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有許多事都早已注定，我們只能在早已畫好的軌道里行走。再怎么奔馳也始終是在軌道里。再怎么掙扎也逃脫不掉命運的掌心。真的，都是命中注定的，例如娘和那棵銀杏樹。

娘說，她嫁給爹時，只有一間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小屋。霉味不時會從小屋的每個角落散發(fā)出來。小屋里只擺著一張床和做飯用的簡單家什。

至今還記得那張用糟木打成的搖搖欲墜的床和那僅有的幾件永遠(yuǎn)也洗不干凈的帶有殘缺的做飯家什。

娘說這些都沒有什么，只要和爹在一起就心滿意足了。

娘還說在她和爹結(jié)婚的第一天就在那小破屋的左邊種了棵銀杏樹的樹苗。爹對娘說，等到什么時候那棵銀杏樹死了，他也就永遠(yuǎn)離開娘了。娘那時什么也沒說，然后用自己的眼淚給那棵銀杏樹樹苗第一次澆水。

娘說那時的銀杏樹樹苗翠綠欲滴，充滿生機。

爹和娘結(jié)婚一年以后，就有了我。娘給我起了個名字“銀杏”。娘說，我是她的希望，是她的全部希望。

娘說她對不起我。因為從我出生到不再需要吃奶和尿布那些東西之間的歲月，給我用的尿布都是娘跑遍整個山村湊的。娘還說她拖我的時候，總會找個角度讓我看到屋外那棵銀杏樹。我知道那不光是要我可以看到銀杏樹，她也可以看到。

娘說，那時的銀杏樹比剛栽下時多了一層叫堅強的外殼。漸漸地，我開始練習(xí)站立，走路。娘說，天好時，她總讓我扶著銀杏樹的樹干練習(xí)站立。

娘說，那時的銀杏樹可以遮擋風(fēng)雨了。

然后，我4歲了。娘說，就是那年爹去參軍了。和幾個人一起走的。爹臨走時說四年之后他會回來和我們團聚，還戀戀不舍地抱了抱那棵銀杏樹和我——銀杏。

娘說，那時的銀杏樹堅不可摧。

后來的日子，我和銀杏樹一起長大，它7歲，我比它小一歲。那年，我開始學(xué)會記些事情。

在記憶中努力摸索一番，找出了娘的那時。

在爹走后，娘每天都會精心地照料那棵銀杏樹。她除了看著我，只要有空暇，她就會望著那棵銀杏樹發(fā)呆。屢屢的深邃與迷茫，似乎永遠(yuǎn)沒有邊際……

爹走的那年，銀杏樹只有5個年輪。然后，6個年輪，7個年輪。爹依舊沒有回來。娘每天都會重復(fù)著一件事情。凝望著銀杏樹，瞳孔中寫滿了迷茫與期待，然后走到銀杏樹前，抱著銀杏樹，肩一聳一聳的。我懂那個動作叫哭泣?？粗锏难劬t了，眨了眨眼，眼淚就順著銀杏樹跌落下來，直至銷聲匿跡，然后就在銀杏樹上刻下一串淚痕。

那時的銀杏樹仿佛有些憔悴，它不再像原來那樣可以抵擋任何的狂風(fēng)暴雨了。

我7歲了。那年銀杏樹也有8個年輪了。娘把我的頭抱在她的懷里，大笑著說：“杏兒啊，你爹就要回來了!”娘把我的頭弄得生疼。然后放下我，就去抱那棵銀杏樹，笑著對它流淚。我眼睜睜地看到銀杏樹上的淚痕。

爹走了三年多了。我7歲了。銀杏樹也有8個年輪了。

銀杏樹仿佛也有點煥發(fā)光彩了。

然后娘就在每個日出與日落之間忙碌著祈盼，可仍然沒有停止在銀杏樹上留下淚痕。當(dāng)銀杏樹剛滿第9個年輪時，它開始有些干枯的趨勢。

娘在希望中失望，甚至絕望。為什么爹沒有回家團聚?和爹一起參軍的幾個人都回來了。娘瘋狂般扯著他們的衣服，問：“銀杏她爹怎么沒回來?”聲音歇斯底里，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

然后他們用一種我無法讀懂的眼神說“他在參軍時表現(xiàn)的好，領(lǐng)導(dǎo)重用，不要你們了?！睜C心的字刺透娘的心，換來無數(shù)冰冷的淚。

然后娘瘋狂般地抱著我，怒吼著，咆哮著?！般y杏啊!你爹不要咱們了!咱們怎么辦啊!”然后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她的鼻涕和眼淚把我后背都給弄濕了。風(fēng)一吹，冰涼冰涼的，心生疼生疼的。我就讓她抱著。因為我知道，除了我，娘再也沒有依靠了。如果我走了，娘的天就徹底塌了。等娘累得全身沒有力氣了，我就攙扶著她回家。

等走到離銀杏樹十幾米遠(yuǎn)的時候，娘“撲咚”一聲，跪下來了。開始抓頭，失聲痛哭。然后任憑我怎么拉也無濟于事地爬向那棵銀杏樹。娘半匍匐著身子，那雙長滿繭子的老手始終指向那棵銀杏樹，仿佛在說“等我。你不能走?！彼谟盟吷牧庵沃?，任憑早已破舊的衣服被地上的石礫劃得破爛不堪。帶著淤血的臉，娘卻疼痛地忘了呻吟。早已凌亂不堪的頭發(fā)遮住另一半臉，把“頹唐”這個詞詮釋地淋漓盡致。

那一幕，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是被歲月刻到心上去的。

我用畢生的力氣抱緊娘，不讓娘再去靠近那棵銀杏樹。我對娘說：“娘啊，那棵銀杏樹咱不要了。”娘聽后，掙脫了我的懷抱，毅然爬向那棵風(fēng)燭殘年的銀杏樹。娘爬到那棵銀杏樹底下，抱著它，把頭往上撞，邊撞邊喊：“你不是說四年之后回來嗎?騙人!騙人!”我奔過去，把娘的頭摟在我懷里。然后我看到我的衣服上有斑斑點點的血跡，那是娘的。

我對娘怒吼：“娘!他不值得你這樣!”然后娘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說話，就那么盯著銀杏樹。

我攙起娘，把她扶回屋。看到娘的額頭上，臉上，布滿淤血的痕跡，被磨破的衣服下面被石子硌出了小坑。我撫摩著娘的臉說：“娘，你還有我——銀杏?！?/p>

那棵銀杏樹在淚水中生長，在淚水中結(jié)束，賺了娘多少眼淚啊!

那晚，銀杏樹上的最后一片葉子也凋零了，只有那四年的銀杏樹上的淚痕仍清晰可見，因為那是刻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