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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魂(中篇小說)

        2008-01-01 00:00:00
        北京文學 2008年4期

        江宏才本是個老實本分但讀書識字的莊戶人,卻被這個時代改變了。他生逢亂世,歷經(jīng)了民國與新中國,他的把兄弟既有國民黨,又有共產(chǎn)黨,有兩個女人深愛著他,他該如何抉擇?他的一生悲喜交加,也驚心動魄……

        青石圩的黎老爺從嘉應(yīng)州回鄉(xiāng)掃墓了。

        黎老爺以清廉聞名,因此是青石圩以及附近方圓百里鄉(xiāng)親們的驕傲。他青年時代起就在外省做地方官,歷經(jīng)了前清、民國兩朝,仕途平穩(wěn)。如今年過知命,又從江西、福建做官做回了廣東。

        中坪村最先知道黎老爺回鄉(xiāng)的,是三坪村私塾里的莫先生。因為村里有時間三五天去一趟青石圩的,只有梁家莊園的老爺梁祖德和他。莫先生在青石圩見到黎家的管家?guī)煚敃r,那師爺囑咐他:

        “莫先生務(wù)必知會三坪的佃戶們一聲,老爺近日會去看看田土,不用備酒飯了,他是決不會吃的。”

        因此莫先生想,這話務(wù)必要帶到。雖然他也知道三坪村的黎家佃戶,沒有哪家是辦得起酒席的,但這總是黎老爺對桑梓的一番關(guān)切之情啊。

        循著學堂后面的麻石小路,他先到自己學生江宏才的家。

        宏才從祖父那輩起,就給黎家作田。承租的三畝多稻田,經(jīng)過祖父母和父母兩代人的精耕細作,足夠一家人的衣食。宏才15歲那年,父母患時疫同年謝世,半大男孩就一個人挑起了這小小的家業(yè)———祖上傳下來的三間瓦屋和三畝稻田。那年清明,宏才與兩個同窗金蘭結(jié)義后,一晃就是三年。把弟莫文輝是莫先生的兒子,在省城念武備小學堂。宏才與把弟譚浩明沒再繼續(xù)求學,兩人一起留在家鄉(xiāng)作田了。

        先生是一早來的,宏才屋門上掛了一把大鎖,他已下田去了。

        在田頭,莫先生找到了宏才,他正和把弟浩明在自己田里埋頭插秧呢。

        兩個人洗手上岸,腳上還帶著泥水。

        “先生好早,”宏才說,“去家里坐?!?/p>

        “也沒別的事,”先生說,“黎家老爺這兩天要來看看田土,怕驚動了鄉(xiāng)親,要我先來打個招呼……啊,怕是他來了?!彼蛩锉M頭山腳一指。

        一頂青呢小轎,慢慢轉(zhuǎn)過山坳,直奔田沖里來。

        宏才從來沒有見過在外省做官的田東。只聽父母在世時說過,那老爺為人極好的。早先十幾年回過一次青石圩,正逢夏天收割。也是乘家中自備的兩人小轎來看收成。一看年景不算好,就自己先提出來,減了三成租谷。

        宏才正想著父母當年的話,小轎已停在村路一側(cè)。轎夫連吆喝一聲都沒有,就打起轎簾。一位矮矮胖胖,穿長袍馬褂的老人背著雙手徜徉過來。莫先生帶著兩個學生迎到田頭,自己還沒跪下去行大禮,那老爺先搶上一步拉住了:

        “如今是民國了,老師,快別……”

        先生向黎老爺說了今年的雨水和秧苗的長勢。

        “其實呢,我也是借為先人祭掃的機會,見見鄉(xiāng)鄰,道聲辛苦。鄉(xiāng)鄰們對我黎家?guī)状硕际呛苋屎竦??!?/p>

        莫先生把兩個學生喚過去見禮。按照黎老爺?shù)囊馑?,各作了三個揖便算行禮了。知道宏才是他家三代佃農(nóng),老爺便仔細地詢問宏才的家世,又打量起這后生仔來。

        “都跟先生念了些什么書呢?”

        “四書都已念完了,先生的意思本來是要我去省里考小學堂……因為家境不裕,加以后來父母辭世,就留在家里務(wù)農(nóng)了。”

        “嗯,可惜,可惜?!蹦抢蠣斴p輕嗟嘆,“雖說國家以農(nóng)為本,不過,念過的書,也不要荒疏了才好……你要看什么書,可以到我宅里去拿。我是極喜歡好學向上的士子的?!?/p>

        一直低眉垂首聽老爺講話的宏才,突然一跪:“謝謝老爺?!?/p>

        “快起快起,”老爺說,“怎么又多禮。”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浩明嘿嘿一笑:“他要有書,飯都可以不吃的。先生家的書,我們幾個都看過來了?!?/p>

        莫先生很為自己的學生驕傲,因為區(qū)區(qū)一個黃口孺子,居然得到了七品父母官的賞識。而更令莫先生覺得意外的是,老爺說他要去宏才家看看。把田里的活交給浩明,宏才和先生把黎老爺請到了自己的三間舊瓦屋里。

        老爺卻不落座,在他中間的堂屋里踱來踱去。在正中的黑漆條臺上“天地國親師”神位下面,放著他父母的靈牌,供著一碗白飯,一只臘雞,一碗清茶———前天是清明,這是他為父母上供的祭品。老爺輕輕點頭,贊許地嗟嘆:

        “嗯,嗯……”

        宏才把剛剛燒開的茶斟在兩只青花瓷碗里,雙手放在條臺前的方桌上:

        “不成敬意,請先生陪老爺用點粗茶吧?!?/p>

        老爺卻指指那天地神位問:“為什么不寫‘天地君親師’呢?”

        “如今是民國了,”宏才說,“而且孟子說,民為邦本,社稷次之,君為輕……不知我說錯了沒有,老爺?”

        “沒錯,沒錯,”老爺高興起來,“可見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有其師,乃有其徒。莫先生,你這個學生仔,我很滿意……”

        老爺說,他想讓宏才去他莊園里作客家?guī)煚數(shù)闹?,每年給他一百石稻谷,就搬去莊園里住。不必再佃田傭種了?!澳阆牒昧嗽俅饝?yīng)我,不急?!崩蠣斏狭宿I。

        與把弟把三畝多的秧插完,宏才也想好了,自己跑到青石圩的黎家莊園,面見老爺:

        “我本想到府上來聽候呼喚的,可是三間破屋,畢竟是祖上的一點遺產(chǎn),不忍廢棄。老爺要我?guī)蛶煚斒兆?,我理該奔走的。至于一百石稻谷,我卻不能要。只要允許我到府上借書看,我就心滿意足了?!?/p>

        黎老爺睜大眼睛看著這個半大的男孩,半晌才說:

        “好了,宏才,就這么辦。平常你還下自己的田,秋天收租你來幫師爺。書呢,你自己隨時到書房去找,鑰匙在師爺那里。此后三五年我不一定能回鄉(xiāng),我那幾百石田租,就交給師爺和你了?!?/p>

        第二天,老爺就回嘉應(yīng)州上任去了。于是宏才就成了黎家莊園“候補師爺”———這是他沒有想到的。

        從此宏才常常在黎家莊園走動。他腳大體勤,三十多里地,半天一個來回。三兩天就會在莊園里照面,按照師爺?shù)姆峙?,做些巡視莊田、到圩里采買雜物之類的事。秋季收租,他和師爺前后相隨,一個賬本,兩把算盤,到附近幾個村莊的佃戶那里去,一二十天也就把租稻收齊了。遵循黎老爺?shù)募乙?guī),他二人只喝佃戶的茶,不吃佃戶的飯。宏才天黑回家時,他的青布包袱里,總有幾本從莊園書房里帶回的書———紫檀木匣子里的大套經(jīng)史子集,他料想自己是看不懂的,也不敢隨便翻動,便在“雜著”那些書槅子里找。從《山海經(jīng)》到《呻吟語》,從《貞觀政要》到《聊齋》,等他把那一架子“雜著”看了個七七八八的時候,從梅縣傳來噩耗:老爺在任上病故了。

        說是嘔血的病。

        隨侍身邊的家丁先期回來報喪,在梅縣念書的少爺隨后由水路扶柩回鄉(xiāng)。家丁帶回了老爺臨危時寫的遺書,只有寥寥幾行,隱隱透出:他是被當?shù)匾粋€劣紳陷害,憤懣嘔血,此亦天命。只愿兒子不要再入仕途,清白一生。遺書里還說,一生勞碌,長女的終身大事,只好請?zhí)俎k了。

        黎老爺兇信到的時候,正是秋天。宏才和老管家跑了十幾天,把租子剛剛收齊,傍晚時分到家,莊園門口便掛上白幡了。宏才奔過門去,剛走到天井,就淚如泉涌。宏才把一個家和三畝多水田交給了浩明,自己在黎家忙了一個多月,才把喪事順利地辦完了。

        轉(zhuǎn)眼到了臘月。

        這天晚飯后,老管家踱到書房來,說:

        “阿才啊,太太有話對你說呢。在上房里?!?/p>

        阿才趕緊來見太太。太太說:“阿才,如今是民國了,有句話,我想自己對你說,好么?”

        “太太有話只管吩咐?!彼故渍局?/p>

        “老爺為人,你是知道的。他一輩子知人論世,不看門第,只看人品。去年回來祭祖,老爺就很夸獎你。我這個家呢,老爺一走,大半邊天就塌了。少爺還小,兼且要回梅縣去上學,諸凡家里的事他都不懂。以后或出洋或做事,都難得顧家了?!?/p>

        “太太要我做什么,我去做就是?!?/p>

        “再說,這兩年你都在府里走動,我也喜歡你的少年老成……老爺臨去,就有一件事放心不下?!?/p>

        宏才大氣也不敢出。

        “我家姑娘,你見過的吧?”

        宏才點點頭,眼睛盯著地下。

        黎家姑娘名叫淑珍,按照“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黎家老爺和太太沒有給女兒念書,但從小卻教給了她全套女紅和家務(wù)。飛針走線,描花繡朵,紡紗織布,經(jīng)布染布,裁縫衣服是不必說了,做起布鞋來也是又快又好。這是待嫁女孩的必修課。

        “本來姑娘家,十七八歲就該出閣了。便是我們這種人家,也不能留過二十去??墒抢蠣斠驀遥媚锝衲晏摎q二十了。我們是耕讀傳家,并不想去高攀那些為官做宦的人家,讓姑娘受委屈?!碧A艘豢?,她覺得話都談完了??墒呛瓴胚€是不作聲。

        “我是把你看作家里的孩子,才對你說這些?!?/p>

        幾滴大大的熱汗流到了他的眼睛里,蜇得他生疼。張了張嘴,他才費勁地說:

        “我懂?!?/p>

        “那,阿才,你說句話吧?!?/p>

        宏才撲通一跪:“太太!我父母都不在了……太太您就作主罷?!?/p>

        一年后,一乘披著彩色流蘇的四人轎子,把淑珍抬到了那三間黑瓦黃墻的舊屋前。伴娘是莫家?guī)熌负退拿妹?。屋里接待客人的,是把弟浩明和他已出嫁的姐姐。三朝回門,新夫婦是一前一后相跟著走回青石圩去的———既不騎馬,也不坐轎。

        第四天回來的時候,新娘子脫下身上的紅緞襖褲,換了一身月藍小襖和大腳褲,襖的下衣角繡著金銀兩色的鴛鴦、麒麟、比目魚和蝴蝶。湖色的緞鞋面上,有幾朵粉紅色的牡丹花。這身裝扮,標志著從此以后,她安身立命做農(nóng)夫的妻子了。

        一連兩年,把弟文輝從廣東來信,說他已經(jīng)加入了國民革命軍,當了連長,要宏才和浩明去廣州,和他一起從戎馬生涯中討個出身。浩明動了心,宏才卻憂郁了———怎么能丟下父母留下的祖屋和三畝多上好水田,與新婚妻子去外鄉(xiāng)外府呢?所以回信說,要再看一看。

        春耕時分,宏才一個人在田里忙活著,連腰都不敢伸一下,他想快快把秧插完,好去幫浩明一把。因為現(xiàn)在田是自己的了,早點晚點,收多收少都無關(guān)礙,浩明種的可是梁家莊園的一畝多瘦田呢,少了一升一合租稻,他都要看梁家莊園的臉色。

        妻子淑珍提著瓦罐,走上田頭吆喝他吃早飯。盛了兩碗粥,淑珍正想和丈夫一起吃,一看浩明正遠遠地走來,淑珍忙把自己那一碗粥遞到浩明手里:“和你哥一起吃吧?!?/p>

        浩明于是和把兄蹲在田塍上吃起粥來。兩人就著噴香的欖角,各喝下了三大碗粥。宏才說:“我今天中午就插完,下午去你田里。”

        “昨天我打夜插完了?!?/p>

        “那么趕,為哪樣?”

        “哥,”浩明把嘴一抹,說,“我是來找你和阿嫂商量一件事的?!?/p>

        “講。”

        “我要到二哥那里去,”他從衣袋掏出文輝的信,“先生剛才特意送來的,要我給你看看。”文輝在信上說,他們的國民革命軍正在擴編成八個軍,馬上就要北伐了,要浩明快去。至于大哥呢,“你已有家室,如何抉擇,尚需三思而行。”

        “你去吧,三弟?!焙瓴耪f,“反正你也是單丁獨戶,守著梁家那一畝多田,這輩子有什么出息?這么辦吧———你那點田我先種著,你去廣東有了出身,給我來信,我就代你去梁家莊園退了佃。你們兩個當了軍長、師長回鄉(xiāng)來,我當大哥的臉上也有光彩。萬一你去那里不順風,或不服水土,還回來,照種你那一畝多田,你看好不好?”

        這本也是浩明的意思,把兄與他想到一處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宏才腰帶上掖了個藍印花布的小口袋,里面裝著20塊龍洋———那是新娘子的體己錢。他對把弟說:“做你的盤纏大約夠了。錢,是你嫂送你的。”

        浩明眼淚滂沱地收下錢,向宏才一跪:“哥!我但凡有一點進境,都不忘你和阿嫂?!?/p>

        歷史籠罩在霧里,拌和著抗日的硝煙。內(nèi)戰(zhàn)的硝煙,還有中國人的鮮血。

        讓宏才夫妻倆覺得蹊蹺甚至有些恐怖的,是浩明一走,從國民革命軍北伐,到日本鬼子入侵,十幾年中了無消息。如果不是中途患病,或是被土匪劫財害命,一個20來歲的壯實男人,就是用兩只腳也能走到廣州?。¢_頭宏才和先生一連寄了幾封信給文輝,追問浩明的動靜,文輝回信說,根本沒有見到人!“三弟多年音信杳然,只怕兇多吉少。”文輝在行軍路上的來信中寫道。

        就在這一年,淑珍在唯一的女兒年滿15歲之后,終于又生下了一個白白凈凈的兒子。而她,已是一個37歲的婦人了。淑珍母子滿了月,外母從青石圩來到了中坪村。她對女婿說,要把女兒、外孫和外孫女接到莊園里去,等外孫滿了周歲再送她們回來。外母的意思很明白:她想讓女兒回娘家去好好補一補,年過花甲的外祖母,兒子早已去了重慶,她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了。

        兩乘小轎把三人抬走了。宏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他跟在小轎后邊,把外母、妻兒一直送到了青石圩。在青石圩的棺材鋪里,他買了一方神主木牌,自己就用金漆寫了一行工楷小字:“處士譚浩明之神位”?;貋砗蟀苍O(shè)在浩明那個破敗的堂屋里。一連三個月,他在把弟的神位前燒香、上供,他默默禱告浩明那孤獨的靈魂:不要在異鄉(xiāng)流浪,還是回到郁江的故鄉(xiāng)來吧!

        宏才三五天跑一趟青石圩,看望妻子和兒子、女兒。女兒已經(jīng)在圩里念小學,而外母卻日趨衰老了。老管家還在幫主人支撐著田產(chǎn)上的事情。宏才只剩下一畝多田,下田不多了,所以也幫著老管家做一些收租和修理宅院、整治農(nóng)具之類的事。老管家說:“阿才!你還是過來吧!我已經(jīng)跑不動了?!蓖饽阜炊粍袼K琅霾辉浮吧祥T”———那是沒有志氣的男人才干的事,就連淑珍也不肯。

        在青石圩走動得多了,便不免惹一些事情上身。這天宏才剛從外母家出來,走到青石圩十字街口的茶館前,就被一群鄉(xiāng)親攔住了。他們邀請他來評理,因為他是念書人。只見三坪村的村長梁五,被圍在20多個莊稼人的中間,他被人們推搡著,幾經(jīng)掙扎,終是脫身不得。宏才也不推讓,跟著鄉(xiāng)親一起進了茶館。

        40多歲的梁五,是梁家莊園卸任的管家。按規(guī)矩,村長必須由村民公舉,報到鄉(xiāng)公所批準,再報縣政府備案的。但這位村長卻是由梁家莊園的老爺梁祖德一口指定,已經(jīng)當了三年。村長的職責之一,是秋季征收公糧。三坪村的農(nóng)夫農(nóng)婦們把應(yīng)交的田賦挑到古榕樹下的村公所。村公所有四間大屋,二層樓,樓上四間谷倉,作囤積公糧之用。上、中、下三坪,該收田賦兩千多石稻谷,梁五當村長的第一年,稻谷少了幾十石,他說是老鼠吃了,還要補錢折糧。村民們鬧著要免了他的官,梁家老爺走到古榕樹下一通吆喝,把那村長訓斥了一頓,說:

        “我補50石,余下的30石,鄉(xiāng)鄰們多少補點錢,讓他向縣政府有個交代就算了!”

