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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嵋山應聘回來，耿春就變了，像服用了興奮劑，一分鐘都安靜不下來，滿腦子都是山腳下那片巨大的花園，閉上眼睛是，睜開眼睛還是，怎么都擺脫不了?；▓@里植物稠密，種類繁多，姹紫嫣紅，香氣襲人，按說應該叫植物園或者時髦的某某山莊某某度假村才更加貼切。但由于嵋山是叫了數(shù)百年的老名字，自古就是修仙尋勝的好地方，經(jīng)營、管理部門認為還是應該繼續(xù)叫下去。嵋山花園名氣大，怪事也多，最大的特點是常年有霧，有時霧稠，有時霧薄，顏色時而發(fā)灰，時而奶白，時而泛紅，時而蘊金，霧中藏景，景中生霧，十分奇妙。按說，霧之類的東西，總是與瘴氣、混濁相聯(lián)系，沒人愿意深入其中?？舍疑绞莻€例外，它地處遠郊，依山傍水，森林稠密，人煙稀少，四周沒有污染源，林中少有毒蟲、猛獸之類的侵害，那些霧氣也已經(jīng)探明，是大面積的地熱造成的，對人體健康沒有任何負面影響。園區(qū)內(nèi)鳥語花香，溫泉碧潭。山頂有佛寺一座。深幽處藏道觀一所。山腳下建有現(xiàn)代化程度相當高，服務質量相當好的娛樂場所。無論度假旅游，還是節(jié)日散心，都是個不錯的去處，被媒體稱為綠色天堂。

但也有另一種說法，說自古以來，人到了這樣的地方，心境的變化是很玄乎的，緊張、刺激、輕松，以至于陶醉、失性、瘋狂都可能出現(xiàn)。問題是，只要你來了，就一定不會后悔。至于為什么，你在難以言傳的蹊蹺里體驗好了，這就是嵋山的魅力。

如果追問到底，有人就會告訴你，說傳說中，一旦進入嵋山深處，從天而降的霧氣就會釋放出神秘的香味，彌漫在你的周圍，你的視線很快就會在醺醺然中朦朧起來，但感覺卻格外敏銳，這時你不要害怕，大著膽子往里走，到了一定的程度，山體、巖石、樹木、花草，就會在韻味十足的香霧的纏裹里顯出夢態(tài)般的景致來，這些景致時隱時現(xiàn)，有的像人首蛇身的美女蛇，有的像浮出水面的美人魚，有的像踩云下凡的七仙女，給你說不盡的美妙和享受。即便艷陽高照，云稀霧薄，空氣中淡淡的馨香，林子里萋萋的芳草，水潭邊陰柔的倒影，以及無處不在的媚風色語，還是處處讓你不由得想象，渴望消魂的滋味與境界，相當?shù)男W和誘惑。

去之前，耿春不是沒有猶豫過，他覺著嵋山花園那樣的地方不適應他這樣靠力氣吃飯的粗人。嵋山他是去過的，年輕時不但自己去，還帶對象去過，來回都是騎自行車。那時，嵋山尚未開發(fā)，人氣太弱，去那里玩，頗有幾分探險的味道，像他這樣知道無限風光在險峰的道理，敢于上到山頂看到佛寺和云海的人并不多。

當時，有關嵋山花園的種種傳聞就不少，可以說家喻戶曉。諸如發(fā)生在某某峰某某泉某某洞穴的妖女如何懲惡揚善的軼事，以及才子佳人私奔在此化虹而去的千古謎團，等等等等，都在當?shù)氐拿耖g故事里有詳細記載。耿春看了也就看了，甭管文人們?nèi)绾侮幧襁哆兜乜鋸?，如何令人毛骨悚然地描述，基本上沒當回事，誰都知道那是假的……不像現(xiàn)在，現(xiàn)在的說法真假暫且不說，一聽就讓人在強烈的誘惑里生出說不出的好奇和沖動，而不是害怕。還有，那就是不知啥時候冒出來的新傳說，或者說是新神話。最典型的就是嵋山留女的事，說女人到嵋山是危險的，很容易被那里的山神留住，什么某女去了趟嵋山，回來就神不守舍，行為出軌，最后精神分裂，進了嵋山精神病院；什么某女童從嵋山回來，便肚腹隆起，懷上了鬼胎，到醫(yī)院打下來的是個人首龜身的怪物；最玄的是，某某女孩，在嵋山花園當著眾人裙子里自燃起火，火苗時而彤紅，時而幽藍，只燃布料，不傷肌膚，直到把她燒得一絲不掛……

總而言之，嵋山是個不適合女人去游玩的地方，或者說有家室的男人們都不希望自己的女人去。

至于男人們，恰恰相反，嵋山有的是美女絕色，可謂福氣多多，艷遇多多。而且所有的故事都繪聲繪色、精彩紛呈，足以使人拋妻舍子、樂不思蜀。

然而，神話歸神話，傳說歸傳說，當下的現(xiàn)實是，嵋山花園經(jīng)過幾個大老板數(shù)年的開發(fā)經(jīng)營，已成人間仙境，正吸引著越來越多的來自四面八方的消費者是不爭的事實。

對此，耿春心中有數(shù)，他之所以到嵋山應聘，就與此有關。

他現(xiàn)在急需一份年薪萬元以上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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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春又叫大春，這與他濃眉大眼的長相，一米八五的個頭有關。想當年，舞臺上演《白毛女》那陣，他還是個毛頭小伙子，因為長得英俊，與歌劇《白毛女》中大春的扮演者很有幾分相似之處，結果學校排演《白毛女》，就訓練他扮演大春，之后，他就落了個大春的雅號。

大春是工人的后代。

當年，他不滿18歲，就進工廠接過了父親手中的管子鉗，成了一名年輕的管子工。不少人都為此感嘆過，尤其他的老師，都覺著他接父親的班實在是可惜了，以他天生的資質和才氣，當一名舞臺演員或者電影演員是完全可能的，有人就介紹他去考地區(qū)文工團?？伤约翰⒉辉诤酰贻p，當工人與做演員的差別，當時根本就認識不到，又沒人指點，家里人都是大老粗，目光更是短淺，就像機器上的鉚釘，壓根就沒想過兒子能比老子更出息，結果稀里糊涂就讓他進了工廠。在廠里，領導對他很重視，排演節(jié)目，打籃球，以及代表廠子的各類文體活動，大都少不了他，一度還把他借調(diào)到宣傳科。如果當時他腦子活一點，在人際關系上會來點事，轉干絕對不成問題，轉了干，一路高升的機會就有很多?？上麤]那個命，在科里干了半年多，愣是沒能留下來。后來，廠工會也把他借去過幾個月，結果還是走人拉倒。究其原因，一是他文化水平差了點，文章、材料都寫不好，又不肯下功夫，再就是本人不上進，因為長得帥，身邊的姑娘們自然就圍得多，尾巴翹得就高，尾巴一翹，視線自然就短，腦子里進水也就難免。其后果，人生的前途誤了不說，真正的好姑娘也沒撈著，到23周歲才找了個各方面都一般般的姑娘結了婚。那時，像他這樣的人一結婚，有了孩子，就不再是一個自由隨便、崇尚快樂的小伙子了，人一下就規(guī)矩了許多，成熟了許多，野勁、瘋勁仿佛一夜之間就都蒸發(fā)了。而且老得快，呆得快，日子過得更快，稀里糊涂半輩子光陰就過了。大春卻是個例外，上班下班，分房子，打家具，生孩子，柴米油鹽，賺外快，盼發(fā)財，一路下來，連眼都沒顧得上眨，人就過了不惑之年?？善婀值氖?，他的面相始終不怎么見老，不管生活的擔子多么沉重，都是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模樣，身子板也還是結結實實，猛然一看，也就三十七八的樣子，沒人相信他吃過大苦，流過大汗，更沒人相信他的女兒已經(jīng)23周歲了。

這樣的一個人，照眼下時髦的說法，遺傳基因絕對優(yōu)秀。不光生就是帥哥的料，而且必有厚福。

然而，最近他的境況十分糟糕。

先是牙床上火，使他下定決心不得不拔除那顆該死的病牙，結果引起感染，半個臉腫得像皮球，打了整整三天的吊針才算是消下去。接著就是拆遷。本來，關于拆遷的事早就吵嚷開了，說是深圳的一位開發(fā)商，要買下廠里的家屬區(qū)蓋高層。他的感覺里，說歸說，炒歸炒，真正能否動起來，還是未知數(shù)。想不到，拆遷公告說到就到。這一拆遷，大家最操心的莫過于補償費，按照市里目前的標準套下來，一個平米大概能補償1500元，他的住房46個平米，算下來還不到7萬塊錢，廠里每套房子補助3萬塊，買新房怎么也要再拿出一二十萬，貸款當然可以，可他和老婆雅芳的月收入加起來，還不到兩千元，如果還貸，就意味著要在極其窘迫的境況里過上許多年提心吊膽的苦日子，沒準整個后半輩子就成了名副其實的房奴。當房奴那是活該!他不想活該。壓力頓時就山似的壓下來。這還不算什么，最讓他頭疼的是女兒蕾蕾，本科畢業(yè)后，一直沒個穩(wěn)定的工作，今兒這里打工，明兒那里應聘，眼看十幾個月過去了，還在那里晃蕩，可歲數(shù)已經(jīng)過了他當年結婚的年齡，還啥都沒著落。兩口子愁得吃不下睡不著，偏偏大暑過后，雷雨一輪猛似一輪，弄得他整天悶在煩惱里，說不出的壓抑和痛苦，而且實在無法排遣。

