間,宋王爺……”在一片喝彩聲中,他沉浸在從未有過的滿足之中。多少年后,南陽人對喬四麻子仍贊不絕口。說這貨有種,走一路唱一路,是條漢子!對劉鐵漢則唏噓不已,說不防他是窩囊貨稀屎蛋,嚇得尿一褲子。
這是一場沒有輸贏的爭斗。上海礦業(yè)總公司的巨額投資打了水漂;曹慧仁為支持罷工傾其所有,從此家道中落;數(shù)百礦工丟了飯碗……西門外刑場槍聲響罷,喧囂和熱鬧也隨之散去,大地又恢復(fù)了昔日的荒涼和沉寂。曠野里新壘的墳頭前,焚紙錢的火光中升騰起的紙灰像黑色的蝴蝶,在空中緩緩飄飛一段后又迅速地降下來,在地面低回盤旋亂舞……
民國十七年春至秋,南陽境內(nèi)大旱,農(nóng)作物幾乎絕收。人們原指望來年能有個好收成,不料旱蝗肆虐仍舊。脆弱不堪的南陽經(jīng)濟(jì)猝然而徹底地崩潰了。在這場史稱“南陽民國十八年年”的大饑荒中,十?dāng)?shù)萬貧苦百姓喪生。當(dāng)然,人們看不出玉礦大規(guī)模開發(fā)的失敗與這場慘絕人寰的劫難,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