        村民們即使心里有氣,畢竟有梁家老爺擔了那大頭的,也就不好再說什么,忍氣吞聲地各自回家從老母雞的屁股底下掏錢。

        今年是梁五上任的第三年,田賦又一下子蝕去了100多石。是縮水還是老鼠吃了?卻沒有交代。莊稼漢們一年到頭,一升一合稻谷都派上了用場,再要補錢,便是要從自己和妻兒老小口中挖食了。這天,跟蹤梁五多日的幾個村民,機靈地在圩里一個半娼半煙館的“私宅”前后兩個門堵住了他,把他拖拖拽拽,拉到了大街上。因為他是梁家人,且是梁祖德的堂叔,村民們沒敢動手打他。

        宏才不緊不慢,讓鄉(xiāng)鄰們坐下喝茶,自己把梁五拉到一邊:

        “五叔!再要他們補谷款,今年怕是辦不到了。萬一鬧到縣衙門去,于你和梁家莊園臉上都不好看?!?/p>

        嫖娼?jīng)]人管,吸大煙在民國卻也是犯禁的。梁五腰桿再硬,也不敢驚動官府。他的口氣先就軟了下來:

        “我回去同祖德商量,請他幫我補一半,鄉(xiāng)親們再出那一半……”

        宏才不依:“全補和補一半都是一樣的———那不明明是無罪還要割人家一塊肉?我看還是請梁老爺先替你都墊上,你慢慢還他吧?!?/p>

        作好作歹,宏才把這場糾紛解決了。當晚,村民們還是氣不過,把“私宅”里被人叫作干娘的老鴇騙出來,打了個鼻青臉腫??墒?,宏才這次為鄉(xiāng)親們排難解紛的結(jié)果,把自己也卷了進去。那天聽過梁五加了“油鹽醬醋”的敘述,梁祖德把水煙袋往八仙桌上重重地一頓,陰沉著臉道:

        “你就把村長的大印交給姓江的那小子,讓他試試!方今亂世,當官何如當百姓!換了我,還求之不得圖個清閑呢。”

        出于鄉(xiāng)親們的苦苦擁戴,出于對神靈給了他一個兒子的深深感激,也出于對自己“以身報國”的誓言,江宏才走馬上任,當了新任的村長。從抗戰(zhàn)勝利一下子當了四年,公糧歉年1800、豐年2300石稻谷,如數(shù)送到縣里,進倉入庫,顆粒不少。只有梁家莊園交的田谷癟籽多,但田糧稽征處的人見宏才說話委婉得體,也就馬虎過去了。

        1949年的初夏,傳來解放軍將要南下的風聲,一直在省城吃喝嫖賭的梁祖德,急忙忙買船順江而下,想趕回鄉(xiāng)里搶收早稻,以免被“共產(chǎn)”了去。船兒在村前石磴邊碇泊時,58歲的梁祖德,穿一身新郎官的長袍馬褂悠然上岸。四個女傭,擁著一個面色嬌嫩、剛剛成形的苗條女孩,款款上岸登轎。

        宏才到村公所去辦公,剛好從江邊走過。他看見女孩被反綁著雙手,由四個大腳女人簇擁著,半扶半挽地往轎子里推,宏才從牙縫里迸出一句:

        “不得好死!”

        就在那霎時間,女孩那雙明亮而濕潤的眼睛,停在了宏才身上。她分明是聽到了這個濃眉大眼的男人說的那句話。

        “他又娶小了。這老龜公!”宏才兀自罵道。

        當天晚上,梁家莊園紅燈高懸,光焰沖天。梁家男女仆人的腳片子在內(nèi)庭外戶直踏出一片山響。笙簧細樂剛剛奏出一個過門,一片乒乒乓乓的杯盤落地聲,便傳到馬頭墻外來,把站在古榕陰影里聽熱鬧的中坪村農(nóng)夫農(nóng)婦嚇了一跳。

        梁家莊園的大狼狗“汪汪”地吼了起來。

        “給我打!”那是梁祖德嘶啞而尖銳的怪叫。

        竹片子在夜風中舞得呼呼作響,然后發(fā)出沉悶的聲音,竹片一定是落在那個嬌嫩的女孩身上了。

        沒有哭叫,只有堵在喉嚨里的嗚咽。

        那女孩是梁祖德從烏州買來的第四房小妾,一個有錢人家的17歲的丫頭。梁老爺不能入道,經(jīng)由他早年“叛逃”的兩個女人的嘴,早已傳播開去,方圓百十里幾乎無人不曉了。他認命了十幾年之后,終于心有不甘,在逼近花甲之年,作最后的掙扎。大老婆已成了白發(fā)蒼蒼的人形骷髏,二房三房正當四十上下的“虎狼之年”,卻死不了,跑不脫,一個與管家私通,另一個同小長工偷情。她們由暗地到半公開,梁祖德卻一只眼睜一只眼閉。他不能公開處置“奸夫淫婦”,他怕女的下毒,男的動武———若是半夜里向他身上一刀劈來,保管他就成了兩個半截了。他只有寄望于同窗為他物色的這個女孩。據(jù)說她的柳眉鳳目,豐唇大口,乃是多子之征?;蛟S,上天垂顧他梁祖德,讓他遲暮得子呢?

        等梁祖德在眾人的前呼后擁中,進了西花廳去猜拳行令,那個矮墩墩的長工梁火生手中的竹片,便不再落到女孩的身上,而是轉(zhuǎn)向一只籮筐狠抽———那聲響卻與落在人身上的并無二致。直至粱祖德著人傳話:

        “讓那賤人回東廂房嚴加看守!”

        梁火生將竹片一扔,俯身去攙那女孩。但他伸過去攙人的那只手,卻被女孩毫不領(lǐng)情地掙脫了。跟在女孩后邊回東廂房,梁火生像是自己對自己說:

        “剛挨過打,會口渴的。記住莫喝水!”

        女孩沒理會他。進了屋,她像根木樁栽倒在床上。果然口渴得厲害!但她咬住嘴唇忍了———盡管屋里的八仙桌上有一只細瓷茶壺。

        有人輕叩花窗。女孩沒聲響。

        “跌打藥酒,給你治傷的。”梁火生輕聲說。

        隨后,從花窗外伸進一只葫蘆來,一條麻繩攔腰系著細窄處,葫蘆便徐徐下降,直至平穩(wěn)地落到了地上。女孩硬撐著爬起來,撿起葫蘆從花窗扔了出去。葫蘆在天井里滾了一路,內(nèi)中的藥酒也咕咕咚咚地響了一路。

        “我懂你的心事。你怕早早養(yǎng)好了傷他會來動你?!绷夯鹕D了頓,說,“都講‘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你不讓他近身,倒越是撩起他的邪火哩!不如順了他。”

        兩行清淚,從女孩臉上緩緩而下。

        剛過了小滿,天下著紗線般的蒙蒙夜雨。

        黑暗中,宏才依稀看見自家的門檻上,有一個人形的影子!

        那影子垂著頭,赤著腳,好像睡著了。待走近細看,宏才不禁一聲慘叫:

        “?。±先??老……三吶!”

        叫聲驚飛了屋檐下的幾只蝙蝠。

        “浩明?。∪馨。∧愕墓砘昕偹慊丶伊?!”宏才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浩明的鬼魂站了起來,既不搖搖晃晃,也沒有化為一縷輕煙。

        他向宏才走去。

        “不要點燈,哥?!蹦枪砘甑吐曊f,聲音沙沙的。

        “你拉著我的手,”鬼魂沙沙地說,“我們?nèi)ダ镂荨!?/p>

        進屋后,那鬼魂輕輕坐在一條舊板凳上,連一點聲息都沒有!

        “哥,你坐近我。我摸摸你的臉。”

        他把臉伸向那鬼魂。他感覺到有一只手在摩挲著他的額頭、眼角。

        “你老了,哥……”鬼魂嘆息著,聲音有點哽咽了。

        “怎能不老呢,都42的人了……”

        “你總算有個兒子,不枉來人世一趟了。”

        “你知道了?啊,你在那邊……總是什么事都知道的?!?/p>

        “我在路上打聽到的?!蹦枪砘耆耘f沙沙地說?!案?,我要在你家住一兩天,你可不要對別人說,連阿嫂和先生都不要告訴?!?/p>

        “我知道,你怕生人……”宏才又嗚咽起來,“幾十年不得你的音信,我就知道你先走了……初一和十五,我一直都在你的靈位前燒香上供食的?!?/p>

        “你說什么?”那鬼魂站起來,“你以為我……”

        嗵!宏才的肩膀著了一拳。

        “你瘋了嗎,大哥?我沒死!我活著!你摸摸我!一個大活人!譚浩明,他回來了!”

        江宏才一夜沒睡,聽浩明講那沒死的故事。

        花了半塊龍洋,坐木船到了烏州,浩明又坐西江船到廣州。

        他晚了一步:二哥文輝已經(jīng)隨軍北上武漢了。

        于是,他準備坐火車去武漢。排隊買火車票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阿嫂給他的18塊龍洋不知何時被偷了!他只好沿途行乞,步行去武漢。半年后,他總算一步一步地挨到了武漢。但卻打聽不到二哥部隊的地址,只聽說國民革命軍從廣東一路打到武漢,可是軍隊并不在武漢市里。一個多月之后,浩明才問出二哥的消息:他又去了南京,說是帶部隊換防去的。在南京什么地方還是不清楚。為了填飽肚子,他只得到漢口江邊當了扛大包的碼頭工。在漢口,浩明住在一個鐵皮窩棚里,那叫貧民窟。后來有大學生到貧民窟來,給碼頭工人辦夜校。文盲進識字班,有些文化的進讀書班。浩明就進了讀書班。一個女大學生來給他們講人是怎么從猴子變的,扛大包的為什么攢不了錢,鄉(xiāng)下人怎么世世代代都受窮……浩明聽不進她那些大道理,但他喜歡她。有一天夜里,她跑進他的窩棚里,說反動軍警要抓大學生,她得馬上離開武漢,同學們約好在漢陽會齊。但是,她出不了城。

        “呃,學生妹仔,能不能告訴我,你們……打算去哪里?”

        “去延安!”

        浩明一拍胸脯:“我連夜送你出城!”

        他和她扮作了一對鄉(xiāng)下夫妻混出了漢口。在漢陽,他們一直等了十多天,最終也沒能見到她的同學。就這樣,他們只好直奔陜西了。在路上走了好幾個月,他們就做了真夫妻……

        “三弟呀,那地方我知道。不就是‘王教頭私走延安府’的那個延安么?”

        “對。是那個延安?!?/p>

        小屋里漸漸亮起來。青灰色的晨光,帶著冷霧,從門縫、窗縫里鉆進來。宏才這才看清了浩明的樣子:仍像以前一樣矮小、黝黑。但壯實多了,沉穩(wěn)多了,聲音也變成沙啞的了。20多年的事,一夜是說不完的。但浩明三下五去二就講完了。

        “讓我在你屋里睡兩天,哥。你該下田就下田,該做事就做事。”

        “我陪你說話,我們20多年不見了?!?/p>

        “晚上黑燈再說。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回來?!?/p>

        “為什么?又不是當強盜?!?/p>

        “同強盜差不多———造反。”

        “鬼話!自己的兄弟,我知道的,就是造反,也不是強盜!”

        浩明把他推出去,自己在里邊上了門閂,倒頭便睡。

        宏才出門,往青石圩的路上走。他要把浩明回來的事告訴淑珍。畢竟她是把浩明當?shù)艿芸创???墒?,說不說浩明造反的事呢?他一面在青石路上晃動著大腳板,一面回味著把弟說的那些事。延安府是造反的地方。那里出好漢。寶塔山,當然就是梁山了。楊家?guī)X就是一百零八條好漢的忠義堂。延河,大概就是蓼兒洼。那么,把弟在“梁山泊”,排第幾把交椅呢?

        半年前二弟來信說,光復以后他已經(jīng)不帶兵了,在南京的警備司令部當官。當什么官?他沒說。提到三弟時他寫道:明弟顱大而耳小,此非壽征,然余亦不意渠以方冠之年而客死道路也。悲夫!現(xiàn)在三弟沒有“客死道路”,反而造反歸來了。大概也是個不小的官兒??墒?,一個是保朝廷的,一個是反朝廷的,將來見了面,還是手足兄弟嗎?會不會干戈相見?自認為“博通經(jīng)史”的江宏才,很快就得到了結(jié)論———那就是晉楚治兵,退避三舍。各自退兵九十里!不然就是違背兄弟之盟,蒼天不佑!

        走到青石圩街里,宏才猶豫起來:到底告不告訴淑珍妮?不告訴,有點不近情理。告訴了,會不會壞了浩明的大事?自古以來,女人總是壞大事的。婦人之仁,婦人之色,婦人之情,都壞男人的事。潘金蓮、閻婆惜,就連孫夫人都差點兒壞了劉皇叔的江山大事。雖說淑珍心地好,守婦道,可是女人嘴碎。萬一壞了把弟的大事,我江宏才何以面對天地神靈!就連二弟那里,暫時也不能告訴。他們現(xiàn)在就像失散后的關(guān)公和張飛在古城相會。手足之情,重不過君臣大義!

        宏才決定不去外母家,不見淑珍了。免得自己一張嘴不小心,把三弟賣了。造反大事,可不是鬧著玩的!在轉(zhuǎn)身回來的路上,他又犯愁了———我究竟站在哪一邊呢?論村長,我算是小小的“朝廷命官”,就和漢高祖劉邦當年當“亭長”差不多。論下田人,我還是平頭百姓??墒?,劉邦還造了秦朝的反呢!趙匡胤貴為“檢點”之職,黃袍一加身,也成了開國皇帝了。蔣中正是個什么好貨,我要做他家的忠臣?可延安那邊什么樣,我也不清不楚!

        方今之世、天下亂、煙塵并起。

        青梅煮酒、論英雄、各霸東西。

        草木細民、我啲系、食飯屙屎。

        金蘭結(jié)拜、兄弟情、生死不移。

        宏才一邊走,一邊隨口編著戲詞,一路唱了回去。他唱的正是他此刻所想的。他想的也正是他想要做的??墒牵训?0年后孤身一人回來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邊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到底是不是替天行道的?又都是些什么文武角色?他回來必有所圖,圖的是什么?

        他一定要向浩明問個水落石出。

        怕驚醒三弟,他悄悄地從廚房的木棍窗戶外伸手進去,摸到柴刀和扁擔,上了山。心不在焉地砍了一擔枯柴,望望天,天陰著。伸手向路邊的竹叢扯了根竹芯含在嘴里,宏才仰面朝天躺在山坡上,百無聊賴地將竹芯嚼碎,而后吐出一泡淺綠的口水。到了晌午時分,宏才才起身回村。路過自家菜地,又扯了一把青菜。到家門口,輕輕地開了門上的凹形大鐵鎖。

        這時,宏才看到浩明坐在廚房那扇小窗戶下,在一本鋼板演義小說里用鉛筆畫著什么。見宏才回來,浩明輕輕一笑:

        “你剛才伸手拿柴刀的時候,我就在這里。怕驚著你,就沒有出聲。”

        “為哪樣不多睡一陣?”

        “心里有事?!?/p>

        “講來聽聽,是哪樣事?!?/p>

        宏才嘴上說著話,手里做著事,這邊淘好米下鍋,那邊燒著了火,然后坐在一個樹墩上擇菜。

        “老蔣快不行了?!焙泼髡f。

        “知道。報紙上講,東北、華北、徐州的會戰(zhàn)都打完了,國軍的優(yōu)良兵團也完了。白崇禧擁護李宗仁副總統(tǒng)上臺,要老蔣下野,通電都貼到青石圩了。”

        “哥,我們快過來了,也許在割完稻谷的時候……”

        “噢?這里可是白崇禧的老家啊,你們?nèi)笋R多嗎?”

        “夠多的。”把弟邊說著,邊用眼瞄著宏才。

        “那,我能……你要我做哪樣,歸順你們嗎?”

        “難道你會反對我們?”

        兩人在廚房里小聲笑了起來。

        “哥!跟我們一起干革命吧?!?/p>

        “我又不會放槍,更不敢殺人。我天生是屬牛做馬的?!?/p>

        “不要你放槍打仗?,F(xiàn)在,你能幫我做一件大事……”

        當天晚上,把弟向他的把兄講了那件大事。那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只是,日子尚難確定。

        “到時候,我會派人送信來?!?/p>

        梁祖德的第四房小妾———那叫覃阿桃的女孩害怕的時辰終于到了!

        那天,阿桃正在屋里吃晚飯,已經(jīng)重新接任管家的梁五踱進了屋里。那張老臉因著淫笑而堆出許多水紋般的皺折來。他對阿桃說:

        “今夜莫閂門,老爺要來‘破瓜’呢!”

        阿桃不出聲。她將手上的飯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頓,又把竹筷“啪”的一聲摔到桌上。梁五立時變了臉:

        “你以為你自己是金枝玉葉呀!哼,老爺今夜不做死你才怪!”

        梁五剛走,梁火生便像影子似的出現(xiàn)了。他隔著花窗對阿桃說:

        “莫怕!他唬你呢!前幾個小的都講,老骨頭成不了事的。你順著他便是,莫再找打。”

        老爺不做死你才怪……老骨頭成不了事。那兩個男人,到底哪個講的是真話?阿桃心如鹿撞,她不知道自己面臨著怎樣的禍事。

        入夜,梁老爺?shù)拇筇趟攘藚?,二姨太幫他松了腰骨,三姨太陪他過足了大煙癮,他才起身到東廂房來。在九彎十八轉(zhuǎn)的回廊里,梁老爺提起那尖尖的嗓子,唱了一段粵曲———

        事已十四年、我受折磨、更受棍鞭,磨難不啊、啊、啊———斷!

