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一個美國人繞道巴基斯坦,秘密訪問了中國。在北京,與當(dāng)時的國務(wù)院總理周恩來進行了會談。這個人叫基辛格,猶太人,是美國國家安全事務(wù)特別助理。這個人此次來華,是受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的派遣。當(dāng)年的7月16日,北京發(fā)表了這次會談公報,周恩來代表中國政府邀請尼克松總統(tǒng)在1972年5月前的適當(dāng)時間訪華。此后不久,尼克松應(yīng)邀來訪,中美領(lǐng)導(dǎo)人實現(xiàn)了直接會晤,史稱“中美關(guān)系史上的一個創(chuàng)舉”。
1979年1月1同,中國與美國正式建交。1月28日至2月5日,時任國務(wù)院副總理的鄧小平應(yīng)美國總統(tǒng)卡特的邀請正式訪美。3月1日,中美兩國在雙方首都正式建立大使館。同月,中國首任駐美大使柴澤民和美國首任駐華大使伍德科克分別到任……
—、“工種決定一切”
馬小龍二十四歲,在紡織廠的清花車間里是個極不起眼的人物,個子矮,長得丑,家里窮。莫說是車間主任和工段長了,就連工友們也不待見他,大家在一起“三吹六哨(閑聊,有的地方叫‘侃大山’,四川人叫‘?dāng)[龍門陣’)”,他都插不上嘴。車間里有不少漂亮的小姑娘,但是沒有誰用正眼瞧過馬小龍,就連長得難看些的,也沒把馬小龍放在眼里。好在馬小龍有自知之明,他雖然沒有對象,但是已經(jīng)把自己找對象的范圍確定了,那就是街道企業(yè)的女工。不管怎么說,自己這塊“國營”牌子,在街道企業(yè)那兒還是有一拼,還是可以大放光彩的。馬小龍知道,小土丘如若想讓自己高大些,那就趕快遠離高山,去與洼地站在一起。
說這話時,是1979年。馬小龍是1975年進紡織廠的,此時已經(jīng)有四、五年的工齡了。
若干年后,有個名字叫米盧的外國教練有句名言——“態(tài)度決定一切”。
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乃至八十年代,對于國有企業(yè)的工人來說,工種對一個人來說是至關(guān)重要的,套用老米的話說,就是“工種決定一切”。
馬小龍是清花車間里的“打包工”,他所從事的工作屬于熟練工種,確切點兒說是輔助工種,這一工種沒有任何技術(shù)含量可言,與力工相近,且沒有力工拿的錢多。紡織廠最牛B的工種,除了動力車間的電工和機修車間的“車鉗銑”,當(dāng)屬生產(chǎn)車間里的保全工了。保全工又叫機修鉗工,屬于重工業(yè)的機電級,待遇與“車鉗銑”等同。馬小龍所在的清花車間也有保全工,他進廠時,就聽人說能干上保全工的,差不多都是家里有“門子”的人。馬小龍的父親是廢品收購站的職工,母親根本就沒工作,是純粹的家庭婦女,扳起指頭數(shù)遍他的三親六故,里面也找不出一個有頭有臉的人。這就是說,馬小龍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門子”。沒有“門子”的馬小龍,只能乖乖地去干“打包工”了?!按虬ぁ保瑴?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叫“拆包工”,可廠里的人都這么叫,約定俗成,就如同馬小龍的名字一樣,沒有人會把他當(dāng)成一匹馬或者一條龍的。
“工種決定一切”,馬小龍的工種決定了他在工廠里的社會地位。馬小龍活得很自卑,經(jīng)常有種在人們面前抬不起頭的感覺。
那么,馬小龍的具體工作究竟是什么樣子昵?如果按紡織廠里的生產(chǎn)流程來說,專業(yè)性強,太難懂,莫不如讓馬小龍自己描述一下,似乎要更具體一些,生動一些。
馬小龍的這番話是在他有了對象之后說的。
經(jīng)人介紹,馬小龍在街道紙盒廠認(rèn)識了一個姑娘,這姑娘叫李秀芹,馬小龍叫她“小李子”。小李子這姑娘模樣還可以,挺清秀的,就是走路時有點兒踮腳。紙盒廠的廠房原來是個教堂,青磚墻,尖屋頂,上面有個十字架。小李子在廠里是專門糊青霉素藥盒的,她覺得自己能在國營大廠子找到對象,挺知足的。有一次,小李子問馬小龍:你總說你是打包的,打包到底是咋回事啊?馬小龍很有耐心地向女朋友描述了自己所從事的工作。
按馬小龍的說法,這紡織廠就好像是一個大食堂,而棉花,就好比是面粉。他所在的清花車間是全廠的第一道工序。每天,都會有大量的原棉從倉庫那邊運進來,就好像是把一袋袋面粉從車上卸下來,打開口袋,倒進面盆里。那清花機就像是和面用的大面盆,把棉花弄得松軟些,去掉里面的雜質(zhì)。然后,這些和好的“面粉”就運到梳棉車間了。這梳棉車間呢,就好比是一臺軋面條的機器,把棉花變成“面條”后,運到細紗車間、漿紗車間、筒捻車間,最后才到織布車間。到了細紗車間,就像是把棉花做成了“細掛面”,到了織布車間就像是把棉花烙成了“大餅”。馬小龍的工作,就是把卸下的棉花包打開,然后運送到清花機里。這棉花包里的棉花就是紡織廠里所說的原棉。
馬小龍對小李子說,他就是把“面袋’’拆開的人。
除了在小李子面前,能找到一點兒自尊和優(yōu)越感之外,一進了工廠大門,馬小龍立刻就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一種自卑感,家庭了,工種了,長相了,本事了……沒有一樣比人強的,看一切人都得仰視。
其實,馬小龍根本用不著這么自卑的,工種有時不一定就能決定一切,凡事都有例外。大家都知道鼎鼎大名的大導(dǎo)演張藝謀吧,他當(dāng)年就在西安的一家紡織廠當(dāng)工人,干的就是與馬小龍差不多的工作。這工作在廠里的地位很低,唯獨有一點兒好處,就是洗澡方便。當(dāng)他鉆進粉塵飛揚的風(fēng)道,像掏灶坑似的,清理一番棉花的雜質(zhì)之后,灰頭土臉地從里面爬出來,隨時可以去沖一個澡。清花車間就有浴池,是帶噴頭的那種,非常方便。其它工種的工人可沒這個待遇,想洗澡得在固定時間跑到廠外的大浴池。張藝謀還說,在工廠那時,雖然正值青春年少,因為家庭出身和工種的局限,縱使小伙子很出色,但從未有哪個漂亮的女孩對他表示過好感??梢姀埓髮?dǎo)演當(dāng)年在紡織廠當(dāng)工人期間,其境況并不比馬小龍好多少。
所不同的是,人家張藝謀當(dāng)工人時不甘寂寞,喜歡上了攝影,并且搞出了名堂,改變了自身的命運,后來還成了享譽中外的大導(dǎo)演。如果當(dāng)年的馬小龍也像張藝謀似的迷上了什么,比如說也學(xué)個攝影之類的技能,沒準(zhǔn)兒在若干年后,即使成不了張藝謀,拍不了電影,那么在商業(yè)街開個婚紗影樓總不會有啥問題吧?也不至于在紡織廠破產(chǎn)后,在馬路邊上盤了個報刊亭零售書報雜志。
因為杰出是屬于少數(shù)人的,所以大多數(shù)人必然是平庸的。雖然都從一樣的起點出發(fā),但張藝謀是杰出的,而馬小龍卻是平庸的。
老美的包皮布真“尿性”
1979年中美建交。
在這個故事里說這件事,似乎有點兒風(fēng)馬牛不相及。把這么大的歷史事件與馬小龍這樣一個小打包工扯在一起,也似乎不太嚴(yán)肅。之所以這么聯(lián)系,主要是因為,這件大事的出現(xiàn),使馬小龍在工廠里的地位發(fā)生了一些變化,由一個從不被人正眼瞧的打包工,一夜之間成了許多人見面都要同他打招呼的特殊人物。
中美建交后不久,在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里,馬小龍走在廠區(qū)的大道上,會有一些讓他感到陌生的面孔在沖著他笑,有的還會招招手,說“小龍,上班啊”或者“小龍,下班啊”。人們這樣稱呼馬小龍,而且還把“馬”字給省略掉,這讓他感到受寵若驚,以往,也只有父母才會如此親昵地稱呼自己。
中國與美國建交,在大多數(shù)人的眼里,只不過是覺得自己的國家與美國有了往來關(guān)系,平添了幾分安全感。美國和中國關(guān)系好了,就像兩家鄰居一樣,過去吵得不可開交,現(xiàn)在開始了正常走動,可以預(yù)見,美國起碼在相當(dāng)一段時間里不會向中國發(fā)動戰(zhàn)爭,老百姓從此也能過上太平日子了。平心而論,沒有哪個老百姓會想過美國會給中國的老百姓帶來什么物質(zhì)實惠,比如說會給中國一些美國奶粉美國糖果。盡管過去人們在報紙上多次看到,說美國一出現(xiàn)經(jīng)濟危機,生產(chǎn)過剩,資本家就會把大量的牛奶倒進大海里去??梢娙思业呐D逃卸嗝炊?,像咱們的長江黃河一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危機”了還往海里扔!現(xiàn)在中國雖然和美國有了外交關(guān)系,可人家老美有多“鬼道”啊,他們即使白扔了,也未必會把牛奶白白送給中國老百姓喝的。
馬小龍也在工廠的大喇叭里聽說了,知道中美建交了。盡管這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但這對于馬小龍來說,好像沒有什么感覺,生活還是原來的那個樣子。本來嘛,一個打包的小工人,靠力氣掙錢吃飯,有必要關(guān)心那么多嗎?美國和中國好了,那是兩國政府之間的事,人家鄧小平也好,尼克松也好,絕不會來征求你馬小龍的意見的,是吧?你一個小工人,贊成也好不贊成也好,都不頂用。馬小龍知道,自己這輩子注定不會與美國人有什么瓜葛的,下輩子也不會有的,甚至想看一下美國人的鼻子究竟有多大的機會都沒有。
大概是受父親所從事的職業(yè)的影響,馬小龍自小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特別珍惜東西。平時在路上見到個螺釘,見到半塊砂輪,他都會揀起來……至于這些東西要干什么用,他從來沒想過,只是喜歡收集。
過去原棉的包裝,用的都是含有化纖的棉布,廠里是要回收的,由廠后勤部門的那幫家屬撕成塊打成捆,再由各車間的材料員領(lǐng)走,這些包皮布就變成了擦機器用的揩布。盡管馬小龍愛收集破爛,可這樣的包皮布馬小龍想留也不敢留。只是揀一些手帕大小的邊邊角角,留做擦皮鞋用或者包飯盒。
中美建交后,有大批的美國原棉進了紡織廠。廠里沒有人告訴馬小龍他們,說這些原棉是哪兒產(chǎn)的,是這幫小子在包皮布上看到了有“USA”的字樣后,自己琢磨出來的。這些來自美國的原棉使用的包皮很特殊,全是用尼龍制成的,馬小龍和另外幾個打包工將其稱為“尼龍包皮布”。
該面料在幾十年后的大街上隨處可見,多半被加工成袋子,尤為搞服裝批發(fā)的商販所喜愛,俗稱“編織袋”。
美國大鼻子的包皮布真“尿性(能耐、厲害的意思)!馬小龍對這種包皮布贊不絕口。
可不是“尿性”嗎?你瞧瞧人家的東西,多結(jié)實,弄一塊縫個買菜用的兜子,十年八年用不壞。還有,人家老美的包皮布有顏色,黃的,藍的,白的,還有乳白色和高梁米糠色的!