就這么一個孩子，從小寄予無限希望，5歲學舞，7歲學琴，10歲學電腦，兩口子省吃儉用，風里來雨里去，幾乎沒有過休息日，眼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小學還沒畢業(yè)，就開始為她能上個好中學操心想辦法，拐彎抹角好不容易把她的戶口轉到了小姨子名下，才進了市里的好中學。接著，就又開始為她能否考入重點高中使勁想點子。事情明擺著，只要考入龍原重點高中，一只腳就等于踏進了大學的門。為此，一方面他們積極調(diào)動女兒的主觀能動性，讓她為自己的理想和命運，拼命用功，能使多大勁就使多大勁，另一方面，他也像很多家長一樣，為了確保孩子的考試成績能被龍原錄取，從一開始就在孩子的弱科方面積極聘請家教。盼星星、盼月亮，終于，女兒沒有辜負他們，成功地考進了龍原高中。短暫的喜悅后，全家人為女兒的大學之路開始了共同的沖刺。女兒的任務除了學習還是學習，為了考進重點大學，必須拼命。而他面臨的重中之重，是趕緊掙來女兒的學費。讀中學，花費雖多，但畢竟有限，全家人扎緊腰帶，還勉強供得起?？梢坏┥洗髮W，高昂的學費就不是他這樣的家庭能夠承受的了，一定要未雨綢繆，提前做好應對?？蓡栴}是，像他這樣只知道如何安裝、疏通管道的管子工，每月就那么點收入，還要和廠里的效益掛鉤，想要掙錢談何容易。在一家公司搞服務的老婆就更難了。無奈之下，他通過師兄弟的指點和幫忙，開始在下班之后到一些建筑工地去當鐘點工，每天干4個小時，從晚7點到夜里11點，掙40塊錢。一個工期干下來，通過艱苦付出，他獲得了回報。有了回報，就想進一步賺錢，他學著人家的樣子，印了幾百張假名片，在名片上堂而皇之地印上一些確有其名的服務公司的名稱，再印上一些管道安裝、下水道疏通、抽油煙機拆洗，還有24小時服務熱線，隨叫隨到等等承諾，然后散發(fā)到那些沒有物業(yè)管理的小區(qū)里。而所有這些，都必須是在休息日和下班之后悄悄進行。他不想讓女兒知道，更不能讓廠里知道。就這樣，在巨大精神動力推動下，他的月收入開始漸漸增加，最多的一個月竟然額外收入了兩千多。那幾年的日子，他想起來就怕，因為整個人都要累癱了，卻處在可怕的瘋狂里，似乎為了賺錢，什么都愿干，尤其是女兒考上大學之后，為了保證女兒上學的基本費用，他的整個精神狀態(tài)高度亢奮，人就像即將擰斷的發(fā)條，已經(jīng)到了不能有效控制自己行為的地步。為此，他還干過一些想起來就后怕不已的營生。

比如說，為了報復克扣工錢的老板，當然更是為了撈錢，他伙同他人成功竊取過建筑工地上的鋼材，一次就拆偷過老板新車的五個汽車輪胎。幸運的是，他是個害怕鬼叫門的人，干一次缺德事，往往痛苦許多日，好多天都過不來，弄得連老婆孩子的眼睛都怕見，這才使他在危險的道路上懸崖勒馬。然而，不管怎樣，生活都是實在的，而人的欲望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他太需要錢了，為了維持一家人最起碼的生活，他已經(jīng)拼斗不了幾年了j這很現(xiàn)實，老婆已經(jīng)退休在家，每月就那么幾百塊的退休金，他的將來也同樣如此，生老病死很快就會撲面而來，而他還沒有做好任何準備，也沒有能力去應對，女兒又完全不能依靠，怎么辦?……難道說，還是每天累死累活提心吊膽地去找零活嗎?即便這樣，還能再干多久?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到了忍受的極點，說干不動很可能就真的不行了。

就在這時，朋友介紹他到嵋山花園試試運氣，說園里的娛樂區(qū)招收35歲至50歲以下的特殊技工，報酬比市里的要高。

他很驚訝，現(xiàn)在招工哪有招這么大歲數(shù)的，還給比市里高的薪水?

朋友說，這你還不懂嘛，人不到這歲數(shù)，辦事能牢靠?手里能出精活嘛!問招收哪些技工?說都是年輕人不愿干的管道工、水暖工之類的。大春就動心了，他除了精通各種上下水管道，還是不錯的鉗工和焊工，這都是在廠里硬練出來的，還都拿到過資格證，是個名副其實的多面手。

可他已經(jīng)47歲了。

朋友說那又怎么樣，只要手藝好、身體棒，隱瞞幾歲，誰還愣查你的戶口不成。再說了，你瞅瞅你的面相，沒準人家連你多大都不會問呢。

面試那天，他洗了個澡，把自己簡單收拾了一下，換了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工作服，思之再三，還是背上了沉重的工具袋，既然是面試，憑的是本事，準備充分很有必要。考慮到來回坐車，得花十來塊錢，就決定騎自行車去。老婆怎么攔都攔不住，就給他又是煮雞蛋，又是洗黃瓜，弄了些吃的帶上。老婆眼里，他越來越是個好男人，為了顧家，煙戒了，酒戒了，不摸麻將，不打牌，一門心思去賺錢，實在不容易。

3

大春騎了三個多小時的自行車，就來到了嵋山花園的山門口。把門的保安警覺地攔住他，要他買票，每張門票15元。大春老練地笑笑，拍拍掛在車把上的工具袋說，買什么票啊，我是園里的管子工，剛才打電話，說是下水堵了，叫來干活的。說完沖保安招招手，腳上一使勁，就騎了進去。

嵋山變多了，不光里面的休閑、娛樂、度假設施氣派了許多，豪華了許多，現(xiàn)代了許多，就連那一向神秘的霧氣也像是稀薄了許多。形形色色的溫泉浴、保健浴、藥浴、足療、泳池就有十幾家，一家比一家闊氣。這些設施所用的富含礦物質的熱水都是天然的，用人工方法取自地下。照報上的說法，整個嵋山宛如美人正揭開面紗。

大春找到那家名叫虹彩娛樂總匯的游樂場時，已經(jīng)是中午了，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問他是干什么的?他說我是來應聘的技工。那人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揮揮手說，你到一樓總務部去找趙經(jīng)理好了。他就到了樓下，一個穿制服的女孩說，趙經(jīng)理在負一層，那兒的管道壞了，他在修理現(xiàn)場。大春猶豫了一會兒，思前想后還是決定到修理現(xiàn)場去找他。還沒下到底，就感到熱氣撲面，拐了幾個彎，里面叮叮當當響成一片，尋聲而去，燈火通明處，是一個巨大的豪華浴場，可能是漏水的緣故，地面上到處都是熱氣騰騰的水，幾個穿著很少的女孩正在清理，有幾個工人在挖地下的管道，還有幾個人在拆換管道。一個戴眼鏡、穿西裝的半禿的中年人，見大春愣在一邊，馬上發(fā)火說，你不趕緊到貴賓部檢查管道，在這發(fā)什么呆?!他剛要上前解釋，那人對挖管道的人又吼上了。看樣子這個人就是趙經(jīng)理了。就在這時，他看見了正對著他的一個裝修精致的過道，過道的上方有貴賓部三個黑底金字。

貴賓部是一溜單間，大春走了個來回，敲了敲第一個門，沒聽見動靜，就推門進去，里面黑乎乎的，憑經(jīng)驗在墻上找著了開關，打開一看，原來是一間裝修漂亮臥具齊全的客房，墻上的畫尤其扎眼，全是些性感、逼真的裸女，一看就是真人攝影。浴室的設施十分講究，由于洗的是溫泉，浴盆和沖浪浴缸都是大號的，收拾得相當利落。他開始檢查水管，一連十來間查下來，發(fā)現(xiàn)這里的設施雖好，但管道和安裝很粗糙，也不知是怎么通過驗收的?？伤堑谝淮蝸磉@里，心里裝的全是應聘能否通過的事，根本沒心思細想管道的事，總覺著剛才肯定是被人看錯了，才讓他來查管道，應該找那人把話說清楚了再干活，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當勞力。正想著，那人竟然來找他了，見面就說，發(fā)現(xiàn)問題了沒?他說，你是趙經(jīng)理吧，我……我是來應聘的……趙經(jīng)理很煩躁地打斷他說，我知道你是來應聘的，我問你發(fā)現(xiàn)問題了沒?大春馬上本能地說，發(fā)現(xiàn)了，這里的管道設置很不科學，材料和安裝都很粗糙……趙經(jīng)理上上下下盯了他幾眼，說有解決的辦法嗎?他說有，最好徹底更換。趙經(jīng)理大手一揮，廢話!徹底更換干嗎要招你們來?我問你有沒有其他解決的辦法?他說有，經(jīng)常檢查，重點防護，及時修補。趙經(jīng)理再次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說你干這行多久了?他說29年了。趙經(jīng)理的眼睛頓時放大了一圈，說29年了，你多大歲數(shù)?47周歲。47那好，你跟我來，看看那邊到底咋回事。兩人來到浴場的挖修現(xiàn)場，熱騰騰的水汽已經(jīng)不再往上翻了，過去一問，說是總閥關了。大春見管道的下面還是管道，有不少閥門，十分復雜，拿過圖紙仔細看了看，根據(jù)經(jīng)驗判斷，大概是某個大號閥門出了問題，他叫井洞下的人上來，自己下去，用隨身攜帶的工具，很快找到了壞閥，換上新閥后，他叫人打開總閥，冒著可能被熱汽燙傷的危險，又將其它閥門仔細檢查了一遍，確保正常后，才從機井里爬上來。