        一曲未了,梁老爺已跨入東廂房。

        將自己的和阿桃的衣服剝光,梁老爺已氣喘吁吁,躺在阿桃身邊竟像有人在扯著一只破風箱。手卻不閑著,阿桃躲閃著,遮掩著,但決不求饒。梁老爺那條肥厚的舌頭,帶著一股惡臭,去舔那女孩細嫩光滑的臉,繼而強行伸入女孩的口中,直將她憋得想吐,喉嚨里發(fā)出“咕,咕”的聲音。

        梁祖德許久才收回舌頭,對那張愁苦不堪的臉說:

        “我要你大聲講———好爽!好舒服!舒服死了!”

        阿桃將臉轉(zhuǎn)向墻那邊。并且緊緊閉上了雙眼。

        這回梁家老爺不用舌頭而改用牙齒,去咬阿桃的脖頸、肩頭和乳房。牙齒所到之處,是一圈圈細密的血珠,阿桃不由得發(fā)出低低的呻吟聲。老男人聽到呻吟,喜不自禁地對小女子說:

        “好呀!你開聲了!你最好大聲叫呢。”

        舌頭與牙齒重又交替使用,阿桃的呻吟也一陣緊似一陣。忽然,老男人大叫一聲———所有的動作全部停止了,他從阿桃身上滾落下來,猶如河灘上一條翻了白肚子的死魚。小女子身邊的老男人很快就鼾聲大作。阿桃悄然起身,去收拾梁祖德留在自己腿上那股溫熱的液體……

        窗外,長廊那根朱紅色的柱子旁,梁火生像被人用釘子釘在那柱子上了。起先,他是借了柱子作掩護,諦聽東廂房里的動靜。接著,阿桃的呻吟讓他心癢難耐,他陡然用雙腿夾緊了柱子。爾后,急促的喘息中,梁火生大汗淋漓,緊抱著柱子一動不動了。直到東廂房里沒有了一丁點動靜,梁火生才悵然離去。

        在天井那青花瓷缸旁,有一雙發(fā)著幽光的眼睛,借著缸里那一簇荷葉的遮掩,正死死盯著梁火生的一舉一動———那人是梁五。

        每年公交糧,是縣田糧稽征處按村名抽簽,分出先后日期,由村長率領(lǐng)農(nóng)戶把稻谷挑到縣城大倉里去的。公糧進了倉,取了收條,一年的田糧就算清賬。今年的公糧已全部交到村公所的樓倉了,可還沒輪到去縣城送糧的日子。農(nóng)戶急,怕天陰下雨,路不好走,還怕淋濕了稻谷。宏才也急,也怕。他怕什么?當然也是怕萬一下雨。雨天路滑,會壞把弟的事。

        兩天前,浩明派一個后生仔送來了給他的親筆信———

        大哥:

        弟定閏七月十六日回鄉(xiāng)一行。三更后可到家。

        弟親筆

        宏才看過信后對那后生仔說:

        “告訴我弟,我知了。萬萬不可失約!”

        十六日一大早,宏才就醒了。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在村公所和江邊走了十幾個來回。又像喝了二斤米酒,熱氣從肚子里直沖到臉上。等待著自己的結(jié)局是逮捕、審問、拷打、坐牢?還是造反,在忠義堂上也排一個座位?浩明走的那天晚上講過要他“參加革命”的話,但他好像也不太有信心。一個43歲的半老不小的莊稼人,掛著個村長的頭銜,又拖兒帶女的,去造反,當共產(chǎn)黨?去做伙夫還差不多!真是那樣,淑珍和兒女怎么辦?把她們留在青石圩,靠外母養(yǎng)活,讓人家罵自己?《水滸傳》上那英雄好漢,多半是不帶家小的。不能。他不能丟下這個家。不能丟下淑珍。他也不能離開他的三間祖屋!那里,有他的祖先和父母的靈位!

        挨到黃昏,天下起雨來。很細,很緊。宏才咬了咬牙,起身走出屋去,而后很果斷地把家門落了鎖,悄悄地從后門潛入村公所。讓前門依舊向外鎖著。在樓倉鋪了一張草席,他悄無聲息地躺了下來。他不敢睡,把耳朵貼在樓板上。

        朦朧中,從后門傳來幾聲貓叫。他跳起身來,學著貓兒樣也叫了幾聲。

        他輕手輕腳摸下樓來,輕輕地拉開了后門門閂。后門外就是郁江江岸。沉沉的夜幕里,他認出了浩明。

        “來了多少人?”

        “一百二十。一人七八擔,很快就挑完了?!?/p>

        浩明和宏才說完話,把手招了招,一群壯實的年輕人,提著扁擔和麻繩,帶著濕漉漉的熱氣,一個跟著一個,從后門魚貫而入。宏才從樓倉輕輕放下跳板,那跳板上釘有防滑的楞木,他早就仔細修理過了。一百多號人從四間樓倉里向外挑稻谷,他們默默地跟在宏才后面,輕快地下了江岸的石磴。雨簾中,江邊泊著十幾條木船,每條船的船頭,都站著兩個年輕的壯漢,腰帶上別著盒子炮。一剎那間,宏才想起了蓼兒洼,想起了生辰綱。浩明帶著兩個年輕人,在村公所的堂屋里把守著前門,駁殼槍就架在窗格子上。也就輪了六七趟,樓倉的稻谷就搬空了。

        “哥,”浩明將短槍往腰上一插,“你走呢,還是不走?”

        “不走。跑了和尚,廟還在這兒呢?!?/p>

        “好。如果有什么冬瓜豆腐,我會從先生那里得到消息的。反正不出一個月,我們就打過來了。到時候我們給哥記頭功!”

        宏才送把弟和他的隊伍上船時,已經(jīng)雞叫頭遍了。

        在最后一塊大石磴上,浩明從背著的那只繡有斧頭、鐮刀的灰布挎包里,掏出一張紙。

        “哥,你收好。等我們回來的時候,這個會有用?!?/p>

        “這是什么?”

        “2000石稻谷的收條。下面是郁江縱隊政委兼司令員譚浩明的簽字?!?/p>

        “咳!我每年都給蔣中正交2000石稻谷,他給我收條了嗎?”

        “他是國民黨,我們是共產(chǎn)黨,不一樣?!?/p>

        “我不管你們是什么黨!只要兄弟你做的跟嘴里說的一樣,心里惦記著老百姓,我就幫一把!結(jié)歲那年,我們結(jié)拜的盟誓就說過有禍同當?shù)?!我要什么收條!”話音一落,宏才“刷”地一聲就把那張紙條撕碎,一把扔進了江里。

        雨又下緊了。秋風將岸上的樹葉吹得沙沙作響,像是一陣緊似一陣的嘆息。

        “哥,我送你上岸,還得委屈你一下。”

        “一切照你說的做便是了?!?/p>

        在呼啦啦的風雨中,村公所的后門突然火光沖天而起。浩明穿過雨簾,奔向江邊。他出聲地禱告蒼天:哥,我走了!你保重。

        郁江上槍聲大作。被浩明用繩子綁在大門柱子上的宏才,按照浩明的吩咐,吐出口中的毛巾,扯著喉嚨大叫:“快來人呀!有人搶糧??!”火焰迅速躥上樓倉。金紫交織的火苗,從一道道瓦縫中沖向夜空。宏才接著喊:

        “搶糧啦!來人呀!”

        中坪村騷動了。在雨里,在火中。離村公所最近的梁家莊園奔出一伙哭泣喊叫的男人和女人。一個仆人打著油紙燈籠,兩個仆人架著梁祖德,另一個給他打著傘。他顫抖地揮舞著手里的那根大煙槍:“快!快!快跑!快跑!”

        梁祖德直奔村后的石板小路———那里通向青石圩。一頂空著的二人小轎,在后面正飛也似的追趕著他。

        火光中,江宏才看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苗條女人向他奔來———那是梁祖德剛剛買來幾個月的小妾阿桃。她撲向宏才,三下兩下解脫他身上的繩子說:

        “快跑吧!”

        江宏才對她暴怒地大吼:“莫解!莫解??!你害死我了!賤貨!”

        “快燒到你了呀!”小女子愣在大雨里。

        畢畢剝剝的火光,把她的小臉映得通紅。江宏才永遠記住了那一張驚慌的、美麗的小臉。

        這一切,都被躲在一叢芭蕉葉后的一雙賊眼看得清清楚楚。

        村里,救火的男女吆喝著,呻吟著,哭叫著,向村公所踉蹌奔來。因為這里有他們一年辛苦打下的稻谷,這里有他們的祖先牌位———村公所旁邊,便是梁氏,江氏和莫氏宗祠。

        雨中,山上。

        一個年輕女人面江而立。她在問天問地:

        千萬千萬,不能再回那個虎狼窩了!可是,我該到哪里去呢?

        一個頭上戴了桐油斗笠,身披蓑衣的男人,悄悄地走近前來,小女子渾然不覺。那男人很快就站在了小女子的背后!只見他伸出雙手,用一塊藍花布蒙住小女子的雙眼,而后將她攔腰抱起來,打橫著夾在腋下,向山坳深處走去。

        秋風秋雨,淹沒了女人的喊叫聲。

        半山腰有一個人字形的茅寮,那是農(nóng)戶們守望玉米地的處所。男人挾著女人鉆進去。將女人放在鋪有一張草席的地上,用右手捉住女人的雙手,再用左手解下自己的褲腰帶,把女人的手牢牢地捆在身后??粗嗽诘厣献笥遗又|體,男人起身脫下蓑衣,把它掛在茅寮那小小的、三角形的門上充作門簾,茅寮頓時暗了許多。于是男人開始褪下自己的衣服,然后去脫女人的衣服。

        “你是什么人?你不得好死!天打雷劈你!”

        女人邊罵邊用雙腳亂蹬亂踢。那男人不急不惱,只顧將身子重重覆蓋到女人的身上。

        “賤人你聽好了———那姓江的通匪哩!你放跑了他,就與他同罪了。今下,他的,還有你的命都抓在我手里,你若識做,我可以當作什么都沒有看見。如果不是,那就怨不得我心毒手辣了!”

        那男人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大意是說女人瞞著梁老爺與村長私通,他若說出去,即使國法不懲,也是家規(guī)難容!

        聲音很熟,女人卻不想細加辨認。但他那些話如同釘子,一聲聲全都釘進她心里去了。便在那一刻,男人覺得身子下的女人停止了掙扎,靜靜地躺在地上如同泥胎一般。不禁心中暗喜———為自己即將得手,也為自己的話果真打中了女人的要害。男人開始進攻。,卻攻得全不是地方。于是男人用手去摸,去找。他喘息了,并開始流汗。

        “松開我的手,我?guī)湍?。”女人忽然說。

        “嘿嘿,莫哄我!你當我是傻佬?”

        “我?guī)烷_了村長,就要幫到底!進了梁家門,我就沒打算能留住清白……”

        女人此時是真的愿意為那個叫村長的男人“破身消災(zāi)”。重重壓在她身上的男人聽出女人的真誠,也就翻下身來,去解女人手上的褲腰帶……他在她身上顛簸起伏至忘情時,發(fā)出了一串哼哼唧唧的呻喚。

        這時,女人猛地扯下蒙住她雙眼的那條藍花布!一陣山風將門上掛著的蓑衣的一角掀起,一道光亮射進茅寮,女人看清了那張皺巴巴如苦瓜樣的老臉———糟蹋她的男人是梁五!

        強烈的反感與自衛(wèi)的本能,女人拼命地扭動著身子,她想要把梁五從身上擺脫開。沒想到這種扭動反倒更刺激了梁五那不斷升騰的欲望,他紋絲不動,死死頂住身下的女人。最終,他發(fā)出一聲沙啞的喊叫……

        幾滴渾濁的老淚滴到女人的臉上。梁五嘮嘮叨叨地說,其實他同她一樣是苦命人。什么梁祖德的叔叔,梁家的管家,時時看臉色,處處賠小心,活得哪像個男人!

        梁五什么時候走的阿桃不知道,她滿心想著的是,村長在哪里?得找到他,把梁五那些陰險的話告訴他,好讓他多加小心,及早有防備。她從地上一躍而起,稍稍地收拾了一下自己,便沖出了茅寮。在雨中,她有點步履蹣跚。

        風更緊,雨更大了。

        中秋節(jié)。沒有月亮,沒有星星。

        與縣城同時,三坪村在這一天解放了。青石圩里駐扎了解放軍。

        灰布軍裝,赤腳穿著不拐彎的布鞋,皮帶上別著手榴彈。有的背著三八式、漢陽造、駁殼槍———那是中國各個時代造的槍。臉上被太陽曬成黑紅的光亮,還沾著灰黑的硝煙和塵土。這些兵們說著“侉話”,搶著往“老鄉(xiāng)”家里沒完沒了地挑水,直到清水漫出缸沿。先是阿婆們,隨后是大嫂們走出來,三五成群地打量著這些解放軍??吹剿麄儾徽?,不打人,不偷雞摸狗,也不進人家的睡房,霜降時節(jié)卻睡在圩亭里或騎樓下,女人們心里有點不忍。跑到附近的山坳里去躲難的男人們,聽了上山來的女人們的述說,先后下山回了家。

        只有村長江宏才、梁家莊園的主人梁祖德和覃阿桃無影無蹤。

        江宏才拐走梁祖德小妾覃阿桃的消息,像夏天里的蠓蟲,在中坪村的街頭巷尾嚶嚶嗡嗡地流動。之后又有消息說,郁江上有一男一女兩具浮尸,從村前石蹬邊漂過,光著身子,又被水泡腫了,認不出面目。于是有人說,梁祖德買了殺手把這對男女殺了,丟進郁江里去了。

        這時三坪村正在民主選舉農(nóng)會主席。江姓人家和一部分外姓人心里雖想推舉江宏才當主席,卻因了那2000多石稻谷的不翼而飛,以及江、覃私奔這兩檔子事而最終開不了聲。農(nóng)會主席的職務(wù),便由工作隊的同志指定,農(nóng)戶們鼓掌通過,落到梁祖德的長工梁火生的身上。

        腰里系一根舊皮帶,再別上一把盒子槍,梁火生走馬上任了。白天,他帶著一群操刀持棍的民兵,上山去搜尋偽村長江宏才、惡霸地主梁祖德和他的小老婆(梁火生自己不這樣叫,也不愿聽別人這樣叫)覃阿桃。晚上,他把貧雇農(nóng)們組織起來,到村公所開會,給他們“作報告”。他先說毛主席和朱總司令是有福之人,天庭飽滿,耳朵肥大,這江山是坐定的了。再講打倒惡霸地主,減租減息,輪到農(nóng)戶們當主人了……翻來覆去就是這些話,卻說得大家心里暖洋洋,他自己身上熱烘烘。

        只有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梁火生的心才又酸又辣又疼———為覃阿桃與江宏才私奔的消息。他曾一把一把地揪著自己的頭發(fā)!他明察暗訪過好多人,最后落實到梁五一個人的身上———他說他親眼看到公糧失蹤的那天晚上,江宏才拉著覃阿桃的手雙雙跳上一只木船,往下游去了。說不定去了廣州,2000多石稻谷能讓人風流快活好一陣子哩!

        “火生啊,我知你戀著阿桃,可我不會對別人講,就連你今晚問我的話,我都不會講?!绷何逵懞玫卣f。

        “莫胡說!我怎么就戀著阿挑了?你是地主的管家,我是地主的長工,有你多話的時候么!”梁火生喝道。

        梁五并無唯唯之意,他嘿嘿干笑兩聲,把梁火生一年來暗地里幫著、護著阿桃的事情,細細數(shù)了一遍。末了加一句:

        “梁老爺去做阿桃的那一晚,你也在外邊走廊里陪著‘走了火’是不,梁主席?唉,誰叫我們都姓梁呢,講不得,講不得哩!”

        一席話直聽得梁火生頭皮發(fā)麻!原本想發(fā)一通主席之威,一轉(zhuǎn)念卻換了張笑臉:

        “五叔,我哪里就忘了你我都姓梁?你今日提點的事,我都記得哩。日后,我一定會關(guān)照你!”

        “那我明天……”

        “照樣接受監(jiān)督改造!給你好處只能暗給,不好明送。”

        “我知,我知?!?/p>

        梁五帶著一臉“姜是老的辣”的得意之色,將一雙手反抄在身后走了———他在解放以后的這個深秋之夜,情不自禁地重新端起了梁家莊園管家的架子。

        盯著他遠去的背影,梁火生心里恨恨道:這個梁五,真真是綿里針,肉中刺的貨,這點心思讓他成天叼在嘴上,那是叫人周身不自在的事?,F(xiàn)今不比往昔,他梁火生堂堂一個農(nóng)會主席,哪有不知名聲好,威風在的道理?倘若讓梁五壞了他的名聲,那他屁股底下的這把交椅就坐不穩(wěn)了。到時候江宏才重掌大印,他梁火生的腦殼怕是只能收進褲襠里去了。俗話說:為花死,為花亡,為花掉進爛泥塘??砂⑻疫@朵花他也只能看著流口水而已,并沒摸著,更沒摘到手,反倒叫梁五握住了把柄,這才是“羊肉吃不著,倒惹一身臊”!

        思前想后,梁火生首先鎮(zhèn)壓了肚里那股不斷翻騰的“酸水”,打定主意不再理會覃阿桃。然后,設(shè)法利用職權(quán),封住梁五那張臭嘴!確定了這兩條方針之后,梁火生覺得自己像個做大事,成大器的男人,這才氣定神閑。

        但是梁火生對女色還是很有興趣的。一個30出頭的男人,假如不是家里窮得被迫做了長工,而長工又是萬事不由己的話,那么他早該兒女成群了,何至于每每看到梁家老爺娶回一個比一個年輕水靈的女人就發(fā)呆犯傻,想入非非呢?這種飽漢與餓漢的巨大反差,引發(fā)了梁火生對萬惡的舊社會的深仇大恨!于是他在人們?nèi)嫉椭^抽悶煙的時候,噌地一聲躥上臺去揭發(fā)、控訴了梁祖德的滔天罪行:

        “天殺的梁老……不!梁祖德!霸占了好多靚女,是不?他不管窮人有沒有‘后’,這是很陰毒的,是不?”