與以往的棉布包皮不同的是,這樣的包皮布不能用來擦機器,因此廠里不再回收,每次拆下來,都扔到垃圾站了。
馬小龍是有心人,他每次都很有耐心的,把那些沒有被搬運工的鉤子鉤出破洞的、有顏色的包皮布用剪刀修剪好,疊得平平整整的收起來。時間長了,馬小龍積攢了許多美國原棉的包皮布。車間里有個裝破爛的小房間,實際上那里面根本就沒有什么正經(jīng)破爛,就有幾只缺胳膊少腿的椅子,門整天敞著。馬小龍積攢的包皮布多了,沒地方放了,就把這個裝破爛的小房間利用上了,還編了個理由上車間材料員那兒領(lǐng)了一把大鎖頭,咔嗒一聲鎖上了。
大塊的、完整的包皮布都被馬小龍拿去了,送到垃圾站的都是那些沒顏色的、破損的、小塊的。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廠里開始流行一種買菜的兜子,許多人上下班都拎著。這種兜子的樣式很簡單,用縫紉機軋個方形的口袋,再加上兩根帶子。據(jù)說,這是細紗車間一個軋錠袋的女工的首創(chuàng),有一次她去浴池洗澡,回來時,恰巧路過清花車間門外的垃圾站,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美國原棉的包皮布,便揀了一塊干凈的拿了回來,用手中的縫紉機軋了一個兜子,留著下班后買菜時用。像是得了流行感冒一樣,沒過多長時間,在上下班人群里,有不少人都拎著這種兜子,竟然成了紡織廠的一道風(fēng)景。有的人的兜子帶顏色,舍不得買菜用,便把它用來裝飯盒或小孩子的尿布,非常結(jié)實耐用,而且樣子還好看。因為這種面料只有紡織廠才有,而且軋兜子的線是軋錠帶專用的,外廠的人見了,只有羨慕的份兒。那時節(jié),只要誰在馬路上看見有拎這種兜子的,便會說:瞧見剛才過去的那個女的了嗎?紡織廠的!
于是,這種尼龍包皮布很快成了一種緊俏物資,廠里有人向清花車間的打包工索要包皮布,外廠的人也求在紡織廠上班的人給弄塊包皮布。由于供大于求,清花車間小伙子們的身價一下子提高了許多。過去沒有人瞧得起他們,可如今不少人得巴結(jié)他們,遞煙,陪笑臉,為的是能弄塊包皮布。每逢這時,這些清花的臭小子經(jīng)常會端起架子,牙疼似的說:哎呀,你咋不早吱聲呢?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進美國原棉了,庫里存的不是山東就是河北的,包皮布特別次不說,廠里還得回收——這樣吧,既然你瞧得起我,再難弄我也得給你整一塊美國的!
要包皮布的人太多,每當(dāng)一包美國原棉送進車間,這幫打包工就會蜂擁而上,像惡狼似的撕扯起來,頃刻間,一塊包皮布四分五裂。馬小龍見好好的包皮被扯得稀碎,很是惋惜,盡管他不知道自己留大塊的做何用。也有不少人找馬小龍要包皮布,馬小龍從來舍不得給他們大塊的,只是在車間里揀些小塊的。
既然是流行,總有過時的那一天。過了不久,街上開始流行一種人造革背兜,樣子很奇特,呈桶狀,人稱“馬桶”。也就是幾個月之間,滿大街到處可見斜背“馬桶”的青年男女,就是這種時髦的“馬桶”頂替了尼龍包皮布兜子。到后來,除了紡織廠家屬區(qū)退休的老太太還拎這種兜子買菜,年輕的如果有誰拎的話,肯定會有人說:瞧見剛才過去的那個傻B了嗎?紡織廠的!
為“24條腿”而奮斗
當(dāng)馬小龍他們再度得到重視時,是在1980年的春天,乍暖還寒,城市的年輕人興起了打沙發(fā)的熱潮。由于是剛剛興起,女青年擇偶時對男方的要求還停留在“24條腿”的初級階段,還沒發(fā)展到“48條腿”的程度。
這所謂的“24條腿”,就是床、寫字臺、立柜、一對兒沙發(fā)和一只茶幾。其實,后來不少人打立柜已經(jīng)不用腿了,但仍按四條腿計算。后來,這“24條腿”發(fā)展到“48條腿”了,很多人都算不清楚了,究竟怎樣才能湊上48條腿,好像是把碗櫥之類的家具也算進去了。那時候,打沙發(fā)成了家喻戶曉的事情,連沒什么文化的老太太也知道了這件事,但是她們經(jīng)常會把沙發(fā)說成“發(fā)沙”。
打沙發(fā)這種事主要在工廠的青年工人中特別流行,因為工人階級最富有創(chuàng)造力,最有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精神。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嘛!那時,家具商店也有出售沙發(fā)的了,但是價錢特別貴,幾十塊錢一對兒,再加上茶幾,兩個月的工資都不夠。而且,那沙發(fā)的樣子非常蠢笨,占地方,誰家有那么大的地方擺它呀?不少小伙子都這么評價商店里的沙發(fā),他們說這種話,除了矯情,還多少有點兒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意思。除了個別家庭生活富裕的人,大多數(shù)人的做法都是自己動手打沙發(fā),為實現(xiàn)“24條腿”而奮斗。
其實,那時的沙發(fā)的制作工藝并不復(fù)雜,說穿了就是一個彈簧椅,只不過是整個外形要比傳統(tǒng)的彈簧椅現(xiàn)代一些罷了。只要你能“弄”到點兒木料,“弄”到點兒鋼絲(做彈簧用),再“弄”到點兒包沙發(fā)的面料,然后上別人家照著樣子畫個輪廓圖,回家悶頭鼓搗幾天,只要你的手不算太笨,就可以擁有一對沙發(fā)了。那時候,年輕人都喜歡說?!芭?,一個“弄”字可以包含許多意思,什么都說“弄”,這個“弄”就是得到的意思,但必須有個前提,“弄”是不花錢的,花錢辦到的事都不算是“弄”。比如說,有人說他“弄”了一張電影票,那肯定是沖人伸手要的;再比如,有人說他把哪個女的“弄”了,那女的肯定也不是什么好餅,十有八九是個“馬子(女流氓)”,而且聲稱“弄”她的那個家伙,也一定是一個子兒沒花白“弄”的。
在打沙發(fā)的過程中,其它東西都好“弄”,就是包沙發(fā)的面料不好辦。最初青工們選中了車間里裝細紗的紗袋子。這紗袋子是用上好的帆布做的,“弄”條新的包沙發(fā)倒是蠻不錯的。問題是“弄”紗袋子有風(fēng)險,一旦被廠里的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了,肯定會被扣上“破壞生產(chǎn)”的罪名,況且廠里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個苗頭了,以廠部的名義,下發(fā)了一個措詞相當(dāng)嚴(yán)厲的通知,如果發(fā)現(xiàn)有盜竊紗袋子者,輕則開除廠籍,重則會被送交公安機關(guān)。
為了避免被人發(fā)現(xiàn),就要進行一番掩蓋。紗袋子上有字,除了“細紗”兩個大白字,還有編號,要清除這些字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弄來“信那水”,用刷子刷,最后還會留下痕跡的。你把沙發(fā)打好了,肯定會有人參觀吧,人家說我看看你的沙發(fā)打得咋樣啊?一邊說一邊撩起沙發(fā)巾,這一撩不要緊,肯定會露出里面紗袋子的“遺體”。人家一聲不吭地走了,你的心里準(zhǔn)保得打鼓,覺得吉兇未卜。另外,紗袋子的缺點也不少,顏色單一,除了綠的就是白的,那帆布不但厚而且硬,不易操作,如果技術(shù)再差一些,包出來的沙發(fā)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總而言之,紗袋子必須淘汰,要開發(fā)新的面料。出于以上考慮,這些年輕人開動腦筋,決心放棄紗袋子,去尋找一種安全而且適用的沙發(fā)面料。幾經(jīng)考察和試驗,最終選中了美國原棉的包皮布。
有個青工弄來了一塊大一些的尼龍包皮布,嘗試著包了一個沙發(fā),完工后,大家一齊叫好,這用尼龍包皮布包的沙發(fā),要比紗袋子包的漂亮多了,如果用女人來形容,就是一個秀氣!青工們還發(fā)現(xiàn)了尼龍包皮布的其它優(yōu)點——坐在上面屁股感覺好,清爽,透氣,另外還容易擦洗。 于是,人們把目光集中到了清花車間,千方百計地想弄一塊尼龍包皮布。默默無聞的馬小龍,就是在這時候真正被人們發(fā)現(xiàn)的。盡管打包工并非馬小龍一個,但在討要尼龍包皮布這件事上,人們對馬小龍要高看一眼。向別人要,那些小子也很熱心,保準(zhǔn)會給你弄一塊的,但質(zhì)量如何就太難說了,不是上面有窟窿,就是拆包時野蠻操作,胡亂撕扯,拿回去也不好用。人家馬小龍手里的尼龍包皮布不但方方正正,平平展展,而且沒有一個破洞。向別人討要,不但質(zhì)量沒把握,而且顏色也不能自選,碰上啥樣算啥樣。找到馬小龍,你可以向他商量,要一塊顏色稱心的。
開始時,有人向馬小龍討要尼龍包皮布很容易,基本上不用費太多的口舌,只須一張笑臉和幾句客氣話就可以了。漸漸地,馬小龍居然拿起了架子,當(dāng)有人向他要尼龍包皮布時,這小子不像先前那么痛快了。
于是,有人便說:小龍,中午咱們?nèi)ァ按蟊姟?,哥們兒請你喝啤酒。最初的馬小龍還扭扭捏捏的,后來便心安理得了,雖然客套幾句,那也是假裝的?!按蟊姟本褪羌徔棌S門外的小飯店,進了飯店,你馬小龍坐在那里就行了,人家會恭恭敬敬地端上兩大碗散裝啤酒,然后再弄一盤瓜片炒雞蛋,一盤燒茄子。從飯店出來后,小臉喝得紅撲撲的馬小龍便按對方提出的要求,拿出一塊尼龍包皮布來。
就憑手里積存的尼龍包皮布,馬小龍喝了不少啤酒。一時間,馬小龍在廠里成了名人,好多不認(rèn)識的人都和他套近乎,就連廠俱樂部把門的那個黑大個兒,見了馬小龍都說:小龍,想看電影就找我去!還有職工食堂打飯的那個胖姑娘,見馬小龍打飯來了,一邊趁別人不注意給馬小龍額外加了一勺紅燒肉,一邊小聲說:小龍,求你件事,能不能給我弄塊尼龍包皮布,要米黃色的。馬小龍聽了,矜持地說:看看吧。
受到了這么多人的重視,受到了這么多人的追捧,一向不受人待見的馬小龍很受用。在廢品收購站上班的父親老早就教育他,別糟踐東西,說不定啥時候有用。馬小龍覺得父親的這句話非常經(jīng)典,算得上至理名言??墒?,人家給你啤酒喝,你能讓人家白花錢嗎?人家向你遞個笑臉,你好意思讓人家失望嗎?就這樣,尼龍包皮布一張又一張地出去了。坐吃山空,就這樣下去,用不多久,自己的那些存貨就會光的,為了維持自己現(xiàn)有的“社會地位”,那就得不斷補充貨源,繼續(xù)積攢尼龍包皮布,有了包皮布,就有了人們的笑臉,就有了啤酒。
芝麻開門吧
有一天,車間里又進了一大批美國原棉,打包工的小伙子們高興得嗷嗷直叫,因為在最近一段時間,廠里進的都是國產(chǎn)的原棉。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欠了不少人情,因為找他們弄尼龍包皮布的人太多了。他們向那些要包皮布的人把大話都說了,或者還喝了人家的酒,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給人家弄到,心里非常過意不去,早就盼著這一天了。他們曾經(jīng)找過馬小龍,想通融一下,討要一張,去還掉欠人家的人情,可這小子就是不開面,說啥也不肯。說不通,那就搶吧,可是誰也不知道這小子把那些尼龍包皮布塞進哪個耗子窟窿里了,滿車間踅摸個遍,也沒翻著。氣得這幫小子直罵馬小龍不夠意思,說那尼龍包皮布也不是你老婆的人皮,瞧你那個雞巴德行。馬小龍聽了也不惱,心里說:我操,給你,憑啥呀?你喝了啤酒,落了人情,讓我給包皮布,想的美!