幾個年輕人都很佩服他。趙經(jīng)理更是高興，獎勵他一支中華煙，見他直擺手，還硬是給他讓，并親自給他打著了火。大春只好點燃了吸。趙經(jīng)理隨即將剩下的活，交代給幾個年輕人，將他帶到辦公室，看了他的幾個考核證書和資格證書后，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說，你真懂這么多技術?見大春肯定地點了點頭，不相信似的又翻了翻那些證書說，該不會是假的吧?大春說，我18歲進廠一直干的都是這些活，都干了二十七八年了，你要是不信，可以再試試，考什么都行，工具我都帶著呢。趙經(jīng)理無不興奮地說，要是真的，那你就是人才了，不過考還是要考的，水暖管道就免了，鉗工、電焊馬上就可以試。接下來，這位趙經(jīng)理把他帶到后院，又叫了幾個人，在一間堆滿雜物的機房里，對他的鉗工和電焊技術又進行了實際測試，十多分鐘后，趙經(jīng)理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態(tài)，確認大春是個呱呱叫的多面手。

大春的應聘考核就這樣通過了。

但這位趙經(jīng)理卻不給他簽合同，說你明天來上班就是了，吃住統(tǒng)一安排，原則上沒有休息日，白天黑夜隨叫隨到，負責整個六層大樓的管道設施、上下水疏通以及部分供水系統(tǒng)的修理和養(yǎng)護，試用期兩個月，試用期間每月工資800元，試用期滿后，根據(jù)實際情況再調(diào)整，到時再考慮合同的事。

大春想了想，討價還價說，不行，這么大的樓，這么復雜的管道系統(tǒng)，毛病說出就出，光這一項就忙不過來，更何況還有其他工作。趙經(jīng)理說，怎么忙不過來，又不是你一個人，這里的雜工以后都歸你管。大春還是搖頭，說不行，這里的工作量和責任實在太大了。趙經(jīng)理扶了扶眼鏡，臉一拉不高興道，這么說，你是不想干了?大春說不是不想干，而是能不能勝任的事，你們這么大的生意，要是不能保證用水和設施正常，事情可就大了，我是怕負不起這個責啊!

實際上，他的潛臺詞，是對報酬太低不滿意。

而他的小九九，奸滑的趙經(jīng)理又豈能不知。

末了，趙經(jīng)理叫他先回去等電話。

他說行。說了行之后，并不走人，而是大大方方到洗手間把手臉洗凈了，要了杯水，把老婆給他準備的午飯當晚飯吃了，這才騎著他的破單車踏上了回家的路。

4

兩天后，大春的小靈通終于響了，一個女孩在電話里嬌滴滴地說，請問，您是耿春師傅吧，我是嵋山虹彩總匯，您的應聘考核通過了，請您今天來辦手續(xù)。

大春笑了，經(jīng)驗告訴他，他加薪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忐忑不安的是，不知道到底能加多少，而且這一次，顯然討價還價的余地不大。但也不是沒有可能。這幾年和不少老板打過交道，他知道自己的價值，懂得討價還價的分寸。尤其對趙經(jīng)理這樣真心想要用他的人，絕對不能太老實。

果然，趙經(jīng)理只給他加了200元。他當然不干，費盡口舌再三強調(diào)自己的能力和價值，以及這里超常的工作性質和工作量，堅持認為工資太低。趙經(jīng)理問他，到底多少能夠接受?他說不能低于1800元。趙經(jīng)理神態(tài)一緊，馬上出言不遜。他便做出痛苦的樣子，要求至少1600元。趙經(jīng)理的臉黑了下來，直截了當說，試用期免了，每月工資1400元，合同一年一簽，要干就干，不干走人!

至此，他大功告成，圓滿達到了目的。

作為賺錢來說，這點工錢還是太少，但作為打工來說，他很滿意，有了這份工作，他就可以義無反顧地辦理退休，然后用他每月的退休金去辦按揭貸款，拆遷的燃眉之急就可以安然度過。

日子穿梭般過去，眨眼的時間百天就過了。

在這百天里，大春憑著練就的手藝，很快就成了虹彩娛樂總匯后勤部真正的多面手，樓上樓下安排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像什么，任勞任怨，深得趙經(jīng)理的贊賞。而且他自己本身勤慣了，閑也閑不住，每天早起晚睡，隨叫隨到，年輕人都很佩服，無論男女都親切地管他叫耿哥。

九月底的一個周末，山風瑟瑟，秋雨霏霏，嵋山花園的生意格外火爆，十多家娛樂場都是燈火通明，停車場里各式轎車停得滿滿當當，輕柔的、激越的、纏綿的、催情的歌舞樂音，如夢似幻，回蕩在仙境般的雨霧里。約10點半左右，大春正靠在被子上打盹，突然電話響了，趙經(jīng)理吼道，大春你給我趕緊來，三樓女賓部跑水了!大春提起工具袋就往外跑，跑了兩步，又回頭拿了幾個不同型號的備用閥門，近兩個月，他發(fā)現(xiàn)這里安裝的閥門存在嚴重質量問題，管道上的毛病，十有八九是閥門問題。跑到大廳，他蹭蹭蹭幾個健步就上了樓。正在樓梯口等他的部門女經(jīng)理，見他上來，迅速給他套了件綠色的工作袍，戴上無沿帽，說了聲快跟我來，就把他往浴場里帶。大春知道，晚上的這個時間段，是每天生意最火的時候，一旦發(fā)生漏水事故，損失可就大了，嚴重影響聲譽不說，最重要的是，整個浴場使用的是直接抽取的地熱水，水溫在兌入冷水之前高達71攝氏度，萬一噴在赤裸的人身上，后果不堪設想。他滿腦子都是漏水的事，進了浴場，眼前白晃晃赤裸裸的人體閃得他心跳如鼓，但卻什么也顧不得，緊盯著女經(jīng)理的后背往里走，拐了兩個彎，刺耳的水聲和蒸汽就把他引到了出事的隔斷里。

果然不出所料，又是閥門的問題，跟前幾次一樣，不是簡單的漏水，而是噴水，噴的是直接抽引的燙人的溫泉。處理的辦法只有一個，立刻將壞閥換掉?？蓳Q閥需要關總閥，關掉總閥，整座大樓就要中斷熱水。

大春顧不得多想，一不做二不休，從工具袋里掏出管子鉗，在總閥未關的情況下，就干了起來，70度的熱水噴涌在他的手上和身上，疼得鉆心，可他什么也顧不得了，咬緊牙關，拼命卸下壞閥，把他事先帶來的新閥換了上去。

漏水止住了。

整個過程用了不到三分鐘，可就是這三分鐘，他的雙手是在70度的熱水里作業(yè)。手和手臂都燙壞了，疼痛使他眼前發(fā)黑、天旋地轉，但又異常興奮，覺著完成了一件實實在在的任務……

走出浴場的時候，他的感覺怪怪的，亮如正午的強光下，他看見了那么多赤條條的女人，不可思議的是，有幾個迎面碰上的，見了他和女經(jīng)理，對自己的身體毫不遮掩，就像他是同性一樣?？稍谒暰€恍惚的遠處，卻傳來遇鬼似的尖叫。這個奇異的時刻，他的眼睛又脹又澀，意識遲鈍而又混亂，腳下步履蹣跚，幸虧女經(jīng)理眼明手快，猛拽他燙傷的胳膊，使他在劇痛中得以離開。

離開時，他清楚地聽見了身后的女經(jīng)理在向什么人大聲解釋著什么，顯然與自己有關，但劇疼的燙傷已經(jīng)使他什么也顧不得了。他三步并做兩步迅速穿過鋪有深紅地毯的走廊，本能地推開一個房間。他知道房間里有水，更知道此時此刻最重要的是將燙傷的手臂浸入越?jīng)鲈胶玫睦渌锝禍?，這是防止起泡的最簡單也是最有效的辦法之一。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只見房間里雪白而又寬大的床上，竟然有三個赤裸裸的男女纏絞在一起，在他來不及反應的時候，一個喊叫著什么的光溜溜的女子，已經(jīng)跳將過來，沖到他跟前，在他臉上重重來了一記耳光，將他打得眼冒金星，在尚未完全明白怎么回事時，已被推將出去……巨大的關門聲中，他站立不穩(wěn)，翻倒在地……