        不僅農(nóng)戶們哄堂大笑,就連土改工作隊的同志也忍俊不禁地掩嘴而笑。火生偏偏又時不時需要向“同志哥”問聲“是不”,這時的“同志哥”就得忍住笑,沖火生拼命點頭以示肯定和支持。就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光棍漢硬是以其大無畏的精神,闖入“同志哥”的視野。盡管其階級覺悟的起點低,但經(jīng)啟發(fā)、幫助和教育,當系可造之材。梁火生脫穎而出了。自從盒子槍上了身,梁火生的第一感覺是農(nóng)戶們對他的態(tài)度有了明顯的變化:男人見了他,臉上滿是逢迎的笑容。而女人呢,給他的笑臉總是有些意味深長。梁火生好得意!解放了,翻身了,其實不就是讓他這樣的窮光蛋,輪著來做一回梁祖德嗎?

        他熱愛這種解放和翻身。

        便在梁火生做著即將行大運的美夢的時候,覃阿桃被搜山的大軍押回村里來了?;鹕動嵹s去探看。人們說,她是在山上一個破廟里偷吃供品時被抓的。

        “被抓的還有……別的人嗎?”火生追問。

        “沒有。就她自己?!?/p>

        火生的心情一下子就輕松起來,他來到關(guān)押阿桃的地方,只見她衣衫襤褸,餓得不成人形,臉上只剩了一雙眼睛。在場的“同志哥”小聲吩咐:“誰去撿幾件衣服來讓她穿上,等會兒再問她話。”

        火生脫口而出:“我去。”

        一腳踹開貼了封條的梁家莊園的倉庫,從一堆花花綠綠的女眷衣服中挑出幾套綢緞衣裳,火生飛快地趕回農(nóng)會。

        “同志哥”開始問話:“梁祖德在哪里?”

        “我不知。”

        “那,江宏才呢?”

        “我也不知。”

        梁火生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從此,他不再理會那些送鞋、送糧的女人,他將一顆心留在了農(nóng)會的那間偏房里———那兒關(guān)押著覃阿桃。火生每天早早就到農(nóng)會去“辦公”,又是遲遲離開農(nóng)會。那天,一個拄著拐杖的瞎子老頭上門討水喝,火生故意大聲說話,好讓阿桃聽出自己今日的威風。

        “阿良,給老伯吃碗粥!”火生吩咐。

        瞎老頭忙說:“不餓。喝口水就走。”

        咕嚕嚕喝下一大海碗井水,瞎老頭用拐杖指著火生所在的地方說:

        “后生崽,你過來,有句話對你說?!?/p>

        瞎老頭對湊近前來的火生耳語。他說火生的命中出現(xiàn)桃花煞,這可是大意不得的事。如是墻里桃花,則主夫妻恩愛。若是墻外桃花最為不吉,不死都會一身殘?;鹕宦狊@異不已,急忙追問,自己命中的桃花是墻里還是墻外的?那瞎老頭只扔下一句:

        “天機不可泄露!”

        老人說完,旋即蹣跚而去。

        梁火生隱隱約約覺得,這將是攪擾他一生的事情。

        風雨泥濘。

        江宏才沿著郁江江岸一口氣跑出了50里。

        他是在人們奔向村公所時的哭喊叫罵中猛然清醒過來的———縱有千條萬條理由要把公糧送給浩明他們,他也很難取得人們的諒解,更何況是無憑無據(jù)呢?他痛恨自己昨晚一時的沖動,竟撕了那要命的憑據(jù)!他要追上浩明,他要他再寫一張收條。不管村里人怎么看———以為是土匪搶糧,或猜出他送糧給共產(chǎn)黨,他都不怕。追上浩明,他就有了鐵券金書了。

        雨終于停了。郁江上死一般地寂靜。浩明他們的十多條木船早已不見蹤影。怎么會那么快呢?宏才沒有想到,浩明他們是順水而下的,而他卻溯江而上。這一上一下,永遠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浩明的船隊從郁江順水而下,大半天后就被派來的部隊接應(yīng)上岸了。

        江宏才卻沿著相反的方向來到了省城。

        省城里兵荒馬亂。軍用卡車塞滿了破敗的馬路,上面站著密密麻麻的兵。兵們戴著鋼盔,鋼盔的邊上插著樹葉。長長的炮車在馬路上拐不過彎來,尉官們跑來跑去,罵著粗話。吉普車里坐著戴肩章的軍官,一副故作鎮(zhèn)靜的表情。省城里還是國民黨占著,而郁江那一端的烏州,聽說也還在國民黨手里。

        浩明他們究竟躲在哪里呢,這些共產(chǎn)黨?

        挨過餓卻從來沒有乞討過的江宏才,在亂糟糟的省城里呆不下去。20天后,他摸回了縣城??h城里他是熟悉的,每年總要帶著村里人來送一回田糧,在縣里停留大半天。奇怪,縣城里也沒有共產(chǎn)黨,死寂得像得了瘟病。有一兩個人在縣政府大門的影壁墻前,看一張半新不舊的布告。他也走近前去,想找個搭訕的機會,打探一下共產(chǎn)黨的消息。

        那是一張石印的通緝令。

        通緝令要捉拿的是三坪村村長江宏才,白紙黑字列舉他把幾千石田糧稻谷“資匪”,事后又棄職而逃的罪惡!他連夜走了。因為自己一臉黑油,一身惡臭,活活的一個逃犯。兩個把弟,各保一方。這一個剛見面就分了手,那一個幾十年沒有消息。宏才從垃圾堆上撿來了半張舊報紙,說是“國府已遷臺灣”。20多天前的那股豪情和熱血,在胸膛里醞釀、發(fā)酵、變酸,從他的眼里和鼻子里流了出來。無聲地哽咽了一陣,他從垃圾堆里扒出一團餿飯,狼吞虎咽地吞下去??v受干刀萬剮,他也要回家!他不能沒有妻兒,不能沒有家!

        第二天,太陽西下時分,宏才飄飄忽忽如魂靈一般來到了青石圩。在深秋的薄暮中,他叩響了外母家的門。開門的是他7歲的兒子,空空的院落,夕陽在院墻上映出一個龍鐘的影子。外母坐在一條和她一樣干枯瘦削的長凳上發(fā)呆。

        “誰?”那影子向他轉(zhuǎn)過身來,聲音蒼老而嘶啞。

        “是我,阿媽。”

        “你還記得上我的門?。≡趺床凰涝谕膺?!”

        兒子把宏才拉到一邊小聲說:“姐姐走了,阿媽去勞動改造,家里只有我和外婆?!?/p>

        “姐姐去了哪里?”宏才心一沉。

        “她跟解放軍革命去了,說是去省城呢?!?/p>

        “阿媽改什么造?”

        “地主都要改造的?!眱鹤诱f,“我要去劈柴了,不然沒柴煮飯了?!?/p>

        他跟兒子來到柴房里:“外婆為什么不理我?”

        “人家說你帶一個女人跑了,又說你串通土匪來搶糧、放火……”

        宏才知道同外母是講不清楚的,于是很快做好了晚飯。桌上是一盤青菜,半碗咸菜加番薯粥。有一小塊臘肉是他從窗戶上的釘子上找到的,已經(jīng)很硬了。宏才將臘肉切成十幾片蒸熟,分成三份給了外母、兒子和淑珍。淑珍很晚才回來,一進門看到宏才,她只是愣了一下,就低頭進了自己的睡房閂上門,再也沒出來。吃過飯后等外母睡下了,他去喊淑珍吃飯,淑珍不開門也不作聲。他只好拍拍兒子的腦袋,說是要連夜趕回中坪村的家,兒子松開了他的手。大門轟的一聲,在宏才身后關(guān)上了。就在那一刻,他聽到了淑珍的一聲號啕。

        既然這里已經(jīng)是共產(chǎn)黨的地盤,總能給他以清白的。他的把弟,堂堂一個郁江縱隊的政委,能不幫他說清楚嗎?把弟雖然不在中坪村,但是他是共產(chǎn)黨的官!官還不小呢!

        梁火生終于找到機會單獨向阿桃問了一次話。他萬萬沒想到,這個未滿18歲的小女子,坦然相告她被梁五欺負的事,竟令他肝膽俱裂!他恨梁五,這老龜公實在太陰、太毒、太壞了!

        還有,阿桃說,梁五答應(yīng)她不去加害村長,她才讓他成事的。因此,她要火生為她作證……那一刻,梁火生十分嫉妒江宏才!既有一個賢惠的妻子,又有一個不惜以付出貞潔來保護他的癡情女子!他梁火生有什么?除了一支唬人的盒子槍,什么也沒有!

        額上的青筋突暴,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梁火生很想沖眼前這個小女子大吼:我那樣護著你,處處為你好,難道你不懂我的心?你是瞎的是聾的還是傻的?你這害人的狐貍精??!

        阿桃見火生愣在那里不作聲,便壯起膽子說:

        “火生,村長是好人,你幫幫他吧,只有你能幫他呢!”

        火生回過神來,咕噥了一句:“我會幫的,我?guī)湍銏蟪?!?/p>

        阿桃只從火生的話里聽到兩個“幫”字,不禁喜得向他連連道謝?;鹕箘叛氏乱豢谠箽?,冷冷地對阿桃說:

        “我的話問完了,你回屋去吧?!?/p>

        江宏才回村的第二天,梁火生便神氣十足地來叫他到農(nóng)會去,接受“同志哥”的問話。他給土改隊的“同志哥”講了譚浩明如何兩次潛回中坪村,如何與他商定將2000多石田糧用作解放大軍的口糧,又如何綁了他然后放火,以及如何給他寫收條,而他卻一把撕碎扔進江里了。

        “譚浩明是什么人?”“同志哥”問。

        “郁江縱隊的政委,同你們一樣,是共產(chǎn)黨!”宏才答。

        “同志哥”問著,記著,最后沉默了一會兒,對宏才說:

        “你說這些情況我們要調(diào)查的。這期間你不要離開中坪村,有什么問題向我們、向梁主席報告?!?/p>

        “同志哥”在沒弄清情況之前,能這樣待他,宏才心里很熨帖。他幾乎是懷著感恩戴德的心情,一迭連聲地回應(yīng)對方:

        “那是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p>

        梁火生的心里卻很不受用,2000多石田糧,僅憑他姓江的兩片嘴唇一動,就輕輕巧巧地姓了“共”!若真的這樣,他不就有了與自己扳手腕的本錢了?說不定哪天這農(nóng)會的印把子,得讓他奪了去呢。因為這人與阿桃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火生的舊怨未了,如今又添新恨!江宏才一下子就成了他的情敵與政敵。冷不丁地,火生很響地問了宏才一句:

        “你是國民黨的村長,反倒把田糧交給共產(chǎn)黨?”

        宏才覺出了火生明顯的敵意,卻仍用平和的聲音應(yīng)了他:

        “當村長的或許比一般的農(nóng)戶人更知情一些———國民黨的氣數(shù)已盡,共產(chǎn)黨的主張又很得人心,再有,浩明是我的把弟,我信他不會騙人。”

        哼哼,好一個“村長比一般農(nóng)戶更知情”!這分明是顯擺他比我有見識呢。不當眾打掉他的威風,日后怕是不得安生的。

        “噢,才叔的另一個把弟做了國民黨的大官,如果現(xiàn)今回來的是他而不是譚政委,你知道又會是什么情呢?”梁火生冷冷地問。

        僅僅幾個月的工夫,火生已在斗爭中成長了,變得老練、沉著了許多,知道對敵攻心時什么是要害和關(guān)鍵。就連談吐也迅速一改初時那種底氣不足的風格,將諸如“是不”這類露怯的字眼堅決擯棄不用了。土改工作隊的“同志哥”一方面欣賞火生的進步,一方面又對他常常不按事先部署橫生枝節(jié)的行為稍有不悅,比如眼前就是?!巴靖纭币褜瓴庞昧私Y(jié)束句,你梁火生還糾纏個啥?

        宏才已從“同志哥”的臉上看懂了對梁火生的不耐煩或不以為然,于是便不接火生的話,徑直對“同志哥”說了聲:

        “沒事我先走了?!?/p>

        于是就走了。

        火生覺得江宏才讓自己碰了個軟釘子,很沒面子,不禁沖著宏才的背影暗自咬牙切齒道:總有向你“找數(shù)”的時候!

        江宏才回村的第二天,一直潛逃在外的梁祖德被五花大綁著,在大軍和民兵的推推搡搡中回到了中坪村。幾天后,公審惡霸地主梁祖德的大會,在青石圩舉行。為達到教育人民、打擊敵人的目的,政府要求中坪村的全體農(nóng)戶除特殊情況者一律參加大會,同時勒令一小撮敵人必須到會!在火生開列的一小撮敵人的名單中,除了梁祖德的妻妾,接下來就是梁五、江宏才、莫好古———莫好古就是莫先生的名字,幾十年來,村里的人從不直呼他的名字,現(xiàn)在也劃成階級敵人了,因為莫文輝是他那做了國民黨軍官的兒子。

        名單上報到“同志哥”的手里,江宏才的名字被劃掉了?;鹕缓脝栐?,想想便將江妻黎淑珍及其外母邱氏的名字補報上去,居然獲得批準。想到如此一來或許更讓江宏才難受,火生簡直欣喜欲狂了。當被審的和陪審的敵人顫顫巍巍爬上了高高的土臺時,梁火生特意將覃阿桃拉到淑珍身邊,讓她倆站到一處。梁五斜眼看到火生的這個舉動,臉上現(xiàn)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宏才眼見頭發(fā)散亂的妻子和滿頭白發(fā)的外母,在明晃晃的陽光下瑟瑟發(fā)抖,心頭如同刀絞一般!而他的兒子卻站在土臺下邊,一聲聲地對著臺上叫:

        “阿媽,外婆,快下來坐呀!莫站在那里,我?guī)湍銈冋加形蛔拥?,這里看得清楚!”

        孩子稚氣的叫聲,更讓宏才肝腸寸斷!

        公審大會的最后一項內(nèi)容,是到后山去對梁祖德執(zhí)行槍決。隨著一聲槍響,梁祖德便倒地而亡。與此同時,宏才外母的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見了。但刑場善后得由這一小撮敵人來完成,于是,人們硬把一柄沉重的十字鋤,塞到宏才外母的手里。宏才不顧民兵的阻攔,從圍觀的人群中沖出來,到外母身邊搶過那把十字鋤,掄足了氣力朝地上刨開了坑。

        忙亂中,不見了梁五。

        沒人發(fā)現(xiàn),那時火生也不在現(xiàn)場。

        胡亂掩埋了梁祖德,人們開始散去。這時,不知什么地方傳來一聲槍響,直震得人們心兒顫顫的。不一會兒,火生突然從后面趕了上來,嘴里罵罵咧咧道:

        “丟那媽!梁五想逃到山里去當土匪,我送他上西天了!”

        想到那梁五平時魚肉鄉(xiāng)里今天也算有了報應(yīng),人群里便響起幾個叫好聲。只是,一小撮敵人就又要干活了。在火生的指揮下,他們重又回到后山上。宏才因為要頂外母的名干活,便也跟在那幫老弱病殘的敵人后頭。粱五是前胸中彈斃命的。挖坑時,宏才對莫先生使了個眼色。先生會意地點了點頭,之后又嘆息著搖了搖頭。

        阿桃直起腰來擦汗的時候,眼光無意中與火生緊盯著她的目光相遇,火生先是對著梁五的尸體努努嘴,后又用手指指自己。阿桃忽地明白了什么,竟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除了知道梁五的死因,阿桃還覺出了火生心底里的那層深深的用意。

        “桃,我是火生,來同你說一會兒話?!?/p>

        “太夜了,有事明天到農(nóng)會去說。”

        “是很緊要的事哩,你也不聽?”

        “那……你在窗外說吧,我聽著呢。”

        火生在窗外沉默了一陣,最后有點委屈,又有點無可奈何地告訴阿桃,馬上要劃成分了,像阿桃這種情況,屬可推可拉的那種人,推一下就成了地主成分了,拉一把就過來成為貧下中農(nóng)———關(guān)鍵看本人態(tài)度,是愿被推呢還是愿被拉。

        “哪有我愿不愿意的時候?初時那死老鬼把我綁了來,誰問過我愿不愿了?”阿桃說。

        火生說,現(xiàn)在不同了,是新社會,你可以當自己的家,作自己的主。

        “那好??!我才不做地主婆呢!”

        于是火生在窗外緊忙接著說,不做地主婆就要有所表現(xiàn),就要靠攏貧下中農(nóng)……唉呀,其實你應(yīng)該知道怎么靠攏的,那么聰明伶俐的人,你要是對我說不懂我的話,我倒說你是裝的哩。

        “你是要我嫁個貧農(nóng)吧?老鬼剛死,我就是想嫁也要等兩年之后才好提呢!”

        窗外那人一聽就激動了,連連叫著:

        “好阿桃,親阿桃,你就嫁給我吧!我想你想得夠苦的了!只要你答應(yīng),我什么都聽你的。現(xiàn)在我們可以暗地里好,兩年之后明里好,行不?”

        “什么都聽我的?說得倒比唱得好聽!我求你幫過一個人的,你說說看你是怎么幫的?把人家老婆、外母拉上臺去,你傷了他就是傷了我!”