這回一見美國原棉來了,這幫打包工如同蒼蠅見血一般,呼的一下子就撲過去了。馬小龍沒有同他們搶,而是找了他們搶剩下的一包原棉,不緊不慢地拆了起來。干這一行,馬小龍?zhí)貏e有經(jīng)驗,就像一個技術(shù)熟練的獵戶,在精心地剝離一張獸皮。要想得到一張完好的尼龍包皮布,不能野蠻操作,要有耐心,從哪兒拆,怎么拆,這里面可有學(xué)問了。別看那幫小子急得像猴似的,拆下來的包皮布肯定不好,就像是搞收藏的人所說的——“破了品相”,給了人家,人家還不一定滿意呢。
此時,馬小龍站在一包美國原棉前,身邊除了那個和別人一樣用來掐鐵“要子”的長柄鉗子,還有一把自備的剪刀和一根細鐵釬。
這把剪子是用來修剪包皮布的邊角的,細鐵釬是用來挑開縫合包皮布的棉線的。如果沒有這些工具的話,用手去撕扯,肯定會毀掉一張包皮布的。如此專業(yè)的做法,在打包工中馬小龍是獨一無二的。
面對一包美國原棉,馬小龍不急于動手,像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似的打量這包原棉——天藍色的包皮閃著光亮,上面一個破洞也沒有,用它來包沙發(fā),乖乖,不用罩上沙發(fā)巾也蠻闊氣!
經(jīng)過一番打量之后,他才取出鉗子,雙手用力握住鉗柄,只聽咔嚓咔嚓幾聲,棉包上的鋼絲被他掐斷了。
正當(dāng)他小心翼翼地揭下包皮時,一個奇跡出現(xiàn)了——在棉花里露出一個花花綠綠的塑料袋的一角!
馬小龍的眼睛一亮,心里出現(xiàn)了一種莫名其妙的驚喜。
這驚喜如同一個考古學(xué)者發(fā)現(xiàn)了極具研究價值的古墓,更好似《天方夜譚》里的阿里巴巴發(fā)現(xiàn)了四十大盜藏寶的密室。
如果馬小龍讀過《天方夜譚》的話,肯定會像阿里巴巴一樣,呼喚一聲——“芝麻,開門吧。”
發(fā)現(xiàn)奇跡的馬小龍,心像打鼓一般“撲通撲通”狂跳起來,他雙手顫抖著把那個塑料袋從棉花里拽出來,捧在手里,一雙小眼睛瞪得滴溜圓——進廠好幾年了,拆過的原棉包不計其數(shù),曾在國產(chǎn)的棉包里發(fā)現(xiàn)過磚頭、鵝卵石、秤砣,可是發(fā)現(xiàn)使他感到驚訝的東西,這還是第一次。
塑料袋里裝的什么東西呢?怕不是炸彈吧?
受好奇心驅(qū)使的馬小龍沒有顧及這些,急忙打開塑料袋,從里面抓出一把東西——清一色的糖果。這些糖果的包裝也特別漂亮,五顏六色,包裝紙上面凈是一些外國字。不用說,這糖果肯定是美國的,因為這包原棉就是美國的!美國糖果是啥味道,生來沒嘗過,也不可能嘗過,這回可要見識一下了!他剝開一塊糖扔進嘴里,舌頭卷起糖在口腔里轉(zhuǎn)了一圈兒,唾液馬上大量地分泌出來了。嘿,這糖真他媽的甜,同時伴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奇異的香味。
一般的人,都有愛顯擺的毛病,馬小龍是一般人,肯定忍不住要顯擺,于是沖幾個伙伴喊了聲:瞧這外國糖哎,真他媽的甜!
喊過之后,馬小龍就有點兒后悔了,覺得不如自己把糖留下,帶回家去給父母嘗嘗,給上中學(xué)的妹妹嘗嘗。然而,這一嗓子喊出去之后,那幾個土匪一般的伙伴閃電一般跑了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呼啦啦一哄而上,有的抓三塊,有的抓兩塊,一塑料袋糖果全沒了,一塊也沒給馬小龍剩下。
伙伴們品嘗著外國糖,贊賞有加,說同樣是糖,可是咱中國糖和人家外國糖就是沒個比,吃到那股特殊的香味了嗎?那叫啥呀?叫巧克力!
馬小龍懊悔地看看手中的空塑料袋,見里面還有一本畫冊,彩色的。我操,這是啥玩意兒啊?快拿出來看看!伙伴們齊聲催促著。
馬小龍取出那本畫冊,翻開封面。
天啊,馬小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進入他視線的,竟然是一個光屁股的外國女人,赤裸裸的一絲不掛!
馬小龍頓時目瞪口呆。
小伙子們湊近一看,也全傻眼了,霎時間,空氣好像也被凝固了。
這些沒老婆的小伙子,哪里見過這種東西,像被巫師施了魔法一般,一個個頭暈?zāi)X脹,心跳加速,熱血奔涌,甚至下體也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了反應(yīng)。
過了片刻,小伙子們緩過神來,仔細看了看那個讓他們血脈賁張的光屁股的外國女人。
那個外國女人很年輕,模樣也很俊,挺年輕的,站立著,裸露著誘人的乳房,乳房下面還有一個肚臍眼兒。她的肩上有一個水罐,那水罐還正在往下滴水。
那個外國女人的表情很平靜,她似乎對小伙子們說:瞧你們這副德行,沒見過女人咋的!
小伙子們實在是忍受不了了,他們從未經(jīng)歷過這種誘惑,一個個面頰發(fā)燒,呼吸急促。
算了,別看了——鬧眼睛!馬小龍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打算把畫冊收起來。這時,一個名叫孫凱的小伙子,說了聲“你就拿來吧”,冷不防從馬小龍的手中搶走畫冊,撒丫子就跑。等馬小龍和另外幾個小伙子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時,孫凱早已沒了蹤影。
伙伴們遺憾地散去了。
最遺憾的當(dāng)屬馬小龍,美國糖被搶沒了,光屁股外國女人的美國畫冊也被搶走了,他的手里只剩下一個空塑料口袋——說“空”似乎不確切,因為塑料口袋里有一張寫著字的紙。那上面都是一些彎彎曲曲的外國字,不認(rèn)識,不看也罷。馬小龍把塑料口袋收起來了,他覺得美國的塑料口袋挺結(jié)實的,扔掉了有點兒可惜。
二哥一晚上坐了三屜
孫凱把畫冊夾在腋下,一溜小跑,跑回了獨身宿舍。這時己接近午休時間,同宿舍里的另外兩個人已經(jīng)回來了,他們見孫凱的樣子有點兒怪,鬼鬼祟祟的,知道他的腋下夾的肯定是好東西,便呼啦一下?lián)砩先?,搶下了那本畫冊。接下來的情景與在清花車間里發(fā)生的情景差不多,這幫小伙子見了那畫冊,每個人都傻眼了,下體都有了反應(yīng)。
與孫凱在一起住的都是年輕人,除了那個家在郊區(qū)住的,綽號叫“二哥”的姚興家,另外三人都沒結(jié)婚,基本上沒有過與異性有過親密接觸的經(jīng)歷,就是說活了二十多歲,還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說“基本上”是為了留有余地,因為宿舍里的陳建國已經(jīng)有了對象,他的對象是梳棉車間的擋車工,身材很好,人長得也秀氣,名字也秀氣,叫唐小羽。陳建國也是清花車間的,與孫凱和馬小龍他們不同,人家陳建國是保全工,而且還是工段的團支部書記,不然的話,人家唐小羽會跟他嗎?因為陳建國有對象了,且不知道兩人的關(guān)系發(fā)展到什么程度,所以很難說這家伙對女人到底知道多少。
二哥雖說是結(jié)婚了,但對女人的了解,也僅僅局限于他老婆身上的那點兒零碎,見了畫冊上光腚的外國女人,照樣眼睛直勾勾的。
宿舍還有一個小伙子,還沒回來,因此失去了這一大開眼界的機會。
幾個年輕人翻看了一會兒畫冊,孫凱想收起來了,便對二哥他們說:差不多了吧?
二哥說:忙啥呀,我還沒看夠呢!
陳建國畢竟是工段的團支部書記,考慮問題比孫凱等人要冷靜些,他讓孫凱馬上把畫冊收起來:趕快收起來,讓外人看見了,說不定弄出啥事來!
聽陳建國這樣說,二哥立刻警覺起來了:建國,這八成就是黃色畫報吧?
陳建國摸摸腦袋說:可能是吧,我也說不準(zhǔn)——孫凱,你是從哪兒弄的?
孫凱說是從美國原棉里發(fā)現(xiàn)的。
陳建國說:那你真得加點兒小心了,千萬別給別人看!
孫凱大大咧咧地說:怕個屁呀?不就是本美國畫報嘛!
孫凱這家伙頭腦比較簡單,平時總表現(xiàn)出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說話做事都欠考慮,可一旦弄出點兒什么事來,馬上就“癟茄子”了,“螞蚱眼睛——長長了”。這帶引號的字都是二哥說過的話,二哥的家是郊區(qū)的,肚子里有不少農(nóng)村的俏皮話。
陳建國的叮囑,沒過多大一會兒,就被孫凱給忘在腦后了。整個一下午,這家伙進車間后就閑不住了,把那本畫冊藏在破工作服里,像瘋狗一樣亂跑起來,一會兒上動力車間,一會兒上機修車間,再過一會兒上織布車間,找到那些和他關(guān)系好的人,悄悄地對那些人說:哥們兒有個好東西,讓你們開開眼。那些人先后被孫凱叫出車間,找個沒人的地方,聚在一起翻看那本外國畫冊。
盡管孫凱在給那些哥們兒看畫冊時,也煞有介事地提醒說,你們千萬不要把這事說出去,對誰也不能說;盡管那些哥們兒也信誓旦旦地表示,就是親爹親媽我也不說,可是沒過一天,就有好多人都知道清花車間有個叫孫凱的,手里有一本外國畫冊,上面全是光屁股的外國女人,可刺激了,可比那手抄本看著過癮。
他們說的那個手抄本,是指前幾年被查禁的《少女之心》。還有不少人找上門來,說孫凱你太不夠意思了,就憑咱哥們兒的關(guān)系,你不給誰看,也得給我看看啊!為了“夠意思”,孫凱把美國畫冊傳播的范圍又?jǐn)U大了許多。
織布車間有個叫老歪的保全工,與孫凱是中學(xué)同學(xué),兩個人的家又都住在清真寺附近,上下班總能碰到。孫凱把畫冊給老歪看了。老歪沒看過癮,提出要拿回家去看一天,孫凱說那可不行,弄出事來我可擔(dān)不起。老歪說:你還信不過我嗎?這樣吧,你把畫冊借給我,我給你弄個新軍帽怎么樣?老歪有個哥哥是軍用被服廠的,會仿制軍帽,做出來的軍帽與真的一模一樣。孫凱一聽這個條件,當(dāng)即答應(yīng)了,能弄個軍帽戴一戴,那還有啥不可以的呢?就這樣,老歪拿走了美國畫冊……
就像從來沒吃過肉的人,第一次嗅到了肉香,那本有光屁股外國女人的美國畫冊,在這些年輕人中產(chǎn)生了非常微妙的反應(yīng)。
孫凱對此的描述是這樣的:腦袋嗡嗡的,渾身上下像著了火一樣。
陳建國的描述略有節(jié)制:不知道為什么,干活時總愛走神。
描述得最精彩的應(yīng)該是二哥,他說得很具體:那本外國畫冊太厲害了,昨天晚上,我他媽的一連坐了三屜,把我老婆弄蒙了,說你他媽的今天的勁頭咋這么大,剛結(jié)婚時也沒這樣,是不是吃了啥藥了哇?