緊接著，最多能有十來秒吧，更加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

接到報警的兩個保安，在他剛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時，已經(jīng)沖了過來，其中的一個不由分說，一頓拳腳就將他打倒在地。他拼命掙扎、喊冤，可連他是誰都沒能說明白，后腦就重重挨了一下，轟地一聲，天崩地裂……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大春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干凈的客房里，身邊沒有一個陪伴的人，稍微一動，渾身疼痛，后腦疼得尤其厲害，疼痛使他的記憶漸漸恢復，想起了發(fā)生的事情和可怕的遭遇，接著，就看見了涂滿藥膏的手和手臂。這一下，意識更加清楚，他咬緊牙關，活動了一下手臂和腿腳，發(fā)現(xiàn)很幸運，沒有被人打斷骨頭。碰上這種倒霉事，打斷腿那是活該的事，上個月，就有一個剛滿20歲的服務生，偷偷摸摸和小姐們發(fā)生了玩后不給錢的事，被人當眾打斷了腿。

這時，浴室的門開了，一個穿著整齊的女孩從里面走了出來，順手打開頂燈，對他微微一笑說，耿哥你醒了，躺著別動，醫(yī)生說你沒事，水溫有限，燙傷的手問題不大。說著，給他倒了一杯水，坐到他身邊，要服侍他喝，慌得他趕緊推讓。女孩說，沒事，你怕什么，是我們經(jīng)理讓我照顧你的。她說今兒晚了，就讓你睡在這，明天再回去。大春眨巴著眼睛，努力盯著女孩看了看，想不起來在哪見過。這里的女孩太多了，遠遠看上去，并沒有太大的差別。

他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到這來的，后來都發(fā)生了些什么事。

正胡思亂想，女經(jīng)理來了，她和藹地微笑，親柔地說，哎呀，耿師傅，你可是醒過來了，簡直把人都要嚇死了，再要是不醒，就得把你往市醫(yī)院送了。大春就很難為情，欠起身體不知所措……女經(jīng)理往他床沿上一坐，神情復雜地盯他一眼，嗔怪道，人家房里正做生意，你咋就愣頭兒青似的往里闖呢?大春渾身燥熱，臊得說不出話來，吭吭巴巴道，我哪知道里面有人……當時手疼得鉆心……是想到里面用涼水激激。女經(jīng)理寬容地說，那也不能不敲門就往里闖啊，這是什么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鬧出大事可就麻煩了。大春垂頭喪氣，大春倒霉透頂，頭一耷拉就不再言語了，還說什么，與其越抹越黑，還不如就這一堆，你們愛咋看就咋看吧。女經(jīng)理見狀暗暗一笑，話里有話地說，咱倆分開不就轉眼的工夫嘛，我不知道你燙傷了，還以為你直接走了呢，心想，你把人家大大小小十好幾個女人都看了，里面的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眼看要亂套，我能不給人家說說明白、道個歉嘛。誰知幾句話說完，出來一看，我的媽呀，你正被人拖死狗似的往電梯里拖呢……不過嘛，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也算你走運，否則的話，你還能躺在這?不過，你這人還是挺勇敢的，那么燙的水，一點膽怯都沒有……好了，今晚你就在這休息吧。大春一個翻身坐起來，說不行，我不在這睡，我這就回去。女經(jīng)理溫柔地說，回去也行，小心點手上的傷，對了，明天我給你們主任說說，叫你休兩天工傷，好回家看看。大春本來心里窩囊，又只能自認倒霉，一肚子的氣沒處出，可到了這會兒，女經(jīng)理的幾句話，說得他滿肚子舒坦。

5

兩天后，大春的傷沒事了，燙得并不嚴重，保安打的那幾下也都是皮肉上的事。趙經(jīng)理在聽說他受傷之后，過來看了看，啥話也沒說就走了。倒是那位女賓部的經(jīng)理夠意思，不僅在趙經(jīng)理面前說他的好話，還在副總面前替他美言。按說，發(fā)生了這樣的事，照公司規(guī)矩他不但得不到表揚，十有八九得走人，至少要被罰款?？哨w經(jīng)理對他連火都沒發(fā)。大春便對女經(jīng)理充滿感激，他知道，出事那天晚上，要不是她及時過來保護了自己，天知道會慘成啥樣……

雖說沒事了，可大春心里一點也不踏實，他很想見見老總，副總也行，他得向他們反映，叫他們知道這棟豪華大樓里的管道系統(tǒng)尤其是女賓部，存在嚴重的安全隱患。如不采取措施，后果難料。

他找了個機會，把想法對女經(jīng)理說了。

女經(jīng)理見四處沒人，對他表情嚴肅地說，耿師傅，我很佩服你的敬業(yè)精神，可你要知道，你我都是打工的人。見他呆愣，溫柔地笑笑，接著說，我說的是實話，也知道你的一片好意，可許多事情不是你我所能承受的。真的，對咱們來說，要緊的是干好自己份內(nèi)的事，把能掙的錢掙到手，不該操心的事我勸你還是少操心，你說呢?

他點頭道謝沒說啥。

可心里卻愈加沉重。

大春決定回家看看，既然燙傷已經(jīng)沒事了，還能休一天工傷假，為什么不回去看看呢?他推出他的那輛破單車，收拾了一下，悠然自得地上了路。

早上的嵋山秋山綠水、藍天白霧，空氣清新、涼爽，鳥兒的鳴唱中，時不時就有淡淡的馨香隨風隨霧陣陣襲來；而那些紅樓、亭臺，白屋、綠瓦，全都靜靜安臥在斑斕的樹叢中，仿佛睡著了；昨夜的霓虹燈火、歌舞輝煌，喧囂之后都已融化在黎明的暉光里；美人散失了，停車場空了，諾大的嵋山，在初陽的噴涌里一個人影都不見。

真像閃回的夢境。

在這夢境里，他的眼前不由得浮現(xiàn)出那晚在女賓浴場里見到的場面。

這兩日，那情景動不動就在他的腦海里翻騰，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鮮活，鮮活到像是早就見過那些白溜溜的美人魚似的女人們。尤其那兩個一絲不掛、極其自然朝他迎面走來的女孩子，那氣質、那身材、那腰，尤其是那對顫顫悠悠聳動著的豐乳，簡直就是天仙下凡。可她們見他這樣的大男人出現(xiàn)在面前，咋就一點反應都沒有呢?難道說真是一對摘了眼鏡的近視眼，沒看出他是個大男人?當然，還有一些其它的猜想，總之，若要用用心，編出個手機段子什么的應該不成問題。他樂了，他為自己的猜想忍不住樂了。接著，就不能不想起他闖進房間的遭遇。其實，那樣的場面他并不陌生，嵋山這樣的地方若是沒了色情，僅靠風景、溫泉來賺錢，能有這么多的大老板來投資?

可說歸說，面對現(xiàn)實，他的心里總是說不出的別扭和難受。

你說說，多么青春、水靈的女孩子，放在人伙里，都是怎么看怎么讓人喜歡讓人心疼讓人愛……世界這么大，啥不好干，為啥偏偏要來搞“色服”……若是她們的父母知道了，千辛萬苦寄予了無限希望好不容易養(yǎng)大的女兒，是在這樣的地方干這樣的營生，那豈不要了他們的命……

來到嵋山，他的想法很單純，除了賺錢，還是賺錢，至于換個生活環(huán)境，好好呼吸點新鮮空氣，洗洗自己的心肝肺，到現(xiàn)在也沒刻意想過。若按本性來說，他也是個愛玩的人，嵋山的環(huán)境，他向來喜歡，不僅喜歡這里的山山水水，還特別喜歡這里神秘的色彩和無形的誘惑，以他自己的話說，巴不得碰上點什么意外的刺激和奇遇……在廠里上班的時候，他就深深地體會道，人是一定要講現(xiàn)實主義的，現(xiàn)實主義的最大特點是它的當下性，看得見，摸得著，快樂就是快樂，享受就是享受，同樣，貧窮就是貧窮，苦惱就是苦惱。因此，在一個個生活的“當下”，不管是下苦打工也好，冒險撈外快也好，他向來不乏適時的激情和沖動。并且敢作敢為，不怕麻煩，是常常被人豎拇指的耿哥。再加上他人長得帥氣，擁有幾個女人在他來看并不算啥，真要動心思，天天都能有。問題是，經(jīng)過了生活的煎熬，他看透了，那些早早晚晚形式內(nèi)容完全一樣的男歡女愛，就像山腰那些聚聚散散的霧氣，看得多了，早已經(jīng)無心眷戀不再心動了……

可在這個風清日朗的早上，在回家的路上，他的腦子里不可避免地又進水了，所有的意識和感覺都不能集中，動不動就往女人的事兒上跑，忍不住的亢奮和激動。

兩天來，無聊的療傷，使他在難忍的孤獨中，不可抑制地回憶了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尤其是那些不能忘懷的溫情美貌、多愁善感的女人們，這使他對眼前這些觸目驚心不能想象的所謂時髦消費，不能不心懷雜念，不能不悵恨感嘆……

……很多時候，真的是女人成就男人，越是聰明的男人就越是容易被女人成就?？沙删偷谋澈?，沒準就是致命的毀滅。

在嵋山，大春無聊的時候愛找報看，逮住什么看什么，有一次他就在一張類似于文摘的小報上，看到過一篇關于女人成就男人或者說毀滅男人的文章。作者認為清醒是幸福的災難。在文中舉的例子貫通古今，有世人皆知的楊貴妃和李隆基相互之間彼此成就相互毀滅的傳說，有大名鼎鼎的卡爾·德隆和女人們之間的離奇故事；玄之又玄的是一個西藏的大喇嘛，一生寫了好多好多的情詩，結果在那雪域高原的山谷里，在連綿起伏的草原上，感動了千千萬萬的男人和女人，三百多年過去了，不知多少人間繁華俗世恩怨都已化作塵埃，惟有他的情詩依舊為世人熱愛。大春還記住了小報上用來舉例的一首詩：

第一不見最好，

免得神魂顛倒；

第二不熟最好，

免得相思縈繞。

短短四句話，表達了多少人情欲面前傷感無奈的心境啊!