        黑暗中,妒火中燒的火生氣惱得揪緊了自己的頭發(fā)。過了一會兒,他穩(wěn)了穩(wěn)神,對阿桃說:

        “我若不幫他,理應(yīng)是他站到臺上去的。我沒讓他受這份罪,倒招來不是了,我還能怎么樣呢?就這樣芝麻大的官,縱有遮天的賊膽,也沒那樣的賊力呀。其實,姓江的那些事可大可小,現(xiàn)在就看你識不識做了。真正能幫他的是你不是我,你還不懂嗎?”

        阿桃在屋里聽到了火生這番話,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她知道那些話的分量,她更知道江宏才的生死簿是捏在自己的手里了。這樣一想,阿桃趕緊說:

        “你都能這樣幫他,我還能見死不救?你讓我想想吧,過幾天回你的話,行不?”

        火生心頭暗自一喜,女人畢竟是女人,不經(jīng)嚇。本想對那小女子說幾句體己話,后來見巡夜的民兵經(jīng)過,覺得不便久留,只得邁著咚咚的步子,走了。

        正當人們?yōu)閯澐蛛A級成分而奔忙的時候,黎家老太太、宏才的外母辭世了。已經(jīng)入土的人,仍被追加一頂“地主分子”的帽子。而江宏才的問題卻一直沒能下結(jié)論。據(jù)“同志哥”說,郁江縱隊政委叫譚浩明不假,但與該同志一直聯(lián)系不上。若事情真如宏才所說的那樣,他可就是革命的有功之臣。如若不然,成分便得定為偽村長,也就是歷史反革命了。至此,宏才才意識到,浩明給他的那張字據(jù)是何等的重要!事到如今,他縱然周身長嘴也說不清道不明了。

        誰也不會想到,三天之后,有一個人卻十分輕易地替江宏才定了“乾坤”。

        那是1951年一個初冬的早上,一輛嘎斯六九吉普車開進中坪村。從車里下來一位不到30歲的青年,他披著一件軍大衣,軍帽、軍裝是斜紋嗶嘰。這個瘦高型的青年,高鼻梁,單眼皮,說的是“侉話”。農(nóng)戶們小聲相告:

        “來了一個‘北佬’?!?/p>

        農(nóng)戶們再也想不到,那披軍大衣的人是沖江宏才來的———他是宏才參加革命的女兒江雨韻的男人!他帶來的那個背槍的后生,向中評村土改工作隊的“同志哥”出示XX地委的證件。“同志哥”看后連忙站起來,用雙手握著披軍大衣的青年的手,同時一口一個“首長請坐”、“首長喝茶”。年輕的首長操著與“同志哥”一樣的“侉話”,了解其岳父江宏才的情況?!巴靖纭倍嗌儆悬c不好意思地告訴首長,因為暫無結(jié)論,江老伯目前是“內(nèi)控”對象。首長很大度地說:

        “你們按政策辦。只是調(diào)查工作也得抓緊些才好,這不僅是對老人家負責,也是對雨韻同志的政治前途負責———拜托你們了!”

        之后,首長讓警衛(wèi)員拿出另一份證件,那上面說,原籍青石圩的革命干部江雨韻同志,現(xiàn)在某地委工作。因其母黎淑珍現(xiàn)有病在家無人奉養(yǎng),請允許其本人及幼子隨女遷出,以便照顧。云云。土改工作隊的“同志哥”,很快就替首長辦好了淑珍母子的戶口遷移手續(xù)。在為首長夫人江雨韻同志出具其家庭出身證明時,“同志哥”也極慷慨地注明;其父江宏才系舊村長。

        “同志哥”忙著辦這些事的時候,梁火生站在一旁看著心里暗暗叫苦!當他轉(zhuǎn)眼去盯著宏才的“首長女婿”看時,又不得不暗暗稱奇:這么后生就當了大官,那姓江的也算有點后福。繼而又想,當官好,有人敬著,有人捧著,我也得想想辦法讓官兒弄得再大一點才好。梁火生正胡思亂想的時候,首長要到江家探望岳父去了?;鹕X得跟去很不是滋味,便悄悄離開前呼后擁著首長的人們,掉頭去了青石圩。

        宏才見到從天上掉下來的這么個女婿,高興得手都不知怎么放才好。歡喜與忙亂中,竟忘了斟水倒茶。幸而莫師娘手快,先燒了一壺水沏上春天剛出的綠茶,后又炒了一小碟黃豆端上桌面。女婿只顧與岳父說話,給鄉(xiāng)親們敬煙散糖的事,就由警衛(wèi)員代辦了。女婿告訴岳父,雨韻有孕在身,而且反應(yīng)得厲害,并伴有先兆流產(chǎn)的癥候,所以不能回來,由他做全權(quán)代表了。臨別時,女婿對宏才說:

        “不管受什么樣的委屈,都要正確對待政府,正確對待群眾,等把那糧食的事弄清楚了,我們再來接你去省城。”

        那天宏才只會說一個“好”字。

        兩天之后,江宏才才得知,女婿將淑珍和兒子帶走了,而且,行前淑珍執(zhí)意不肯來見宏才一面。原來,那天火生到青石圩打了個轉(zhuǎn),他讓宏才的種種傳說都在淑珍心里生了根:一種說法是他與一個娼妓相好,得了一身楊梅大瘡,2000石糧食白白讓那女人拐跑了。另一種說法是他染上了毒癮,那些糧食都讓他抽鴉片抽光了……

        得知這些消息,宏才哭了,在深夜,在自己日形傾圮的小屋里。他覺得淑珍是帶著對他的怨恨而走的,她太可憐了,自己也太可憐了。但他也感到了輕松———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摘去了吊在他心鉤子上的大石頭,心頭輕了,也空了,不流一滴血,精神卻麻木了。

        梁火生暫時不能加害江宏才了,阿桃給他的答復又脆又響:

        “我想清楚了———我還是做地主婆吧!”

        覃阿桃于是就成了地主分子。半個月之后,莫先生將內(nèi)情告訴了宏才。他一口氣跑到阿桃的面前,大吼:

        “你真蠢!”

        看到阿桃消瘦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笑意,宏才又連連捶著自己的胸膛說:

        “唉唉,是我不好!我?guī)Ю哿四悖 ?/p>

        土改工作隊完成了農(nóng)村急風驟雨式的土地改革運動,背起行囊列好隊,一路向著圍觀的農(nóng)戶叫著“老鄉(xiāng)再見”,一路扯開嗓子唱著“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的歌兒,歡天喜地地回城里去了。農(nóng)會成了農(nóng)村的最高權(quán)力機構(gòu)。沒有了“同志哥”,梁火生也一躍而為三坪村最高的行政長官了。

        梁“長官”為著暫時吃不透江宏才,心里很是悻悻然。除了江家女婚是共產(chǎn)黨的首長之外,江宏才的把弟譚浩明也來頭不小,如果江、譚二人真的有聯(lián)絡(luò)的話,姓譚的他日若衣錦還鄉(xiāng),就會對姓江的論功行賞。那么,梁氏的權(quán)柄就會易主,而姓江的將威震八方!還有一個潛在的威脅:江宏才的另一個把弟莫文輝卻是國民黨的大官,那老蔣豈會甘心龜縮在那個孤島上的?依仗美國佬的洋槍洋炮,那莫文輝他日若隨著“國軍”卷土重來的話,就更是他梁氏宗族的煞神了。因著梁火生這般如此的活思想,他對江宏才采取若即若離、恩威莫測的態(tài)度。這倒使江宏才暫時得以安頓下來。但是宏才的心里愧疚得厲害———為著阿桃這個不計得失、不顧死活護著他的女人。

        那天,一個農(nóng)會會員押著阿桃來到譚浩明那兩間破屋前,一腳踢開了那扇薄薄的木門,用下巴往里揚了揚,說:

        “以后你就住這里了,沒事不許出門,有事要報告梁主席!”

        阿桃一聲不吭,徑直走進屋去,將自己那只小小的包袱放在柴草堆上,挽起袖子就要收拾房子。這時門外傳來幾聲“嗚嗚”的狗的哀叫,阿桃奔出門去,見是梁祖德家的大狼狗黑寶。此時,那狗的眼里露出乞憐的光,直盯著阿桃的臉不放。阿桃沖它做了個鬼臉,后又蹲下身來撫摸它的頭。那黑寶雙眼里的光立刻閃亮起來,一個勁地圍著阿桃歡快地搖尾巴。

        “好啦,這個家是我們兩個的。”阿桃說。

        天快黑的時候,阿桃扶著那兩扇被人踢壞了的門發(fā)愁。宏才就在這時趕了過來。他拎來的布袋里,裝有錘子、鐵釘和鐵皮,他是有備而來的,這讓阿桃那顆孤寂、落寞的心頓時溫熱了許多。宏才將有了窟窿的門用鐵皮釘上,在門后加釘雜木條,還在內(nèi)閂上加了直閂。做著這些的時候,他沒說話。可阿桃知道,他是將對那個“衰人”的防范都嚴嚴密密地揳進門里去了。

        阿桃不知道什么時候閃身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她端出一碗飄著香氣升騰著熱氣的玉米糊,那里面依稀可見幾顆米粒,此外,還有一小碟未曾腌透的蘿卜干。

        “我什么也沒有。這點苞粟粉還是師娘昨天給我的……你趁熱吃吧,才叔?!彼f。

        接過那個大海碗時宏才問:“你剛才叫我做什么?”

        “才叔呀!”

        “按輩分,那死老鬼是我叔字輩的人呢,我該叫你做阿嬸才是的?!?/p>

        阿桃立時柳眉倒豎:“我才不是他們梁家的人!我只是他家的燒火丫頭!你要認他這個死鬼阿叔,就到閻羅殿去認。他在那里等著你這個大侄子呢!丟你個傻佬,你去,你去呀!”

        聽到18歲的小女人罵粗口,宏才咯咯地笑了。

        “人家都被你氣死了,你還笑!”阿桃說著眼眶就紅了。

        宏才的笑頓時僵在了臉上,他直愣愣地望著阿桃那彎彎細細的柳葉眉。而她的眼神卻停留在他白白的牙齒上。

        兩人用目光對峙著。

        當布谷鳥以“布谷!布谷!布布———谷!”的叫聲,提醒著三坪村的農(nóng)夫農(nóng)婦趕快搶季插秧時,江宏才挑著一擔青翠壯實的秧苗,來到了阿桃的田邊。阿桃從水田里直起腰來,凝望著他。她的秧苗和她的頭發(fā)一樣細,而且發(fā)黃。

        “估不到火生的心眼這么壞,”宏才放下秧架子,說,“他把最差的谷種給了你,我知道這種秧苗不行,就在我的秧田里多撒了幾斗種?!?/p>

        他揮動胳膊,把秧苗一把一把地甩到田里:“把這些幼秧扯掉,重插!”

        阿桃心里明白,火生那一肚子惡氣不得出,像這樣的報復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了。但她沒有告訴宏才,他心里的苦楚太多,她不能再往那里面加料。她馴順地扯掉剛插下的秧苗。宏才則在她前面手如蜻蜓點水般輕快地插著新秧,插得又快又好,讓阿桃驚嘆不已。

        水田上金光粼粼。太陽升高了。

        阿桃高高挽起褲腳,兩只勻稱的小腿在他眼前閃著玉石般柔潤的光。她向后挪動時,就像在跳扁擔舞。后來,宏才覺得她的腿有點顫抖,沒等他開口叫她,她已一下子倒在了泥水里。

        從水田里把濕漉漉的她抱回家,宏才覺得自己像在做賊。幸而大忙時節(jié),村前屋后空寂無人,他飛似的進了院子,打開她那扇小門,把她放到床上。宏才猶豫了一下,便去脫阿桃那濕透的上衣。卻發(fā)現(xiàn)她連內(nèi)衣都沒穿。圓圓小小的卻早已成熟的乳房,隨著他搬動她的身子,像八月的熟桃子般顫動著。他拼命穩(wěn)住自己,定了定神,把她平放在床上,替她蓋上一條破被單,再用一條干毛巾擦干她的腳,而后沾著溫水輕輕擦拭著她那冷汗津津的額頭。

        到廚房里煮了一碗姜湯端來,阿桃已經(jīng)醒了。

        “多謝你,才哥?!甭曇粜⌒〉模瑓s滿是真情。

        把姜湯放在她的床頭,宏才說:“喝完姜湯好好睡一覺,你身子太虛了。我趕著去把秧插完,要不那些秧就萎黃了……

        阿桃無力地點點頭。宏才出來從外面鎖了門,對立在身旁的黑寶說:“好好看門?!北慊氐剿锢镆恢辈逖淼缴挝纭L焐泛诘臅r候,阿桃聽見黑寶在門外小聲呢喃,走出屋一看,只見門邊放有半籮筐番薯,還有一小布袋米。一個黑影邁著大步急急地走了。

        那是宏才。

        從此,阿桃的六分薄田就交給宏才耕種,她頂多在農(nóng)忙時下田去幫幫忙。宏才換下的臟衣服也早已交給她洗,家里的小菜園,也由她侍弄了。

        夏末,收割的季節(jié)到來的時候,人們都在田里忙得很晚很晚。這天太陽還沒有落下去,烏云就把它吞掉了,接著作威作勢地在天上打旋、糾結(jié),并且以閃電和遠遠的雷聲嚇唬著種田人……

        阿桃焦急地等待著宏才。

        當天清早,他隔著小窗對她說,他要把她的六分田收割完畢,在田里摔凈挑回來。青竹絲囤子他早就為她編好了,在浩明的堂屋里占了一角的位置,下面還鋪了一層石灰防潮。他還說,要到下了貓崽的人家去抱一只貓來防老鼠……阿桃在睡房里一邊為宏才縫補著衣服,一邊尖起耳朵細聽屋外的響動。沒有,宏才那雙腳板發(fā)出的特有腳步聲一直沒有出現(xiàn)。她心里總有些慌慌的,不知為哪樣。

        “嗒!”

        聲音很輕,但阿桃聽到了。

        她起身要到堂屋去看看。拉開睡房門,只見一個男人早已站在了睡房門外。阿挑不禁發(fā)出一聲驚叫!定睛一看,那人正是火生。他將廚房小窗上的木格子輕輕卸下后鉆進來了:

        “回回叫門你都不開,這回我自己進來?!?/p>

        火生用一小片舊報紙包上一撮煙絲,卷成一支喇叭煙叼在嘴上,瞇縫起一雙眼,透過一陣陣的煙霧緊盯著阿桃那張因緊張而發(fā)紅的臉。

        “有點好消息講給你聽———上邊要搞土改復查了,”火生邊吐著煙圈邊說,“就是講不該劃地富成分的人,要為他們改過來。不該劃好成分的人呢,那也要把他改過去!你和江宏才,都是復查對象啵!”

        阿桃緊咬住下唇想了想,說:

        “地主婆我已經(jīng)當慣了,就不用費事劃過來又劃過去了。才哥的成分怎么劃,有他女婿說話呢!”

        “嘿嘿,這你就不知了。他女婿官再大,是另一個地頭的官,管不到這里的。即使管得到這里,當官的還得帶個好頭,做個榜樣,除非他不想再當那個官了。”火生說著掐滅了煙頭。

        阿桃知道來者不善,不由得暗暗打著主意。偏偏堂屋的門被宏才從外面反鎖了,黑寶聽到屋里有生人的說話聲,也只能用兩只前爪猛抓猛扒著門板,嘴里發(fā)出“狺狺”低吠聲,間或有幾聲“汪汪”的吼叫。屋里的她一時沒話可說??粗梦菀唤菙R有一把宏才破竹用的柴刀,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點。

        看到阿桃沒聲氣,火生以為自己的話鎮(zhèn)住了這個小女子,再看看已經(jīng)出落得豐滿而苗條的阿桃,一陣強似一陣的沖動從心頭猛然躥起。他冷不防一把抱住了阿桃,用那夾著煙味和惡臭的嘴,去親阿桃的臉,去蹭阿桃的唇。

        阿桃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行動嚇蒙了,除了徒勞地掙扎,她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秀敝杏浧鹆瞬竦?,便死扯硬拽著火生往那個角落靠。哪里敵得過這欲火中燒的男人呢?火生將阿桃攔腰抱起,一頭鉆進了睡房。阿桃情急之中,連連大叫:

        “黑寶!黑寶!”

        屋里,床上,火生一面用嘴去封住阿桃的嘴,一邊用雙手飛快地將自己的同阿桃的衣服扒了個精光……危急中,廚房那邊先是傳來“噗”的一聲,接著,一陣急促的喘息聲瞬間便響至跟前,一條黑影騰空而起,黑寶“嗷”的一聲撲上前去,一口將壓在阿桃身上的火生拽下床來!

        惱羞成怒的火生,萬萬沒想到黑寶居然也循了他的來路,從廚房后窗跳進來,壞他的好事!他氣急敗壞地抓起床上的一件褂子,朝黑寶橫掃而來。那黑寶立即將四爪趴低,靜伏在地上不動,令火生撲了個空。等火生赤身裸體地沖過來時,黑寶猛然躍起,一口咬住了火生下身那如同水瓜般晃蕩的東西不放。在人與狗的拉扯扭拽中,黑寶咬斷了火生的“命根子”。火生不敢嚎叫,只是“嘶嘶”地吸著氣,踉蹌著奔出堂屋,抓起那把柴刀對準黑寶兜頭就是一刀。黑寶應(yīng)聲倒在地上,四肢抽搐著,已經(jīng)叫不出聲了。

        火生也倒在了地上,他用手捂住帶血的下體,低聲呻吟著。這時,挑著滿滿一擔稻谷的宏才回來了。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阿桃拼足氣力叫道:

        “才哥,屋里有壞人……”

        宏才一驚,連忙提起扁擔從門外開鎖進屋,卻被硬撐著站起來候在門后邊的火生,用柴刀當胸砍了一刀!宏才手中的扁擔隨后也掄了過去,兩個男人同時倒在了地上。屋里的阿桃抖抖嗦嗦地爬出來,半裸著身子撲進宏才的懷里,渾身打著寒戰(zhàn)。宏才雖然痛得打呃,卻使足力氣站了起來,一把奪過火生手中的柴刀,低低吼了聲:“滾!”