“坐屜”是打麻將的術(shù)語,與坐莊是一個意思。二哥所說的“坐屜”,不言而喻,就是指和他老婆睡覺時干的那點兒破事。
看了外國畫冊的馬小龍,情緒也很亢奮,那天他和小李子約會,下班后兩個人去了公園。月光下,馬小龍瞧著小李子那張模樣還算端正的臉,竟然產(chǎn)生了想親一下的沖動。馬小龍瞅準(zhǔn)了一個機會,冷不防在小李子的腮幫子親了一下。毫無防備的小李子不假思索地揚起巴掌,啪,給了馬小龍一個嘴巴,然后便用手掩著面孔嚶嚶地抽搭起來。嚇得馬小龍一勁兒地賠不是,賭咒發(fā)誓,從今以后絕不敢如此放肆了。
另外那幾個看了外國畫冊的小伙子也有感受,其內(nèi)容與孫凱大致一樣,沒有什么新意,在此就忽略不計了。
英姿颯爽的“五尺槍”
在美國原棉里發(fā)現(xiàn)畫冊的消息不脛而走,只一天的工夫就傳到了廠團委副書記武俊英的耳朵里。
這是車間里的一個團干部向她匯報的。
武俊英這年二十九歲,是周歲,未婚,一直住在女獨身宿舍里。按理說,一個姑娘都三十來歲了,人長得也不寒磣,可為什么不結(jié)婚呢?她個人的說法是晚結(jié)婚幾年,能使自己集中精力多干幾年工作。外人的說法則不同,都說“五尺槍”的眼眶子過高,挑得太厲害了,人家自身條件那么好,一般的小伙子當(dāng)然看不上眼了。
“五尺槍”是武俊英的綽號。
知識青年出身的武俊英,是從農(nóng)村抽調(diào)到紡織廠的,模樣很出眾,在她們那撥新工人里算是鶴立雞群。
她進廠培訓(xùn)結(jié)束后,廠里搞了個新工人文藝演出,武俊英表演了獨舞——《女民兵》。武俊英身穿一身綠軍裝,手持一支道具步槍,英姿勃勃地上場了。在她跳舞時,還有一幫新工人站在幕后,為她伴唱毛主席的那首著名的《為女民兵題照》:颯爽英姿五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
在臺下觀看新工人演出的,有廠工會的一位副主席,他是專門來為廠業(yè)余文藝宣傳隊物色一名舞蹈演員的。武俊英的獨舞結(jié)束后,那個工會副主席立刻拍板了:就是她了,就這個“五尺槍”了!
就這樣,武俊英沒下車間一天,新工人培訓(xùn)一結(jié)束,就直接進入了廠職工業(yè)余文藝宣傳隊。這個業(yè)余文藝宣傳隊,說是業(yè)余,實際與專業(yè)的差不多,整天就是排練節(jié)目,目的是要在一年一度的全市職工文藝匯演上拿名次。
進了宣傳隊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武俊英并沒有什么舞蹈天賦,除了那個《女民兵》跳得還算將就,在其它舞蹈上表現(xiàn)都非常平庸。廠宣傳隊的節(jié)目大多都是女聲表演唱、小舞蹈之類,武俊英的個子高,排練小舞蹈時,她這個“五尺槍”往隊伍里一站,別人立刻就變成了“四尺半”,加之武俊英的胳膊腿有些僵硬,演出時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考慮到她的嗓音不錯,宣傳隊的隊長就讓她擔(dān)任了報幕員。
在武俊英擔(dān)任報幕員期間,當(dāng)時的廠革委會成立了一個大批判組,一個領(lǐng)導(dǎo)看武俊英的表達能力很強,形象又好,便把她調(diào)到了大批判組。這時人們發(fā)現(xiàn),武俊英真正的強項是發(fā)言,念批判稿時嗓音透亮,字正腔圓,表情豐富,并伴有恰到好處的手勢。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武俊英發(fā)言時的手勢,就是她表演的那個《女民兵》舞蹈的分解動作。到了廠大批判組的武俊英如魚得水,表現(xiàn)得非常出色,很受廠革委會領(lǐng)導(dǎo)的器重,廠團委缺一名干事,就把她調(diào)去了。一個進廠沒幾年的小姑娘,竟然多次被調(diào)動,有人預(yù)言,這個“五尺槍”的前途不可估量,照這樣的發(fā)展速度,將來紡織廠這座小廟未必能容得下這尊“真神”。遺憾的是,進了廠團委的武俊英突然停滯不前了,從1972年到1976年這段時間,她一直是一名干事,直到原來的廠團委書記被提拔為黨委副書記,她才向前挪動了一步,當(dāng)了團委副書記,從此就再也沒往前挪動了。幾年沒被提拔,有人覺得這對她不太公平,而武俊英本人的態(tài)度卻很端正,她說:干什么都是革命工作,不能計較個人得失。
本來是一個模樣很不錯的姑娘,年紀(jì)也不算很大,應(yīng)該好好打扮一下自己??墒俏淇∮⑦@人有點兒特別,不像同齡人那樣刻意修飾自己??赡苁菍娧b情有獨鐘的緣故,武俊英幾乎是一年四季都穿著綠軍裝,很少在她的身上看見別的顏色。好多人都納悶,武俊英的軍裝穿了這么多年,怎么就是穿不敗呢,后來有人說她有個哥哥是部隊的軍官,會給妹妹源源不斷地提供軍裝。穿軍裝的武俊英,多了些英姿,少了幾分溫柔,不少人都有這樣的感覺。
在美國原棉里發(fā)現(xiàn)畫冊的事,令武俊英非常震驚。如果是一般畫冊的話,是不能用“震驚”這樣的字眼的。那個基層團支部書記說得很清楚,那畫冊上全是一些裸體的外國女人,毫無疑問,這肯定黃色的了。
一些青工對此沒有去抵制,而且還在暗中傳播,這怎能不讓身為廠團委副書記的武俊英震驚呢?雖然美國已經(jīng)與中國建交了,但它畢竟是資本主義國家,畢竟有許多腐朽的東西,對這樣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家不能有絲毫的麻痹。杜勒斯曾經(jīng)說過,把“和平演變”的希望寄托在中國的第三代身上,現(xiàn)在,別有用心的美國人竟然把黃色畫冊塞進原棉里,妄圖腐蝕中國的青年工人,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
這時的武俊英,不禁想起了毛主席的著名論斷。毛主席早在新中國解放前夕,就在黨的七屆二中全會上指出:“可能有這樣一些共產(chǎn)黨人,他們是不曾被拿槍的敵人征服過的,他們在這些敵人面前不愧英雄的稱號;但是經(jīng)不起人們用糖衣裹著的炮彈的攻擊,他們在糖彈面前要打敗仗。我們必須預(yù)防這種情況?!?/p>
現(xiàn)在看來,目前發(fā)生的事實驗證了毛主席的這一英明論斷——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妄圖腐蝕中國的青年一代,從大洋彼岸把“糖衣炮彈”射過來了。如果對此掉以輕心,麻木不仁,肯定會產(chǎn)生非常嚴(yán)重的后果。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斗。作為一名共青團的干部,在這場戰(zhàn)斗中應(yīng)該旗幟鮮明,責(zé)無旁貸,打贏這場爭奪青年工人的戰(zhàn)爭。
得知這件事的當(dāng)天,武俊英夜不能寐,浮想聯(lián)翩。在床上翻來覆去幾乎是一夜沒睡,經(jīng)過反復(fù)思考,她覺得應(yīng)該盡快把這個情況反映給廠黨委。
廠團委的一把手書記被借調(diào)到團省委去了,臨時主持團委工作的武俊英直接找到了廠黨委書記老林。
老林聽了武俊英的匯報,也覺得事情很嚴(yán)重,當(dāng)即指示武俊英下車間了解黃色畫冊的影響范圍,調(diào)查一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同時,老林還指示武俊英,立刻與廠保衛(wèi)科取得聯(lián)系,盡快收繳黃色畫冊!
老林對武俊英的表現(xiàn)很欣賞。抓經(jīng)濟建設(shè)固然重要,可思想建設(shè)也不能放松,螻蟻之穴,可潰千里之堤。歷史的經(jīng)驗值得注意,資產(chǎn)階級亡我之心不死,他們從來沒有睡大覺,從未放棄“和平演變”的妄想,對此,我們要睜大眼睛,時刻保持警惕。
居然把“糖衣炮彈”吃掉了
在清花車間辦公室的一個小房間里,馬小龍忐忑不安地坐在團委副書記武俊英的對面。
馬小龍入廠已經(jīng)四五年了,從未有哪個領(lǐng)導(dǎo)找他單獨談過話?,F(xiàn)在,不但有領(lǐng)導(dǎo)找他單獨談話了,而且還是個形象端莊的年輕女領(lǐng)導(dǎo)。馬小龍突然有了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和莫名其妙的亢奮。
武俊英問馬小龍:你知道我是誰嗎?
馬小龍嘿嘿一笑:你不就是團委的那個“五尺槍”嗎?
聽了這話,武俊英的臉微微一紅:隨便給人起外號是一種不禮貌的行為——你知道我為什么找你嗎?
馬小龍又笑了:不會是為了發(fā)展我入團吧?
武俊英一臉嚴(yán)肅,她對馬小龍的嘻嘻哈哈的樣子很不滿意:我現(xiàn)在要和你談一件非常嚴(yán)肅的事情,希望你的態(tài)度能嚴(yán)肅些。
馬小龍不笑了,女領(lǐng)導(dǎo)的嚴(yán)肅讓他笑不出來了。
武俊英打開放在桌子上的記事本,拿起筆,對馬小龍說:昨天,咱們廠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經(jīng)了解,我們知道這件事與你有關(guān)。現(xiàn)在,我受廠黨委的委托,向你了解一些情況,希望你能如實把你所知道的情況盡可能詳細地講出來。
于是,武俊英開始問起了在美國原棉發(fā)現(xiàn)黃色畫冊的事——
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在什么時間?
什么地點?
在場有幾個人?
他們的姓名?
畫冊現(xiàn)在誰的手里?
一連串的問題,像一排排炮彈,把馬小龍炸懵了,開始時的那種亢奮不翼而飛,剩下的只有緊張了。盡管馬小龍是那種對政治極不敏感的人,但在此時,他也能掂量得出這種談話的分量。
馬小龍知道自己惹上麻煩了。為了解脫自己,他一股腦兒地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和盤托出,沒有一點兒保留。后來,車間里的工友在議論這件事時,對馬小龍的評價不高,說這家伙如果出生在戰(zhàn)爭年代,肯定會當(dāng)漢奸和叛徒的。
武俊英用圓珠筆寫了好幾頁紙,最后合上記事本,站起身來,臉上露出了滿意的表情:先這樣吧——如果你想起了什么,可以隨時到團委去找我。
聽女領(lǐng)導(dǎo)這么一說,馬小龍松了口氣,揩了一下腦門上的汗:那我是不是沒什么事了?
武俊英微微一笑:我現(xiàn)在還不好說這種話——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你的態(tài)度還算端正的,配合還是積極的,到時候,如果處理與這件事有關(guān)的人和事時,我們會把你的這些表現(xiàn)考慮進去的。
就在武俊英要出門時,馬小龍突然“哎”了一聲。
武俊英立刻回過身來:你還有事嗎?
馬小龍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想起了一件事。
武俊英又回到了馬小龍的對面的椅子上坐下。重新把記事本打開,拔下圓珠筆帽。
馬小龍說,在他發(fā)現(xiàn)美國畫冊的同時,還發(fā)現(xiàn)了一些糖果,大約有二三十塊的樣子。
武俊英聽說還有美國糖果,立刻興奮得兩眼放光:在哪兒呢?你馬上給我拿來!
馬小龍說:哪兒還有了——都被大伙搶去吃了!
吃了?你們吃了?武俊英突然驚叫起來,把馬小龍嚇了一跳。
胡涂,太胡涂了!你們怎么能把糖吃了呢?武俊英太氣憤了,禁不住用手拍了一下桌子。
馬小龍的腦門又冒汗了,他實在是弄不明白這個“五尺槍”為何這般激動,我們不就是吃了幾塊美國糖嗎,也不是毒藥,即使是毒藥,藥死的也不是你,至于你那么激動嗎?