大春覺得自己挺哲學的。

可這兩天他得意不起來，他處在進退維谷的狀態(tài)里。

為什么會這樣?

說白了，都是由于那個女賓部的經(jīng)理造成的。

6

就在昨天，兩人有過一次意外而又神秘的相遇或者說是遭遇。

是早上，確切地說是清晨，大概6點來鐘的樣子，大春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來，見手上的傷并無大礙，就在巨大的園林里散步。他的方式是快步走，一般情況下，沿著盤旋的環(huán)山路走到半山腰，再從小路穿過大片大片的天然林和人工園回來。

霜殺過的山林色彩鮮艷，萬紫千紅，空氣新鮮極了，一絲煙塵都不見。

大春以競走的速度，一口氣到了山腰，山下風景秀麗，任何一個角度望過去，都是精美的圖畫。只是神秘的嵋山妖霧，不知怎么突然就看不到了，仿佛一夜之間就被冰涼的秋風吹散，散得干干凈凈、無影無蹤。

大春已經(jīng)聽說了，現(xiàn)在抽取地下溫泉開各類浴場和相關服務設施的商家，在短短的一年里，已由最初的三家，增加到了現(xiàn)在的十七家，而且后山的開發(fā)也如火如荼，一個大型的療養(yǎng)基地已初具規(guī)模，一座很大的植物園和數(shù)座豪華別墅群也破土動工，溫泉已經(jīng)引到了山后。說是自從浴場大量增加，地下溫泉的水溫就不像以前那樣一直穩(wěn)定在71度左右了，而是忽高忽低，最高突破了74度，最低卻只有60度，而且水量嚴重不足，尤其是用水高峰期。已經(jīng)有幾家浴場在建儲水系統(tǒng)了，據(jù)說虹彩也準備要建，老總正在為地皮傷腦筋。另外還聽說，嵋山的地熱資源很不一般，新的檢測證明，水中的各類礦物含量比原先的檢驗結果要豐富得多，只要抽取灌裝就是優(yōu)質礦泉水，用這種水泡澡，對若干種慢性病確有輔助治療作用。消息一經(jīng)披露，嵋山與水相關的服務價格立刻上漲了20％，緊隨其后的，便是紛紛上馬的水資源經(jīng)營性開發(fā)。

嵋山花園真的要大變了，就連山頂?shù)乃略骸⒘种械牡烙^都在擴建之中。

真正商機無限，要不怎么能叫風水寶地?

大春一路看著嵋山日新月異的變化，輕松下到了山底，來到一處人工培育的苗圃里，這里的植物都是從南方引進的，全是些沒見過的奇花異草，精心培育后，有的送進了星級賓館、大酒店，有的進入了新近落成的花卉展覽館。大春每次到這里，看到那些從沒見過的妖艷的花草，聞著空氣中濃郁的芳香，總要情不自禁觀賞一番。

可這次，他一進園子，迎面碰上的卻是那個一身黑色職裝的女賓部的女經(jīng)理。

他驚訝極了。

她卻微笑著朝他走過來。

“你早啊耿師傅，想不到你也來散步啊?！?/p>

“你早你早……”

大春的心撲騰了兩下，嘴里應答著，腳底就滑溜起來，轉身想要離開。

“你不進來看看啊?”

大春憨憨地笑笑說： “不進了，每天都見，好像也沒什么新品種。”

“怎么沒有?”她指著一片低矮的花草說，“那些新葉草和百葉草都是剛從大棚里起出來的?！?/p>

大春說：“是嘛，反正我也看不出名堂，隨便瞅瞅罷了?！?/p>

“好吧，你要不看，咱們一起回去好嗎?”

原本想溜的大春身不由己了。

兩人出了苗圃，并肩朝著另一處園林走去。大春渾身難受、很不自在，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女人單獨在外面相處過了，更別說在這詩情畫意的清晨。再說，自己是一個打工的老工人，而對方則是部門女經(jīng)理，兩人這樣走在一起顯然不合適，叫人看見了怎么想?燥熱頓時就涌了上來，心也直往嗓子眼里蹦。

女經(jīng)理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不遠不近地對他說：“耿師傅，燙傷好些了嗎?”

他語無倫次道：“沒有……啊，真的沒事，好多了……”

女經(jīng)理靠近他說：“別緊張，我跟你一樣，也是來打工的，而且今天中午就要走了?！?/p>

“走，你要到哪里去，是出差嗎?”

“不，我被老板炒了……”

他愣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真的，我被老板炒了?！?/p>

“為什么，他們?yōu)槭裁催@樣?”

她苦澀地笑笑，無奈地說：“殺雞給猴看唄?！币姶蟠簼M臉的茫然，嘆了口氣接著說，“還是為那天晚上的事，他們說我不該把你帶進女賓浴場?！?/p>

大春急了：“那跟你有什么關系，我……我是趙經(jīng)理親自打電話叫過去的啊!”

“那也不行，營業(yè)時間女賓部絕對禁止異性進入?！?/p>

“可閥門壞成那樣，不換的話，整棟大樓的熱水都得停，那要造成多大損失啊!”

看著他憤怒的樣子，她突然樂了，自然而然挽住他的胳膊說：“你呀，真是個傻哥哥，除了沒命地干活，真是啥都不知道?！闭f著，把頭不自覺地在他肩膀上靠了靠，意味深長道，“真沒想到今天早上碰到了你，否則的話，你就不會知道這些煩人的事了，還是不知道的好，免得像我一樣煩惱?！?/p>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大春認真起來。

“其實也不算什么，你燙傷那天，浴場里正好有兩個老總接待的客人，是上級主管部門來的，我并不知道，結果，出了那樣的事，我也就成了替罪羊。”

“那也太不公平了吧!要知道，那是設備故障，跟你我實在沒有任何關系啊!要不是我們?nèi)屝?，不把底下的樓層淹了才是怪?不獎勵，也就罷了，怎么能這樣黑白顛倒是非不分呢?”

“沒辦法……”

“那你就認了?”

“不認咋辦?但也沒啥，我也不想在這干了，每天都要忙到深夜，累得要死，一個月也就只有700塊錢，不出任何事情，才給你獎勵200塊，否則就要扣罰?！?/p>

大春又吃了一驚，作為一個部門經(jīng)理，怎么可能這么低的工資?

“沒想到吧?”

“是沒想到，可再低也不至于連我都不如吧，我每月還1400呢。”

她進一步貼緊他說：“說你傻，你真傻，你知道什么啊，告訴你吧，你沒來之前，虹彩養(yǎng)著五個技工，有活干活，沒活打雜，每人每月450塊錢，你來了，人家立馬就辭掉了四個，是要你一個頂四，工作質量高了，每月還能凈省幾百塊錢?！?/p>

大春呆了，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呢?

“好了，你就當隨便聽聽得了，千萬別當真?！?/p>

可大春怎么能不當真呢?如果事情真是這樣，他來了，就把人家同樣需要工作的四個年輕人給擠走了，這叫他心里如何能安?尤其不能接受的是，那天的漏水事故，明明是閥門質量造成的，不去找工程建筑和質量檢驗部門的責任，怎么能不分青紅皂白把責任一股腦兒推到一個根本是無辜的部門經(jīng)理頭上，并把人家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趕走呢?如此不講公道，實在太過分了!

實際上，這幾天大春的心里一直為那次事故七上八下，那些閥門太不可靠了，從安全責任角度來說，應該全部拆換?？蛇@么大的樓，主營的是溫泉浴，整個樓體都被各式管道纏裹著，所有的閥門換一遍，那得多少錢，花多長時間?眼下又正是浴場的黃金季節(jié)，停業(yè)換閥要造成多大損失?為此，他正在絞盡腦汁想辦法，如何用最低的代價，在不影響營業(yè)的前提下，完成全部閥門的更換。初步的方案他想了兩個，為了萬無一失，又把兩個方案合并為一個，正準備把具體想法向趙經(jīng)理說說，請他和老總溝通一下，全力以赴將大樓的管道系統(tǒng)檢修一遍，更換所有次品閥門，以根除各種可能的隱患。

現(xiàn)在看來，他應該趕緊去找趙經(jīng)理，最好是主管的副老總，一是談談他對閥門的想法，二是替她鳴冤。讓他們知道錯誤，收回成命。

她松開他的手臂說：“得了吧，我怎么越看你越木啊!找什么找?知道嘛，那趙經(jīng)理是老總的小舅子!當初建樓的時候他就是監(jiān)工，還不明白?”

