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班回到家,屋子里靜悄悄的。我習(xí)慣性地叫了一聲里里,沒人應(yīng)答。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連忙去推夏里里的房門。
果然,里面空無一人。暴雨將至的八月黃昏,狂風(fēng)敲擊著窗欞,夏里里的試卷和書本凌亂地攤在桌上,被風(fēng)吹得呼啦作響。柜門大敞著,她常穿的幾套衣服不見了,連同她的粉紅色小豬背包。那個漂亮的小豬背包還是我買給她的,記得她當(dāng)時樂得拉長了聲音好哥哥親哥哥地亂叫,叫得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我說,你這個丫頭片子就是會煽情,這么多年把你哥哄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夏里里就歪起頭得意地笑了,露出可愛的半邊酒窩。
有鑰匙開門的聲音,我朝著門口叫,里里?卻是母親,去幼兒園接女兒回來??吹轿业谋砬楹拖睦锢锓块g的凌亂,媽的臉色也變了,說,我出門的時候她還在房里看書呢,這前后也就三四十分鐘的工夫,還能去哪?語氣透著一絲絲的驚慌。
夜幕一寸寸落下,雨下來了,大而稀疏的雨點狠狠敲打著玻璃窗,每一聲都敲得人忐忑不安。女兒開始哭鬧,一會兒要小姨,一會兒要媽媽。母親在屋子里坐臥不安,不停地開門開窗探出頭向外張望,額前的幾縷白發(fā)被雨霧洇得濕漉漉。我勸她先去休息,媽抹了把淚說,我哪睡得著啊,里里肯定是去找她的親生父母了!
我深吸一口氣,抱了抱媽的肩膀說,您別多心,是我今天早上說了她幾句,她準(zhǔn)是又和我慪著了。您也知道她從小就鬼點子多。這次說不定又去哪個同學(xué)家,過兩天就乖乖回來了。再說很快就要開學(xué)了,她不還得回來拿行李嗎?
母親好歹安心了一些,帶著女兒去睡了。我攤開手掌,一張小紙條已經(jīng)被我捏得汗巴巴,是我從夏里里的書本下面發(fā)現(xiàn)的。上面寫著:哥,你和媽不要擔(dān)心我,我去一趟南昌就回來。
疲憊不堪地倒在沙發(fā)上,頭疼得要炸開一般。墻上掛著我們一家五口人的大合影,五張臉笑得像做田七牙膏廣告一樣。物是人已非,一個月前妻子和我離了婚,一個月后在我們家生活了17年的夏里里也毅然離開。夏里里得知她身世時曾信誓旦旦地對我說,哥你放心,我永遠(yuǎn)不會認(rèn)親生父母的,這個世界上我只有兩個親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我們的媽媽??山Y(jié)果呢,她到底還是棄多年的養(yǎng)育之情不顧,去尋找當(dāng)初拋棄她卻和她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了。
撕掉紙條,我痛苦地把臉埋在了手心里。我從沒想到夏里里會這樣涼薄。
二
夏里里是媽媽去南昌出差時撿回來的,那時我剛過完13歲生日。尚在襁褓的夏里里,一邊用烏溜溜的大眼珠兒瞅我一邊使勁兒吮著自己的大拇指,我一見就樂了,抱著再也不肯撒手。媽媽自言自語,給這丫頭取什么名字好呢?我不假思索地說,她既然到咱家來,就是咱家里的人了,就叫里里唄!