武俊英不再說什么了,以極快的速度收起記事本和圓珠筆,一陣風(fēng)似的走了。
望著武俊英那好看的背影,馬小龍自言白語地說:就這樣的女人,長得再好看,也沒人敢娶她!
離開清花車間的武俊英,直接去了廠保衛(wèi)科。一路上,她心潮難平。她為馬小龍這些青年人感到悲哀——資產(chǎn)階級向他們射來了“糖衣炮彈”,這些政治上的胡涂蟲,非但沒有去自覺抵制,反而主動迎上去,居然把“糖衣炮彈”吃掉了!難怪毛主席在全國解放前夕就告誡我們:奪取全國勝利,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
武俊英找到廠保衛(wèi)科的科長老于,先簡單講了一下黃色畫冊的事,然后轉(zhuǎn)達了黨委林書記的指示,并把馬小龍?zhí)峁┑那闆r,把一個人的名字交給了老于。
這個人就是孫凱。
當(dāng)天下午,孫凱就被叫到了保衛(wèi)科。四十多歲的老于,外號叫“活土匪”,是從公安局下來的,對付流氓無賴特別有一套,廠里那些調(diào)皮搗蛋的家伙,見了老于就哆嗦。即使是那些平時很囂張的人,一進了保衛(wèi)科的門,馬上就變得規(guī)矩了。這個孫凱在車間里特別愛搗蛋,臉皮厚,扎一錐子都不出血,有的時候車間都拿他沒轍。
孫凱一進門,老于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孫凱長得又細又高,有點兒“探肩(駝背)”,往哪兒一站,就耷拉個膀子。老于的手里掐著一根玩康樂棋的木桿,他一見到孫凱便吼了一聲:給我站直溜點兒!孫凱嚇得急忙挺直腰板,可是仍然不直溜。老于皺皺眉,用康樂棋桿抵著孫凱的肩,向墻邊逼去。孫凱膽怯地向后退著,退到盡頭時,把身體緊貼著墻壁,竭力讓自己的身板直溜些。
說吧,你把黃色畫冊弄哪兒去了?老于搬來一把椅子,坐在孫凱的對面,笑著問。
孫凱一見老于笑了,便不那么緊張了:啥黃色畫冊啊?
老于的臉立刻變了,變得很兇,笑意不翼而飛,厲聲喝道:少他媽的和我裝糊涂!
孫凱的腿開始哆嗦了。
說!老于揚起手中的康樂棋桿,用力擊打了一下身旁的辦公桌。
孫凱馬上招了:讓……讓老歪拿去了。
哪個老歪啊?老于一邊問,一邊示意科里的那個女內(nèi)勤記錄。
臨來之前,孫凱曾對車間里的人吹牛,說馬小龍?zhí)懊妗保棺屢粋€小女子給嚇尿褲子了,要是換了他,莫說是“五尺槍”,就是保衛(wèi)科的老于也不好使,他說:“我老孫啥世面沒見過,就是進了派出所都不在乎,更何況一個小小的廠保衛(wèi)科了”。孫凱這話沒說過多大一會兒,保衛(wèi)科就來人了。孫凱學(xué)著《紅燈記》里李玉和的樣子,昂首挺胸,大義凜然。臨出門時,他還故作鎮(zhèn)靜地用手撩了撩搭在額前的那幾綹頭發(fā),沖伙伴們笑了笑,揮揮手。
沒想到,進了保衛(wèi)科還不到十分鐘,這家伙就“拉稀”了。
坐在孫凱對面的老于,神態(tài)悠閑地蹺起“二郎腿”,搖晃著手里的那根康樂棋桿,很像馬戲團里的馴獸員。孫凱貼墻而立,兩條腿一直在顫抖,他不但把老歪供了出來,而且還把同宿舍的陳建國和二哥也“出賣”了。
大獲全勝的老于把孫凱打發(fā)走了,馬上向部下布置任務(wù)——立刻去找老歪,把那本黃色畫冊收繳回來!幾個部下迅速行動,前往織布車間去找老歪。
心情不錯的老于拿著孫凱提供的名單去了廠團委,向武俊英炫耀自己的輝煌戰(zhàn)果。
武俊英看了看老于拿來的名單,先是吃了一驚:呀,竟有這么多人傳看了黃色畫冊!名單上顯示的人數(shù)竟有三十多個,這說明有三十多人被資產(chǎn)階級的“糖衣炮彈”擊中了。武俊英知道,這個數(shù)字肯定像報紙和電臺里常說的那句話,只是個“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而已。她詳細地看了看名單上的那些名字,有一個熟悉的名字躍入眼簾,不禁又吃了一驚:怎么會有他呢?
這個“他”,就是陳建國。
在武俊英的印象里,陳建國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基層團干部,小伙子人樸實,正派,有上進心。前一段時間,團委想補充一名干事,武俊英提了一個人選,這個人就是陳建國。遺憾的是,名單報到干部科時被卡住了,干部科的理由是陳建國不是干部編制,目前廠里的“以工代干”太多了,除非這個人現(xiàn)在就拿到了大專文憑。據(jù)武俊英所知,陳建國正在讀電大,得一年后才能拿到文憑。就因為一張文憑,陳建國與干部失之交臂,武俊英為此感到惋惜。
怎么會是他呢?武俊英還是不相信名單上的那個陳建國,就是自己熟悉的那個陳建國。她忍不住打電話給清花車間,問你們車間究竟有幾個陳建國,對方的回答非??隙?,說就一個,就是在保全工段當(dāng)團書記的那個陳建國。
武俊英放下電話后,心情很沉重——一個非常不錯的基層團干部,就這樣被資產(chǎn)階級的“糖衣炮彈”擊中了,他很可能會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這件事說不定會毀了他的前程!
“糖衣炮彈”的殺傷力
保衛(wèi)科的人找到了老歪,老于與他的部下沒費多大力氣,就把這家伙“拿”下了。
保衛(wèi)科的人用吉普車?yán)贤?,前往清真寺附近一片低矮的民居,老歪的家就住在這里。在保衛(wèi)科的干事的監(jiān)視下,老歪爬上他家的吊鋪,把那本藏在被褥里的畫冊取出來。黃色畫冊終于浮出水面。
被保衛(wèi)科放出來的老歪,氣得七竅生煙,馬上去找孫凱算賬。
這家伙手里拿著一根織布機上的壓縮木,氣勢洶洶地來到清花車間,找到了“出賣”自己的孫凱。孫凱見事不妙,拔腿就跑。紅了眼的老歪瘋了似的去追,一邊追一邊喊: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你這個大叛徒,你這個王連舉,你這個甫志高!老歪揮舞著分量與黑金屬差不多的壓縮木,從清花車間一直追到細紗車間,終于把孫凱追上了,一壓縮木打下去,叛徒“甫志高”的鼻梁骨斷了,被送進了廠職工醫(yī)院……
老于拿著“戰(zhàn)利品”去找黨委書記老林。
老林沒有用正眼看那畫冊,對老于說:這種東西不能繼續(xù)擴散,暫時放在你們保衛(wèi)科。
老于說:我把它鎖到保險柜里,除了我,誰也別想看。
老林說:你也不能看!
老于笑了:書記你還不放心我?這點兒覺悟咱老于還是有的。
老林微微一笑:少和我吹牛,你要是敢看,我就敢把你的科長撤了……說正事吧,你說的那個叫什么老歪的平時表現(xiàn)怎么樣?
老于說:這小子根本不是什么好餅,他在我們保衛(wèi)科是掛號的,有前科。偷過東西,打過架,還掛過“馬子(女流氓)”。剛才我聽他們車間里的保衛(wèi)干事說,半個小時前,這家伙在車間里打架,把一個工人的鼻梁骨打斷了。
老林沉思了一會兒,然后對老于說:這樣吧,你把他的那些事整理個材料,再拿出一個處理意見——對于這樣的害群之馬我們不能手軟。
不然的話,一條魚會腥了一鍋湯!
事情并沒有到此完結(jié)。
幾天后,武俊英以團委的名義起草了一個活動方案,內(nèi)容是以美國原棉里的黃色畫冊這活生生的事例,在全廠的團員青年中間開展一次思想教育活動,增強團員青年反腐蝕的能力,自覺抵制資產(chǎn)階級“糖衣炮彈”的進攻。這個方案遞交給廠黨委后,廠黨委準(zhǔn)備召開一次黨委會,專題研究這個方案……
馬小龍說什么也沒想到,自己偶然發(fā)現(xiàn)的一本畫冊,竟會引起這么大的一場風(fēng)波。
自從團委的那個“五尺槍”找過自己后,馬小龍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引人注目的人物,不管走在哪里,都會有人在看他,而且那眼神怪怪的,好像是自己尿尿的那玩意兒一夜之間長在了腦門上。他還隱約地感到,經(jīng)常有人在他的背后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地議論什么。
這一段時間,廠里的人都在議論黃色畫冊的事,幾乎成了焦點話題。人們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覺得很新奇,他們都在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力,想象那黃色畫冊究竟“黃”到什么程度。馬小龍、陳建國和二哥等人是這個事件的關(guān)鍵人物,人們在議論這件事的時候自然不會忘記這幾個與黃色畫冊有過“親密接觸”的年輕人。
“有些人都躲著我走,就像我掉進了廁所似的,嫌我身上臭?!边@是若干年后,馬小龍對人講起這件事時的真實感受。這不是夸張,當(dāng)時情況確實如此,一些膽小的人談“黃”色變,自覺與馬小龍、陳建國等人拉開了距離,怕受到污染和牽連。
清花車間有兩個女工,下班時換好衣服,一邊往外走,一邊議論“黃色畫冊”。
女工甲問:哎,你說那“黃色畫冊”到底啥樣啊?
女工乙說:那還用說嗎,肯定是“那樣式兒”的?
女工甲:“那樣式兒”的是哪樣式兒的啊?
女工乙:我也沒看過,我哪兒知道啊,肯定是挺下流的。
這時,馬小龍正好從她們面前經(jīng)過。
工乙碰碰甲的胳膊:哎,看見沒有,就是他。
女工甲瞧瞧馬小龍的背影:不就是那個拆棉花包的嗎!
女工乙說:就是他發(fā)現(xiàn)“黃色畫冊”的!
女工甲說:就是他呀——也難怪,這家伙人長得也挺下流的。
按這個女工的邏輯,馬小龍人長得“下流”,看下流的“黃色畫冊”就不足為怪了。那么,對于長得不那么“下流”的陳建國來說,境遇并不比馬小龍好多少。
談到長相很英俊的陳建國,很多人的議論多半是從“真沒想到”這四個字開始的——真沒想到,他也這么下流。你說,要是單從外表看,說什么也看不出他也是那種人。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外表正經(jīng)的人,其實心里最埋汰。
唉,唐小羽算是瞎了眼睛了,怎么找了這么一個人!
人們說的這個唐小羽,就是陳建國的對象——一個俊秀、文靜的姑娘。陳建國看“黃色畫冊”傳出后,唐小羽馬上找到了陳建國,問他是怎么一回事。陳建國如實告訴她,說孫凱把畫冊拿回了獨身宿舍,誰也不知道這是黃色的,他就湊熱鬧“看了一眼”,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對勁,還曾勸過孫凱,把畫冊收起來。唐小羽聽陳建國這么說,也沒怎么往心里去。沒想到車間里的人對這件事議論紛紛,越說越玄乎,弄的唐小羽的心一天亂糟糟的。開始時,這姑娘還沒考慮與陳建國分手,可是當(dāng)車間團總支撤掉了陳建國的兼職團支部書記的職務(wù)后,唐小羽毅然決然地向陳建國提出了分手,而且話說得非常絕情:我不為別的,就是不想和你這樣的人背一輩子黑鍋!