        火生用剛才撲打黑寶的衣服,胡亂裹住下身,把黑寶嘴里緊緊咬住的那大半截男根拿下,才一拐一拐地從門前走了。

        宏才隨即倒在了地上。阿桃點燈細看,宏才被火生砍中了最下面的那根肋骨。雖然慌亂中那衰人拿反了刀,但刀背還是將宏才的肋骨打斷了,外面沒流血,卻青紫紅腫得厲害。把宏才安頓到床上,阿桃說:

        “才哥,你睡吧。我去送黑寶?!?/p>

        精力疲盡的宏才,倒頭就睡著了。

        燈下,阿桃輕撫著黑寶,喃喃地說:

        “好阿寶,再為我,為才哥盡最后一份心意吧,?。∧悴粫治野??我知道你不會,阿寶啊,來世投胎我們再相伴,你答應(yīng)我,噢?”

        阿桃在剝狗皮時,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黑寶長長的“鞭”。當狗肉從鍋里飄出誘人的香味時,天已經(jīng)亮了??珊瓴胚€沒醒,夢中時時發(fā)出呻喚。雨小了,阿桃悄悄出去,敲響了莫先生的門。她小聲對先生敘述了昨夜發(fā)生的事,并向先生討要一點米酒給宏才活血。莫先生說:

        “有。你先把米酒拿回去,我過一陣就去看他?!?/p>

        一路小跑回到家里,阿桃把狗鞭泡在酒里,用勁擰緊了瓶蓋。這時,莫先生拿些糯米和紅豆來看望宏才,他小聲問道:

        “才??!平常沒有機會問你……前年糧倉失火,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宏才將兩年前如何與把弟設(shè)計,連夜從郁江運糧給游擊隊的故事,向莫先生細說一遍。先生聽罷,把桌子一拍:

        “好!好!只是,你雖有馮諼焚券為孟嘗君義市之舉,怎奈在這些雞鳴狗盜之徒面前,無以自白??!”

        宏才說:“我到過縣城、省城找浩明,都沒找到?!?/p>

        “還要去找。浩明從小深沉有智謀,不知為哪樣就不能回來一趟,把這事向村里的革命黨(他們習慣把共產(chǎn)黨叫“革命黨”)作交代?我被他們管制,是因為兒子跟了蔣某人株連于我,可謂‘罪有應(yīng)得’??赡隳藢Ω锩h有功之人,總是要功罪分明才好。名不正,則言不順……”

        等莫先生說完這番話,阿桃才想起要把梁火生說的“土改復查”的事告訴先生和宏才。頓時,他們?nèi)齻€人都認識到,去找浩明討回清白,是那樣重要,緊迫,不容猶豫。

        “誰知道浩明在哪里呢?再說。也沒盤纏呵?!焙瓴艊@氣。

        連綿的秋雨,如絲,如線……

        一個小女人在石板路上踽踽獨行。

        在青石圩的十字街口,她很快就找到了圩上唯一的銀樓。她把藍布包著的一對銀鐲子,向有銅護欄的柜臺上伸過去。這是覃阿桃當了8年丫頭的報酬。從9歲到17歲,烏州的主人家除了給她一日三餐,沒有付過她一文工錢,而把她賣給梁祖德時,主人家卻因為她而發(fā)了一筆財。臨離開主人家那天,那個吃齋念佛的老太婆把自己手上一對銀鐲子脫下來,給阿桃作了“嫁妝”。她舍不得戴,用棉線纏了一直縫在貼身的褲帶上……

        “這對鐲子,你要多少錢?”

        “阿伯,你憑良心給吧?!?/p>

        “成色是不錯,只是樣式老了,要重新做過才賣得出去。十四塊袁大頭吧?!?/p>

        阿桃心花怒放。已經(jīng)打算點頭了。卻又說:“阿伯,再添幾塊吧。換了錢,我是去救人的……等我……等我將來……我來贖新鐲子的時候,你再……多賺我?guī)讐K吧?!?/p>

        銀樓里那50多歲的老伙計,從老花眼鏡里看了看阿桃,之后不聲不響地,從錢板圓槽里數(shù)了三垛銀圓:兩垛五元,一垛六元。

        阿桃緊靠著柜臺,數(shù)了數(shù),整整十六塊。

        “這是個吉利數(shù),妹仔,一路平安!”老伙計說。

        阿桃喜歡“一路平安”的吉利話。她把十六塊袁大頭緊裹在一方藍布包袱里,再將藍布包緊緊系在褲腰上。臨離開青石圩時,阿桃又用身上的一毛多錢地方票,買了八包仁丹,她要讓宏才帶著去省城,聽說能治頭痛感冒和拉肚子哩。

        回到家,阿桃解下藍布包,將它鎖進一只脫了漆的籠箱里。隨后,她從水缸里舀出一瓢水來,咕嘟嘟喝干了,用袖子抹了抹嘴,就拎起一把鐮刀出了門。半路上,阿桃迎面碰到挑著一擔柴火往家走的阿才。要出遠門了,他想把該做的都做足、做好。

        “去哪里哩?”他問阿桃。

        “上山?!?/p>

        “這么大的雨,莫去了。”

        “這么大的雨,你不也剛從山上下來?”

        “上山做哪樣?”

        “砍蕉葉,做蕉葉糍呀!”

        “那,等等我,放下柴火我同你一起上山?!?/p>

        宏才很快就轉(zhuǎn)來了,他把一件蓑衣披在阿桃身上。兩人你拉我一下,我扶你一把,走進了濃濃的雨霧中。近處的芭蕉樹又小又少,那是人們頻頻砍伐的結(jié)果。而深山里的芭蕉樹就又大又密了。在一兜兜高大的芭蕉樹下,任憑阿桃怎樣往上蹦著,跳著,手里的鐮刀硬是碰不到蕉葉。宏才并不急著去幫手,只是看著阿桃踮腳向上伸時,衣襟下擺露出一截白白的肚皮發(fā)呆……他心旌搖蕩了。

        “才哥,幫幫我嘛!”

        “噢……幫你。怎么……幫呢?”

        “抱著我,把我舉起來!”

        “桃,你好輕好輕,我就這樣抱著你走到天邊好不好?我還可以背著你,就像豬八戒背……”

        “背什么?”

        “嘿嘿,豬八戒不背……什么?!?/p>

        “不不!我要你說,要你說!豬八戒背什么?”

        宏才只好放下阿桃,在她耳邊輕聲說:“豬八戒背媳婦!”

        阿桃聽到這話心頭一熱,一下?lián)溥M宏才的懷里,雙手吊在他脖子上,喃喃地說:

        “八戒哥,你背吧,這個媳婦隨你背到哪里她都去!”

        宏才與阿桃四目相望。兩顆心互相感應(yīng)著劇烈的跳動。兩個身子彼此傳導著灼人的高熱。

        桃說:“我要!”

        才說:“給你!”

        江河翻波,云天異色。

        阿桃在宏才胸前低低地呼喚:“好人,親人!你娶我吧!我要好好侍候你!我要為你生崽生女!我要你罵我、打我、擰我、咬我……”

        “我為哪樣要打你,擰你呀,桃?”宏才停止了動作,在她身上小聲說,“我疼你都疼不過來哩!”

        “?。『冒⒉?,莫停!莫停呀!我難受……不,我好受死了!”

        宏才重又開始了勇猛頑強的沖撞。在一陣緊似一陣的快速顛簸中,阿桃發(fā)出暢快的呻吟,隨后是歡快的哭泣,哭得打呃……

        這是那座小山———33年前,宏才與兩個把弟結(jié)拜的郁江邊上的那座小山。

        蕉葉為他們遮雨。雨水像歡快的鼓點,為他們的歡樂伴奏。

        又一個霧蒙蒙的早上。

        江宏才要出遠門了。他要再次去找浩明。先去省城,問出頭緒,再去找浩明那支軍隊。

        阿桃背著一個藍布包。提著一只有蓋的小竹籃,送宏才上路。藍布包的是宏才的換洗衣服,一雙新布鞋和一條藍格布夾被,那是她平常蓋的,現(xiàn)在她讓宏才帶著,好在省城街邊睡騎樓時御風寒。小竹籃里裝滿了蕉葉糍,紅糖、紅豆沙做餡,外面是糯米粉做皮。還有幾個荷葉包飯團和咸蘿卜干,此外還塞有洗衣服用的皂莢。那雙銀手鐲換來的十六塊光洋,阿桃已替宏才縫在腰帶上了。

        下了高高的石蹬,她把背上、手里的東西交給他。像老婆那樣,她把臉埋在他胸前摩挲了一陣,終將淚水憋了回去,她小聲叮嚀:

        “有了浩明的回話,早點轉(zhuǎn)來!”

        宏才扳過她潮濕的臉蛋,用力親了一口。

        船起錨。船離岸。

        “才啊……”年輕女人在岸上哭叫著。

        “我都記住了……”男人的聲音從霧中傳出來。

        進進出出。

        上上下下。

        走出一個機關(guān),又進另一個機關(guān)。

        戴八角帽的干部,穿灰軍裝的兵,都稱他作“老鄉(xiāng)”———盡管他們一點都沾不上老鄉(xiāng)的邊。宏才覺得陌生,覺得親切,又覺得有一種莫名的隔膜和憂郁。

        這么多的共產(chǎn)黨,為什么就見不到浩明呢?即使見到那天晚上和他一起來“搶糧”的、能證明他江宏才是作內(nèi)應(yīng)的那些后生仔也好啊!他于是靈機一動,不再打聽譚浩明那個人,而改為打聽“郁江縱隊”了。一個背著藍布包袱,提著竹籃,眼睛流露出讀書人的智慧,卻又長著粗手大腳的人,四處打聽部隊的行蹤,自然會觸動一些人大腦里的某根弦。

        “你打聽‘郁縱’干什么?”

        “我弟弟在那里頭,我找他?!?/p>

        “幾千人呢,怎么找?”

        “他是當官的……”宏才說了浩明的名字。

        “唔,不認識。你還是不用找了,‘郁縱’不在這里。”

        “在哪里?”

        “不知道?!?/p>

        說“不知道”的人多半都是不真誠的。因為即使對“內(nèi)部同志”,也只應(yīng)該、只可以說“不知道”,何況是對一個陌生的人,萬一他是“敵特”呢?而且,幾年前活動于郁江流域的這一支地方游擊武裝,早在一年前就已收編為正規(guī)部隊,開赴省的西北部剿匪去了。打聽這支部隊的人連這個都不知道,還不值得懷疑嗎?

        日落時分,西北部的山區(qū)小道上,江宏才向一個樵夫問路:

        “到天龍縣城還有多遠?”

        “今天趕不到了。你恐怕只能住在山上?!?/p>

        把一只蕉葉糍遞給樵夫,那人的話便多了:

        “你到這大山區(qū)來做什么?”

        宏才說是來找弟弟的,一直得不到消息,只知道他在這一帶打土匪,就找來了。

        “哎呀,這里的仗打得慘啦!聽說共產(chǎn)黨不久前就死了一個帶兵的官。”

        宏才心頭一緊:

        “多大的官?叫什么名字?”

        “我說老弟,今晚你就住到我家去吧!我們村里最近來了個幫人舂米的人,聽說是解放軍的逃兵,好多事都是他講的?!?/p>

        宏才趕緊找到另一家小店,把一枚銀元換成了地方票,送了一半給那個樵夫,又用另一半換來了那個“逃兵”的消息。

        原來,半月前“中央軍”伙同一幫土匪且戰(zhàn)且退,將解放軍引到邊境線上。敵軍很快就竄到國境線那邊去了,我軍正不知是進是退,另一股敵人卻從后面包抄上來,把我軍的兩個團打零散了。

        “我們的政委和團長都犧牲了。”

        “政委是不是矮矮的個子,小方臉盤?”

        “是,他叫譚浩明。”

        宏才趲行多日,饑渴勞累,得到把弟的如此下落,一頭栽倒在地上。

        踉蹌走進除夕的暮色里,宏才覺得,天際間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向他發(fā)出詰問:“江宏才,你是一個國民黨的村長,能把2000多石糧食白白送給共產(chǎn)黨嗎?這對你個人有什么好處?你有共產(chǎn)主義覺悟嗎?有新民主主義的人生觀嗎?你圖的是什么?”

        ……

        滿天爆竹炸響了,在夜的天幕上閃著火花,映在宏才那雙渾濁老眼的淚花里……他無聲地哽咽著,把淚水吞進肚子里。又咸、又苦。本來他還打算同時打聽淑珍和兒女的下落,可是,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心灰意冷了。全國的人都投入革命了,他也革命來著。可是,除了死去的把弟譚浩明,沒人相信和承認他江宏才革過命哪!

        在除夕的夜色中,他格外想念阿桃。桃啊,我只剩下你一個人信我,愛我!老天哪老天,你若真的長眼,就保佑我的阿桃吧!

        女人的感覺總是準確的。

        那天,在山上,在雨打芭蕉的歡樂中,阿桃就預感到,她要懷上宏才的孩子了。如今,宏才的骨血正在阿桃的腹腔中孕育、成形。她不知道,這孩子是無權(quán)來到這個世界的人。但她不管那些,她只知道,這是她和自己深愛的男人的骨肉。

        除夕之夜,似乎比往年更見寒冷。阿桃沒錢備料包粽子,她只能蒸了一小煲八寶飯。宏才沒有消息,她卻將八寶飯盛了兩大碗和兩小碗,擺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四周是高低不平的跛腳的方凳,代表她現(xiàn)實與幻想中的全體成員———宏才和她,還有兒子或女兒的席位。

        八寶飯涼了,硬了。阿桃趴在桌上睡著了。

        在縣城人民醫(yī)院的外科病房躺了幾個月,梁火生這才深刻領(lǐng)教了瞎子老頭說的“桃花煞”中,“墻外桃花”大兇的真正后果。

        一名年輕醫(yī)生試圖幫他保住延續(xù)“香火”的“工具”,便在狗咬剩下一半的物件上做了縫合手術(shù)。不知何故,那物件卻腫脹挺拔得叫人吃驚。之后化膿。醫(yī)生說,部分組織已壞死,只好切除一截。誰知剩下那短短的一截仍不得安落,照腫照脹。為防止出現(xiàn)敗血癥的后果,在梁火生涕淚橫流之時,醫(yī)生手中那鋒利的刀,硬是將那家伙從根部齊刷刷地切掉了??p合時醫(yī)生加了一小截排尿管,并反復交代,那根管得??闯Q。

        看著火生那暗淡的眼神,醫(yī)生又小聲對他說了房事、性交什么的?;鹕m是頭一回聽說這些詞兒,但他還是明白了那意思:從今以后,女人的那地方他是進不去了!

        梁火生一開始就訴稱,他是與階級敵人搏斗時受的傷。公安人員來了,錄口供。沒有人證、物證(也就是兇器),公安人員去找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偏偏那醫(yī)生為接手這一生殖器修復病例亢奮不已,認為是百年不遇的出名出成果的機會來了,便將火生那切下的部件一直浸泡在福爾馬林里。這一來,那部件上留下的黑寶(當然人們不知是黑寶)的齒痕,就無情粉碎了梁火生“被XXX砍了一刀”的供訴。沒人向他說破這一層,公安只是叫他回去等候消息。

        年三十,梁火生剛回到村里。

        立刻就有梁氏宗族的人告訴火生,覃阿桃肚里有“貨”了。

        天剛放亮,村里就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鑼聲。這是村里向全體村民宣布重大事情的前奏。有人開始喊話。傳遞和擴散聲波的,是用硬紙殼做成的足有二尺長的大喇叭———

        “是這樣子的,全部的貧農(nóng)、下中農(nóng),現(xiàn)在馬上去農(nóng)會開大會啦!是這樣子的,這個大會呢,是很緊要的!地主富農(nóng)是這樣子的,你們一定要去,不能不去!江宏才、覃阿桃是這樣子的,你們在家等,有民兵去喊你們!啊,就是這樣子的,完啦!”

        喊話還在一遍一遍地重復著,莫先生急慌慌地趕來見阿桃:

        “這個會怕是要整阿才和你呢,心里要有些分數(shù)才好?!?/p>

        阿桃顫聲應(yīng)了句:“知咧!你也小心!”

        莫先生走后,阿桃便去翻箱倒柜,她想多穿些衣服,穿厚些,莫讓那些衰人碰著孩子??伤龑嵲谝矝]幾件衣服能穿的,最后她索性從床上扯過一條破被單來,把圓圓的腹部纏了一圈又一圈———阿桃的腹部越發(fā)鼓得像座小山了。

        門外有了雜亂的腳步聲,有人將門拍得山響,有人同時吼叫:

        “覃阿桃,出來!”

        阿桃開門走了出去。四個橫挎著槍的民兵,很老練地分成兩人一組,第一組行前,阿桃居中,另一組斷后———以這種隊形朝農(nóng)會走去。

        到會的人來得很早,也很齊。阿桃隆起的腹部,早已是村里公開的秘密。而宏才與火生之間勢同水火的緊張關(guān)系,更是村人或憂慮或竊喜的頭等大事———這起風化案中,誰贏誰輸都直接牽動著江、梁兩姓人的心。

        梁火生宣布大會開始,并作了會前動員:

        “反動村長江宏才,地主分子覃阿桃,根本沒有改造自己,他們抗拒改造,反而‘搞’出人命來了!現(xiàn)在江宏才已經(jīng)畏罪潛逃,大家看怎么辦?”