夏里里特別依賴我,和我非常親。她很小氣,有好吃的好玩的誰都哄不走一丁點兒,卻常常爬到我腿上硬塞給我。她還記得我的飲食愛好和一些生活習(xí)慣。她5歲那年,來我們家吃飯的客人把一條魚的魚鰾給吃了,她發(fā)現(xiàn)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依不饒非要人家吐出來還給我。她說,魚鰾是我哥的,我們家所有的魚鰾都是我哥的!弄得客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自那以后夏里里在親友中成了小名人,只要有客人來家里吃飯都會逗她,里里,哪些菜是你哥的呀?而她,也就真的伸出小手,一五一十地點出來。
因為年齡的差距,夏里里上初中的時候,我忙著戀愛結(jié)婚,陪她的時間少了很多。起初夏里里不服氣,她覺得她的哥哥被人搶走了,對妻子懷有很大的敵意。當(dāng)夏里里又一次搖著我胳膊找我評理時,我便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警告她,哥哥很愛你嫂嫂,你要是對嫂嫂不好,那哥哥也就不對你好嘍。夏里里趾高氣揚(yáng)的小臉?biāo)查g灰暗下來,淚水掛在睫毛上盈盈欲墜。她哼了一聲,跺跺腳跑了,好幾天都不和我說話。
媽媽身體不好,一點退休金自己都不夠用。我和妻是普通的企業(yè)職工,收入微薄,而夏里里的學(xué)費越來越高,再加上后來女兒降生,我們的日子過得越來越捉襟見肘。妻子不滿了,常常為了錢和我爭吵。怕媽和夏里里看出端倪難過,我在她們之間左支右絀,身心俱疲。每逢此時,夏里里像換了個人似的,一反常態(tài)地懂事起來。她開始笨手笨腳地?fù)屩黾覄?wù),在妻子面前低眉順眼得像個小保姆,她甚至好幾次和我說她不想念書了。我故意說她,傻丫頭,怕你嫂子干嘛,想想看咱們這家里誰是里面的人誰是外面的人?要怕也該是她怕你才對嘛。夏里里淡淡地笑了笑,良久,才答非所問地說,哥,別總在半夜赤著腳去陽臺抽煙了,夜涼容易感冒。我的胸口仿佛被誰猝不及防地打了一拳,清晰地痛了一下。我突然意識到,那個不知憂愁的夏里里已經(jīng)長大了。
夏里里高中畢業(yè)的這個暑假,我們的平靜被一位遠(yuǎn)方來的客人打碎了。那是當(dāng)年和媽一起去南昌出差的同事,她看到夏里里就說漏了嘴,這孩子,在那小縣城的醫(yī)院門口揀起來時多黑多瘦呀,現(xiàn)在長這么白這么漂亮了!自此,夏里里的身世才徹底公開。夏里里懵了,妻子也懵了。女兒很有畫畫的天分,我總以她還小為由不舍得交美術(shù)班的錢,卻經(jīng)常給夏里里買一些可有可無的學(xué)習(xí)用品,還承諾借錢供夏里里上大學(xué)。妻子無法理解我為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夏里里付出那么多,她憤怒地解散了我們四年的婚姻。家里一下子冷清下來,每個人都變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
三
想起這些歲月長河里的點點滴滴,我對夏里里的生氣全都化成了掛念與擔(dān)心。夏里里畢竟還是個天真的孩子,憑她自己的力量,怎么可能找得到親生父母呢?
第二天我就向單位請了假,趕到了南昌邊上的那個小縣城。整整兩天,我在人流如織的大街小巷四處穿梭,腳底都起了血泡,仍然一無所獲。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電線桿上的尋人啟事。是夏里里,她寫著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寫下了她的出生日期和被遺棄時的那個醫(yī)院,我按照她留的電話號碼打過去,得知那是一家小旅社。
旅社在一條黑乎乎的小胡同里,臟亂不堪,蒼蠅蚊子滿天飛。初見我的一剎那,夏里里滿臉掩飾不住的驚喜,她叫了聲哥,像小時候那樣飛奔過來抱住了我的胳膊。但很快她就放開了手,低下頭看著她自己的腳尖。不過兩三天的時間,她黑瘦了很多,頭發(fā)亂蓬蓬的。床上有兩個饅頭,看樣子早已經(jīng)餿了。所有責(zé)備的話都說不出口了,我柔聲說,里里,跟哥回家吧。
不,我不回去!夏里里抬起了頭,無比堅定地說。我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緒,問她,馬上就要開學(xué)了,你不準(zhǔn)備上大學(xué)了嗎?不上了。她很干脆地答。你對這個家一點都不留戀了嗎?我又問。她的眼神飄向了虛無的前方,低聲說,哥,我不是想認(rèn)他們,我是找他們有點事,事情辦完了我就會回家的。
我嘆了口氣,心里再次漫上沉沉的失望。我說,里里,你想認(rèn)自己的親生父母也不急于這幾天吧?學(xué)費我給你湊齊了,你要是還當(dāng)我是你哥的話,你就先去上了學(xué)以后再慢慢認(rèn),行嗎?