唐小羽提出分手,對陳建國的打擊特別大。本來就覺得在車間里抬不起頭來,現(xiàn)在對象又黃了,小伙子覺得自己不能再在這個廠子待下去了,他決定調(diào)到食品廠去。他有個二叔在食品廠當(dāng)干部科的科長,過去就讓他調(diào)過去,說是能安排他當(dāng)干部。若不是考慮能同唐小羽在一起,自己還是個團支部書記,陳建國早就調(diào)走了。
另外,廠里已經(jīng)有了不少傳言,弄得人心惶惶。有人說,在美國原棉里發(fā)現(xiàn)“黃色畫冊”這件事已經(jīng)驚動了公安機關(guān),用不多久,上面就會下來人調(diào)查這件事。還有人說,廠部已經(jīng)研究了,要對看過“黃色畫冊”的人嚴(yán)肅處理。至于怎么個嚴(yán)肅法,有幾個版本,一是“開除廠籍”,二是“留廠察看”,還有一種是“行政記過”,究竟哪一種是真的,無法證實,反正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后來,事實證明這些說法都是一些不攻自破的謠言。盡管是謠言,也弄得那些看過“黃色畫冊”的年輕人如熱鍋上的螞蟻,整天魂不守舍,心里不住地打鼓。
要說心理素質(zhì)最好的當(dāng)屬二哥,這家伙像沒事似的,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有人問他:你就一點兒不害怕?二哥滿不在乎地說:我就看了,能咋的吧,不就是看了外國娘們兒的光腚畫報嗎,多大的事啊?大不了我回家種地去,算個雞巴呀!
稻苗與稗草的故事
在廠黨委沒開會研究自己的活動方案之前,武俊英做了大量的準(zhǔn)備工作。她先是召丌了各車間團總支書記大會,帶領(lǐng)大家重新學(xué)習(xí)了毛主席在黨的七屆二中全會上的講話,通報了在美國原棉里發(fā)現(xiàn)“黃色畫冊”這件事。她還先向這些團總支書記下了“毛毛雨”,透露了廠團委準(zhǔn)備開展一次聲勢浩大的活動,這次活動的主題是“增強反腐蝕的能力,自覺抵制資產(chǎn)階級‘糖衣炮彈’的進攻”。在這次會上,武俊英說了一段這樣的話: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斗,在這場戰(zhàn)斗中,我們廠有三十二名青年工人被資產(chǎn)階級的“糖衣炮彈”擊中了,更讓我們痛心的是,在這三十二人中竟有五名共青團員,其中一人還是我們的一名基層團支部書記!
雖然沒點名,可是誰都知道這個被“糖衣炮彈”擊中的團支部書記就是陳建國。在這次會結(jié)束后,清花車間的團總支書記撤掉了陳建國保全工段團支部書記的職務(wù)。
黨委召開了一次會,會上研究了武俊英提出的方案,大多數(shù)黨委委員對此沒有異議。
眼看這個方案要通過了,一個黨委委員畫蛇添足,提出了一個建議。那個人神色莊重地建議黨委,應(yīng)該把美國原棉里夾帶黃色畫冊的事件匯報有關(guān)部門,通過外交渠道向美國政府提出抗議。老林說:我聽你這話怎么有一股文化大革命的腔調(diào)呢,一張嘴就是火藥味!我覺得這只是一種民間行為,與美國政府無關(guān)?,F(xiàn)在中美建交了,情況與以往有所不同了,有些提法要慎重!那個黨委委員讓老林這么一說,不做聲了,覺得自己純粹是自討沒趣。
不過這個被否決的建議,倒是提醒了兼任黨委副書記的廠長老焦。他說:我也提個建議,供各位參考。
老焦先是給大家講了個故事,其實他講的根本算不上什么故事。老焦說他在“五七干?!眲趧痈脑鞎r,出了不少洋相,主要是五谷不分。干校的農(nóng)場有一大片水田,當(dāng)水稻長到半尺左右時需要薅草,清除掉那些外形酷似稻苗的稗草。在老焦的眼里,那些稗草和稻苗根本沒什么區(qū)別,因此他經(jīng)常把大把的稻苗薅掉,把稗草留下。為此,他多次在干校挨批評,說他是有意“拔社會主義的苗,留資本主義的草”。講過這個故事,老焦進行了一番解釋:我講這個故事的意思,就是想說,稻苗與稗草雖然很相似,其實根本不是一種東西,這個道理誰都懂,但是如果沒有一定的知識和經(jīng)驗是很難區(qū)分的。對于你們所說的“黃色畫冊”,是不是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它有可能是稻苗,卻被人誤認(rèn)為成稗草?我這只是一種猜測,僅供大家參考。
聽老焦這樣說,老林感到很疑惑:你的意思我好像沒聽懂——你的意思是不是說,美國原棉里發(fā)現(xiàn)的畫冊不是“黃色”的?
老焦笑了笑:我說了,這只是一種猜測。團委要搞這么大規(guī)模的活動,萬一出現(xiàn)什么偏差,社會影響也不會小的。我建議,能不能去找專家把這本畫冊鑒定一下。前幾天,我聽保衛(wèi)科的老于描述過這本畫冊,我覺得他說的很像是油畫作品。
老林覺得老焦的說法很有道理,同意采納他的建議,其他人也表示贊同,說先弄清這本畫冊到底是“稻苗”還是“稗草”再說吧。
就這樣,老林找到武俊英,說你抽時間去找個專家,把那本美國畫冊鑒定一下,弄清楚它到底是不是黃色的再說。
武俊英一聽這話,感到很詫異:那肯定是黃色的呀,這還有什么懷疑的呢?
老林說:你看過這本畫冊嗎?
武俊英搖搖頭,臉莫名其妙地紅了。她覺得老林不該問這樣的問題,莫說是有一定思想覺悟的團干部,就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未婚的女性也不會去看那種污穢的東西呢?
老林說:既然你沒看,怎么能斷定它是不是黃色的呢?再者說,你就是看了,你有能力判斷那就是黃色的嗎?
盡管武俊英想不通,但她還是點頭同意了。她先安排團委的干事周敏去聯(lián)系有關(guān)專家,等聯(lián)系上之后,再把那本美國畫冊送過去鑒定……
陳建國馬上就要調(diào)走了,他辦好了大部分手續(xù),就差調(diào)轉(zhuǎn)團關(guān)系了。
陳建國手里拿著蓋了許多公章的表格來到了團委,一進門便見到了武俊英。
當(dāng)武俊英聽說陳建國要調(diào)轉(zhuǎn)團關(guān)系,知道這個小伙子要調(diào)離紡織廠了,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對陳建國說些什么,畢竟自己與這個小伙子有過一些工作接觸,印象還很不錯。
武俊英走到陳建國的身旁,關(guān)切地問:怎么,你要調(diào)走了?
陳建國瞧了她一眼,沒有吭聲。
武俊英說:小陳,到了新的工作單位,千萬不能一蹶不振,一定要吸取這次的教訓(xùn),多讀書,多看報,跌倒了再爬起來……
陳建國默默地走到負責(zé)辦理團關(guān)系的女干事面前,把一疊調(diào)轉(zhuǎn)手續(xù)交給她看。說了一些鼓勵的話,武俊英意猶未盡:小陳,我本來是想單獨找你好好談一談的,我總覺得你與馬小龍、孫凱他們不同……
沒等武俊英說完,辦完手續(xù)的陳建國突然抬起頭來,沖她吼了起來:你現(xiàn)在和我說這些還有什么用?
在陳建國抬頭的一剎那,武俊英發(fā)現(xiàn)這個小伙子的眼里有一種叫做眼淚的東西在閃光。
陳建國走了,武俊英走到窗前,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他這是怎么了?
說你無知太刻薄
被派出去的周敏回來了,她告訴武俊英,她去了師范大學(xué)美術(shù)系,那兒的人說,如果你們非要找專家,只能是蔣焯了,在全省美術(shù)界,最有權(quán)威的人當(dāng)屬蔣焯了。這個蔣焯是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的,學(xué)油畫的。
周敏還說,遺憾的是她沒有見到蔣焯本人,這個人不在學(xué)校,已經(jīng)被臨時借調(diào)到工人文化宮,那兒辦了一個職工業(yè)余美術(shù)培訓(xùn)班,蔣焯擔(dān)任輔導(dǎo)老師。對于周敏提出的請求,師范大學(xué)方面很熱情,答應(yīng)可以幫助她聯(lián)系蔣焯。
武俊英在廠黨委辦公室開了介紹信,從保衛(wèi)科的老于的保險柜里取出了那本美國畫冊。為了保險起見,武俊英向廠辦公室要了輛轎車,然后與周敏一起去了工人文化宮。
在文化宮的一個大房間里,武俊英她們見到了蔣焯。這個房間是蔣焯的畫室。
蔣焯的畫室很大而且亂,里面放著大大小小的畫架,還有一張大桌子,桌子上除了橫躺豎臥的油畫顏料,還有一堆雜亂的書報。書報的旁邊有幾只飯碗和一袋撕開了的榨菜,有一只飯碗里面放著饅頭,饅頭上插著一雙筷子……
蔣焯的樣子很特別,四十多歲的樣子,個子高高的,穿著一件沾滿油彩的藍大褂,頭發(fā)很長,留著列寧式的胡子。此時,他手拿著調(diào)色板和畫筆,站在一個畫架前。
如果是在大街上碰到這樣打扮的人,武俊英肯定會躲得遠遠的,認(rèn)為他是個精神病人。
當(dāng)周敏說明了來意,把介紹信遞過去,蔣焯把介紹信接過去看也沒看,隨手放在身旁的桌子上。
這個蔣焯很傲慢,待人不甚熱情。他放下手中的調(diào)色板和畫筆,對武俊英她們說:把你們說的那個……那個什么拿出來吧!
武俊英馬上把用報紙包了好幾層的畫冊交給蔣焯。
這是潘多拉的魔盒嗎?蔣焯笑著問,他接過后,打開報紙,拿起畫冊看了起來。畫冊很薄,有十幾頁的樣子,蔣焯漫不經(jīng)心地翻了一遍,然后用奇怪的目光看著武俊英:你是想問我這是不是黃色的,對吧?
武俊英點點頭。
蔣焯笑了,用奇怪的目光瞧著武俊英:哈,這怎么是黃色的呢?這是一本很普通的畫冊啊,里面都是些世界名畫啊……唉,說你無知有點太刻薄,說你有病太殘酷!
這分明是一種羞辱,而且是從來沒經(jīng)歷過的羞辱。
武俊英的臉紅了。
見蔣焯這樣說,周敏向蔣焯鄭重地介紹武俊英:蔣老師,她是我們廠的團委副書記。她這樣說的意思很明了,就是想提醒這個狂妄的男人,你面對的是一個有一定身份的女人,說話應(yīng)該客氣點兒。
蔣焯似乎對武俊英的職務(wù)不感興趣,說話依然不客氣:幸虧你只是個團委副書記,如果你是十六世紀(jì)文藝復(fù)興時代的皇帝,真不知道會有多少藝術(shù)天才被扼殺。
武俊英的臉又一次紅了。
周敏擔(dān)心蔣焯說出更難聽的話來,便岔開話題:蔣老師,您的意思是說,這本畫冊不是黃色的?
蔣焯沒有直接作答,他把手里的畫冊重新打開,瞇起細長的眼睛,贊賞說:這都是藝術(shù)珍品啊!這畫冊的印刷質(zhì)量很不錯,顏色與原作很接近。瞧,這是安格爾的那幅著名的《泉》啊——安格爾知道嗎?他是法國古典主義派的畫家。你們看,這個少女畫得多美,結(jié)實而雅致!