他不明白，真不明白。

可不明白也得明白。

兩人一時無話，還好，那些惹人眼球的稀奇古怪的植物，分散了他們的注意力，一些說不出的煩惱和憂慮，在濃郁的花香里，漸漸消散開來。

他開始注意這位前任部門經(jīng)理了，她的個頭在沒穿高跟鞋的情況下，只比他矮那么一點點，至少應該在1米75左右，身材勻稱，一束光亮的頭發(fā)垂在腦后，額頭、眼角還看不出明顯的皺紋，但神態(tài)尤其是眼神上看，應當在35歲上下，那么大概比他小15歲左右。可她為什么顯得這么憂郁，僅僅是因為被炒?他覺得應該好好安慰安慰她，可又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張口，局促和不安頓時就強大起來。

仿佛真的知道他的心思，她說：“我沒事，被炒又不是第一次，世界這么大，只要愿意，到哪不能找碗飯吃。”

兩人出了園子往回走，他就想問問她的名字，不問電話號碼之類的私人信息，大概不會有什么關系?？梢贿B幾次，就是張不開口。說到底，他倆什么關系都沒有，跟萍水相逢差不多，既然如此，干嗎要知道人家的名字?但就是想知道，甚至還想說句你很美以及電視上的某句類似的廣告詞，真心真意討好她。在他看來，女人的美，并不全在于長相，信不信由你，再美的人兇眉惡眼，也不討人喜歡，再平淡的人，眉目含情心地善良也惹人愛憐。她就是個讓人心動的女人。

她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碰他一下說：“你瞧，起霧了?！?/p>

抬眼一看，果然，天空說變就變，整個都成了白蒙蒙的，而四周的山脈、建筑、樹木都已籠罩在流動的霧團里。

大春知道，這種霧跟地下的溫泉也就是所謂的嵋山妖霧沒有關系，而是太陽出來時，山中特有的自然景觀，要不了多大會兒，陽光一照，山風一拂，說散就散?？蛇@會兒，霧氣正濃。濃濃的霧團里，大春看見大片大片金色的黃葉，仿佛被霧氣蜇了似的，紛紛離開也許早就該告別了的冰冷的枝頭，有的飄浮著，有的翻騰著，有的滑翔著，慢慢地悠悠地顫顫的，落在花叢里，落在甬道上，落在他倆的頭上和腳下……她伸手去接，接不住，便夠著、跳著去抓，還是抓不住。他看著有趣，也伸手去抓，突然，一股奇異的似曾相識的香味撲面而來，他一愣，再聞，潮濕的霧氣里什么氣味都沒有，恍惚間，那神秘的香味又飄然拂過……

如此數(shù)次，大春的眼前就只剩下了那條落滿了黃葉的甬道，葉子大大的、柔柔的，生動極了，鮮亮極了……

……而她已不知去向，做夢似的。

7

大春拐上鄉(xiāng)間小路，用力蹬著他的破單車。他已經(jīng)不知不覺騎出了十幾公里，身后的嵋山景象已經(jīng)看不見了，周圍的村落、田野和剛才的美麗風光相比，已是大相徑庭。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打聽到她叫麥汁，一個聽到就讓人怦然心動怎么也不會忘記的名字。

他后悔，他遺憾，昨天早上，完全可以和她談得更深些，處得更親些，以他年輕時的經(jīng)驗和膽量，這樣天賜的良機，是不該錯過的，可以做許多許多“真格的”事情，但他偏偏犯呆，傻得像個“大憨”，人家那樣挽著他、靠著他，他也太不夠意思了，甭說別的，連她的腰都沒敢攬……

他用力蹬踏著自行車，沉浸在無盡的失落里。

沒辦法，自從為家庭舍命賺錢開始，他一貫好色的品質，說變就變了，形勢逼人，不能不變。

可后悔就是后悔……

否則的話，此時此刻，不僅不會遺憾，很可能是回味無窮的甜蜜和幸福。

一個村莊掠向身后，又一個村莊迎面而來。

就女人來說，麥汁這樣的，他說不上喜歡，可就是難忘。她與那些同樣與自己毫無關系的娛樂場所的美女不同，那些人隨她怎么漂亮、怎么青春，隨你怎么看、怎么想，甚至怎么做，轉身就會忘得干干凈凈。這并不是說她們不迷人、不誘惑，而是不能真正打動你……實際上，在他的意識和感覺深處，麥汁的離去在使他遺憾的同時，還說不出的沉重和憂傷。

他想起在他上班滿一個月后，發(fā)生過的一件事。

是上午9點來鐘，這個時間段，是整個大樓里最最安靜的時候，客人走了，小姐散了，除了總臺的值班員和勤雜員，所有的員工在忙碌到凌晨三四點后，都在睡覺，不到11點是不會來的。大春當然例外，他的許多工作都必須要在這個時間段來做。像往常一樣，他穿著工作服，挎著工具袋一層一層開始常規(guī)檢查，當檢查到第三層時，發(fā)現(xiàn)這里有個閥門沒有關閉。按規(guī)定，早上的這段時間，整棟大樓的供水系統(tǒng)都處于停供狀態(tài)，所有閥門必須關閉。看來，是服務人員疏忽了。他穿過浴場，進入桑拿室，去檢查套間里的其它閥門，沒有發(fā)現(xiàn)問題，正要離開，突然聽到女孩子的說話聲，他從視窗口往外一看，天哪，外屋竟然進來兩個青年男女，進門就脫衣服。他嚇了一跳，隨即反應過來，寬容地閉上了眼睛，兩個偷情的年輕人，同為打工者，他不想壞了他們的事，可又出不去，只能一動不動，閉緊氣息，忍受事態(tài)的發(fā)展和結束……

……待到兩人在坐榻上緊緊張張要死要活地“開始”，大春的額頭上、身體上就不能不汗氣蒸騰，他不是熱的，而是被兩人具有特殊“音響”的做愛給“做”的……如果僅僅如此，也就罷了，大春是過來人，是在成群的姑娘堆里挑揀過的人，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女孩子甘愿獻身的激情，再花哨又能怎么樣?可要聽到他倆動作時既有嬌吟聲喚又有明白理性的對話，你就不能不驚心動魄——

“……鍵子哥，你使勁啊!……聽話，掐我，咬我，咋都行……我永遠是你的人……只要你愿意，只要你開心……噢……我知道你心里苦，我也苦啊……”

“他們對你是不是很粗暴?”

“鍵子哥，求你別問這些好嗎!”

“好吧……你一定要注意安全，那些人可是狠得很，臟得很。”

“知道，你就放心吧!”

“你讓我咋能放得下?干脆跟我回去算了。”

“鍵子哥，我懂，我做夢都想回呢，可咱不能就這么走……該掙的錢還沒掙到，將來做生意的本錢又從哪里來?……忍忍好嗎?”

“……已經(jīng)這樣了，不忍咋辦，你忍，我也忍……可有一點，在這你咋都行，我都可以不在乎，可要記住，說啥都不能‘吹’!給再多的錢都不行……記住了?……”

女孩泣不成聲……

“我問你記住了?”

“鍵子哥，你不信我是吧?”

“……我心里疼……”

“鍵子哥……我知道，我真的啥都知道，你一定要相信我哦!我在你身上做的這些，永遠只做給你一個人，永遠……”

“可我心里還是疼……”

“我也疼啊……相信我吧……無論和誰做，無論怎么做，我心里想著的只是你……鍵子哥，我打到帳上的款你收到了嗎?……”

那天，大春整日恍惚，滿腦子都是那倆年輕人的事，滿腦子都是稀奇古怪的念頭，覺著太陽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天空一會兒綠一會兒黃，心窩里像是墜著塊石頭，說不出的壓抑和痛苦。

很多天之后，那次經(jīng)歷都無法從腦子里抹去。

他想知道，事情咋會是這樣的，以及與此相關的好多好多的為什么?

可每次又不敢往深里想，不敢往狠里想，他怕頭暈，怕眼黑，還怕心慌……

樓群出現(xiàn)在前方，霧騰騰的一大片。

路旁的山坡上是密密實實的白樺林。

戀愛時，他帶姑娘到這兒來過，他喜歡白樺樹金黃的秋葉和雪白的樹干，可她只愛林中的空氣，說那清新的味兒，能讓她想起小時候在老家生活的日子。他問她老家有白樺樹嗎?她說沒有，可是有這林中的氣味。當時，這話說得他莫名其妙，現(xiàn)在終于知道，那個失戀的姑娘，雖說成了他的朋友，可面對秋天的白樺林，心里想著的念著的，卻還是以前的那個“他”，她沉浸在曾經(jīng)的幸福與美好里，沉浸在憂傷和回憶里……

他又想起那兩個在桑拿房里幽會的年輕人，那樣的一對兒，即使有朝一日真的分手，你能想象兩人會相互忘記?可經(jīng)驗告訴他，倆人十有八九不會結婚……

感嘆不?可這就是生活!