不行,不找到他們我就不回去。夏里里更加斬釘截鐵地回答。我懶得和她多說,把背包給她背上,抓住了她的手就往外拖。她拼命掙扎,還是被我拖到了大街上。在我騰出一只手?jǐn)r出租車的時候,她突然低下頭狠狠咬了我一口,我疼得手一縮,她趁機(jī)就跑了。血從深深的牙痕里滲了出來,夏里里跑了兩步突然轉(zhuǎn)回頭,滿臉是淚地朝我喊了一聲:哥,對不起!
我惱了,看著那個小豬背包像一片紅色的彩云越飄越遠(yuǎn),我沒有去追。就是這一時之氣,成了我一輩子的疼痛與后悔。
四
再次見到夏里里是在半年以后,在異地他鄉(xiāng)一間四壁慘白的醫(yī)院里,警察從夏里里的電話本上找到了我的號碼。她躺在床上,全身纏滿了繃帶。醫(yī)生說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但以后能不能站起來就要看她的毅力了。
夏里里醒來見到我,叫了聲哥,未語淚先流。警察在旁邊做筆錄,我這才知道夏里里被人騙到一個黑店做色情服務(wù),她堅決不從,從三樓的窗口跳了下來。警察問她是怎么被那個中年婦女騙的,夏里里說,她說她是我的生母。警察接著問,那你怎么跟她從南昌跑到這兒來了?夏里里說,因為我找她借三萬元錢急用,她說她在這邊有賬款,收了就可以給我。你要借三萬元錢干什么?我忍不住問夏里里,她卻閉口不答了。
夏里里的情緒很低落,她不配合醫(yī)生治療,不肯打針用藥。我明白她的心思,附在她耳邊告訴她,她住院的錢不用我出,而且案子結(jié)了后她還會得到一定的經(jīng)濟(jì)賠償。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興奮地問我,賠的錢夠三萬嗎?我奇怪地問她為什么又是三萬,她再次緘默了。
去給夏里里打開水的時候,我的手機(jī)響了。是前妻的聲音,她在電話里泣不成聲,海,你罵我吧,里里的事我聽說了,都是我的錯,都是我害了她啊……我們離婚后,里里曾三番五次來求我和你復(fù)婚,她說自從我們離婚后你就沒有笑過,她知道你在思念我。她說你給她用的錢她都記下了,以后掙錢了一定會還給你。我被她纏煩了,就隨口說你要是現(xiàn)在就能拿三萬元錢來,我就考慮和他復(fù)婚。因為我知道她不可能拿得出三萬元……
后面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清了,我的身體抖得像篩糠一般。熱水瓶砰的一聲落了下去,開水浸過我的腳背我也渾然不覺,只有洶涌的淚水爭先恐后爬了滿臉。里里說過,我的名字叫夏里里,家里人的里。里里說過,這個世界上我只有兩個親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我們的媽媽。里里說過,我不是認(rèn)他們,我是找他們有事。里里說過,是的,我不上大學(xué)了……里里說過那么多那么多,可我卻用世俗的眼光懷疑了她,誤解了她。在她17歲單純干凈的心里,她只希望她的哥哥能快樂幸福,可是她沒有任何能力,便異想天開把希望寄托在一線血緣上,為此她舍棄了上大學(xué)的機(jī)會,甚至差點丟掉了自己的性命。
擦掉眼淚回到病房,我笑著對夏里里說,你嫂嫂明天過來看你呢,好好養(yǎng)傷吧,早好早回家,她以后天天做飯給你吃!真的嗎?太好了!夏里里大聲歡呼起來。
點了點頭,我的眼淚又下來了。是真的。為了讓夏里里有信心站起來,愧疚的前妻決定回到我們家,一切重新開始。我們都相信,只要親人同心,就一定會有愛的奇跡。
(編輯·姚磊)