說到這兒,蔣焯把那幅畫送到武俊英她們眼前展示。
面對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盡管是一幅畫,武俊英也下意識地把臉扭到一邊。
武俊英的臉第三次紅了。
蔣焯見狀,忍不住笑了,他指著武俊英穿著的軍裝領(lǐng)子說:你能不能把第一顆紐扣解開,它讓我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武俊英當(dāng)然不能答應(yīng)他的要求。她穿了這么多年的軍裝,從未打開過風(fēng)紀(jì)扣。
蔣焯明顯是來了興致,已經(jīng)進入了忘我的癡迷狀態(tài),他一邊翻著畫冊,一邊興致勃勃地介紹上面那些他所說的名畫:這是魯本斯的《掠奪呂西普的女兒》,畫得多么富有韻律,多么豪華宏偉;這是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色彩多么瑰麗,外光表現(xiàn)得多么出色;這是丁托列托的《銀河的起源》,天才,真是天才,瞧,他把人體的運動表現(xiàn)得多么激烈……
每當(dāng)蔣焯把畫冊向武俊英展示一次時,武俊英就像被燒紅了火炭灼傷了一次,她以極大的忍耐性等待著這個長著列寧胡子的男人閉上嘴。
幸虧這本畫冊只有十幾頁,蔣焯一一介紹完畢,把畫冊還給了周敏。
武俊英恨不得馬上離開這個令她極不舒服的地方。面前的這個男人在她的眼里,不可理喻,難以溝通,他如同一個來自外星球的生命,滿口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
盡管這個蔣焯否定了“黃色畫冊”的說法,盡管周敏說這個人是權(quán)威,但武俊英還是有些懷疑,懷疑這個人是否也像馬小龍、孫凱那樣,世界觀有點兒問題,癡迷資產(chǎn)階級腐朽文化,還把這些不堪入目的東西貼上冠冕堂皇的標(biāo)簽。僅憑這個男人的一句話,這些盡是一些裸體女人的畫冊就成了“藝術(shù)品”?武俊英還是不相信這就是最后的結(jié)論。
武俊英思考片刻,抬起頭對蔣焯說:蔣老師,我們都是外行,你說這本畫冊不是黃色的,有沒有什么依據(jù)啊?對不起,不是我不相信你,可我回去后是要向黨委匯報的。蔣焯聽武俊英這樣說,表情很無奈:你的意思是說,想讓我給你寫個證明,是吧?
武俊英點點頭。
蔣焯苦笑了一下,在桌子上的亂紙堆里翻了起來,看樣子是在找紙和筆。翻著翻著,一本畫冊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內(nèi)。
這是一本浙江美術(shù)出版社新出版的《工農(nóng)兵畫報》,這本畫報的封底是一幅油畫——安格爾的《泉》。
蔣焯把《工農(nóng)兵畫報》遞給武俊英:這本畫冊送給你吧——它要比我的證明更有說服力!
武俊英接過來一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本國內(nèi)公開出版的刊物,竟然刊登這樣不堪入目的畫,簡直是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在離開蔣焯的畫室時,武俊英突然在墻角的一個畫架上,看到一幅沒完成的油畫,畫布上畫的是一個赤裸的年輕女人,真正是一絲不掛,連女人最隱秘的地方都畫了出來……武俊英覺得自己的眼睛也被灼傷了,竟出現(xiàn)了一些疼痛感。
在回去的路上,武俊英像是逃離了魔窟,完全是一種驚魂未定的樣子。在她將近三十年的生命經(jīng)歷里,這樣的遭遇是平生第一次。
回到廠里,武俊英馬上去了黨委書記老林的辦公室。
聽了武俊英的匯報,老林手里拿著那本蔣焯送的《工農(nóng)兵畫報》沉思起來。
過了一會兒,老林對武俊英說:幸虧我及時讓你們找專家認(rèn)定一下,不然肯定會鬧出個大笑話!你把你們的方案拿回去吧,我看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沒有必要繼續(xù)下去了。
武俊英沒有弄懂老林的意思:您的意思是?
老林皺了皺眉:這不很明白嗎?不了了之,只能是不了了之!
這個老詹真摳門
自從團委副書記俊英找馬小龍談話之后,這小子每天都如驚弓之鳥,魂不守舍,生怕像孫凱一樣被弄到保衛(wèi)科去。他還擔(dān)心,這件事如果傳到廠外去,讓與他相處不久的對象小李子知道了,那可真叫“壞菜”了。如果這姑娘也像陳建國的女朋友唐小羽那樣,毫不留情,一腳把自己踹開,他那苦心經(jīng)營的結(jié)婚計劃不知又得推遲多少年。小伙子找個對象不容易,尤其像馬小龍這樣條件不算好的人,能找著對象,恨不得成天雙手合十念阿彌陀佛了。
按馬小龍自己的話說,他每天都有點兒膽戰(zhàn)心驚,像電影《地雷戰(zhàn)》里的鬼子工兵一樣,小心翼翼地拿著探雷器搜索著民兵埋下的地雷,怕在拆包時,萬一再碰上那該死的“糖衣炮彈”。
其實,不僅是馬小龍這樣想,另外幾個打包工也比他強不了多少。難怪他們?nèi)绱司o張,因為有一些傳聞比以前更具體了,讓他們聽了感到不寒而栗。
有人說,廠里研究了,看過“黃色畫冊”的三十多人都要受到嚴(yán)肅處理,輕則批評教育,重則給予“行政記過”處分。
有人補充說,廠團委已經(jīng)決定了,那幾個參與了這件事的團員將被開除團籍。
還有人說,這回織布車間的那個老歪可慘了,廠保衛(wèi)科已經(jīng)與公安局聯(lián)系了,要把他“送進去”,打傷孫凱只是個借口,主要是因為這家伙把“黃色畫冊”傳到廠外去了。
說來說去,都是因為那本來自美國的畫冊。
人們富于聯(lián)想,而且還有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心態(tài),他們把這些說法演繹得淋漓盡致。
最普遍,最流行,最具有殺傷力的一種說法,就是廠里已經(jīng)有了長工資的消息了。據(jù)說,這次長工資不是普調(diào),只有百分之四十的人可以調(diào)一級工資。勞動紀(jì)律不好的,技術(shù)差的,思想不要求進步的,肯定是沒戲了。至于像馬小龍這些看過“黃色畫冊”吃過“糖衣炮彈”人,長工資百分之百是泡湯了。
說句實在話,對于批評教育、行政記過這些處分,馬小龍這些年輕人并不怎么在乎,他們最在乎的就是長工資。幾年才長一次工資,而且誰也不敢保證每次長工資時自己不被落下。如果落下一級,一輩子也休想攆上。按二哥的話說,這就叫“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啊。
馬小龍一想起這件事就覺得特別窩囊,覺得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倒霉蛋。每年百分之三的先進個人指標(biāo)從來就沒落到他的頭上,看人家評上先進的把鍋碗瓢盆、枕巾被套的往家拿,他只有眼饞的份。廠里每年都要往下發(fā)幾次做被褥的棉胎票,一次一個生產(chǎn)班組只能攤上三四張,僧多粥少,得抓鬮,結(jié)果有的人都抓到好幾次了,可馬小龍一張也沒抓到。好事攤不上,可倒霉的事卻讓他攤上了。你說吧,車間里有好幾個打包工,拆過的棉花包不計其數(shù),除了磚頭、鐵絲之類的雜質(zhì),誰也沒碰到過“糖衣炮彈”。這么多年,就這么一顆“糖衣炮彈”,結(jié)果讓馬小龍碰上了,你說這不是晦氣還是什么?
馬小龍等人在煎熬中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兩個月過去了,那些傳聞竟像天上的云朵一樣散去了,就連長工資的消息也無影無蹤了。
人們大失所望,于是有人跑到廠勞資科去打聽。勞資科的人的是這樣解釋的,前一段時間,省里開了一個勞動工資會議,下發(fā)了一個文件,說是企業(yè)如果利潤超過計劃一百萬,可以自行給廠里的職工按千分之四的比例長一級工資。勞資科的人還說,我們一直都在納悶?zāi)?,你們是在哪兒聽說的按百分之四十長工資的消息呢?百分之四十,想啥吃呢?純粹是開國際玩笑!什么事到了你們這些工人的嘴里,一根羽毛都能變成一只大雁。
原來如此,一切皆是傳聞。對此,大多數(shù)人都感到非常失望,只有馬小龍等看過“黃色畫冊”的人卻感到異常輕松。能不輕松嗎?如果那個傳聞是真的,就是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長工資,也沒他們的份。按馬小龍的說法,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有啥意思,還不如壓根就沒有葡萄呢。
又過了一段時間,馬小龍他們依然平安無事,沒有誰要處理他們,廠里好像忘記了“黃色畫冊”這碼事。有人聽廠團委的一個干事說,經(jīng)專家鑒定,說那本美國畫冊根本不是什么“黃色”的,而是世界名畫。
馬小龍他們聽了這個說法,心里的石頭算是徹底搬掉了。馬小龍有些生氣地說:我操,原來他們也整不明白啊!
沒了壓力,馬小龍依然像以前那樣,經(jīng)營著他的尼龍包皮布“生意”。年輕人仍在瘋狂地打沙發(fā),姑娘們擇偶時的要求,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行情了,“24條腿”變成了“48條腿”。有的姑娘就這樣對男方說:沒有“48條腿”,你就用八抬大轎抬我,本姑娘也不進你家的門。
尼龍包皮布越來越緊俏,馬小龍的地位也與日俱增。就憑著手里的尼龍包皮布,馬小龍沒費一點兒力氣,就有人主動為他打了一對兒樣式漂亮的沙發(fā)。小李子見了,樂得合不攏嘴,直夸馬小龍有本事。
馬小龍有個姓曹的工友,總愛吹噓他對象的弟弟。小曹的對象并不出眾,是街道辦的小飯店端盤子的,模樣也一般,如果不是梳了兩根辮子,誰也看不出她是個女的??墒沁@個端盤子的姑娘有個出色的弟弟,在北京外國語學(xué)院念書,是學(xué)“英格力士”的。小曹對馬小龍他們說,他那個未來的小舅子的外國話特別“溜(順溜的意思)”,嘰里咕嚕的,說得比你們這些人的中國話還溜。
這些打包工愛抬杠,聽小曹這樣說,都不服氣:你那是吹牛B,你說他的外國話好,我們相信,可是你說他的外國話比我們的中國話還溜,打死我們也不相信!
小曹激動了:你們要是不相信的話,哪天我把他領(lǐng)來讓你們見識一下。他現(xiàn)在正在放暑假,從北京回來十來天了。
小曹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工友們還是不相信。二哥說:你就是把他領(lǐng)來了,讓他當(dāng)我們的面瞎說一氣,就是再溜,我們也聽不懂啊,誰知道他是不是在蒙人啊?我們屯的韓長脖,娶了個老婆是南方人,我們聽她說的話就像是外國話,也嘰里咕嚕的,比我這中國話還溜,就是他媽的一句聽不懂。
小曹覺得自己是在對牛彈琴,尤其是面對二哥這樣一頭來自農(nóng)村的牛。
這時,馬小龍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到自己的更衣箱前,從里面拿出個塑料口袋。他記起了與美國畫冊在一起的,還有一張寫滿洋文的紙。他把這張紙拿出來,讓小曹那個未來的小舅子翻譯一下,不就證明了小曹是不是在吹牛B。
工友們都說這個辦法好。小曹說:只要這上面寫的是“英格力士”就沒問題。
小曹那個未來的小舅子不愧是北外的大學(xué)生,據(jù)小曹講,人家沒用上一根煙的工夫,便把這天書一樣的“英格力士”翻成中國話了。
這是一個叫詹姆斯的美國人寫的一封信。
小曹把翻譯過來的信帶到了廠里,午休時當(dāng)著幾個吃過“糖衣炮彈”的伙伴,宣讀了這封來自異國他鄉(xiāng)的信。
詹姆斯的信全文如下——尊貴的中國朋友:
我是一名美國工人,我叫詹姆斯,這包棉花就是經(jīng)我的手包裝的,我的工作就是包裝棉花。我知道這些棉花是運往中國的,可惜的是,我不知道它最終會被運到哪一座城市。我經(jīng)常想,拆開這包棉花的人大概會與我一樣年輕,也沒有結(jié)婚,同我一樣有一個漂亮的未婚妻。
有一天,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想給你們寫一封信,向大洋彼岸的朋友送去我的問候。我把自己的想法對未婚妻說了,她表示要送你們點兒禮物。她覺得送你們一點兒糖果較為合適,因為糖果不易變質(zhì)。我十歲的妹妹找來了她喜歡一本畫冊,說這是她的禮物。于是,我把這封信、糖果還有畫冊放進了這包棉花里。
中國在我的印象里,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國家,一道長長的墻圍著許多尖屋頂?shù)姆孔?,中國人都梳著大辮子,穿著長袍子,僅此而已。雖然我們都是地球人,但兩個國家的人卻像宇宙間兩個陌生的星球,都按照各自的軌跡運行,彼此互不往來。中美建交后,情況有了改變,也許有一天,我能有機會去你們的國家旅游,但愿這并不是遙遠的夢。
希望我的這封信和微薄的禮物,能給你們帶來一點兒歡樂!