那生活究竟是什么?

他累了，腳下沉重起來，很想到白樺林里，吸著那種只能意會無法言傳的味兒，舒舒服服躺一會兒，那種感覺讓人說不出的感喟、純凈和美好，在深深的失落中夢想和懷念……

……他記得，那次兩人挺浪漫、挺時髦的，但從林子里出來，就無可挽回地分手了。

白樺林給了她夢想的翅膀，給他的卻是致命的傷害。

可他還是不可救藥地熱愛白樺林，愛她的野性，愛她的純潔，愛她的自然，可惜的是，他不是詩人，他只屬于北方遼闊的山野和大地，就像扎根于此的白樺樹

他心里一陣陣發(fā)酸。

年輕時，最大的理想是周游世界?，F(xiàn)在他知道，那理想對他來說，無異于登月。

好在白樺樹能夠安慰他，真想移一棵栽在自家的院子里……

這么一想，頓時笑了。

誰見過移植的白樺樹?

誰又見過離開山林獨自成活的白樺樹?

沒有的，白樺樹熱愛自己的家園，熱愛自己的父老鄉(xiāng)親、兄弟姐妹，永不背叛，它們是幸福的，這幸福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到，那么，他也應該是幸福的，因為他就是一棵生于此長于此，永遠都不能挪動不能移植的白樺樹……

這樣想著的時候，白樺林已經(jīng)被他拋在了身后。

田野里，尚未干枯的草還在開放的花，正在接受霜露的親吻，如同數(shù)不盡的人輪流親吻著同一個美女。

怪吧?

可就是能夠感覺得到，就是那么回事!

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嵋山的種種遭遇。

瞧啊，那條黃土裸露的山溝溝里，有個憔悴的男人，在一片并不平整的坡地上收獲顆粒無收的枯死的莊稼，灰黃交織的背景，彌漫著煙塵的厚土，根脈綻裂的老樹……

可道路就在前面!

可村莊就在身后!

可田野就在山下!

8

大春到家，事先知道他回來的老婆，早已給他備好了豐盛的午飯，溫好了他愛喝的酒，焦急地等著他。

新房80個平米，比他想象中的大得多，干干凈凈，寬敞明亮，清雅溫馨，幸福之感頓時涌上心頭，這就是家，也就三個多月沒回來，老婆的臉上竟然綻放出誘人的微笑，看上去竟然年輕了許多，竟然把家收拾得如此漂亮如此出人意料，真是太好了，天堂也不過這樣……

他頭里暈暈的，心窩里暖暖的，待到脫去工裝，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這才發(fā)現(xiàn)面前新添了一臺屏幕至少有30英寸的大彩電，而且腳下鋪的是地板。驚訝中，他有些清醒了，不，不僅是清醒，當他把屋子整個轉了一遍，不能不目瞪口呆。粗粗一算，新添置的家當至少在萬元以上，老婆哪來這么些錢?

看著他那充滿疑問的眼睛和大驚小怪的樣子，早有準備的雅芳胸有成竹地嗔他一眼，不緊不慢地說：

“瞧你那樣，是認錯了人，還是進錯了家?”

他使勁眨巴兩下眼睛說： “可不是嘛，就像是夢，你把家整成這樣，得花多少錢啊?!”

“猜猜?！?/p>

“這怎么好猜，起碼也得1萬多吧?！?/p>

“眼力不錯，的確是1萬多?！?/p>

大春急了，忽地一下站起來，脹紅了臉道：“說得輕松，1萬多，你哪來的這1萬多，不知道咱背著十來萬的貸款嗎?”

“急啥啊，不能好好說嗎?”

“人家的錢就那么好使啊?!”

“你咋知道是人家的錢?”

“不是人家的，能從天上給你掉下來啊?！?/p>

雅芳見他真紅眼了，語氣一緩，露出笑容說： “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更不是人家的，實話告訴你吧，這錢啊，是你老婆嫁給你這些年來，自己攢下的?！?/p>

他驚得直暈，想不到啊想不到，老婆竟然背著自己攢下了這么多的私房錢。但這怎么可能呢?

雅芳見他這樣，心情復雜地說：“你不高興啊?”

按說他應該高興，老婆存錢雖說是背著他，但好鋼使在了刀刃上，說明她有眼光，她有恒心，她愛這個家，他應該理解，應該贊賞，應該開心才對。

可他心口發(fā)堵，一點開心不起來。

這些年來，他們的日子雖說過得清苦，始終緊巴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可為了孩子，為了那個說不明白看不清楚卻充滿希望的將來，他們戰(zhàn)勝了一次又一次危機，度過了一道又一道難關，樂中含苦，苦中有樂，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

蕾蕾剛生下來那會兒，他們一家三口住在一間最多20平米的房里。當時許多職工都是這樣，沒結婚的，一律三人住一間宿舍；結了婚的，換成兩人一間；有本事有能耐的，可以分到家屬區(qū)一間半帶小院的標準房；而那些后臺、后門關系硬梆的，則可以分到兩室一廚一衛(wèi)的樓房。他倆都是普通職工，都沒有靠山，只能住20平米的單問。蕾蕾兩歲那年，廠里新蓋了一棟四層的家屬樓，有四個單元，全都兩室一廳帶陽臺。這一來，平靜的工廠亂了套，幾乎所有人關心的都是調(diào)房，廠領導為此拿出一個方案，對所有申請調(diào)房的人根據(jù)職務、職稱、工齡、貢獻、工種等9個大項進行打分，積分分四個杠杠，最上層的住新樓房，次之住老樓房，再次之住小院平房，最底層的仍住單間。他們兩口子對調(diào)房充滿希望，根據(jù)條件，應該可以調(diào)到一間半的小院。但公榜時他們卻不在調(diào)房之列，大春就和雅芳抱著孩子理直氣壯去找領導，因為他們顯然搞錯了，有好幾個工齡比他們短、連婚都沒結的單身漢，居然都調(diào)到了一間半的小院里，而他們一家三口卻只有一間房。想不到主管后勤的副廠長說，沒錯，你們沒見他們的分值比你們的高嘛，現(xiàn)在知識就是生產(chǎn)力，人家都有學歷，至少也是技校畢業(yè)，不像你倆，一個初中，一個高中。還有，他們都是一線的技術工，這在分值上也是不同的。至于結婚，你倆大概不知道，他們可都是領了結婚證的，正等著分房結婚呢!大春不服，說再怎么著，他們也還是單身漢，我們已經(jīng)有孩子了啊!副廠長說，這你就不懂了吧，結不結婚，法律認的是證，有了證，那就等于結了婚，人家可都是結了婚沒房住的人啊。好了，好了，你們以后要加強學習，想開點，等再有了房，廠里一定優(yōu)先考慮你們。

從廠部出來，倆人肚子氣得鼓鼓的，面對公然的歧視和不公，毫無辦法。 雅芳怎么也想不通，回到家里拒絕做飯、不管孩子不說，還歇斯底里發(fā)作起來，該罵不該罵的亂罵了一通，就把火發(fā)到了大春身上，怪他沒本事，怨他死心眼，宣傳科、工會都進過，可就是抓不住機遇，當不上干部，到頭來還是個啥也不是的窮工人，連個一間半的破房都分不上……末了，一頭栽到床上，咬著被角痛哭起來。

那個晚上，是大春作為男人開竅的日子。

面對傷心的老婆、幼小的孩子和簡陋的家，無助的他，在痛苦中終于明白了丈夫和父親的含義。他沒有在乎她無理的抱怨，沒有和她計較，而是慚愧不安地理解她、安慰她。夜深了，月光朦朧，悶熱的暑氣漸漸消散，大春把老婆摟在懷里，用他握管子鉗的厚實的手掌，抹去她眼角的淚水，說了許多關于將來如何如何的話，哄得她孩子似的破泣而笑。尤其讓她感動的是，他給孩子一邊拿奶瓶喂奶，一邊說電影《列寧在十月》中瓦西里那段著名的臺詞：……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都會有的。當時的情景刻骨銘心，她的淚水止不住地流啊流……

就這樣，他們一直住在那間破舊的小屋里，屋子真小，以至于每天的午飯和晚飯都不得不在門口做，可那是他們的家，里面容納的是彼此的親人，充滿了難忘的辛酸和回憶……

……當然，也有著人生的快樂和幸福。

再以后，也就是蕾蕾六歲那年，廠里又蓋新樓，在又一輪的調(diào)房熱浪里，他們終于無可非議地搬進了渴望的樓房。

9

俗話說，夫妻久別賽新婚。

可大春和雅芳因為心里有事，誰也沒有親熱的沖動。尤其大春，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老婆真的存了1萬多的私房錢。洗完澡，當他看到化妝臺上赫然放著一個嶄新的飛利浦三頭高檔剃須刀時，他的疑惑頓時就變成了怒火。

毫無疑問，老婆欺騙了他。

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他太了解她了，如果說她真的存了私房錢，真的把錢用在了新房里，他還可以裝聾作啞的話，那么，花她一個多月的工資給他買剃須刀則絕不可能，她是會過日子的人，是為了省幾毛錢的菜金情愿轉幾個菜市場的人……