        姓梁的人們高喊:“斗爭他們!抓住姓江的!”

        梁火生轉(zhuǎn)向姓江的人群:“你們呢?”

        “他們怎么斗我們就怎么斗!”

        語氣軟不拉塌,而且稀稀落落。

        梁火生壓住心頭的不快,向地主富農(nóng)大吼:

        “你們也開聲,放出個響屁來!”

        “我們也……”

        火生不耐煩地打斷了地富分子附和的“也”,對挺著肚子站在人群中間的阿桃說:

        “覃阿桃!交代問題:你同江宏才亂搞,是他主動還是你主動?怎么搞的?搞了幾次?在哪里搞?不得講假話!”

        阿桃穩(wěn)了穩(wěn)自己,用清清亮亮的嗓音說了那天有人如何從她廚房的窗子爬進她的睡房,那人如何恐嚇她說土改要復查,她若同他上床,就可以幫她改成分,后來那人如何被狗咬傷了那地方,那人如何將狗打死了,還打傷剛好路過的江宏才……

        江姓宗族的人從阿桃的交代中,聽出了名堂聽出了味道,變得熱情高漲起來,他們連連追問:

        “那個衰人是誰?你把他的名字講出來!”

        阿桃當即回答:“那個人就是梁火生!”

        會場頓時像炸開了鍋!阿桃的交代直接威脅著梁姓人的利益。火生的農(nóng)會主席若因此而被拿掉的話,輪到江姓人掌權(quán)就不由你在人家的屋檐下邊不低頭!想想火生掌權(quán)后,明里暗里給梁姓人分上好的水田,攤強壯的耕牛,少納幾雙軍鞋,多給幾角燈油錢……這些好處,梁姓人按捺不住了,他們“刷”地站了起來———與其是表現(xiàn)對敵斗爭的覺悟,不如說是英勇捍衛(wèi)農(nóng)戶心中那點可憐的私念———他們與覃阿桃進行面對面的斗爭:

        “說!你的崽是誰的?”

        “我的!”

        這時,江姓宗族的人則懷著一股幫里不幫外的豪氣,直著嗓子大叫:

        “火生跳女人家的窗為哪樣哩?讓阿桃把話講完!莫讓黑狗偷吃,白狗擔當!”

        姓梁的人們聽出了江姓人的偏心,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們撲上前去,一面罵著“騷貨!鬼叫你血口噴人”,一面將阿桃推倒在地,而后拳腳交加,直把那可憐的女人打昏了過去。

        打紅了眼的人高叫:“把她的崽踢出來,不就分得清黑白了么?”

        梁姓人報以一片響應(yīng)聲。這時,地富分子的人堆中,有一個老者連爬帶滾撲向昏厥在地的阿桃。那些使足氣力的腳們,便如雨點般踢到了老人的胸前、背后。老人的四肢只是微微抽搐了幾下,腦袋一歪就再也不動了。

        他是莫先生。

        “踢死人了。”有人小聲說。

        朦朧中,阿桃聽到莫師娘撕心裂肺的哭叫,便吃力地睜開雙眼,只見莫先生為保護自己,被人踢得七孔出血死在她的身旁,不禁眼前發(fā)黑,又昏了過去。那些姓梁的人們狂叫:

        “她裝死!”

        當如林的拳頭再次舉起,將要落下的時候,一個瘋了似的人沖進人堆,雙手架起那些手臂。人們定神細看,來者正是江宏才!他剛剛趕到家。江宏才的炯炯目光逼視著梁火生,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天大的罪我來擔!”

        “好!我問你:這女人肚里的崽是誰的?”

        “我的!”

        “好啊,算你有種!我再問你:是你……”

        宏才打斷了火生的話,一字一頓地說:“是,全是我的罪,都是我的過!所有的事都同覃阿桃無關(guān)!”

        人們愣住了,傻眼了,會場死一般地寂靜。

        火生站起來,對武裝民兵說:“帶走!明天往縣里送!”

        畢竟是昔日有威望的一村之長,畢竟是喝一條江水長大的做田人,梁、江、莫三姓里的長者發(fā)話了:

        “看他還有什么話要說吧!他這一去,是要進大牢哩!”

        宏才先是跪到莫先生的遺體旁,流著淚為老人拭去嘴角、鼻孔和眼角的血跡,而后來到阿桃身邊,一條腿半跪著,抱起這個昏迷不醒的女子輕聲喚道:

        “桃,我走了。好好照顧自己,孩子生下后,不管是崽是女,名字都叫‘連’。桃,你聽見了嗎?你快醒醒吧!我就要走了,你就不想見一見我嗎?”

        宏才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會場上有了抽泣聲。莫師娘從旁一躍而起,將八仙桌上的一只白瓷壺拎來,嘴對嘴吸了一大口水,然后“噗”的一聲噴到阿桃臉上。阿桃醒來見是宏才,連忙緊摟住他哭成一團。

        民兵要把宏才押走了。阿桃撲向火生,揪住他的衣領(lǐng)說:

        “放了他!放了他吧!我交代,我向你老實交代!是我勾引他,是我害了他!你抓我吧!你讓我去坐牢吧,啊,火生?”

        火生輕輕撥開阿桃的手,什么話也沒說就走了。他的身后,是阿桃絕望、凄厲的哭聲。一顆涼淚,涌出火生的眼角。他為自己悲哀:為哪樣我就得不到她的心呢?

        一群姓梁的貧農(nóng)追上火生,小聲問他:

        “要不要……踢到那女人流產(chǎn)?”

        “莫踢!讓她把崽生下來,這是證據(jù)!”

        半個月后,江宏才以貪污巨額公糧罪、政治詐騙罪(謊稱以公糧支援我地方武裝)、與惡霸地主小老婆通奸罪、行兇毆打農(nóng)會主席致殘等數(shù)罪并罰,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次年夏季的一個雨天,宏才與阿桃的孩子出世了。是個女兒。

        莫師娘為阿桃接生。女嬰的啼哭聲嬌柔、響亮。莫師娘輕輕對孩子說:

        “乖女女,莫哭了,阿媽都替你哭夠了?!?/p>

        嬰兒是宏才同阿桃的骨血。按宏才與她兒子文輝結(jié)拜的輩分,按自己同阿桃都是“四類分子”的地位,莫師娘覺得自己是嬰兒當然的祖母。所以她來這兒照顧這一對母嬰,是義不容辭的責任。阿桃請師娘替孩子起名,并告訴師娘說,宏才留下話,生崽生女都叫“連”,他同她今生來世心相連。

        “雨天生的……長得又紅又白,就叫雨蓮吧。雨中的蓮花,又靚又高潔。”師娘說。

        莫師娘還有一層意思沒說出來,那就是宏才的原配淑珍生的女兒叫雨韻,她作為“秀才娘子”,自然會把姐妹倆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

        小雨蓮不管瓢潑大雨,不管小屋頂已被風雨打穿了幾個破洞,也不管母親的乳房干癟,降生才三天,就拼命地睡,拼命地吃,拼命地拉。她在積蓄生命的力量。她不哭了,每回睡醒時,她就用那雙烏黑的小眼珠子,凝望屋頂漏洞外的天空,傾聽漏進來的雨水落在瓦盆里的聲音。

        但是此刻,她能聽見父親正在一場大災(zāi)難中的呼號嗎?

        省里的第四勞改大隊,是一個近萬人的小小王國。

        不管晴天雨天,王國的上空都烏云密布。那是上百座磚窯中升騰起來的永不消散的黑煙。每一座磚窯就是這王國轄下的一個部落。每一個部落都有七八十個青、壯、老年囚犯,不停地向磚窯的大嘴里喂送食糧———磚坯。

        勞改隊燒磚采用的是一千年前的傳統(tǒng)工藝。燒磚用的窯有點像被擺成圓形的金字塔———如果金字塔也可以被一只大手任意捏成圓形的話。這圓頂?shù)乃闹虚g是空的,在空空的洞穴里,成天蠕動著上百個粉紅色的活人。

        出窯了。盡管有一個供冷卻用的時間,但窯里的高溫卻不容易消散。粉紅色的人們往往如螞蟻般蜂擁而入,去搶搬那些燙手的磚———他們受著生產(chǎn)定額的驅(qū)使。完不成定額,就要挨斗,挨餓(扣除口糧)。滾滾人流將窯里窯外的塵粉踢踏成滾滾煙塵———人與煙塵全是粉紅色的。

        轟??!一座磚窯倒塌了———那是江宏才所在的磚窯。十多個人被從滾燙的窯底下拖了出來。粉紅色的人體此時變成了赭紅或紫黑,上面還有許多雞蛋般大小的水泡。有七八個人已經(jīng)當場死亡,像鐵鍋上焙干了的大龍蝦,通體赭紅、蜷曲。他們是被燙、被砸或被窒息死的。

        江宏才沒有死。只是從小腹部以下被嚴重燙傷,血肉與水泡模糊一片。在十多個受難者中,他是最幸運的。被人抬出來的時候,他甚至不相信自己還活著,于是試著張開嘴,發(fā)出幾聲似哭非哭的呼號,那聲音幫助他確認,自己是撿回了一條命。

        1956年,江宏才入獄的第四年。他整整50歲了。原本武高武大的一條漢子,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赭色的干瘦的小老頭。

        “江宏才!接見!”

        那是一個與無數(shù)個日子沒什么兩樣的日子。勞改中隊管教干部沖他喊了這一聲,他推著一車滾燙的磚便愣在了熱氣騰騰的窯門口。

        “跟我走吧!”

        管教干部追加的這一句話,才讓他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今天,今天是他心中盛大的年節(jié)!

        “你老婆和女兒來看你了?!?/p>

        是淑珍和雨韻!這令宏才既感動又內(nèi)疚。她們會聽他講公糧的真相,會聽他說阿桃與他的故事嗎?這都是判他入獄的罪?。?/p>

        接見室里,坐著一個蒙布頭巾的女人。一個四歲模樣的女孩,梳著兩根焦黃的小辮子,依偎在女人的身邊,怯生生地望著門外的他。宏才心頭一震,試著叫了聲:

        “是阿桃嗎?”

        那女人渾身一個激靈,旋即無聲地向他撲來,只在他懷里發(fā)出陣陣干咽。

        “桃,真是你啊,親人!”

        此時,女兒嚶嚶地哭了。

        阿桃從宏才的雙臂中掙脫出來,蹲下身子去哄著孩子:

        “莫哭,蓮,這是阿爸,叫阿爸!”

        “阿爸!”阿蓮叫了一聲又抽咽著哭了。

        女兒的抽咽特別像阿桃。宏才從她那壓抑的哭泣中可以想象得到,這個強行來到人世間的小生命,曾經(jīng)承受了多少的歧視與欺凌!父親抱起從未見過面的女兒,讓她那小小的冰涼的身子緊貼著自己,他用胡子拉碴的臉去摩挲著他的又一個小阿桃:

        “蓮女!阿爸的乖女女!”

        阿桃告訴宏才,蓮女從小就乖。三歲大的人,個子沒有灶臺高,就端來一張凳子,站在上面煮飯煮菜。現(xiàn)在就天天上山撿柴了,每天背回一小捆柴,沿著院墻擺了整整一圈,那柴棒都比她個子長出好多哩。帶著女兒趕路的阿桃,在180里路上顛簸了四天。

        “四歲的人,就這么走來了。晚上我們就在人家的騎樓下過夜。今晚……我們能在這里住一夜么?太晚了,回不去了?!卑⑻艺f。

        “沒人欺負你們嗎?”宏才暫且不去回應(yīng)阿桃剛才的話,因為他不知管教干部允不允許阿桃留宿。

        阿桃重又開始了低聲的、平緩的敘述。幾年來,中坪村的互助組變成了農(nóng)業(yè)合作社,現(xiàn)在又叫做高級社。農(nóng)戶們不再是自產(chǎn)自銷稻谷的作田人了,成了靠工分吃飯的社員。壯勞力工分高,女人和老人的工分雖然不高,但也能填飽肚子了。梁火生倒沾了黑寶那一口的光,說是為革命政權(quán)的鞏固付出了血的代價,于是那官越做越大,現(xiàn)在是高級社的社長了。

        火生走后,三坪村補選新的掌權(quán)人。在江姓人一片“風水輪流轉(zhuǎn)”的喊聲中,姓江的一個后生當了村支書。那后生是宏才的遠親,是侄子輩的人了。念著這點情分,加上阿桃又少不得在逢年過節(jié)時送去些好吃的,那支書倒也善待阿桃母女。這次讓她來探監(jiān),就是那遠房侄兒開的聲。行前,他還用粗糙的紙為她這個“阿嬸”寫了介紹信,上邊蓋了紅紅的印。

        宏才向阿桃要過那張介紹信來細看,心里著實感激那位遠房侄子的寬厚與仁慈———從紙簿中撕下的那張紙上,遠親用歪歪扭扭的字,證實著阿桃是宏才家屬的身份。宏才因高興而踏實,因踏實而高興了。

        “我們這次來,莫師娘趕做了一件新棉衫給你?!卑⑻艺f著就把竹籃里的東西拿了出來,“我一年給你做兩雙鞋,鞋底是用我的底衣底褲打的帛,用新新的麻線納的。你穿著它,就像貼著了我的身子?!?/p>

        隨后,阿桃又拎出了蕉葉糍,這是宏才最愛吃的。一片長長的蕉葉,上面包有三只糍粑,總共是50片。宏才捉住阿桃那雙變得粗糙的手,溫存地說:

        “桃??!你的心意我最明,—片蕉葉三只糍粑,那是我們?nèi)齻€人的三顆心吶!你包了50個糍粑帶來,是為我今年50歲做壽的……還有,那樣長那樣大的蕉葉,是你和阿蓮走很遠很遠的山路才找得到的———桃,今生今世,我怎樣也報答不了你的這分情意?。 ?/p>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憑著那一紙介紹信,阿桃與女兒當晚住進了接待犯人家屬的“招待所”。第二天,宏才送阿桃母女上路。他留下了八雙布鞋和一半蕉葉糍,另一半給她們母女倆作路上的口糧,他還要阿桃把師娘送的新棉衫帶回去:

        “等我刑滿回家才穿。政府對我們實行人道主義,冬夏都發(fā)衣服的?!?/p>

        宏才邊說邊拍身上那件灰棉衫,那上面印有“勞改”兩個大字。

        阿桃母女終于又畫夠了730道杠杠,欣喜萬分地準備再次前去探望勞改隊的親人了。有了上一回成功的經(jīng)驗,阿桃拎著滿滿一籃雞蛋去登村支書的門。

        她一次次在心里叮囑自己:莫忘了要他寫下字條,那樣就能在勞改隊里住一夜了。支書家里的女人收下了雞蛋,支書卻躲著不肯出來見阿桃。只隔了一夜,阿桃就認清了形勢:中坪村(其實是全國農(nóng)村)的地富分子被加強了管制,除了不得外出,不得串門,不得……之外,人人都要向工作組談對“兩統(tǒng)”(人們對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簡稱)的看法,個個都得心悅誠服地為“兩統(tǒng)”投贊成票。盡管阿桃是真的不識得,這“兩統(tǒng)”到底是用來裝水還是用來裝油的。

        中坪村的古榕樹下,人們夜夜挑燈開斗爭會,斗爭那些對“兩統(tǒng)”有看法的地主富農(nóng)。莫師娘因害怕說不清“兩統(tǒng)”為何物,在那天的日落時分跳了江……

        自從受傷痊愈后,勞改隊對出過事故的囚犯實行人道主義,江宏才不用出窯了,管教干部給他改了工種:和泥。和泥是在一個大泥池里勞作,有烈日,有暴雨,還有風的侵襲,卻不算高溫作業(yè)了。因此,口糧減少了十斤。一向被管教干部們認為是個老實守法的犯人的江宏才,于是就去和泥。

        那活計有點像耙田。用九齒耙把黃泥耙碎,耙細,加水,加土,再加水……然后讓人跳下去,在泥糊上來回踩著,踏著,直到把泥糊踩勻、踩韌,這樣脫出來的磚坯才又光又滑沒有蜂窩似的孔,才能使紅磚成為一等品。

        但江宏才踩泥的條件不太夠———他身體太輕了。原先130多斤的體重,經(jīng)過六年監(jiān)牢生活的擠壓,已經(jīng)只有70多斤了。一層釉色的皮包著全身那嶙峋的瘦骨,踩在泥糊上都陷不下很深的坑。為報答黨和政府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江宏才想出了彌補的辦法。他從廢品倉庫里找出了一些角鐵和廢棄的秤砣,拿到磅秤上一稱,足有四五十斤。再用一條又粗又扁的布帶把那些鐵家伙綁在兩頭,再把布帶背在雙肩上。鐵片、耙齒在互相撞擊中發(fā)出叮當聲,那聲響裹著一個瘦瘦小小的古銅色老人。他在泥糊里歪歪倒倒,若飛若舞地蹦跳。

        還少一點什么?噢,少一點歌聲,還少一點配樂!

        于是江宏才就把叮當聲當作配樂,即興編出戲文來唱了。蘇武牧羊,岳母刺字,伍子胥過韶關(guān),關(guān)公敗走華容道……戲文一出又一出。勞改犯們樂了,笑了。沉重的勞動變得輕松了。江宏才唱著唱著,淚水無聲地流下來,戲文變成了嗚咽。

        時間從叮當聲中悄悄滑過。生命和淚水一同無聲流去。

        他不再期待阿桃和女兒來了。全國都在挨餓———一連三年。他反而希望阿桃不要來,不然她會和女兒一同倒斃在半路上,被野狗吃掉。曾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犯人親屬來探監(jiān)時,悄悄說了外頭三年“大饑饉”的情況。這讓宏才擔心阿桃母女會不會餓死。他也吃不飽,但總還有點東西吃。阿桃和女兒靠什么充饑呢?