你們的美國朋友詹姆斯
打包工們聽小曹讀完了這封信,都驚呆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不知道說什么好。
按一般人的想法,這些中國青年工人此時肯定會激動異常,會站在國際主義的高度,評價詹姆斯的這封信的,并深受感動,衷心祝愿中國人民和美國人民的友誼永遠繼續(xù)下去。
遺憾的是,這些打包工小伙子的心胸有些狹隘,或者說他們根本不具備那種境界,把這樣一件看來很莊重的事弄得庸俗化了。
在馬小龍他們的眼里,這個叫詹姆斯的美國人,很像是童話里愛搞惡作劇的精靈,吃飽了閑著沒事,拿這些中國的打包工尋開心。
孫凱揉了揉有一道暗紅色疤痕的鼻子,苦笑地說:這個美國佬,寄點兒糖就行了唄,何必往里面放什么“黃色畫冊”呢!
馬小龍不禁回味起美國糖果的滋味,說了一句:這個老詹真摳門兒,就給了那么幾塊糖——費一回事,就多給我們幾塊唄!
這是藝術(shù),懂不懂
二十多年過去了。如果歷史是一本書,這二十多年算是其中一頁的話,那么用指頭輕輕一拈就翻過去了。二十多年間發(fā)生了許多事情,但在歷史的天空里,無一不成了過眼云煙。
二十多年過去了,馬小龍所在的那家紡織廠,如今靜靜地蟄伏在城市一隅,默默無聞,了無生機,沒有了往昔的活力,像一位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或是等待死亡,或是渴望新生。
當(dāng)年那八千職工,沒有了動地鼙鼓,也沒有了沖天浩歌,很像楚霸王的江東子弟兵,經(jīng)歷了潮起潮落,最后潰不成軍,如散沙一般流失在社會的各個角落,尋找生計……
還記得當(dāng)年的那個廠團委副書記武俊英嗎?就是那個颯爽英姿的“五尺槍”。
現(xiàn)在,武俊英已經(jīng)退休了,退休前是一家國有企業(yè)的副廠長。退休后的武俊英,每天早上都去她所在的居民小區(qū)附近的街心花園跳健身操。1988年,已經(jīng)三十七歲的武俊英結(jié)婚了,丈夫是市政府某局的一個局長。這個局長大武俊英十歲,妻子患病去世后,經(jīng)人介紹后認(rèn)識了武俊英。武俊英結(jié)婚沒幾年,紡織廠的經(jīng)濟狀況江河日下,到了連開工資都很困難的地步,在丈夫的聯(lián)系下,武俊英調(diào)到了一家效益不錯的國有企業(yè),直至退休。
還記得那個陳建國嗎,就是那個因為無意中看了一眼詹姆斯的禮物,在輿論的壓力下,調(diào)到食品廠的那個小伙子?
1986年的夏天,已經(jīng)升任廠團委書記的武俊英,在團市委召開的一次大會上,巧遇調(diào)到食品廠的陳建國。幾年沒見面,這個陳建國已經(jīng)是食品廠的副廠長了。這個當(dāng)年憤然離開紡織廠的小伙子,已經(jīng)與武俊英冰釋前嫌,一見面就喊“五尺槍”。在會議休息時間,兩個人像老朋友一樣在一起無所不談。陳建國說,若不是他們廠的黨委書記不吐口,他早就不想兼任團委書記這個職務(wù)了。他說,他在食品廠主管經(jīng)營與銷售,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zhuǎn),還總出差,根本顧不上團的工作。為了證明自己太忙,陳建國拿出一張飛機票:你看,我哪有時間啊,明天一早,我得去廣州參加一個訂貨會,從廣州回來,我馬上就得去成都……一年到頭就是這么馬不停蹄。陳建國問武俊英:“五尺槍”,我看你還是改行吧,干了這么多年團的工作,不膩歪啊?就是陳建國的這句話,讓武俊英如夢初醒,毅然辭去了廠團委書記一職,廠里根據(jù)她個人的愿望,安排她擔(dān)任了廠生產(chǎn)處的副處長。在此期間,她報考了電大的企業(yè)管理專業(yè),兩年后,她獲得了第三個大專文憑。在生產(chǎn)處工作期間,人們發(fā)現(xiàn)這個“五尺槍”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最明顯的標(biāo)志就是她上下班不再穿軍裝了。軍裝成了她下車間時的工作服,而且穿的時候,風(fēng)紀(jì)扣已經(jīng)解開了……在那次團市委開會期間,武俊英同陳建國幾乎是無所不聊,但是誰也沒有提及美國原棉里的那本“黃色畫冊”的事,雙方都像是在有意回避這件事,似乎在他們的經(jīng)歷中根本沒有發(fā)生這件事一樣。時間是最好的洗滌劑,它可以沖刷掉許多不愉快的記憶,包括那不愉快的記憶帶來的疼痛……他們在閑談時,還破天荒地涉及到了“個人問題”。陳建國問武俊英結(jié)婚沒有,武俊英略顯羞澀地搖搖頭。陳建國說:你的個人問題真是個老大難!武俊英問:是嗎?陳建國笑著說:你這個人不錯,就是太“左”了。交談中,武俊英知道陳建國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而且還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兒子,她試探地問陳建國:你愛人……還是那個唐小羽嗎?陳建國沒正面回答,只是搖了搖頭。武俊英問:你調(diào)走后,她沒去找過你嗎?陳建國說:她到食品廠找過我?guī)状?,但是我沒原諒她。武俊英聽了,遺憾地嘆了口氣:其實那個姑娘挺不錯的……
還記得蔣焯嗎,就是說武俊英“無知”和“有病”的那個人?
1981年夏天,省里舉辦了一次美展,蔣焯的一幅題為《夜色》的油畫作品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在為期一個月的展出期間,省展覽館門前盛況空前,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來觀看美展,據(jù)說這些人都是沖著蔣焯的《夜色》來的。
蔣焯的這幅作品畫的是一個年輕的農(nóng)村婦女在夜色下睡眠的情景。爭論的焦點集中在那個女人的裸體上,持反對的觀點的一方占有絕對的優(yōu)勢,認(rèn)為這幅作品不健康,有丑化社會的嫌疑——新中國成立了這么多年了,人民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幅作品把農(nóng)村婦女畫成衣不遮體的樣子,不是丑化社會是什么!另外,還有一些非美術(shù)界的人士,認(rèn)為這幅《夜色》就是誨淫誨盜,對青少年有腐蝕作用。什么“衣不遮體”啊,簡直是一絲不掛,這樣的東西怎么能公開展覽呢?我們想問一下那個蔣焯,這樣的畫你好意思給你的孩子看嗎?幾名退休的老干部拄著拐杖,找到省美展的主辦單位,強烈要求他們馬上撤掉《夜色》。在巨大的壓力面前,省美展的主辦單位只好撤下了《夜色》。畫被撤下了,但爭論還在繼續(xù)。支持蔣焯的一方都是美術(shù)界的人士,他們從美學(xué)的角度去評價這幅作品的審美價值,從藝術(shù)的角度去評價這幅作品的突破與創(chuàng)新……但由于呼聲過于微弱,或者是曲高和寡,只好無聲無息地敗下陣來。當(dāng)藝術(shù)與政治對壘時,成功的幾率幾乎為零……1984年,蔣焯去了美國,在一所大學(xué)的美術(shù)研究所工作,據(jù)說他在那兒創(chuàng)作了不少作品。他重新畫了《夜色》,被當(dāng)?shù)氐闹萘⒚佬g(shù)館重金購買后,作為藝術(shù)品永久收藏……
還是說說馬小龍吧。
紡織廠停產(chǎn)前一年,馬小龍辦了退休手續(xù),那一年他四十五歲,廠里像他這個年紀(jì)的工人都退休了。
退休的馬小龍盤了個報刊亭,和老婆李秀芹賣報紙雜志。小李子上班的那個紙盒廠已經(jīng)黃了十多年了,紙盒廠的原址已經(jīng)拆除了,現(xiàn)在成了門庭若市的漢江狗肉城。在馬小龍盤下這個報刊亭之前,她一直推著小車走街串巷賣雪糕。
馬小龍動用了自己的全部積蓄,從別人的手里盤下了這個地段位置不錯的報刊亭。每天他除了賣報紙雜志之外,還賣一些特別走俏的書,什么《狼圖騰》了,什么《藏獒》了……反正什么賣得火就進什么,盡管這些書馬小龍從來不看,但他知道有人買。
2004年夏天,馬小龍聽同行說有一種《人體藝術(shù)攝影》畫冊,賣得特別火,就進了十幾本。拿回家去一看,馬小龍覺得大開眼界:乖乖,這家伙太厲害了,比老詹通過棉花包夾帶的世界名畫厲害多了!李秀芹湊過來:老詹是誰呀?馬小龍說:瞧你那個記性,我不是和你說過嗎,就是那年往棉花包里塞畫冊的老美啊!
馬小龍指著《人體藝術(shù)攝影》對老婆說:你瞧瞧,你瞧瞧,女人的這點兒玩意都露出來了!李秀芹看了一眼,馬上驚叫起來:我的媽呀,你咋越老越不正經(jīng)了呢?馬小龍費了不少口舌,先以自己有限的學(xué)識向老婆講解什么是藝術(shù),然后闡明不是自己不正經(jīng),而是“這藝術(shù)太不像藝術(shù)了,容易讓你這種沒有藝術(shù)細胞的人誤認(rèn)為不正經(jīng)”。
最初接觸這種畫冊時,馬小龍很有興趣,有時還會產(chǎn)生點兒沖動,到后來竟然看膩了:這玩意沒啥意思,愿意看,還不如買點兒盜版影碟看三級片呢!
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種畫冊的種類很多,便每一種都進一些,用塑料口袋封上,懸掛在報刊亭的顯眼處。沒過多長時間,馬小龍發(fā)現(xiàn)自己失策了,這種畫冊賣得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快。有些人只是站在報刊亭前瞧一瞧封面,就是不肯掏錢買。有些人提出要翻一翻,馬小龍不同意,說那可不行,你都看了還能買嗎?他很討厭那些只看不買的主兒,不想掏錢還想過癮。每逢遇到這樣的人,他就不耐煩地說:去去去,雞光子(也叫白條雞)沒見過嗎?有啥可看的!有一天,一個拄著拐杖的老者,走到馬小龍的報刊亭前,盯著一本《人體藝術(shù)攝影》看個沒完沒了,眼睛都快貼到畫冊上了。馬小龍沖老者說:哎,老爺子,喜歡看就買一本吧,特過癮!那老者聽馬小龍這樣說,緩緩地回過身來,用拐杖指著一本《人體藝術(shù)攝影》說:你這不是“黃色畫冊”嗎?一聽這話,馬小龍如同神經(jīng)過敏似的,渾身打了個激靈,他莫名其妙地發(fā)火了,沖老者吼了起來:這是藝術(shù)!藝術(shù),你懂不懂啊?
那老者被馬小龍的吼聲嚇了一跳,呆呆地注視著馬小龍,然后搖搖頭走了。
那老者走后,馬小龍突然覺得這老爺子有點兒面熟,怎么琢磨怎么像當(dāng)年廠里的保衛(wèi)科的科長老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