果然，一上床，弄巧成拙的雅芳說了實話。

原來，她的確存了一筆私房錢，但只有不到3千塊，剩下的錢都是女兒蕾蕾拿來的。蕾蕾現(xiàn)在出息了，先是在一家化妝品公司成功地做了一名推銷員，接著又在一家廣告公司連著拍了幾個廣告，收入相當好。問蕾蕾現(xiàn)在哪里?說是因為生意上的事去了海南，要過十來天才能回來。說著，她撥女兒的手機，在數(shù)次重撥之后，終于通了。

女兒清晰的聲音又甜又脆——

——老爸呀，你終于回家了啊，怎么樣，我和老媽收拾的房間你滿不滿意啊?……我說老爸，你干嗎非得給人家去打工，累不累啊，都快50的人了，在家和老媽過日子多好……不就那筆貸款嘛，咱們一起還，你愁什么啊……聽到了沒老爸，我讓你回家和媽實實在在過日子，再不讓你受苦了……都苦了半輩子了，還沒夠啊!……對了老爸，我給你買的剃須刀好使吧!……好了老爸，我要掛了，你和媽多說說話，明兒就打電話把工給辭了，等我回家好嗎……求你了…… 放下電話，大春感動得滿臉是淚，他用粗糙的大手胡亂抹了一把，猛一轉身，就把老婆使勁摟在懷里晃蕩起來。

“這么大的事，這么好的消息，你干嗎要悶著、捂著哄我呢?”

“不就想逗逗你嘛……”

“誰的主意?”

“除了你的寶貝丫頭，還能是誰!”

大春淚如泉涌，總算熬出來了，他等的就是這一天，就是這一天啊!他興奮得兩眼發(fā)綠，三兩下扒光老婆，滿臉堅硬的胡茬，扎得她嗷嗷直叫。

第二天一大早，大春要趕回嵋山，少上一天班少拿幾十塊錢呢，等于一個月的水電費。雅芳不讓他再騎那破單車走，一直把他送到汽車站，眼看著他上了車，兩人招手告別，大春心里熱火得厲害，就像真的回到了過去的好時光。

可到了嵋山，一進虹彩大院，他就感到了異樣的氣氛。

原來，昨天晚上溫泉出問題了，先是水質渾濁，接著就是斷水。

急瘋了的趙經(jīng)理不知出了啥事兒，大春又回了家，結果整晚的生意就黃了。早上天一亮，相關的消息傳了過來，說是昨晚整個嵋山溫泉斷流。事先已有征兆，比如說，一進入9月，地表就基本上看不到溫泉的熱汽了。再比如說，近一個月來，泉水渾濁的現(xiàn)象，已在三家浴場不同程度地出現(xiàn)過。有人說，時值深秋，正是枯水期，泉水斷流沒什么大驚小怪的；有人說，純粹是規(guī)劃不利、過度開發(fā)破壞了地質結構造成的，就那么點資源，一群瘋子拼命地濫鉆濫挖，能不斷流嗎!還有人說，是那些只顧發(fā)財?shù)睦习鍌兣K了風水，山神發(fā)怒造成的?？傊?，溫泉說斷就斷了，絲毫沒有復蘇的跡象。

在此期間，只有一家離溫泉泉脈最遠的名叫香霧山莊的浴場，沒有受到斷流的沖擊，生意火爆。由于離泉脈四里多路，山莊籌建時就已經(jīng)充分想到了溫泉不甚可靠的種種可能，因此建有一套備用設施。

很快，各娛樂場所競相效仿，紛紛設置鍋爐，用熱水代替溫泉。

虹彩也不例外，大春等人沒日沒夜地改裝管道，力爭早日正常營業(yè)。

嵋山經(jīng)過這些年的開發(fā)宣傳，早已大名鼎鼎，游人云集。那些外來的游客，圖得是嵋山的風景名勝和娛樂享受，誰會知道洗的是真溫泉還是假溫泉。

可沒想到，嵋山溫泉因過度開發(fā)斷流的事，被記者們登在了大大小小的報紙上，引起政府高度重視。一個多部門組成的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立刻開赴嵋山，所有與水有關的企業(yè)設施，通通停業(yè)，接受專業(yè)檢查。

虹彩接受檢查這一天，所有的員工都放假回家，滿臉陰云的趙經(jīng)理惟獨沒讓大春走，他氣急敗壞地叫他在房間里等著，說有什么問題需要他時，隨叫隨到。過了中午，大春見沒任何動靜，整座大院冷冷清清，不像有事的樣子，肚子也餓了，便出來看看究竟。門衛(wèi)問他不回家瞎轉什么?他說是趙經(jīng)理叫他留下的。門衛(wèi)說，得了吧，咱的設施檢查沒通過，主要責任就在他。說著，見四處沒人，壓低聲音說，聽說這棟大樓，僅材料費一項，他就黑了幾十萬，里里外外都傳呢，把咱的老總也就是他的姐夫都氣吐血了。你走你的吧，虹彩十有八九沒戲了。

大春傻了，好好的企業(yè)一夜之間咋就成了這樣?

看來，這就是天意，怪不得女兒說啥也不讓他再出來打工了……可他不甘心，他是因為工作才成了一個能干活賺錢的多面手，是個離不開工作的人。但他已經(jīng)快50歲了，再干再拼又能有幾年呢?再說，人吃五谷雜糧，難免沒災沒難，萬一碰上個啥事兒，兜里沒錢總不成吧!就覺著，不能就這么走了。突然，就想起眼下生意正火的香霧山莊來，自己一身本事，何不到那兒去試試，行了就干，不行再走也不遲。

大春到香霧山莊時，已是下午4點半了，他圍著山莊轉了一圈，發(fā)現(xiàn)這里的規(guī)模比虹彩大得多，除了浴場，還經(jīng)營酒店，不到5點，停車場已經(jīng)擺放了好幾十輛各式小車。大廳燈火輝煌，廳院里擺滿了鮮花，高大的樹木錯落有致地點綴在院落里，接二連三的小車還在不斷地往里開，到處都可以看到身穿制服的服務人員。大春卻步了。像他這樣沒人介紹，又不是應聘，一身工裝到這樣的地方來找工作，顯然荒唐。他看著高大氣派的大門，大門口那兩個訓練有素的保安以及那道不銹鋼的自動伸縮門，心里明白，即使自己一身本事，很可能連大門跟前都到不了，就被人轟走。心里一沉，不由得就想起那個名叫麥汁的女人來，不知她是不是來這里找到了工作，有能耐的女人們，在這樣的地方找工作，應該比較容易。后悔再次襲上心頭，要是那天膽子大點，他就可以擁有她的手機號碼，那么此時就能和她取得聯(lián)系，沒準真的就找到了這里的工作……

太陽就要落山了，大春悵恨不已，他要走了，不能再白日做夢了，得趕緊去乘公交車，否則今天就回不去家了。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輛高檔轎車開進山莊，停在門庭下，車上下來兩個女的，其中一個長發(fā)披肩，身材高挑，那動感、那模樣是那樣的熟悉，她甚至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的心頓時狂跳，可不等細看，那人身形一晃，就消失在了轉門內(nèi)。

大春回到家，說病就病了，躺在床上不言不語不吃不喝。雅芳挺理解的，好不容易找了份不錯的工作，眨眼的工夫就丟了，能不郁悶嗎!怕他煩，給他沏了杯茶放在床頭就躲開了。

半夜，雅芳被大春痛苦的呻吟驚醒，拉開燈一看，只見他臉色發(fā)青、呼吸急促、全身顫抖、縮作一團……嚇得她立刻大叫起來，趕緊撥打120，等急救車的幾分鐘內(nèi)，她從他嘴里聽到的始終是兩個含含混混的字：

心……疼……心……心疼……

急救醫(yī)生的初步診斷是心絞痛，很有可能是心肌梗塞引起的。

經(jīng)過一夜搶救，大春暫時擺脫了死亡，但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天亮了，一直手足無措的雅芳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把事情告訴女兒。

她用大春的手機撥打了十來次蕾蕾的電話，對方都是關機。突然想到，應該給她發(fā)個短信，這樣她一開機馬上就可以打過來。

翻出手機上的短消息，她見屏幕上有幾個沒發(fā)出去的字：

立刻回來!

叫誰回來呢?她覺著怪，靈機一動打開收件箱，馬上看到這樣一則短信：

老爸，我知道剛才你看見我了，對不起，讓你痛苦失望了…一可我要說，在經(jīng)過兩年的苦苦掙扎后，這是我心甘情愿的選擇，是我自食其力的方式。你不要想得太多，實際上，我像你一樣，只是眾多打工人員、服務人員中的一個……還說什么呢?人生不會一條路，請再相信我一次!求你了，不要告訴我媽……永遠愛你們的女兒!

雅芳驚呆了，回頭一看，扣著氧氣罩的大春正盯著她，他的眼睛里盈滿淚水，嗓音嘶啞，但呼呼嚕嚕的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是：“……去，去嵋山……香霧山莊……馬上……馬上把她……找……找回來!……”

她的胸腔驟然疼痛，像被利爪抓了一把，大地頓時在腳下綻裂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