        他也不敢像阿桃那樣,在墻上畫道道。他的道道畫在心底里:還有一年,半年,三個月……

        終于,管教干部把他叫到辦公室去了。

        在勞改隊,所有的管教干部一律被犯人們稱為“政府”?,F(xiàn)在,江宏才就站在辦公室的門前,沖屋里規(guī)規(guī)矩矩的叫了聲:“報告‘政府’,‘1355’號到!”

        “進來吧!”

        宏才從那位年輕“政府”口中的那個“吧”字,聽出了隨和、善意甚至是親切的意味,心頭不禁一陣感動。“政府”對宏才說:

        “我們按照嚴格的法律程序,讓你這個勞動好、遵紀守法的十年徒刑犯人,提前一個月釋放……”“政府”繼續(xù)落實對宏才的寬大政策,“出獄手續(xù)都給你辦好了,你可以搬到勞改隊門外邊那個門廊的小屋去住,等候家屬或者村里派人來接你回家———聽明白了嗎?”

        “報告‘政府’,‘1355號’聽得很明白!”

        江宏才走了,不,他覺得自己是在飛。

        勞改大隊的大鐵門外,還有一個帶柵欄的外門———行政大門。那門是來這里辦事的人的出入口,有別于運磚的生產(chǎn)大門。行政大門的門樓邊有個小木崗亭,那里邊長年累月都站有一個守衛(wèi)的士兵。門樓下有兩條長板凳,那是來辦事的人員等待接洽的地方,等于后來的會客室和沙發(fā)。犯人家屬來探監(jiān)時,也是在這兒等待接見。有時會等待半天。

        現(xiàn)在,江宏才就坐在長板凳上,開始了他滿懷欣喜的等待。

        深秋的風,卷著枯黃的落葉,從曠野里撲過來,毫無顧忌地在門樓里打旋。宏才全然不理會秋的無情,他的心底升騰著新生的希望。他肩上背著一串串、一袋袋的東西,左肩上掛著的,是用麻線牢牢貫穿起來的八雙布鞋,那是阿桃六年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探監(jiān)時送來的,他一雙也沒舍得穿。右肩上有一條細細長長的布袋,近似北方農(nóng)夫趕集用的褡褳———布袋的一頭裝著他在勞改隊千綴萬補的換洗衣服,他要背回去給阿桃納鞋底。布袋的另一頭放著幾塊已經(jīng)干硬得龜裂了的米糕,那是勞改隊發(fā)給他在路上吃的干糧。腳邊還有一只變黃了卻完整如新的竹籃,竹籃是空的。但竹籃是他的心,他的愛,他唯一珍貴的東西———那是阿桃六年前拎了180里路,給他裝吃食的盛器。六年來,他幾乎天天晚上都用袖子擦拭那上邊的灰塵,現(xiàn)在這竹籃變得像涂了一層油似的光可鑒人。

        他身上仍舊穿著勞改隊發(fā)的薄棉襖。胸前的“勞改”兩個大字已用黃油漆涂去,那是經(jīng)勞改隊的“政府”特許的。腳上是勞改隊發(fā)的膠底鞋。但犯人們常常自愿地不領(lǐng)新鞋,以便“政府”將這些節(jié)約的行為,作為他們“改惡從善”的事跡記錄在案,以期有朝一日成為立功、減刑的依據(jù)。宏才服刑十年中,前四年出窯最費鞋,后六年赤腳和泥,他只領(lǐng)過膠鞋兩雙?,F(xiàn)在,宏才腳上穿的其實是一雙薄薄的船形鞋底———鞋面全都沒有了。為了使這船形鞋在他走回家去的180里的路上,能始終不離不棄地依附在腳上,他用一條半粗不細的鐵線穿過鞋底的兩邊,又在中間做成一個掛鉤。拍拍那早已堅如牛蹄般的腳板與腳背,宏才低聲說:

        “你們已經(jīng)不怕鐵線的磨搓了對不?那就拜托了,我們一起回家!”

        天天坐在門樓里向外張望,天天在腦子里無數(shù)遍重復著對阿桃和女兒說的話,日子便在江宏才心急火燎的等待中,慢條斯理地過去了一個月。

        沒有等到阿桃和女兒。江宏才猛地一驚:莫非阿桃已不在人世了?他淚如泉涌,卻不敢哭出聲來。盡管整日整日呆坐在門樓里的江宏才像泥塑,像骷髏,但這淚水證明他還活著,仍是有著喜和悲的活人。

        悄無聲息地,又是一個月過去了。

        終于,江宏才再次被叫到辦公室?!罢辈粺o遺憾地告訴他,如今農(nóng)村正開展“四清”運動,而宏才當年2000多石公糧下落不明的事實,肯定是“四不清”的典型。若讓宏才回村,恐怕很難保證他的安全。另外,他在省城工作的女兒及女婿,已墮落成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其中有一條罪狀也與宏才有關(guān),那就是她(他)有一個歷史反革命的阿爸!江宏才聽完這番話,不由自主地撲通一聲跪下了!他用枯藤般的手,掩住了那張如老樹皮般粗糙的臉。

        他是向黨和政府跪下,還是向蒼天大地跪下呢?他還有什么祈求嗎?

        江宏才當然不知道,他刑滿獲釋的消息傳到三坪村,便成為江、梁兩姓明爭暗斗的一個新焦點。當時是江姓人執(zhí)三坪村的權(quán)柄,而姓梁的社員們?nèi)急牬髢芍汇~鈴般的眼,一旦揪出江大隊長的什么“雞腳”來,便會群起攻之,然后取而代之。為此,江氏宗族召開過專門會議,最后覺得讓江宏才回來作砧板上的肉,任人切割(盡管有的人是真心,有的人則是假意),都對宏才不利,也令江姓人難做。于是毅然決然地給勞改隊回了一封拒絕接收的公函,這就令想要看笑話的梁姓人最終沒能笑出聲來。而宏才的女兒江雨韻根本就沒見到勞改隊的公函,她所在單位的保衛(wèi)干部見信后只說了一句話:“一對右派夫婦就很難看管了,還能再來個勞改釋放犯?”一把將信撕碎扔進了字紙簍。

        此外,被蒙在鼓里的還有覃阿桃。江姓人給這個癡情女子的說法是:江宏才被加判五年徒刑,原因是曾經(jīng)有個女人帶著個四歲的女孩,假冒他的老婆去探監(jiān)!

        阿桃一下就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

        三個多月后,阿桃總算能夠掙扎著爬起來了。歪歪倒倒走出睡房,阿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繼續(xù)在墻上畫杠。五年,不就是再畫1800條杠杠么?只要她覃阿桃一息尚存,她就能把這些杠杠畫滿、畫好!

        可是,江宏才生命里,還能承受這1800多條杠杠么?

        兩年后的一個夏天,中午時分。

        勞改農(nóng)場附近的山林里,游蕩著一個孤魂。

        “留場就業(yè)”的勞改釋放犯江宏才既不能回原籍“繼續(xù)改造”,就只能在原地就業(yè)。但按法律規(guī)定,他不能與勞改犯在一起勞動了,因為他已經(jīng)具有“公民”身份。勞改農(nóng)場種著幾百畝水田,要靠牛來耕作。農(nóng)夫出身的江宏才,因著老邁而且衰弱,便得以在黨和政府的人道主義光輝照耀下,被派去放牧與他一樣老,一樣衰弱的兩條母牛。他的雙肩上仍然背著一些東西,這樣他才走得穩(wěn)?,F(xiàn)在他背的是阿桃為他做的那幾雙布鞋,那是阿桃留給他的思念與情愛。他手執(zhí)一根藤蔓擰成的鞭子,一邊在山間躑躅,一邊在嘴里唱著嚎歌。

        每當聽見那字句不清的如歌、如戲、如哭的嚎唱時,附近的農(nóng)夫農(nóng)婦就會指指點點說:

        “那個‘老舅爺’(老就業(yè)的諧音)又出來放牛了。”

        在宣布“刑滿釋放,留場就業(yè)”之后,江宏才就已經(jīng)死了一大半了。

        他的希望死了。夢想死了。等待也死了。

        而人一旦沒有了希望,沒有了夢想和等待,軀殼就會隨時可以死亡的。他唱,他嚎,是因為他還剩下一點苦痛。他要把最后的這一點苦痛從軀殼里擠出來,宣泄出去。他只顧仰天長嚎,卻全然不知天地已經(jīng)勃然變色!

        烏云四合,電閃雷鳴。頃刻間,狂風暴雨大作。兩頭受了驚的老母牛朝兩個不同的方向狂奔!一頭沖入山林,另一頭在奔走中立腳不住,滾進山坳的泥塘里。江宏才木然、愕然了幾分鐘之后,才悟出自己已經(jīng)大禍臨頭!他把肩上的布鞋取下來,脫掉上衣將鞋子包好,纏在腰間,然后撲進泥塘,用藤鞭猛抽那四足深陷泥中的母牛。江宏才使出全身氣力去抽打那畜牲,直至在它身上留下一道道帶血的鞭痕。那母牛自是巋然不動,反在泥沼中愈陷愈深了。等作田的勞改犯們聞訊奔來,用繩和棍棒把人和牛一起抬出泥塘,那母牛已四足伸直,僵死在塘壩上了。

        江宏才也已奄奄一息。

        不論有目的或無目的都要充分表現(xiàn)一番的人們,發(fā)出各種狂暴的責問和呵斥。江宏才已回答不出一個字了。拳打腳踢,和著又急又猛的雨點,落在了江宏才的身上。在一陣全無痛楚,只有麻木和生命回光的閃爍中,江宏才猛然睜開雙眼,而后,垂下了他那顆白發(fā)稀疏的頭顱。

        地球上又減少了一個人。一個微不足道、輕如鴻毛、命如螻蟻的人。

        但是勞改農(nóng)場的檔案里,卻多了一張卡片:江宏才,男,1906年生。偽村長,大貪污犯、壞分子、反革命階級報復犯。1952年判刑10年。1962年刑滿留場就業(yè)。1964年監(jiān)斃。遺骨編號0XXXX。

        郁江邊上。清明時節(jié)。

        田野上第一次響起推土機隆隆的吼聲。

        從三坪村到青石圩的平疇田野上,鐵絲網(wǎng)圈起了幾百畝土地,其中一角是村邊那座青翠的小山。農(nóng)戶們早就聽說,縣里報經(jīng)上邊批準,已將這一大片好田賣給了一個臺灣老板,那老板的祖上正是本村人。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長者,不約而同地用那關(guān)不住風的嘴說:“系(是)莫好古的后仁(人)回來了!”

        買地的正是莫老先生為之背了幾十年黑鍋,最后又因此死于非命的臺灣原高級將領(lǐng)莫文輝的公司。至于這條飄忽不定達半個世紀的線是如何接上頭,莫氏公司為何要投巨資在這里買地建廠的事,早就成為縣、市、省外經(jīng)貿(mào)委層層上報的“引資成功經(jīng)驗”了,那是村夫農(nóng)婦們無從知道的“內(nèi)部資料”。

        改革開放的風潮乍起,先后將地區(qū)副專員、人大副主任、政協(xié)主席的椅子輪著坐了一遍的梁火生退了下來。作為積極努力地想要發(fā)揮余熱的“老同志”,他早早就動了莫家的心思。通過地區(qū)政協(xié)屬下的海外聯(lián)誼會這個網(wǎng)絡(luò),他終于探得莫文輝的消息:已在臺灣退休,創(chuàng)建了頗具實力的莫氏集團公司,現(xiàn)由其子操持公司運作……其后,一份言詞感人,情真意切的傳真發(fā)往臺北。已是85歲高齡的莫文輝讀罷來函,不禁老淚縱橫。幾番文來文往,文輝回回都問起其父母及宏才、浩明的情況,并有讓兒子代為回鄉(xiāng)掃墓祭祖的意思。

        抓住這個機會,梁火生很是忙碌了一番。他從省城驅(qū)車回到了中坪村,連夜找來幾個當年政治運動的積極分子,回憶當年莫好古死后埋在了哪里。次日又上山尋找、辨認,終在一人多高的草叢中發(fā)現(xiàn)兩個小土包?!拔矣浀檬锹裨谶@里了?!被鹕f。

        沒人說是,也沒人說不是。畢竟年代久遠,已經(jīng)恍如隔世了。

        梁火生把兜里帶“嘴”的煙摸出來,散發(fā)給大家,很溫和、很慈祥地說:“總算找到啦!大家這幾日也夠辛苦的,今晚我請你們飲兩盅!”

        幾盅燒酒下肚,大家就都恢復了記憶,一致認為,那兩個小土包就是莫氏夫婦的墳塋。至于江宏才的墓地,火生不用問,更不用找,因為他早就從鄉(xiāng)親們口中得知,江宏才的那幾根骨頭,最終是由已經(jīng)44歲的阿桃,帶著24歲的女兒雨蓮,從180里外勞改場附近的亂墳崗上,用鋤頭挖出來,又用一只尿素尼龍布袋裝上背回來安葬了。十年后,省城里宏才的另一對兒女,又把淑珍的骨灰送回故鄉(xiāng)去,與宏才的骨殖合葬在一起了。

        覃阿桃辭世時,年僅50歲。墳塋離宏才不遠……

        梁火生很快就返回了省城。他召集地區(qū)統(tǒng)戰(zhàn)部、外經(jīng)貿(mào)委、財政局等有關(guān)部門的有關(guān)人士開會,要求拿出修葺莫氏與江氏夫婦墓地所需費用的專門報告。在那份要求財政撥款的報告上,梁火生特意加上他的個人意見:為吸引臺資,這筆感情投資是必需的,必要的!花小錢,引大錢,合算的是我們。

        沒幾久,四座用青磚與水泥精心修成的“椅子墳”,便在郁江邊小山上的墓地中“鶴立雞群”。墳塋的四周,還栽上了青松翠柏和鮮花。

        沒過好久,便有小車隊魚貫而至。那陣仗真讓三坪村的農(nóng)戶們大開了一回眼界:前頭是一輛掛有“警備”車牌的車子一路鳴笛開道,中間是“林肯”“奔馳”,最差的是“奧迪”緊緊相隨,尾后是藍白兩色相間,噴有“公安”二字的警車壓陣。車隊戛然而止的時候,人們看到,腆著肚皮的梁火生極麻利地鉆出“奧迪”,快手快腳地前去拉開了“林肯”的車門。從車里躬身出來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文秀的男子,筆挺的西裝,锃亮的皮鞋,他的前后左右,是當?shù)卮蟠笮⌒〉摹案改腹佟眰儭?/p>

        他就是從臺灣來的莫老板———中坪村莫好古的孫子。他從隨行人員攜帶的兩只竹籃里,拿出了香紙和祭品,分別在幾座新鮮光亮的墳?zāi)骨耙灰粩[布了一番。鐵絲網(wǎng)外,圍觀的農(nóng)戶開始小聲議論莫老板的長相、祭品的內(nèi)容及其洋裝的色水等等。那些地方官員究竟在墳前都說了些什么,人們沒聽清。等到老同志梁火生開聲時,農(nóng)戶們倒習慣成自然地噤若寒蟬了。畢竟,他在村里一直很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物。

        山上回蕩著梁火生慷慨激昂的聲音:

        “極‘左’路線害人不淺哪!我們有哪個不是受害者?幸好我黨撥亂反正,才有今天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難得莫老板愛國愛鄉(xiāng),回來投資建廠。哎,我發(fā)展,你發(fā)財!這是件大好事呀,對不對,鄉(xiāng)親們?”

        梁火生的話音剛落,老到的攝像記者便將鏡頭對準了莫老板,一時間,莫老板的胸前晃動著許多袖珍錄音機和話筒。莫老板的嗓音不高,卻顯得沉著、冷靜:

        “各位嘉賓,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受家父之托,我要向仙逝的宏才大伯和浩明叔叔表示深深的悼念!向曾在爺爺奶奶生前關(guān)照過他們的好人深表謝忱!此外,我要告訴大家的是,莫氏集團決定投資500萬美元,在家鄉(xiāng)建造一個現(xiàn)代化的飼料加工廠。年輕人可以進廠當工人,年長的前輩就在家抱孫子享清福吧!不要再過窮日子了!”

        掌聲,鞭炮聲,鑼鼓聲,將人的耳膜震得嗡嗡作響。梁火生緊忙背轉(zhuǎn)身去,從衣袋里摸出了計算器。按國家有關(guān)文件規(guī)定,引進外資有功者,可按投資額提取百分之X的獎勵。望著顯示屏上那筆可觀的數(shù)字,梁火生的臉頓時笑成一朵怒放的龍爪菊。

        這時,年年清明都從婆家趕來為父母掃墓的江雨蓮在人群中煢煢孑立,她默默地看著,靜靜地聽著,淚水不知何時早已無聲地淌了下來。她在心底悄然問道:

        “阿爸阿媽,你們都看到了嗎?聽見了嗎?告訴你們的蓮女,現(xiàn)在你們是哭還是笑呢?”

        天地寂靜無聲。

        郁江水依然在山腳下默默地流過,奔向遠方不復回。

        2006-12-17.15:20五稿于廣州珠江畔

        作者簡介:

        劉丹,女,廣東省作協(xié)會員。曾是電臺、電視臺的記者。做過電視劇的制片主任。多年來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近200萬字。其中短篇小說《穿過雷雨,穿過夜幕》在《羊城晚報》見報后受到關(guān)注?!盁o名鎮(zhèn)風情系列”之一《有種和沒種的男人》,在《芙蓉》雜志發(fā)表后引起巨大反響,《作品與爭鳴》在頭條位置予以刊發(fā)爭鳴文章。該小說還被收入《性愛小說選》等多種選本?,F(xiàn)供職于南方報業(yè)傳媒集團。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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